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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称作者回函的小说

2011-12-29伊格言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5期

  亲爱的读者:
  
  在我首次接到你的来信之后不久,便开始下雨了。
  
  窗外冰冷的雨水静静地敲打在屋檐上,沿着窗框的凹陷处缓缓漫流。我开始想象自己是一名摄影师,镇日躲在暗房里,试图把一格格失焦的回忆定影成胶卷。座落在冷郁的山林中,我的木屋像是被漂洗的胶卷一般沐浴进迷蒙的雨景,如同一座在无边无际的汪洋中缓缓沉落的岛屿。而那雨幕似乎便交织在汪洋之上;落下蜿蜒的速度也仿佛创造了些许莫名的节奏,像是有人在耳边持续地低声絮叨。
  软软细细的调子。像是X的声音。
  那天下午,X首次来到我位于山间的小屋。进门的时候,外面的雨丝随同冷风飘进小屋的客厅,打湿了门廊前的地板与沙发旁的置物柜。她挂好大衣,收了那把早已被风吹得格格作响的雨伞,看着我,笑了。
  “怎么好像我来,你却不怎么欢迎似的?”
  我耸耸肩:“不会啊,怎么这么说呢?”
  “因为看你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啊。”
  我摇头未置可否。X是出版社的文学丛书编辑,而我则是他们的作者之一。她和我的私交相当不错,自从我搬来这栋座落于山坡地上的独幢木屋之后,她总是每隔一段时日便为我带来一些近期的报纸与文学杂志,还特地为我搜集了许多关于我作品的评论。她来看我,我应当是相当高兴的。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她被雨水打湿了的脸面和发角,还看到她静静滴着水的大衣,我便没来由地嫌恶起来,甚至怨恨起她为什么偏偏要挑在下雨的时候来看我。小屋的主要建材是柳安木,除了怕火之外便是怕潮。连续阴雨的日子一久,我便常常得趴在地上仔细处理长了淡淡霉斑的地板。
  
  “怎么,还真的不太高兴啊?”她换了副认真的神情。
  “不是。你别想太多。”
  “唉,你又来了,老是懒得说话。”她的神态又恢复轻松的样子,像是了然于胸,又像是司空见惯;接着便站起身来,像个售屋小姐般巡视起我的居处来。
   “嗯,这边窗户视野很不错嘛!唉呀,你看你看,屋顶上的牵牛花也不修剪一下,玻璃都快被盖住一半了。还有啊,你把门牌拔掉了对不对?刚刚进来的时候就没看到,害我在这附近绕了老半天,找都找不到……”
  “不需要嘛!”我无奈地跟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附近又没有其他人家,你是本来就找不到这里,跟有没有门牌没关系啊……”
   “你真是莫名其妙!”她白了我一眼,“挂个门牌有什么关系?我不看,别人也要看啊!邮差送信来怎么办?他找不到这里,你不就收不到信了?有门牌,至少也让人知道有你这么个人住在这里啊……”
   “信收不到就算了,反正我也懒得去看。”
   “你哦,真是……哎……对了,你看,跟你说过多少次,衣服晾干了就要折好,不要像这样随便乱堆,会皱得一塌糊涂的……”她翻了翻我扔在橱柜旁的衣物,顺手拿起两件衬衫折了起来。我站在她身旁,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和她的低声絮叨,不禁没来由地恍惚起来,仿佛这一切杂物琐事都与我毫无相干。我不过是如同往常一般,独自坐在窗前谛听着屋内凝滞的寂静与屋外微寒的雨水罢了。
  而我惟一在意的,也不过是我能否顺利收到你的信而已,亲爱的读者。
  其实我似乎也毋需为此事忧虑担心。我始终都收得到你的信的,不是吗?邮差根本找不到这里,我知道。你的信上既没有邮戳,也没有邮票,甚至没有任何经过邮局处理的记号;但每天清晨,当我醒来,走到门前打开信箱时,我总是会看到你的信,令我熟悉而安心的笔记,静静地躺在那儿,仿佛本来便是信箱的一部分。
  你都是自己送信的,对吧?在夜半时分悄悄地来,在黎明之前悄悄地走。不知道你在黑暗中、在黎明前微白的天色下所看到的我的小屋,是什么样子?
  
