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故居的天井
2011-12-29孙立川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5期
每与朋友们聊天,为文学的“雅俗”而争得脸红耳赤之际,我常常想到李贽——这个明代的异端思想家和杰出的文学批评家,而他的故居更时常与我儿时的记忆掺杂在一起。
差不多整整六年的时间,我每天都背着书包走过李贽的故居。说来难以相信,这个明代的大思想家住过的房子历经岁月沧桑还能保留到现代。少不更事时,自然不知李贽为何许人,那“故居”是一个消防队的“总部”。小学生总是好奇,更崇拜英雄,救火当然是很壮烈的,所以时常趴在门缝前或隔着栅栏往里“偷窥”,什么也没有,只挂着一排消防队员的帽子,还有那窄窄的天井边,放着一堆整齐的灭火器之类的东西;那门面小得可怜,天井也只配养花种草,消防车开不进去。我们会觉得很纳闷,但不敢怀疑:“消防重地,闲人勿进”!
忽然看见那古旧的房子外面钉上一块木牌,上写:“市文物保护单位——李贽故居”,小伙伴们都不识得“贽”字,好奇地就去问老师怎么念。老师虽懂得读那个字,却不知李贽是何方神圣;又再去看那块牌子,才知道他还有“第二个名字”叫“李卓吾”。大家兴趣大减,只是仍然每天从故居前来回走过,李贽的名字也从此印入了脑海。在市井栉比鳞次的民居中,李卓吾的故居静静地固守于一隅,任时光匆匆流过,那闽南式的单门独院的小屋在风雨沧桑中并没有倾圮。
人生如寄,在飘泊异乡多年之后,每返故里,我常常会不自觉地去寻那条老街,风景依旧,只是觉得房子更加古旧。朋友会为我打开“李贽故居”的大门,这所房子依然是那样熟悉,只是现在再也不是“消防队”的驻地,作为真正的“故居”而受到保护,成了一处新的名胜。
我会穿过那个小小的天井,仰看那毗邻的楼房之间的一块蓝天。脑际中蓦然闪过他的诗句:“十万楞严万古心,春风是处有知音。”会想起他的“童心说”:“夫童心者,真心也。” “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于是,时间和空间都恍惚凝固了在我的视野里。
这个叛逆的“真心者”,在忧谗畏讥、倍受凌辱之后被投进大狱。在异乡的囹圄中自刎而死之际,他可否想起他的故乡,又可否记起这所风雨旧居?在假道学盛行的社会里,每个思想者都被视作“疯子”和危险者,更何况这个以离经叛道而闻名天下的思想家。
在这一方小小的天井里,李贽曾经吟书沉思,他就是从这间斗室走向中原大地的。“温陵李卓吾”这个响亮的名字也同这老房子难舍难分。温陵,温陵,那条老街上的李贽故居,留住了多少无尽的故事。
在东瀛求学时,我才了解到,日本的人文科学研究者对李贽十分尊崇。在一本发黄的杂志中,我读到一篇文章,记载了二十年代一批日本汉学家去中国寻找李卓吾的墓茔之事。当他们在古通州的郊野中找到李贽之墓时,但见墓园毁坏,墓碑断裂,于是出资请村民为之修葺,还拍照留念,如此说来,李贽之墓在七十年前尚存,而今日或复已不可寻?
从他的故居想到了他的归宿之地,形骸不存,而他的思想却活在文字之中,袁中道的《李温陵传》乃是其行状之详载。江山代有才人出,李贽作为晚明泰州学派中的代表人物脱颖而出,似乎也是应运而生。在程朱理学统治思想界数百年之后,王阳明心学出来挑战其独尊的地位。万历年间是明王朝走向衰败前的一段较有亮色的时期。对僵化教条的反抗就是追求个人情感的自由和真实。当通俗文化与板起面孔说教的旧理学、假道学公开对垒时,李卓吾就和公安派中的袁氏三兄弟一起为小说、戏曲大声喝彩。
公安派倡性灵小品,鄙视复古主义。而李贽则以评点小说、推崇流露真情实意的戏曲而闻名士林,其“童心说”对晚明的文人和文学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力。卓吾虽出身儒门,却常以佛弟子自居。因而与另一位佛教高僧达观真可同被道学家视为“狂禅”,双双下狱,死于缧绁之中。
回眸历史,晚明社会中最有才华的人几乎都属于或倾向、或同情、或呼应李卓吾他们这一侧的阵营。且不说袁宏道三兄弟、大戏剧家汤显祖,后来的大艺术家徐文长、作家李开先等等,无不与之同声相求,同气相投,可以说李贽的思想得到了求新思想者的同情和认同,那个时代也是思想潜流活跃于民间的时代。
对晚明士林影响最巨的宗教可以说是禅宗,上述的达观真可倡“直心说”,正与李贽的“童心说”遥相呼应,佛禅为之推波助澜,因而也广受欢迎。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曾记有另一名僧雪浪洪恩,“性挑达,不拘细行……遂有摩登伽鸠罗什之谤。”但当他往吴越一带,“士女如狂,受戒礼拜者,摩肩接踵。城郭为之罢市。”这个“花和尚”竟有如此之名人效应,已经迹近今天青春少艾们的“偶像崇拜”了,统治者不得不防“民心”之不古了。
所以,卫道者们只有“擒贼先擒王”,先拿李贽和达观来开刀,卓吾老人难逃道学家的斧钺,也是可以想见的。但历史是最好的判官,李卓吾名垂青史,假道学皆成粪土。“蛊惑人心”是罗织罪名,离经叛道才是李贽的真本色!
(选自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驿站短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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