祭
2011-12-29伊格言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5期
台尚王醮。三年一举。取送瘟之义也。附郭乡村皆然。境内之人鸠金造舟。设瘟王三座。纸为之。延道士设醮。或二日夜。三日夜不等。总以末日盛设筵席演戏。名曰请王。进酒上菜。择一人晓事者跪而致之。酒毕。将瘟王置船上。凡百食物。器用。财宝。无一不具。十余年以前。船皆制造。……醮毕。送至大海。近年易木以竹。……醮毕。抬至水涯焚焉。
——《台湾县志·卷一·舆地志》
是月无定日。里社禳灾。先日延道设醮。至期以纸为大舟。送五方瘟神。几百器皆用备。陈鼓乐仪仗百戏。送水次焚之。……
——《南安县志·卷八》
幸而病愈。又使巫作法。以纸糊船。送之水际。此船每以夜出。居人皆闭户避之。
——明·谢肇淛《五杂俎》
游海抑火化。皆维神所命。……付之一炬者谓之游天河。驾船游海者谓之游地河。
——林豪《澎湖厅志》
你好。(扣尼其哇)
你好。(扣尼其哇)
跟镜头前面的观众打声招呼吧。
你好。请多多指教。(你看见她侧了侧头,像个怕生的女店员那样拘谨地笑了笑)
今年几岁?
十八岁。
为什么来拍A片?(你看见他用手背轻轻地抚顺她颊侧的发)
想去欧洲玩,没钱。
不能去打工吗?我是说速食店或咖啡屋之类的……那也可以赚钱啊?
打工赚的钱太少了。存起来很慢。而且还有其他的开销啊。
真的只是想出国玩吗?我听说的好像不是这样哦?
是真的啦。(你看见她一脸调皮的笑意)
快老实说。不老实的话可是要加班一次的哦。
好啦好啦。是跟男友分手了,想气他。(她仍是一脸调皮的笑意)
(画面开始跳动。你开始看见,许多闪烁的青白色杂讯,像是暴风中扑打玻璃的雪片一般,不停干扰着画面)
觉得自己最性感的地方是哪里?
嗯……眼睛吧。
跟很多男人做过吧?
没有啦。
又不老实哦。到目前为止大概几个?有二十个吧?
没有啦。唉呀很讨厌耶,干嘛要问这个?(她撒娇似的打了他一掌)
好吧,那你说,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不告诉你。
欸欸,不可以这样的哦。(你看见他用指尖戳点着她的腰际)
好嘛好嘛!十四岁的时候。
十四岁?是跟初中同班同学吗?
不是,是一个学长。
在哪里做的?是放学后偷偷在教室里搞的吧?
才不是啦。是在那学长的家里。
感觉如何?
很痛。
还有呢?
忘记了。
(画面跳动得更厉害了。频道仿佛走马灯卷轴一般跳接着。声音也开始漏失或重复着……)
好啦,开始开始以前,有没有什么想想想想想跟观观众说的说的说的?可以对着镜头头讲。(他指了指你的脸)
你你好。(扣尼其哇其哇)请多多多多指指指教。(她又侧了侧头,对着你拘谨地笑了笑)
咔。
●
这已是王醮的第二日了。天色犹透早时,我的阿妗便开着她的小发财车,来到那瘟王爷将要巡行经过的庄尾庙埕头前。那里已是三三两两地聚集了几群人丁了。她将车停在街路头,看着人潮还未过来,便决定偷个闲,到隔壁的豆奶店食顿早餐。