  那天,X在一阵繁琐的絮叨之后突然沉默,缓缓走回客厅,一声不响地把厅前落地窗的窗帘拉开。她转过身,背对着色调阴冷的迷蒙景致,仿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看见她背光的脸上有一种与方才的热切完全相反的冷然。她纤瘦的身形沐浴在射透玻璃的淡白色天光中,几乎和清水般透亮的背景融为一体,仿佛逆光的角度并未降低她躯体的亮度。我猛然一惊,便也止住了原本跟着缓慢移动的脚步。
  “你老了。”她嘴角牵起一丝微笑。
  我回过神来,也礼貌性地笑了笑:“对啊。”
  “不考虑些别的事吗?”她的神情恢复了最初的热切,恰恰是一种不多不少的关心。
  我告诉她,当一个人还需要时间思考些更重要的问题时,大概也没有时间考虑什么其他的事了吧。她又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我曾经考虑要开口询问她,因为我一直想知道自己的小屋在这样微雨的天气里,从山腰间看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最后终究没开口。我想,或许我真如X所说一般,愈来愈懒得开口说话了吧。若是人的个性和情调可以用颜色来归类的话,从我认识她开始,她便一直给我一种实实在在的、厚重的颜色的感觉,像是一件紧裹在身上的冬衣。而那天,站在落地窗前刺眼的天光里,我讶异于此时的她仿佛脱下了一身密实的鳞片或羽毛,颜色褪至几近透明,身形融进背后的天幕,而轮廓却又清楚分明。
  
  亲爱的读者,你能够体会这样魔魅的情景吗?X走后两三天,雨仍旧持续不断地下着,但雨势却变小了。我每天所做的事,便是不断地思索X那天在落地窗前突然变换颜色的身影,以及阅读你的来信而已。
  
  门前有一小方种了沙漠玫瑰的花圃。连日来的阴雨使得那块原本便十分松软的沙地仿佛成了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沙漠玫瑰原本肥厚的叶片也肿胀如湖泊中成群的藻类,犹如一瓣瓣行将爆裂的空间。
  而我的世界在你的国度中似乎也几近爆裂了吧?时间因着你的存在而被实实在在地分割成两部分,各自缓慢流动。每日清晨,当我睁眼瞥见斗室中自窗帘的缝隙里如发亮的体液般微微渗漏的天光,我便清楚地察觉那一刻的时间自我将醒未醒的脑海之中逸散而出,仿佛在无人的山间从棱线与岩块的缺口缓慢洒落的雾。我起身拉开窗帘,清新的天色便仿佛溶解了些许你的气味。走到门前打开信箱,一次次地展读你的来信,便又感觉文字如同屋檐下一线缓缓流动的水,自火烤般斑驳的纸面缓缓浮现。
  那是你的文字。我似乎是在封闭的环境中寻求一点清淡的天光,与外界交换一点残存的脆弱精神,让这般些许与外界相关的情绪自蒸馏瓶中被萃取,而后慢慢滴漏而出。
  
  也像是一盏缓慢流逝又持续存在的时光。仿佛在我阅读着你的来信时,时光化身成为自窗沿蜿蜒而下的雨水,在蒙上了一层薄雾的窗面上画下一道道曲折的流纹,乍看之下似乎静止,但却持续不断地悄悄改变着曲线的弧度。我知道,惟有当我感知着你的文字、你的思想、你的姿态、你将焦黄色的纸张涂抹上一片片象形的语言时,我方才能够确实觉察到时光的存在。
  那是小屋里的清晨。拉开窗帘的时候,我隔着玻璃与外界交换情绪,得以不需借由灯光而看见你的文字。
  然而,时至黄昏,天色渐暗,庭阶前几株宫粉羊蹄甲便略微倾斜了枝干,蔓生的萧索姿态在淡黄色的天幕下凝定入画。那时,拉上窗帘,我便无从得见你的文字。我将你写就的长信堆进抽屉;夜晚,便在昏黄的灯光底下进行自己的书写。
  
