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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定国小说三篇

2011-12-29王定国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5期

  鳟鱼
  
  还没结束的噩梦,像一路跟随的月亮,冷冷挂在黑林上空。下山的路段时时响起煞车和重力启动的喘呼。他与她蹲坐在驾驶座后方,装满高丽菜的敞顶车台上,面对着往后退的黑野。山壁渗出的涧水淹过小径,在高轮货卡辗过之后形成深陷的泥辙,并在轮下发出噗唧的倾轧声。
  他看不见她的脸。月光被遮天的冷杉和一大片桧木林筛暗了。出发时他往她右肩环伸轻放的手,至此仍然没有感受到指尖下有过轻微的移动。车身在陡转处时停时冲的急震中,她的身子竟似牢牢钉在车板上,未曾在摇晃中偎靠过来。
  厚夹克暗袋里放着妻舅借来的六万元,这是她哥哥刚从菜贩手里拿到的货款。在丹野农场这仿若遗世独立的山岭中,他感觉得到这笔钱有如千颗高丽菜那般沉重,此刻似还听得见她哥哥在清晨的雾里握着镰刀割开叶蒂时的剥裂声,一声又一声,直到现在依然清脆地响遍脑海。
  早知道就不走这条路了。他说。
  他知道她不愿答腔,路上试过几次了,她依然静静如同压在脚旁的一篓篓菜叶。偏过脸问,你冷不冷啊?只见她抱紧弓起的双腿,整张脸埋入腿缝里更深了。他只能对空独白,反正她在听。油漆生意失败前,有过那一段快乐的时光啊,假日开着吉普车,在五个钟头后爬上卡社溪上游,她娘家的山村小部落。他喜欢她家人个个拙趣的样态,他喜欢这个世界最美的山地女人。他喜欢那话腔里拉高的尾音,仿佛热忱上扬的音符,像善良的人在唱歌,像两千三百米海拔高点上青鸟的啭音。他把从卡社溪上游钓来的野生虹鳟抹上厚厚一层盐,就地烤起火来。那鱼身虹样的斑彩在午后的阳光下穿透盐层发亮,像她祖母脸上的印记。
  早知道就不走这条路了。他又说了一次,喃喃对着自己。他说的是噩梦里的那条路。生意做垮后,他在人多的路口卖拖鞋,警察开的罚单多过整个下午卖的钱。赚的钱不够还债,也凑不足搬家后的房租,收摊后有一次去到工地瞧见新婚不久的妻子挑着红砖软软颤颤地爬着高搭倾斜的脚手架时,他失声在那慌张的仰望中叫了起来:阿春你下来啊,下来,我们不必这样!为了多赚点钱,他四处闪躲罚单并且善用短暂的安全时段,当街戴上三角尖的彩帽,拆散了全身关节般死命耍出逗笑的模样,配合着怪里怪气的叫卖声,总算把路人和纷纷熄火的车子拢了过来。
  一个流动性晚会的戏班发现了他。他们需要一个丑角。他所感叹的那条路,从这里开始。一场三千元,有必要在地上打滚时并没有加钱。只要不是离家太远,阿春总是挤在台下人堆里,抢着第一个拍手,有时掌筋都拍红了。散了场,阿春溜到后方找根柱子或别人注意不到的死角,他一卸妆出来就找得到她淘气的鬼脸。戏班人散完后他们才偷情似的牵起手,找个点心摊子坐下来边吃边谈。等有一天上了电视就出头了。两人总有一个轮着这样说。
  戏班渐渐不能没有他,虽然没有走红,却破例给他取了艺名,并且从野台戏升格来到了大歌厅。他名字就伏在当红小生的脚底下,海报上附了照片,加了个爆笑小丑的称号。
  长得一点也不像小丑。有一张瘦瓜脸,单眼皮,眉毛稀稀的,要说好笑可能只是耳大,像遮雨的芭蕉叶扇。他出生时,做油漆工的父亲请了三天假,标下五百元的互助会摆出一场流水席,送得最远的油饭红蛋是四个小时车程外的恒春六婶那一家。也许父亲狂喜的便是他这副即将光宗耀祖的富贵耳。除了这副耳朵,他不知道脸上还有什么好笑的。他躲进浴室猛瞧着上场第一天的自己,里外两人忙着挤眉弄眼,却是扯了半天脸皮只掉出一份尴尬与落寞的神色。慢慢他发现大概全是因为长得不像小丑才特别好笑吧,观众愿意买票进场,最大的愿望也许是期待别人在撕开和他们一样的面具后完全陷入惨境。他们喜欢看小丑搞笑,也许就是为了借此发现悲剧永远只发生在别人身上。