怎地眼睛轮转一圈,又到了刈香祭拜瘟王爷的季节了呢?我阿妗边饮着豆奶边想着。这些款醮祭仪典阿妗皆是不太懂的。这多年来都这般行过,她总是为着生活在四处迁移,来来回回地操劳走跳的。许是这些庙会酬王的事,总是那些生活较稳定较有闲的人,才会想到去信仰维持吧?阿妗这样猜想着。这几日,这依临海岸的小庄头,仅仅几十户人家,三年一度的王船醮祭恰恰正进入巡行送王的高潮阶段。那也是我阿妗较有生意的时候。自绕境开始的那日,阿妗便日日开着她的小发财阳春货车,在阵头人潮将行过的、较闹热的市集附近摆摊,卖着她那些自盘商那里整箱整箱批发来的色情片。但大部分的时候她其实亦不敢明目张胆地将摊子摆在那些王船阵头恰恰欲行过的街路顶上(她总想,瘟王爷出巡走海的日子,若是看到这些,许是也不会欢喜吧),而是摆在离开大条街路一两个巷口的所在。这段醮祭的日子,那些违境的阵头总是会闹热到真真暗暝时;她只要跟着伊们,多少会有些不坏的生意。
只是每一个暗暝,收摊转回的路上,阵头信徒们撒落的纸金冥幛、竹笼器物,有时会害她崎崎岖岖不好行。
●
那是个半露天式的白色浴池,像是安静地睡在一个宽阔露台的大理石雕花棚架下。你看见那摇晃的手提镜头带着你的视线,仿佛尾随着什么,从那黝暗幽仄的室内(那些阒静暗黑中的门帘、橱柜,那锈迹斑斑的穿衣镜、那镂空着八仙图案雕工的悬吊摆饰衣架)穿廊过弄,然后像是突然曝白的底片一般,来到这天光大亮的砌石露台上。
有个背对着你的女孩。
你看见一个皮肤黝黑、赤身露体的女孩,梳着一对古老样式的丫头髻,正背对着你蹲在池缘,舀着池里热气蒸腾的水,一勺一勺地往身上淋。
她的背真美。她水膜下的肌肤真光滑。
(而你却是个踮着脚尖、屏住呼吸、不怀好意的入侵者?)
然后她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猛然回头。回头。(那整个画面的景物轮廓,竟在那回头的瞬间,像是光度和细节皆被抽空吸尽似的,褪色成整幅稚拙素朴的暗棕色版画线条)
咔。
这庄头庙埕前的广场是愈来愈闹热了。阵头还没来,却已有一些较闲散的报马仔村人去了又转来,禀报了庄上庙公和几户相熟的人家。消息就像泥鳅一般紧紧地游开了。整个庙埕酝酿着一股轻松却又欢喜虔敬的气氛。
但我阿妗反倒不甚着急了。她知道,现此时人虽已慢慢多起,却不一定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她的眼睛恰恰觑在了这看顾豆奶店的查某囝仔(编者注:查某囝仔,闽南语小女孩)身躯上。这查某囝仔生得乌甜乌甜,嘴笑目笑的,背后拖着一根长落落的辫子。刚才伊端着蛋饼和豆奶来给阿妗时她便注意到了。伊似是些许生分着,但水水的大眼睛却是有神的。
我的阿妗愣了愣。她觉得这囝仔真有些形象是少年时的自己。
外埕已可听见些许锣鼓声了。我的阿妗想起,她同这查某囝仔一般年岁时,曾听有个叔公和她讲过,上古早时,瘟王爷是人人皆惧怕惊骇的。初初放王船的本意,其实是给瘟王爷和伊的五营兵马作伙送走,请他们欢喜就路,莫再回来了。
不知自何时开始,瘟王爷却变成了村人们欢喜膜拜的对象了?