  亲爱的读者,我无可自拔地沉迷于这样截然不同于以往的切裂形式,仿佛众多原本界线模糊的时间版图都因着倾斜角度的差异而分别坠落,渐行渐远了。
  
  小屋的东边是一道薄薄的挡土墙,总在连续的阴雨之后便开始渗水。那次X来时,便曾一再地警告我,要我小心那道看起来确实并不牢固的水泥墙。
  “现在这种地方很危险啊!”她提高了音调,见我没什么反应,便又继续说道:“尤其你这里只是一幢简简单单的木屋,地基稳不稳都不知道呢。你得多加小心,不要什么事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是过两天先搬到另外的地方去住一阵子?我看这样好了,我帮你到南城的旧社区附近找间便宜点的套房或小公寓,找到了你就赶快搬过去,不要老是窝在这种不太安全的地方,会让人担心的……”
  
  我信任她,并且我也总是无法拒绝她的好意。之于我,阅读她便如同阅读着她为我带来的一篇篇文评。我看得出来她对我是有着一些不同于一般朋友的特殊感情,但我却总是无力于应付这样的状况。我所能做的,便是写好委托书,连同自己的印章、信用卡和身份证等零零碎碎的证件一并交给她,满足她为我寻觅新居的成就感与亲密感。
  
  过了两天,雨便又下大了。你知道吗?每天早晨,当我拉开窗帘迎进潮味一天重过一天的朗朗天光,我便感觉你似乎也随着这样的湿气跨进屋内。我仿佛可以感觉得到你精神的实体化为一股迷茫的烟雾,创造了另一种更真实的时间,淡淡地弥漫在周围。我感知你的方式便如同感知漫天飞舞的雨滴,虽然,我仍旧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形式。
  漫天飞舞的雨滴犹如碎裂的沙漏般恍恍然跌进小屋四周泥泞不堪的深沟,冰冷的水流漫成了一整片沉静的海。我的小屋仿佛被看不见的海岸系上了一条单调的弦线,被雨滴敲响成一座孤绝的岛。我持续地阅读你,犹如行走于黑夜里河口单薄的桥板,聆听着身旁黑暗而神秘的巨大海潮,通往的未知混沌未明,却又无法清楚看见身后的景色。
  
  那些往事的颜色。如你所说,一些没有清楚轮廓的,触及与L相关连的,往事的颜色。
  在那些颜色里没有雨声。记忆仿佛在寂静中缓缓运行的长镜头,穿越在满天阳光洒落的树林中。我和L走过那条长满了马缨丹的小径,时间如阳光般和煦地流动,像是摇晃着光影的微风。是的,那是在消失的时间之流里模糊再现的旅程,纠结了彼此相互黏合的爱欲,把生命未定的塑料烧成一朵朵如繁花般脆弱而美丽的薄膜。薄膜外的世界对我而言仿佛是一种无尽的虚空,却在树林里与历史和现实彻底胶合的空气底下暗暗发光,让我能在无形的知觉中朦胧看见。
  是的,只是朦胧看见。亲爱的读者,那是我透过你所召唤的一些记事,埋藏在雾面的镜中,像是穿透了扭曲甚或静止的时间,在镜中看到自己稚嫩天真的容颜,模糊,却渗透着些仿佛后来才带上的颜色。镜中的我和L只是在乎着那一面曾经彼此紧密包覆的薄膜,却未曾清楚意识到在自然里缓缓扩散四处的、淡淡的马缨丹气味。
  于是,不久之后,天气便不再那样晴朗了。偶尔悄悄渗入的除了雨声之外,还有些许带着马缨丹花瓣颜色的淡淡潮气。我们的肌肤开始在彼此的体温中感受寒凉,像是在与这迅速萎落的季节相互渗透。而我们仍旧拖着已然狼狈不堪的躯体,固执地穿梭在雨季的景致之中,任林间湿润而尖锐的枝桠刮伤那一层脆弱的薄膜,期待着发自体内的热源能够膨胀出干燥空间的厚度。
  然而,天气却愈来愈阴湿了。
  
  气温下降的那些时候,我轻抚过她寒凉的唇,指尖却黏腻一如碰触着死去多时的冰凉蛇尸。我伴着那样冷入骨髓的温度,独处于我孕育着纯粹情绪的孤绝岛屿,静静地站在世界里一个更荒僻的位置,感觉像是在黑暗中紧守一丝仅存的光亮,期望那样的光亮能够照亮那一整片包围着岛屿的广漠汪洋。
  