  悲剧真的发生在他身上了。那天晚上,前后不到一分钟,电梯从十二楼降到一楼,要命的唇印压花似的贴上那女的多肉的胸房,偏偏她的领口是光敞的,胸罩棱起的乳丘一个依旧雪白,一个却印着他脸上慌张的红彩。
  阿春抱着高烧的婴儿等他回家,但那一夜,他进了拘留所。
  他恢复了干净的素脸,还是那张瘦瓜脸,单眼皮,微微颤抖的大耳朵。庭讯进行到一半,问话仍然朝着他的角色打转。
  你一直扮小丑吗?是的。当了多久的小丑?三年。
  女的原本被安排站在他右手边,这时已因前番激烈的指控而退到墙角,继续扩大着她发怒的手势,像个插嘴的路人。她一直没有被禁止谩骂——不要脸、人渣、猥亵鬼的字句一再被天花板上的吊扇搅拌成焚风一般。检察官像个聋子,等女的发泄完,才拢起手上零散的纸件,从镜框上缘睁出眼球。
  你是说你冲进电梯是因为儿子发高烧?报告庭上,高烧四十度半。后来呢?死了。你说什么?我儿——子死了。你太太呢?她……要离婚。
  他听见一个憋了很久的笑声从台上穿着黑袍的书记官嘴里碎开了,仿佛割坏了一块玻璃;那张脸虽没抬起,但那笑声使他掀出了一排大牙。女的紧跟着冷哼了两声,她一手抓着出庭通知单,一手横勾住左腋以便托住她的乳房。
  报告庭上,女的说,我想起来了,他以为我昏倒了,还伸出舌头到处舔,这不要脸的!她竟又动怒起来,手里的纸件在空中扬起,那高耸的胸围以惊人的弹力暴跳着。
  他朝检察官畏畏地举起手,像捞不到公车上的吊环,很快又乏力地垂了下来。
  检察官无心听他辩解,否则他原本可以长话短说——刚满月的孩子发着高烧,谁家父母不会心神恍惚?总之阿春再度来电哭哭啼啼时,他在歌厅后台已经跨出一只脚揭开了短剧的序幕。饰演路边街灯下卖艺的丑角,四个盘子轮番丢到空中,没两下就掉了两盘碎在地上。这一碎希望还有吗?虽然饭碗丢了,剧场经理应该可以作证的——连最简单的花串魔术也仅仅拉出三寸就卡在圆筒里,谁看得出他家小儿快死了?
  当他巴望着寻仇的黑道大哥快快出现,一边装着怪模怪样的动作开始叫卖杂细时,他听见自己已然变调的嗓音中带着粗沉的喘息。
  事情就发生在他匆匆丢开戏服,抓了把毛巾冲往电梯那一瞬间。为了掌握那半分一秒,他边跑边擦脸,梯厢里就只有那个女的,一经来势汹汹的慌恐照面,女的猝然晕眩般坐倒在拼花梯板上,他弯身推摇她裸露的臂膀,很快她便睁开了惊惧的脸,料不到她这一醒来,面对的是他慌张挨近的花脸,迅即哼哭了起来,贴在地上的双腿开始踹踢,他偏了重心跪趴而下,整个脸应声栽入她的胸口,她的尖叫声在门开后的空气中拉得更长了。
  他要说的就是这样,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小丑身上有致命的印记吗?穿着体面的绅士骨子里又是什么?他想起那个叫郭董的常客,每次来就是为了守住咖啡桌摸摸服务生的小屁股,兴致一来还要求上台客串一曲。启幕时欢乐送到你眼前,落幕时孤独留给他自己。他发现大多数人爱唱《小丑》,唱起《小丑》都像眼前这胖子,用的是声乐家吊嗓的架式,喉管好似直接系住漏了孔的腹下丹田,唱到高亢处活像路边小贩轰出了爆米花。把一首辛酸曲唱得无情无性,偏偏台下个个拍手叫好。是多少磨练,和多少眼泪,才能够站在这里。胖子唱得多快乐,多少小丑眼泪化作台下满场的爆笑,待在后台等着出场的他,仿佛听见火车在很远的地方出轨。好几次他孤独地对坐在墙角化妆镜前,望着干绷的油彩拉扯着陌生的脸,心想——我怎么会在这里?