阿妗犹记着,她那一世人操劳艰苦的外家阿嬷和阿母,也都是瘟王爷的虔诚信徒呢。
我的阿妗又看回那位查某囝仔身上。她觑见伊正抿着唇,在水槽边缘洗着些杯盘碗筷之类的物事。伊背后的乌辫正缠绞着几绺垂落的长发。侧面看来,伊闪灿的眼睫也是动人的。阿妗想,前两个暗暝,在绕境刈香经过的头前几庄,不皆是有见着许多艺阁阵头吗?这查某囝仔的容貌目眉,真正像是那些艺阁上雕画的人偶一般水丽呢。
阿妗想着自己幼细时,亦是欢喜地拉着外家阿嬷的手,在刈香时去追着那艺阁阵头看的。她记得她小小的矮冬瓜个头,总是入迷地盯着那些描画得金光灿灿的阵头车和贴金镶银的人偶。那些女娲收妖、太子伏龙、罗通扫北、郭子仪巧遇织女星之类的,神魔妖道、露水姻缘的民间典故……
●
那些俗丽的细节。那些头冠、衫饰、夜珠云钿。那些竹枝柴条绣画而成的马匹战旗。那些在阵头迎来的暗暝风中如幛如幡、旋舞漂流的水袖裙裾。那些用底光打上的艺阁人偶。那些有的无的、阵头师傅作工的手艺……一切皆在强烈灯光的射耀下,被妆点得缤纷怪奇;像是隔着一层布幕的皮影戏偶一般,有着些许骨架关节皆清明可见的,怪异而惊悚的透明感……
“来,这一支九十九,一支只卖九十九哦——”
我的阿妗一边散漫着随口招呼人客,一边手脚忙乱着自货架内再摆出货来。王船边境的阵头刚才已是摇摆行过了。这一闹热已近中午。阿妗知道,这才是她做生意的好时机。那些自隔壁小庄聚来庙埕凑闹热的村人们,现此时都轻松闲散了下来。当然他们也就有着光顾阿妗摊位的闲情了。
阿妗忙得满头身皆沁着汗。手底下这些片子的封面,当然就是些女优们穿着各种暴露衣衫的相片了;什么洞洞装、护士衫、皮衫、吊带袜之类的。她还看过穿新娘白纱的呢。若看久了一定会眼花缭乱吧。但又似每一支都差不太多。阿妗有时会感觉这些花枝招展的衣衫真是淡薄得可笑。若是她去拍片,大概光是穿着这许衣衫,便会忍不住笑场吧。
那是间日本和室。有一名身着全套和服的女子正端坐在榻榻米中央。像是某些梦中诡秘的场景,那画面里的景物轮廓,都像是用古旧油画中一种色泽昏沉的凝重笔触描摹着。你或者更近一些,说不定还能看见,在那因光线不足而焦距涣散的室内,那深色底和服暗花掐丝的图案,若隐若现地浮动着。
门突然开了。一名男子推门进来。(你看见那打开的两扇纸门之间,如牛奶一般汩汩泄进的天光。打开,又阖上)他在那女子的身边坐下,开始爱抚着她的脸颊与长发。(他与她的脸面五官,仿佛皆因低眉垂首的逆光暗影而漫漶不清)
她初时有些闪躲抗拒。但过了一会儿便不再屈曲着脖颈四肢试图挣离那男子的怀抱了。而后,你看见他终于撩起她的长发,想将脸凑上前去吻她。(那繁复褶皱、因人体间细腻的进退动作而窜流骚动的衣衫,仿佛两只交尾的暗光蛾,在和室里张翅交叠窸窣出声……)
(停止的那一刻,所有人物皆如傀儡木偶般瞬时定格)
咔。
●
“欸,你看,这个真水,无坏哦……”摊上一位少年人和伊的朋友细声地交头接耳。那朋友向伊低低说了句什么,两人便作势闹热着,互相说笑推搡了几番。我的阿妗好奇地觑了他们一眼。他们身上头上犹穿戴着邻庄保生大帝玄武宫的白色薄衫。大概是刚刚扛着神轿一路摇摆着八字步的轿夫吧,两人额面上皆是红赤赤的一片,犹凝滴着几粒汗珠。阿妗想起年少时初嫁给的那个查埔子(编者注:查埔子,闽南语男子),我的阿舅。她想起新婚那时,每次亲热了后,阿舅少年的额面上,也会似是这般,如关公一般赤红着脚手脸肤的。
但阿舅后来就死了。伊是在故乡庄头前的瓮底溪溺水死的。那时伊死去的身躯,整整三天后才在下游浮起。被溪口牵罟的渔人发现时,那尸躯皆已浮肿烂白,面目不辨,犹似那四处乱窜、周身啮咬的虫蛆了。
“欸,头家娘,你讲这一支九十九是莫?……”
我的阿妗回过头来:“哦,对啦对啦,这支也是九十九,欲买是否?”她看着这个少年人,似是有些歹势地将那支伊刚刚中意的带子拿与她。她利落地将片子包装好。
“来,多谢。”
少年人提着小塑胶袋走远了。阿妗远远看着伊的背影。她感觉那些步伐神态,真像是少年时的阿舅一般。
阿妗想起那几年,刚刚嫁给阿舅时,阿舅亦曾是夜夜磨她耳鬓,赞她眼睛水丽的。(是啊,那些亦水丽亦悲伤的,不都是这些露水姻缘吗?)