  在这样的追忆之后,我已然没有意愿与力气去拉开窗帘了。伴随着未见减缓的雨势,长年失修的窗框开始渗漏雨水和天光。我从储藏室找来一台积满了灰尘的除湿机,运转吃力的马达震动着身躯轰隆作响,仿佛一双满布着皱纹的双手,用尽了力气试图拧干一条沾满了泪水的床单,而泪水却总是饱满地渗进密实的纤维,顽强地化身为双手承载的重量。
  读者,亲爱的读者,你能告诉我外面的雨势吗?自从我不再开窗,不再拉开窗帘,我便看不见外面或幽暗或明亮的天色了。
  或者,你认为我根本不需要去注意?
  
  除了不再打开窗帘之外,我也几乎每隔数天才开一次门。我未曾瞥见那似乎从未停歇的雨势。关于气候的温暖或潮寒,我所仅知的,便只是除湿机运转时,水滴击落水面的节奏与速度罢了。然而,老旧的马达却似乎对弥漫四处的湿气力有未逮,连沙漏里的沙粒都在湿气的袭击下凝结成块了。我同样在每日暗晦的白昼里阅读你的来信,却不再在看完之后将它锁进抽屉。于是,每个同样聆听着雨声的夜晚,当我书写着那些似乎独属于自己的文字时,我便能够看见一些你的文字,就生长在手边,像在被雨滴淋湿的斑驳红墙前看见一些怵目惊心的字条。
  
  是的,如你所说,或许我们生来便无从逃躲一些必然存在的“精神上的倾斜”。是以我们即使并不感觉孤寂难耐,却也无法完全无所慨叹或怨怼。人性有脆弱的缺口,埋藏着脆弱的欲望,或许我们真的一生无从享有平衡而饱满的精神。但,与其将这样的弱点称为“精神上的倾斜”,我却宁愿称之为“矛盾的切裂”。一种持续在已然注定断灭的形式之中渴望愈合,却又无从容忍完全愈合的切裂。而最令我感到困惑的是,之于我们,彼此之间的切裂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形貌?展读着你每日沾湿了露水或雨水的来信,我感觉我们仿佛一对在久远之前曾经相互连结的漂流岛屿,在时间的流动中被莫名的板块力量强行撕裂。当我在作品之中畅谈着关于繁殖与情爱的孤独与再生时,我便持续地接到你这样从不间断的来信。我仔细审视着自己在亿万年前与你撕裂的边缘,仿佛看见你我之间那些大致吻合的缺口,却仍旧在人性历史的转动之中遗落了一些细碎的陆块。
  也遗落了些完整。
  我已然渐渐习于在进行着自己的书写时,你的文字的存在;也已然渐渐不限于在天光笼罩的白昼里阅读你了。我想,我终究是有了一些改变在时间上的切裂的迹象了。然而,我却也同时不由自主地担忧着这些切裂形式的绝灭。于是我变本加厉地紧闭门户,像是要锁住一些自己也无从全然意识的身体与精神。
  然而,亲爱的读者,你是否愿意告诉我,我在你的信里所读到的,是否便是最真实的、你对我作品的解读、归类与定义?我可以将它视为你对我作品的评论吗?
  
  X又来了一趟。这回她给我带来了几张照片,都是些她在南城看过的几幢公寓和套房的室内景观。她把一整本的照片摊在我面前,开始详细地向我解释:这张是在一栋二十年旧公寓的四楼,双拼的,采光不错;这张是八年左右的新房子,大概九坪大的套房,不过每一楼有七间,好像多了点……
  我感觉自己愈来愈无法和她进行正常的对话。不单是因为觉得她身上的材质又恢复了原来一身密密实实的色彩。我想,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自己吧。我似乎感觉只要开口说话,仿佛就会在她面前永无止境地说下去,停不下来似的。而她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不再像以前那般不厌其烦地嘘寒问暖了。她来的时候,除了谈些必要沟通的琐事之外,大半的时间我们沉默,像是在观赏着一幅多日未见的风景。而今天,只是为了这些屋子,她稍稍多了些话,我们便几乎吵起来。其实是自己太没耐心,我都知道。只是于我而言,这每一张照片看来并没有多大的分别,不过是些空间罢了。她要我赶快离开这里,并且再次警告我地层滑动的危险。唉,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除湿机持续不断地滴满一槽又一槽的水,屋外挡土墙上的渗水也似乎没停过。然而,我并不在意这些。
  