  庭讯结束时,检察官终于正眼看着他说,回去赶快想办法和解,不然下次再开庭就结案了。他跟在女的后面走出侦查庭,女的走得匆快,像避忌着一堆垃圾似的很快便消失在人车交错的街廊外。他只好回头找对方的委任律师,留下联络电话。当他嗫嚅着请求和解的语意时,隐隐听见自己好像蹲在很远的地方低泣。
  身上的六万元,为的便是明天上午的和解。黑暗中他又摸摸暗袋,想起下午妻舅高朗的嗓音。他拍拍他肩膀,鼓励他前去钓鱼放宽心。卡社溪上游在梯田下静静流着穿越石岩的水花,一群钓获大尾虹鳟的年轻人在石滩上欢呼着。那盐巴、炭火抹不去的彩虹般的鱼身,果真让他脑海涌起持竿的回忆了。但他终究没有走下溪谷; 阿春会是怎么想?孩子高烧第三天就走了。
  
  
  卡车开始穿绕山岩凿出的黑色狭道,纵谷下是静静的陈有兰溪,大约不久就看得见在山谷中发亮的溪水了。他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脱下夹克盖上阿春死静的背影,然后在挨到卡车引擎声稍稍低缓时,对着一直后退的风说:没事了。
  律师事务所在法院左侧巷口。律师带着他走进里面的通道,回头低声说,你这样就对了,要不然关几个月总要的,还留下坏名声。
  房间很小,却有一张长条的桌面,那女的和一个胖妇在中间坐着。他没有走近,只在长桌的转沿处坐下。律师介绍妇人是对方的姑妈。两人闻声不动,她们正对面的视角是墙上一幅静默的水果画。
  他掏出和解金放在桌上,看了律师一眼。律师拿出打好的和解书朝她们说,这一份你们昨天看过了,如果没其他问题,现在就签字吧。
  姑妈终于转过脸来说:年轻人,要记住这个教训!
  我真的没有做。他说。
  还说没有!那女的眼神甩开了对面的静物。没有做龌龊事,为什么来和解!
  律师出去接电话,在门口回头说:各退一步就好嘛,大家冷静一点。
  少了一个人,双方停下来,气氛僵了,房间像刑拷的密室。他突然又无端涌起曾在后台对镜而照时,同样令人感到悲哀、寂寞的心情——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希望赶快签了字,离开这个鬼地方。请你相信我。他说 。
  姑妈又说话了。道歉是应该的,你总是要表现诚意才对。他往前推推那笔钱,心想这不是诚意又是什么。但他只听见自己干涸的嘴洞里正在挤压着微弱的声音—— 一切都是误会,我用人格保证。
  女的发出惊人的笑声。你的人格多少钱?你说是因为做小丑才弄成那张脸,这我知道呀,但恐怕你是假借这种角色来攻击女人,混水摸鱼对不对?你那么爱拿这个当理由,好啊,别说我不给机会,你现在就当场演小丑,你弄个动作让我笑得出来,我就签字,要不然下午开第二次庭,你就完了。
  他想起他最拿手的逗笑本事是把耳朵摘下,放在手中把玩。手里拿的其实是烘过的面皮耳,真正的耳扇可以折起一截藏在耳后,这个看家绝活曾经让阿春从床窝里滚到床下。但最保险的笑果是站着假装发功运气,下巴尖在颤动中侧斜,额角则反向扭压,全身力气提至鼻心,终至整张脸变成斜月的样态。这项本领出自童年时代父亲惨死的那场车祸,曾经整容的面颜留下了这招可以逗人的软功。
  他把钱放入暗袋,慢慢站了起来。女的以为他即将开始耍逗,两手抱起胸,身背往后一靠,半威胁着说:你可别让我笑不出来。
  他慢慢走了出去。
  
  嗫嚅
  