阿舅犹留下来一个遗腹子。那些日子真正是艰苦啊。阿妗记得那时家里的银钱原本便不甚宽裕,外家也少有帮衬的余地。后来实在是撑不下去,只好就近去了隔壁庄当时犹闹热的霓虹地,做了那些街屋酒家的小姐。而平日就将幼囝仔千求万求托给外家的人饲育。做了几年后,相识了些熟客,才有人介绍她到一个“白雪综艺歌舞团”去,做那种婚丧喜庆孝女白琴、唱歌表演的工作。较轻松淡薄些许,而收入也勉强还可以。是在那时,她便常常像是这些色情片封面的年少查某囝仔一般,穿着好笑的暴露衫裙,在舞台上跳来舞去。
●
(你的眼睛好漂亮呢)
她听见他的低语。
这床尚且是半新不旧的那种。空气里仍散发着一股新鲜木材的馨香。有一点静脉色泽的暗蓝微光自门缝窗隙间流入,悠悠地敷在这房室内的人影器物上。她将眼帘垂下。似乎这场景更阒静些,或许她还能听见,那外头慈济宫保生大帝一年一度请水火刈香的,喧嚣的锣鼓爆仗。
(你的眼睛好漂亮呢。你今年几岁了?)他将唇齿贴近她耳侧。
咔。
(定格黯灭)
●
“启——碇——”
穿着玄乌道袍的王船船长将手中的令旗挥了挥,那艘巨大的木造王船便开始动起来了。想是那些等着欲拉拔船首大绳的村人们,并未等到更较头前的旗牌官大声喝路,便已等不及地拉动王船了吧。
天色已是暗暝了。那巨大的王船在人群中缓缓地行水般颠步。真正是制船师傅的好作工啊。有线条齐整的威严,亦有着花里猫形、色彩鲜丽的描画雕饰。我的阿妗想起,那王醮绕境的第一日,她便是在傀儡庄的庙埕广场觑见这一幕的。她那时正是在和许多村人挤着相依相靠,好奇地凑着闹热哪。
阿妗记得她还幼细时,每逢故乡庄头三年一次欲送瘟王爷就路行旅的醮祭,她的阿母也会和人相挤在王船头前,争着拉那牵船首的大绳呢。乡人都说,若是这般,王爷就保你好运势,保你三年平安顺利的好年冬。无论是如何艰苦的逆境,瘟王爷皆会与你保庇,化解危疑,与你最后顺适而无事。
这哪是真实的?阿妗忍不住怀疑着。便说起那些年头的不顺遂,若是虔敬拜着瘟王爷,拉了船首大绳;或者在边境的路途中拾取了王船顶上一路撒落的纸金纸银,最后再把王爷王船五营兵马等等这般作伙送走——瘟王爷就会慈悲为怀,将人的歹运命一路带去?
人的歹运命,若真的这般便会消散,为何她故乡的先辈人,她苦命的阿嬷和阿母,皆是这般相信着——就算是她们并无真正闪避过那些时时皆有的——犹是这款直来又行去的歹运命?
阿妗的外家阿嬷,一世人都在受着爱饮酒的阿公的虐待。阿公原来是个破落大户人家出身的孤子,家业散去了后便时常饮酒浇愁,若是酒醉便对着阿嬷动脚动手。而阿妗的阿母幼时在这样的家庭环境生活,长大了后出嫁,却犹是嫁无好尪(编者注:尪:闽南语丈夫),一世操劳,四十多岁还年轻时便死去了。
这些不幸的事,瘟王爷不会皆带走?