  亲爱的读者,你都知道的,不是吗?我最在意的,就只是希望能够每天接到你的信罢了。但是,阅读着这些带有评论意味的随笔抒怀,我又真得到了些什么吗?
  我喜爱时时阅读着它们。即便当中对我过去的作品存在着些许批评与建议,我仍旧感觉得到你的善意与你的诚恳。这和那些X为我带来的文评并不相同。然而,我仍旧无法完全理解自己对它们依赖的形貌。
  这些文字仿佛支撑着我在静寂的夜里吞吐出一页又一页自然而未经修饰的言语,犹如散落了一地,被剪去了串线的珍珠。每当黑夜降临,那如山岚般消散的天光自室内的一景一物中慢慢褪去,我在未曾间断的雨声中掀开窗帘的一角,窥视着一片漆黑的世界。屋里的景物将自身映照上一小方雾白的窗玻璃,我仿佛只能看见自己。
  
  
  或许你是对的,亲爱的读者。你说自外援引而来的爱情定义无法将人拖离孤寂之中;而每当黑夜降临,我的小屋便再次成为在微光里日渐沉寂的岛屿。是的,照见岛屿的孤绝,需要的是独立于岛屿之外、自身心境的切裂,像是一种悬吊在夜空中的冰冷视角。真正内化的材质无从援引,惟有独立的荒寒才是可能得见的座标。
  而我独立于岛屿之外的荒寒,又和你有着什么样的区别呢?
  彼此贴近,绞缠无分。仿佛如此真正疏离的荒寒长成你。像是剪断沙漠玫瑰肥厚的叶片,看着满溢的水分静静洒落,滴滴灌溉枯黄的种子凝成新生的植株,在旱季和雨季的交替轮回中拥抱一种同生共灭的宿命。
  照见孤绝的岛屿,需要的是自身难以完全切裂的冷清。而你,是一字一句独立于我精神实体之外的援引。然而,亲爱的读者,如你所说,自外而来的援引是否真能将人拖离孤寂之中?
  就像从前,我毫无顾忌地使用着我另一个丰沃的灵与L相爱,而荒寒却依旧存在于灵之外的体内。那究竟是不是全部的我?我不知道。透过形式上的切裂,我在沙漏里沙粒敲击玻璃的空洞声响之中翻译着一页页记载着我和L之间众多历史和血肉的文件,将它们译入我丰盈而意义纯粹的荒寒。文件在那样纯粹的冷然中被装进贴上了标示的无数玻璃瓶,陈列在记忆真实意义的架上。事件惟有存在于那样的境地才会发生意义,才会被我们用心灵的眼睛清楚看见,不是吗?然而,不在荒寒中的我,是我吗?存在于荒寒之内的我,是我吗?或者,荒寒与不荒寒的都不是我?真诚炽烈的时候,火焰将情绪烧进原应独立的荒寒,像是将多彩的釉料烧进陶瓷的内里,连空荡的荒寒都成了情绪了。
  而那样的我,究竟是不是我?
  玻璃瓶里的事物任时间流逝,装满了由历史和血肉发酵而来的酒汁。或许我有一天终将会把所有贴了标示的玻璃瓶砸得粉碎,凭着一股冲动将酒汁点燃,任凭火焰将荒僻寒冷的酒窖一同吞没。而那样的一股冲动,却仍旧是来源未明。亲爱的读者,这些问题,你愿意为我解答吗 ?
  
  过了几天,X又来了。那是她惟一的一次,在夜里来。
  那时,我刚刚吃完以一杯果汁和一片鲔鱼酱土司做成的晚餐,顺手便将小屋里的灯光全部熄灭。黑暗似乎使得环境显得特别寂静,除了一如往常敲落在窗玻璃和屋檐上的雨声之外,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水声滴沥沉入静寂,仿佛和谐地自屋内自然生出,甚至和钟面指针的走动融合为一,像是从地板和墙壁上木质的气孔中缓慢呼气。
  一束夜光自窗帘的缝隙射入。窗外传来被雨声掩盖着的轻声窸窣。仿佛有光影在缓慢地移动着。我紧张起来,像是在荒原里谛听着冷冽的芽头沉沉地爆破种皮的声音。恐惧暗暗摆荡,如黑夜的浪潮拍打着岛的礁岸。
  