  退休后的日子,范康总是破晓前出门,从自家庭院剪下几朵初绽的花蕾,带着一瓶矿泉水便直往山区,循着陡升的山径切开晨雾后,穿过边坡的杂木和一片荔枝林,就这样又来到和范康太太相会的地方。
  整座山头是平的,天空看起来是压得很低的一大片,就像无边无际的茫白纱帐,等着把他连人带车卷裹起来。范康每次都要在这种猝然来到的死寂中蹑着脚步,毕竟在这人海中只剩他是惟一的余生,幸好她不贪睡,只要自己一出现,她便又幽幽然醒转过来,像个娃娃倏地睁开眼,用沉静的黑瞳和他说话,仿佛已经等待多年。
  她的旁边有棵孤树,背后靠山,前方可以俯瞰名为车笼埔的雾中乡城。这个地理经过审慎指点。在那个恍惚的下午,相士惊喜得叫了起来,他终于确认出安厝的所在,坟头正好幸运地对准了福荫子孙的吉方。没有子嗣的范康凑着脸瞧,眼睛眯着烈日下的地狱,完全想象不出从这方寸之间可以看到哪里是天堂。下葬那一天,随行的没几位,三五个她生前要好的布厂姐妹捂着手绢站在墓穴下方送别,新翻的土壤啪啪落着嘈热的九月雨,像一群赶路的马蹄肆意踩踏,在诵经声里仓促留下了一坑坑泪眼般的水洼。范康看着铲落的泥土纷纷覆没红棺,哭的感觉还是一点都没有,幸亏急雨之后远处突然传来凄凄切切的蝉声。
  骤然的分离明显凝聚了孤独的力量,那三个月里他孤独地吃饭,孤独地睡觉,孤独地颓坐在阳光下的公园椅上,用看不完的报纸盖住孤独的鼾声,直到突然感觉呼吸快要停止,以为自己就快死了,这才想起应该探望她。然而一看才发现坟上的草茨全已枯萎,土块从中龟裂,豪雨后的泥沙则塞满了疏水的沟渠。
  我知道,你用这种方式来恨我。在那突然伤痛起来的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他写下了这句话。
  第二天他带着小铲,把枯死的草穴挖开,铺上从庭院里掘来的一袋黑土,然后把方整的四块台北草贴在上面。这个实验从此启开了遥远的对话。一次又一次,他几乎闻见了叶芽从土里勃发出来的气息,听见死亡充满生命,仿佛借着慢慢拔高的草尖传递着奇异的声音。她根本没有走,他想。几个月下来,坟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新草慢慢聚拢,从坑洞挖出的焦土则被他带回庭院中,和潮黑的沃土一起搅拌,犹如分离的两个世界彼此把门打开,不分昼夜地进行寂寞的互访。
  如今坟丘上的绵绵软被已经将她覆盖,放眼野岭荒冢也只有她这独居的家宅这样一片绿意盎然。能为她做的也就这些了。他把水斟入银杯,把剪来的花搁在坟前,两个例行动作就绪后,专程带来的满腹告白便开始陡然翻涌,虽然没有一次表达成功。四周那么静,静得让他直觉里外两人还没说话就已经处于对峙中。他知道她在听,像只醒来的蟋蟀翻出脚爪,然后沿着土穴慢慢爬上了洞口。他甚至相信她曾经动过水杯,用着细长而颤栗的黑色触角舔饮,甚至用着同样的颤栗从他脚心钻入,一心一意要探究他的灵魂。
  他的灵魂没有爱过她。
  
  他们住在一条无尾巷里,形成路冲的空地便是他们的宅院。范康太太喜欢这块空地,她希望这里以后是个书香世家,有个花园,有一对乖巧上进的儿女,有满屋子的书册弥漫着花香。
  她的又小又伟大的心愿,显然埋藏在相貌上无法观察的地方。范康一家人依约来到媒人安排的咖啡厅时,明明女方三个已在里面苦候多时,他们却以为只是一撮进城探亲的迷路过客,以至于仍然不约而同朝着玻璃窗外寻找媒人的踪影。