●
几个穿着水青长袍、金乌马褂的五主会师傅,在身上披搭着似是画符一般的饰带,提着茶壶,一路在王船头前开水路。他们把茶壶内的水深深浅浅地洒落在地上。说是这般,在无水的陆地土脚,与村人们拉着走的王船会较利溜好行些。而王船顶上,那些穿着乌白袍道服、戴着斗笠的庙方人,则持续向天抛丢着大把大把的纸金画符,“借路!借路!”地喝喊着。
那是在跟路途顶上的游魂好兄弟们借路呢。
●
无声。
那像是一个缓慢摇晃前进的主观镜头。原本是全然寂静无声的。在你向着那扇黑夜中亮着灯火的后窗颠簸行去之后,才像是细沙般地流泄进一点画外音的嘈杂嗡鸣。
当然现在你更近了。你看见镜头似乎是贴着那斑驳蛀朽的老旧窗棂在移动着。
灯光摇曳。有肢体碰撞与物品碎裂的声音。你看见两个人影仿佛皮影戏偶一般贴在窗檐上的争吵动作。
你推门进去。
她正衣衫不整地蹲在洗手台边呕吐着。(你今年几岁了?)一个锥形灯罩圈围着的青白色灯盏不停地摇晃。像是一尊疲惫的破布娃娃,你看见她的眼圈四周、手肘和腿侧全是大块大块的瘀青。你看见逆光暗影的角落里,她的脸上纵横着暗红色的血痕和泪水。(你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你看见她抬头向你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她没知觉到你的存在。你看见她的眼神像是穿越了你透明的身躯一般,迢遥地停留在某个虚空中的定点。
(你今年几岁了?你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咔。
●
请王船舟参。请五营兵马。开光点眼。启碇。开水路。撒纸金。添载唱名。送王火化。我的阿妗想起阿舅死去那时,那些共款的复杂与严肃的手续仪典。那些套衣、请水、接外家、小殓大殓的礼数。那些举张如翼的昏白布帆。那些翻飞的白绋、灵车。那些摇摆的哭丧杖与小红纸灯。四周烟迷的暮色内,似是有人托起一方褐灰的木盘,装满一扎扎赭黄烫金的草纤纸金,沿路撒下……
那些送行着家里人、安慰孤魂的心肝,或者送走苦难歹运势的仪式……
●
那些凝重繁琐的。似在眠梦内的、故乡赤日炎炎烧灼的午后。伊犹是一个四五岁的囝仔。一日玩耍乱闯行经庙埕,突然发现,整落平日木然若静物图画的安静庙埕广场,竟然在一夕之间排满了几千座、一列一列、灰白就像死去鱼只腹肚的、超渡亡魂用的水車藏……
那些以四五岁囝仔的幼小身量看去,就像神灵塑像一般巨大的水車藏。伊一时好奇闯了进去,却似是身陷一片青笋笋白赤赤的灯笼竹林,两只目睛被水車藏曝白反射的强烈光亮螫刺得近乎青瞑全盲……
又或者是,那些像是苦痛又像是狂喜的、庙会中的童乩起舞。那些七星剑、钉棍、鲨鱼剑、月斧、红柑刺球之类。那童乩举着那布满了刺角长钉的五宝法器,边踏着八字步,跳着关辇舞,边向自己裸露无衫的肩背腹膊血渍流滴地砍下去……
●
阿妗总不太愿意全程看过。便是好几次跟着这边境刈香的王船做生意,也从来不特意去跟着村人信众一般参与。阿妗自己亦不甚明白。许是无闲,或许是,有一点点的不忍心吧。
(这些不幸的事,瘟王爷哪会都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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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王醮最后一日了。算来正巧三暝三日的巡走普度,该在今日半夜便结束了。我的阿妗照常开着她的小发财车来到这个小庄。这里离昨日、前日摆摊的那些所在,可能已有二十多个庄头那款迢遥了吧。近前,阿妗似是听人讲过,说是这三日瘟王爷刈香巡走的路途可是很长很长的,一共会行踏过咱县内四十二村乡呢。
真正是神明迢遥的绕境啊。阿妗寻了个适合的地点,将车停好。这个庄头真正是小。已是离海很近的所在了,不时有一阵阵刮人刺痛的风挟裹着沙迷人眼睛。阿妗下了车,顶着风头觑眯着睑睫,艰难地欲将小车的篷顶掀开。
有人忽然在她背后拍了一掌。
阿妗吓惊着,回头一看,却是那位昨日曾看过的、穿着保生大帝玄武宫薄衫的少年人。他的面上似乎还是原本一般红赤赤的,带着一点生疏歹势的表情。
“歹势啦,阿桑。我想来跟你换片子啦。”
“换片仔?”