  过了好一会儿,屋外才响起X叫门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拉开大门,便看见X又如同往常一般,一身湿透地站在那儿。
  “刚刚在外面干嘛?害我穷紧张了一阵,还以为是谁来了呢。”
  “真是的,怎么老下雨,下到现在还没停……”
  她一面嘀咕着,一面手忙脚乱地把帽子放到柜子上,再脱了大衣,挂在椅子的靠背上:“先放这里可以吧?抱歉,外头雨下得好大,撑了伞也没用,衣服照湿不误……”
  我把她的大衣从椅背上拿起来,甩了甩水,再把它放回原位:“这样应该好些了吧,比较不会那么湿。对了,你刚刚到底在外面干嘛?吓死我了。”
  “才要说呢,你啊,硬是不肯搬走,你知道吗?我刚刚看了一下,屋子外面的窗框跟壁边靠近地面的部分,那些木材都快被雨水泡烂了。再这样下去,这里迟早会不能住人的。而且啊,老是住在这样潮湿的屋子里也很不健康啊……”
  我耸耸肩:“不是请你给我多带一台除湿机来吗?”由于除湿机老旧,我怀疑它的去湿效果可能不太好,再说,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一台恐怕也不大够用。于是,X上次过来的时候,我便托她给我带一台新的来。
  “对不起哦,因为还要走一大段路,而且又一直下雨,还要拿伞很不方便,就没带了。”她歉然笑笑,“可是话说回来,我还是觉得你赶快搬走比较好。别说下雨了,即使是没下雨,这里的气候本来就是这样,何况老早就跟你说了,住这里很危险的……”
  我打断她的话:“没带算了,没什么关系的。”
  “嗯。对了,我还给你带了别的东西来哦……”她兴冲冲地继续说,“你看!”她从提袋里拿出了一个装满了清水的塑胶袋,里面游着两尾小金鱼。
   “啊?”我吓了一跳,狐疑地瞪着她,一时不能理解她的举动。
   “如何?很可爱吧?”她被雨水沾湿了的脸庞漾满笑意,愉快地将手中的塑胶袋转来转去,仿佛十分得意。“带它们来给你做伴嘛!不然都没人陪,有时候也会很可怕吧?很好养,随便找个容器就可以了。我还帮你买了一罐鱼饲料哦!”
  “好啊!”我仿佛也被她的情绪所感染,竟一时觉得轻松起来。“也好,不会很麻烦吧?”
  “不会啊,你只要记得每天换水就行了。还有这些……”她将游着金鱼的塑胶袋放在一旁,继续从提袋里掏东西:“这两本是杂志,里面有两篇新的评论,还有,这一叠是本来刊在报上的,都是对你作品的评论,我帮你重新打好字了,你拿去看……唉呀!糟糕,怎么会这样?”
  一整叠的打字稿,大概是沾湿了雨水,有一部分的墨迹都整个模糊掉了。
  “还好啦,都还勉强看得见嘛!”我翻了翻那叠稿件,安慰她。
  “是吗?那就好。”她仿佛从极端紧张的状态里掉回轻松的情境,松了一口气。我不明白何以她将这些文字看得这样重要。于我而言,她所带来的这些评论,我通常只是漫不经心地随意翻看,看完了便将它们扔在一边了。
  X走后,我将那叠被水气浸得湿软的稿件推到窗前,拉开一小方窗帘,让天光照亮。
  
  亲爱的读者,你知道吗?屋里已经愈来愈潮,我不禁开始担心,终究有一天,你信上的笔墨也会被湿气模糊掉了。
  湿气使文字模糊。我直觉地认为那样模糊的文字该是来自遥远的城市,让油墨犹如腐烂的落叶,被山间的阴雨冲湿。然而,亲爱的读者,你的文字又是来自哪里呢?我一直试图揣想你所在的情境:是座落于山下的城市,还是和我一样冷郁的山林?甚或两者皆非 ?
  X带来的那些评论,我一直都没有强烈的意愿仔细阅读。独自一人的时候,光是想起和X之间的对话,便没来由地心惊肉跳。我很高兴她来,但还是一样不大喜欢和她说话,甚至变本加厉地抗拒沟通。我想,除了你的信件之外,或许我已然对文字或语言愈来愈反感了。
  那是文明吗?我想是的。但我的荒寒却仍旧只是一种独立于这山林之外的切裂,无关乎所谓的文明与原始,亦无关乎所谓的思维与本能。
  