  范康老父听媒人介绍完女方家世,立即把新买的皮鞋踩在儿子的脚板上。他讶异地看看父亲。在这之前的无数次被押着相亲的场合,总是只有他自己闲闲散散摆着不经意的样态,倒是其余的两方一见如故,仿佛一照面已经相中了亲家。因着这样的剧变,范康担心父亲失礼,反而好奇地打起精神看着对方。范康太太那天中午穿的是亲手裁剪的紫色洋装,还特别在脖子上规规矩矩系着一条仿佛身上裁剩的丝带,尽管外面是出奇火热的艳阳天。她宽阔的肩胛超出椅背,平整的前胸刚好印着一梗兰花。为了挺起矮短的上身,她认真翘着下巴朝他微笑,那仿如天生的眼袋在范康的注视中突然皱成一团。范康从他父亲的鞋子底下把自己的脚板抽了出来,因为在这个惊奇的刹那间,他似乎看到了希望。
  他看到了她的嘴唇。他看到许多年前那如真如幻的缩影竟能长在一张平庸的脸上,上瓣轻绽着优雅的弧弯,下瓣则似苞蕊微吐,泛着丝丝潮亮。它像独立的个体,完全不理会上面趴睡着的鼻翼,也毫不埋怨主人为什么甘心留着那两只狭细的眼睛。像一朵蓓蕾,他心里说。但他还没喝完咖啡,老父已经瘫靠着椅背,两片干扁的屁股往前滑出而直接让脊椎骨坐在椅垫上。范康的姐姐则干脆打起电话聊天,她甚至在听到某支跌停板的股票时大声叫了起来。
  如果算得没错,相亲总共八次,在环肥燕瘦之中只有她最丑。洞房之夜就在这个窄巷里,透天洋房只住他们两个人,老父和两个兄姐则连夜回去老家。对于浪荡子范康能够在四十岁前安分地结婚这件事,他们从原先的强烈反对中勉强找到了幸福的根源,“丑女较守妇道。”他父亲说。
  范康脱得只剩汗衫底裤时,新娘子还紧紧系着浴衣坐在床沿。她的下巴垂抵胸前,红晕晕的羞赧从两颊烧向耳翼。在这之前他们只看过一场电影,另一次的约会则在台中公园夜深的潭中,他划着桨,仔细聆听着那张动人的嘴唇从幽暗船尾吐露过来的语声。这次他却可以清清楚楚看着它了,即使新娘子还没把浴衣解开,范康早已恍惚了一阵又一阵,似乎洞房之夜已在内心的悸动中完成。
  
  天刚亮,新婚的范康太太早已蹲在院子里除草松土,握着一把新买的铲子挖出了幸福人生的第一天。她从没想过会嫁给一个小学老师。少女以后的这许多年来,她曾经不断地修正过各种愿望,一直到谈成这门婚事之前,她所剩无多的微薄愿望只不过就是当个出色的裁缝,然后全心奉养守寡的母亲。她张着略为浮肿的嘴唇,两手支着铲子,朝阳台上的范康叫道:“早啊,起来了呀。”
  他们没有蜜月旅行,不到三天就有一股比单身岁月更浓厚的寂寞感开始对着范康侵袭。而在这之后的无数个漫漫长夜,静谧的小家庭固定在十二点关灯,十二点上床,十二点准时阖眼。睡觉前电视随时开着,想看的人可以朝那个机器探探脸。平常大多是范康太太的声音:“阿康你看,两个女的打起来了耶。” 大部分时间他忙着批改作业,准备周考试题,在睡觉前的一个小时喝完回冲的大杯铁观音,然后匆匆刷牙,带着只有半夜才迟迟出现的一点点幸福感溜进书房,打开上锁的日记,运气来时还能完成几行经常被退回的现代诗。
  范康太太有她自己的工作,邻里街坊拿来修改的衣裤占满了墙柜,但只有洋装订做这种用得上巧手才艺的任务才能使她乐在其中。她喜滋滋地画出布幅大样,然后精准地从旁裁开,锐利的刀锋嘶一声划过无数个寂寞的夜晚时,心里慢慢体会婚姻原来就是这样,只是为了维持一个无风无雨的家。客厅里、房间内,看得到的地方收拾得一尘不沾,通道和门槛处都挂着她亲手布置的花帘,连垃圾桶也穿着残料拼凑的套装。她也让屋旁的荒地开满了花,在她正式发病之前,连续三年都有艳艳的爆竹花从楼上阳台挂满了整个春天。