“对啦。昨日跟你买的这片,可能是有些故障,皆看不清啦。”
“哦,看不清喔。嗯……你稍等一等,我寻寻看有共款共式的片仔否……”
阿妗掂拣着少年人递过来的坏片,对着天光照了照看;然后转过身,在货架顶上翻寻了一会。
“哪,有了。”阿妗拿了与他。
●
少年人欢欢喜喜地走了。阿妗愣了愣,突突想起,刚才忘了问那查埔囝仔,如何寻到这所在的。难道伊也是与她一般,逐日跟着阵头在巡行走跳吗?
大概是吧。不然伊怎知她在这呢。
那镜头起先像是收敛了目光,如叠翅的羽翼一般安静地停在她身上。
如细沙。如水之流淌。镜头像是爱抚那样在她身上缓慢游移着。你仿佛感觉,那整个荧幕的画面,都像是春日午后暖暖筛过叶间的阳光圆点,涟漪一般地轻轻摇晃着……
但画面却又开始不稳了。起初你听见背景里仿佛屋外暴雨一般的杂讯声响。后来你看见整个画面开始扭曲歪斜,像是故障的灯管那样噼啪跳闪着。仿佛有一只手自画框之外伸入,拗折着那荧幕中央,如木偶冥人一般僵硬而线条漫漶的,婴孩一般的躯体……
(她的面容因痛苦而拧扭。她暗里的眼睛又大又黑)
咔。
●
“来来来,紧来看,紧来看,慢来看一半:这世人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发扬台湾文化,促进民间艺术,一来敬神,二来乐人,人神共乐,咱台湾最后的青春,咱傀儡庄仔最后的肉感女神,阿慧姐,阿慧姐仔,掌声大声与它催落去啦……”
我的阿妗听见台下的吆喝和杯盘碰撞,夹杂着一些疏疏落落的掌击声。那是她在白雪综艺歌舞团最后一晚的演出。她真是满心欢喜的。不只是因为最后一次,主要是因为前几个暗暝,当初介绍她来这跳舞唱歌的荣诚仔与她讲,他的钱也已经省了些许,再加上她的来凑凑,应该有够开一间小店了。
她那时就是和这个荣诚仔做伙的。想想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呢。他们的恋情正糖甘蜜甜时,她是真正自心肝内底欢喜的。跳舞这项工作虽是劳累,但对于酒量不好的她来说,已算是稍稍轻松些了。且每一暗暝收工了后,荣诚仔皆会来看她,寻她作伙去吃宵夜。
所以阿妗也就不太计较她要每日赶着各处的婚丧喜庆,穿着那些好笑的、就像做坏戏服的薄纱衫、三点比基尼之类的,四处去唱歌了。她感觉她至少比歌仔戏团内的阿青姐较好运。阿青姐的歌仔戏团,这一阵生意都被他们白雪综艺团抢去,说是一直在赔钱,连薪水都发不出来了。
她很庆幸遇到荣诚仔。好在荣诚仔不是介绍她去学歌仔戏。阿妗犹记得她幼细时,有一次去到一个歌仔戏棚,竟被那后头晾着的戏服惊吓到哭的经验。那时她一个幼囝仔,不知事体,便闯进了那戏棚内的后台。她突然在布幔四周遮盖的搭架内觑见,那个天光稀微的衣帽间……
四周无声。那些一件件小旦文生武生的戏服。那些凤冠霞帔、绣金刺红的礼衣。那些舞台上觑来福态臃肿的员外衫、员外帽和大官服。那些背后叠满各色五营画旗的武生服。那些桃红粉红胭脂色、衣材柔软若水流的旦角布衫。它们一件件都像是共款着那几许被支解拆散的冥纸人偶,空荡荡地漂流在那寂无人声、就像眠梦一般的、安静噤声的暗光中……
她觉着真正恐怖极了。那时还是一个幼囝仔的她便吓惊得哭号起来了。等到大人们听见哭声直直寻来才寻到她。
阿妗原先想着,这般与荣诚仔省着许银钱,开间小店,终是可以过一段较安定的人生了吧。但没有想到,后来荣诚仔却离弃了她。自那些钱拿与他了后,他就对她愈来愈冷淡,时常寻无人影。阿妗不知伊哪曾是有真心对待过她。若是后来才慢慢变心的,那还可忍受。但荣诚仔是否一开始就存心欲骗她的呢?