  水槽里的金鱼在我用储存的一些干燥花草为它们布置的人造丛林中游来游去。荒谬的时代里,连蛮荒都可能是文明的产物。对可爱的鱼儿来说不知道有没有差别。看着它们,我稍稍感到时间走动的声音;它们或许也都和我一样,在半凝滞的时间里看着生命的缺口度日吧。
   “我清楚地感知自己这个生命体仍在欠缺着,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才能满足自身;我眼睁睁地注视着自己的身体,无法遗忘地重复生命的记忆;我看着生命的缺口度日。”这是你写的。
  是啊。无论我如何拥抱那坚持独立于文明和野蛮之外,以石质雕塑而成的朗朗荒寒,命运终究是以更为刚硬的材质在敲击着缺口。山间的雨依旧毫不在乎地下,在屋里将敲击的节奏贴上时间本身。那样的节奏或许无关乎文明或野蛮,但与我自身捍卫的荒寒却更无关。如同和L的旅程行至最后,当共有的世界被自身体内所膨胀的压力撑破,思绪流向外界,膜层却迅速萎缩;我感到清楚的痛,也看见众多历历如绘的形象,然而离开自身遁入荒原,其中真实明白的切裂却难以阻绝痛苦。我在荒寒里将事件拼凑成形,记忆却在意识里化身为一瓶瓶贴了“毒药”标签的液体;重新检视,竟连荒寒都成了情绪,失控地跨越了切裂的鸿沟,和外界产生了莫名的联系。岂止自外援引而来的爱情定义无法将人拖离孤寂,即便能够自身切裂而援引,只要身体还在呼吸饮水吃食,剧烈的腥味便似乎终究会如体液般侵入毫无防御能力的体内,带着痛楚的病毒灌流全身,像是身处于城市之中,那一盏盏永不熄灭处处流泄的灯火。
  
  那是世界的存在,不是吗?在世界的璀璨灯火包围下,我常想象他人独有的荒寒;是不是多数的荒寒都和我所认知的“独立性质”相去不远呢?我的荒寒在逸出于城市与山林的冷僻空间稳定存在,而他人的荒寒是否亦是如此?当情绪来临,真诚炽烈,连荒寒的稳定与独立都被翻译,然而,没有目标的译文会落向哪个未知的空间?镜头切进白茫茫的浓雾,仿佛在电影《雾中风景》里,那只断了食指的石雕大手,茫然未有指向,在波涛里踩尽迟滞与破碎的步伐。我完整独立的荒寒难道不是源头,终究无法独生独灭?未明的荒寒再生出荒寒,空间之外又有空间,其间收藏的译文展现着不同的形式,甚至拥有着无以计数、彼此互异的语言?
  
  犹如我和L最终的世界。关于爱与孤独的文本,我们将它阅览,而后丢入本身早已不知所措的荒寒,让情绪与混乱恣意爬梳自己的生命内里,再也无从负责。
  然而,亲爱的读者,在你和X的心中,又存在着如何深刻的荒寒呢?我在小屋中阅读着日益模糊的文字,传达的意义却依旧荒芜。我仿佛看见你舒展在信纸上的墨迹和X为我带来的一整叠评论文稿,在我夜里幽邃的意识之中模糊一片,长成一簇簇黑色的霉斑,静静地浮凸在壁上,让我再也分不清。
  
  亲爱的读者,你能告诉我吗?当我习于紧闭门户,我便能亲密接触你的文字,并且成功地抵御屋里不断渗漏的雨水和天光;但为何当我透过你再次召唤了一些关于孤寂与情爱的记忆之后,当我能够真正触摸那些确实曾经存在的事件之后,你的信和那些X为我带来的评论之间,便似乎消失了界线?我是否需要再重新检视一遍这样的过程?过去,当我拥有完整的荒寒,当我自足地生活在山林间的小屋这期间,雨水却如同世界一般无声无息地渗进来;时序缓缓走向永恒,枯寂的大地由秋入冬,我的体温却跟着一层层剥落,仿佛壁板上龟裂的透明漆。
  于是,在时过数天之后,一直令人担心的事终究是发生了。
  