她不愿相信。他的眼睛那么真诚。她实在不相信荣诚仔在她枕头边讲的那些情话皆是假的。
(你的眼睛真水丽呢……)
在那许久了后,阿妗便还是直直一人漂着生活走跳的。十五六年行过,伊也曾是换过几回多项的头路,从来不曾感觉着较稳定过。现此时在做的这项生意,也仅是这两年较新兴的热潮而已。不知还能做多久呢……
●
这是如何物事?
我的阿妗一头蒙雾地将那片子自机器内底拿出,再放转回去。她想再试一次看看。这是什么物件?为什么每一段形影都是些缺脚断手的残余画面?自她开始卖这些片子以来,从来不曾遇到这款情形啊。
阿妗又拣了另一片来试,却还是一款情形。或许是这批同时进货的片子,皆是这般故障坏去的?
皆是些进行到一半就被打断的、无头无尾的画面。似是应该再继续却没接下去。就像她幼细时庄内普度了后,大人们特意留下来给她作尪仔耍玩的五营兵马纸偶;明明是昨日才看见他们那些,剑眉怒目、肩背插着五营令旗、战袍贴画着金箔银线、战甲若金属一般浏亮闪耀的神兵神将,却怎地拿去祭坛了后,就感觉着黯淡无光,甚至是稍无注意就佝偻断头了?
就像被“咔”地一声切断了。
(若是如此,那她换与那位红面少年的片子,不也是坏的了?)
(那么卖与其他顾客的那些呢?)
那些纸糊的、水丽单薄的身躯。那些轻盈的骨架头颅。那些阒暗或光亮的、分镜凌乱曝晒过度的画面……
●
(这许不幸的事,瘟王爷不会皆带走?)
日头落山已久。早已是入夜了。
这依近西海埔的淡蓝色暗暝亦逐时闹热了起来。路边的灯火一点一点打亮了这靠海临溪的小庄头。村人们都知道,今日较晚时,将近子夜,王船就会来到这最后的居留地,等待着被火化出航了。
我的阿妗早顺着这些时日的作息,开着小发财车来到这里了。但她稍稍觉着有些恍惚。她并不将车顶的篷架掀开。她直直想着,这些王船绕境的日子迢遥行过,中间一套套卖出的片子,也皆是坏的吧?若真是这般,那么为何除了那位红面少年之外,从来不曾见过其他顾客来交换呢?
他还会再来换吗?或者,其他的那些顾客呢?阿妗忍不住猜想着。他们会不会觉着阿妗骗了他们?那些形形色色、一位一位来向她买片子的人们。那位满面须渣看来有些许落魄的中年人。那位生得长落高大音声却尖尖细细、觑来大约三十开外的青年。那位犹剃着平头穿着军装的、嚼槟榔的少年仔。那对面色冷然,双手却直直紧握着的情侣……
他们都住在哪里呢?或者是,今日按时来到这溪边西海埔的保生大帝神轿阵头,其中犹有一顶,是那少年人摇摇摆摆扛着的?
他们买去的片子,亦皆是坏的吗?
阿妗站近了些。她看见了一个似乎相熟的形影。她看见了那之前在豆奶店食早餐时注意到的、很像是阿妗年少时的查某囝仔。她已解开了乌光的发辫,梳了一对古早式样的小髻,正在那阵头四周,跟着村人信众做伙行踏着。
但是才一恍神,那查某囝仔却不见了。
那些阵头和人潮已经慢慢行入这个小庄头了。锣鼓爆仗像是地动一般在噼啪敲响着。阿妗远远地站着,看着暗夜里,那些一个接着一个的阵头,那些前锋阵、闹热阵、主神阵之类的,那些或大或小、或红面或鸟面的神像神轿,每一顶都点画着或晕黄或彩色的灯霓,就像大群浪游的火金姑那款,黑里红箔,流光潋滟地摇摆着走来了。
不会再来了。也不会再有其他的顾客再来换片了。阿妗知道,她大概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
阵头队伍犹是一簇一群地摇晃地游走着。阿妗亦跟着村人信众行了过去,行在那些阵头的角边。她觑见那些开路的蜈蚣阵、水族阵。(阿秀是她要好的小学同窗,家中生计好,幼细时先生选伊去化妆跳民族舞跳桃花过渡穿的便是这款蚌壳水衫)那些南管北管、宋江阵和八家将。(阿舅的额面红赤赤的荣诚仔第一次在酒家搂着她的腰。你几岁了你的眼睛真水丽呢)那些百足真人和雷府千岁、关圣帝君天上圣母和广泽尊王。(阿嬷苍老皱纹的脸。隐没在香烟缭绕中的、方头大耳细眼厚唇的乌面妈祖。我查某孙名叫林慧贞今年十二岁请妈祖婆保庇伊平安长大)主神阵中的王船顶上,他们拿着一大袋赭黄抹金的草纤纸金,一捧一捧地沿路撒下。(好兄弟仔歹势借个路,借个路哦)那些纸金,就像落着大雨一般,一捧,又一捧。
那些就像分镜头一般,一块一块闪现的。添载。王船十三舱。(酒瓮柴刀棕蓑草笠鲎钩火刀石凡百食物、器用、财宝无一不具……)点船班。唱名。总赶公。厂关爷。中军府。辰年大千岁瘟王爷吴友。(千岁王爷我和荣诚仔欲开店了望你保庇我们顺利大赚钱……)卯年二千岁瘟王爷耿通。(最近身体不太好拜托王爷慈悲大量与我做事较轻松……)巳年三千岁瘟王爷何仲。(我子永东在金门当兵王爷你爱保庇伊食好困好身体有勇健……)
一支小小的、小小的押船旗,被轻轻地放在舱口。(这许不幸的事,瘟王爷不会皆带走?)
满载水手、百官、瘟王爷的巨大王船,已稳稳地停泊在用纸金纸银堆积圈围出来的渡口了。主祭道长一身乌衣,领着村人信众拈香祭拜。
(付之一炬者谓之游天河。驾船游海者谓之游地河。……)
送——王——
送王了……
火已经烧起来了。我的阿妗跟着周围信众们跪了下去。她看着那些信众的额面。她看见火香在漆乌无光的暗暝天空下似是大水般漫淹。她看见那火焰愈来愈大,吞噬了那些雕画水丽的器物罗幛。(注生娘娘我妻与我结婚几年了我阿母想抱孙望你赐我们一个健康伶俐的幼婴仔……)吞噬了那些纸糊木架的人偶神像。(观世音菩萨我家开豆奶店拜托你保庇我生意顺利全家皆平安……)吞噬了那些镂刻了八仙渡海桃花女斗法故事的,一间连着一间的舱房。(池王爷我姓陈名罔市今年五十八岁住后壁乡山仔脚,你要保庇我媳妇生一个水后生我子在台北做土水顺适无难事……)吞噬了那些苍白漂流就像戏服水車藏一般的、云水淹漫中的三桅船帆布。(释迦佛祖我阿嬷中风整日倒在眠床上希望你保庇伊宽心轻松莫忧愁……)那些,那些在火光中飘飞的,如是许愿一般细小卑微的烟尘……
(你今年几岁了?)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你的眼睛真水丽呢……)
一支小小的、小小的押船旗,被轻轻地放在舱口。也真快被火焰吞噬了。(这些不幸的事,瘟王爷不会皆带走?)
始终无人看见,阿妗黝乌的脸上,那金闪晶亮的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