  半夜里,我在惶惶不安的睡梦中被倾塌的轰然巨响惊醒。小屋倾斜了半边,如同我失去平衡的精神。靠东的玻璃窗都被震垮,壁板也被压裂,厨房的半边被灌进了大堆土石。深夜的雨声随着月光敲击着小屋的地板,缓缓地汇集成流动的水纹,四处窜生。
  我连忙通知X开车来接我。小屋里较低的地方已经开始积水,慢慢地涌过陈列的家具。我独自站在寒冷的室外,举目尽是无边的黑暗,直到天光大亮,一半倾斜的小屋已被泥浆和雨水毁去。
  我坐在驾驶座旁,和X行驶在清晨的山路上。我转头望向她紧皱着眉头却又神情舒缓的侧脸,讶异地发现,自己仿佛再次看到了她首次造访小屋的那天,静定地站在落地窗前透明透亮的身姿。回望山间小屋,那熟悉的颜色和样式早已隐没在连绵的山峦之中;狰狞的岩块犹如一只巨大的兽,迅速地吞噬了被晨雾掩去的部分。远方的棱线上点缀着几点黯淡的星光,疲乏地闪烁着令人恍惚的亮度。时序近冬,呼吸着冰冷带潮的空气,我似乎再次感觉到一种陌生已久的、时间的活泼流动。路旁艳白色的芒花稀疏落尽,接续的生命沉入死寂。我仿佛感觉自己正朝向永恒行去,渐渐遗落了我早已混乱不堪的荒寒。车窗的前方是山下朦胧中的盆地,完整而没有缺口;那凝重的气息不断经由透明的车窗射透进来,犹如海浪般一波波地腐蚀着孤岛的礁岸。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撬开了的酒瓶,只能持续不断地吸噬着外界的空气,却看到瓶里的自己一寸寸地向外挥发而去。
  
  亲爱的读者,你还能和我说话吗?你还能和我沟通吗?你能否试着告诉我,遗落荒寒的我是否存在一种自足的可能?我或许确实喜欢回忆往事,但在瓶内的体液逸散殆尽之后,我应当是无法再次在体内寻得荒寒的遗迹或颜色了吧?我原本认定你的信件和X为我所带来的诸多评论是截然不同的,然而,之于抵抗倾斜的困境,它们却依旧无效。晨雾掩映之间,山下的光晕星点模糊,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随着不再凝滞的时间轻盈起来。若是下山的道路可以被称为归途,那么或许,在这样流动的时间之中,在这样一个独居于山间的雨季之后,我们终将归返虚无。
  
  亲爱的读者,我荒寒的小屋已然逝去,如同一个以薄膜圈围而成的、巨大的肥皂泡。在可见的未来,它将连同屋里那倾斜的鱼缸、长满霉斑的壁纸、沙粒凝结成块的沙漏,以及一大叠一大叠你的来信和诸多关于我作品的评论文字一同沉入地里,没入荒野的林间。那原来是惟一吸附在我躯壳之中的遥遥荒寒。秋末冬初,季节走向永恒的迷雾,我自体内遗落了它,而我正在下山的路上,面对的是清晨刚刚苏醒的城市。我新生的语言将被置放于什么样的领域?是文明还是野蛮?是思维抑或本能?不,都不是。我不信任文明或是思维,亦不信任野蛮或是本能。或许我根本不是小说的作者,而你,也不是小说的读者,不是那位经常给我来信的读者。所有的读者来函,所有曾在清晨时分出现在我信箱中的信件,不过都是我自行写就、自行置放的。你不过是我所创造的角色,你不过是另一个我,一个为着自己的作品写作随笔、感想与评论的我。然而,真实的我也并非在信件中所描述的,曾经写了那些作品的我。我根本不是那些小说的作者。只因我清楚地意识到,当我原本晶莹存在的荒寒已死,当我的生命文本不再被那样的荒寒所评论,真实的我便能够稳定地步向永恒,再无任何存在于生命中的缺口,再无任何存在于精神上的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