  范康下课回来,瘦长的身影一到巷头,她已经扯掉围兜站在植满月橘的篱边等候,每天的时差没有超过五分钟。她总是微笑着接过皮包,然后站在旁边目送一个安静的背影飘进客厅。为了追求有内涵的对话,她只好把读书会的功课摆在缝纫机旁,每个星期二的晚上参加茶道,也曾经花了七千块买下半斤的大红袍。而书上既然强调着气质的重要,她只好把山茶花系在发上,甚至在买菜的路上撑着一把美浓伞。
  趁着范康还没回家,她喜欢跪在书房地板上不停地擦拭,用指甲抠进木头的夹缝,把范康掉落的毛发和尘沙一一拔除。书房位于最顶楼,反而不像楼下那般冷清,两面大窗分开朝着南北方,各自半掩着她亲自绣上花鸟的遮阳帘。窗下则是瓶瓶罐罐的小巧手工花器,上面插养奇曲的枝桠,每天开着一朵两朵的季节花。她用私房钱鼓励他自费出版的“范康诗选”放在书柜的最上排,在那旁边的空位上还躺着范康的生肖—— 一只她用棉絮撑开鲜红色毛绒做成的小红猪。偶尔她也随手打开揉弃的纸页,如同死前最后一年她也打开了他的日记本。
  地上的废纸团越来越多之后,屋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沉闷了,于是范康太太悄悄停下庭院中的修修剪剪,赶在灰蒙蒙的清晨五点出去慢跑。她严禁自己在路上喝水,直把全身折腾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才回家,然后像一团火球似的躺回他身边,闷在被单里嘶哑地吐气,直到蜷曲的肉体慢慢冷却下来。她的腰围三十三,若能恢复少女的纤细,那就为他而跑吧,她想,一百万公里其实也不算长。
  她还知道家里缺了什么,幸福家庭不能没有婴儿的哭声。她只好在试探中采取主动,十二点过后的假寐中伸出左大腿挂上他的肚子,甚至借由孤单寂寞的翻身节奏,很精准地把五根惶恐的手指贴在他的鼠蹊旁。她知道范康只有在迷糊中才会偶尔亢奋起来。她并且听从医师的指示,把半夜得来的精液尽心呵护着,如同掬着沙漠中终于寻获的水。她把两腿高举,迎接迟来的幸福从天降临,同时听着勇猛的精虫还有她的卵子在女性的圣杯中圆满交融。因着这样的感应,她不得不挺举更大的力量,让两个脚掌结实地顶住了天花板。她的脖颈几乎在倒立中折断,因而即使有着一点点悲伤的眼泪也只能偷偷流在颤抖中。
  范康顽固的精虫一直没有在她的生命中着床。根据医生的说法,只剩人工授精这种最直接的技术可以帮她开花结果。一个鸟语花香的早晨,她终于盼到他愿意把蓄养多日的养分射入一个玻璃瓶中。她把仍散发微温的瓶子深深埋入衣袋,仿如紧抱一锭逃难的黄金,也好像被托付着一封向千里外求救的信。她以时速八十公里的摩托车速冲破晨雾。拂晓中的寂静街道只见她的头发往上飞,圆短的脸蛋则在后退的风中扭曲。为了保持瓶子里的鲜度能在十分钟内安抵医院的窗口,她甚至愿意祈求上苍将她化做一根羽毛卷入暴风。她什么都愿意做,只是一直不能明白的是他的日记:“终于在黑暗的世界找到你,今天下午,电话中。”
  终于,那是什么意思?而黑暗的世界代表谁?一路上内心翻腾着这句话,在几近失速的冲驰中,眼泪不断流出又风干,在十二月的风中特别感到冰凉。
  
  每天下午他会来到公园的树下坐着,园里没有鸽子,但麻雀早已认得他。慢慢撒完一整包的米粮后,鸟群才回到树梢,而时间正好准确来到补习班第一堂课的五点钟。辞去教职后每周三次的数学辅导让他可以平淡维生,三餐吃得很简单,白馒头配酸辣汤,稀饭配一些卤菜豆干,除非黄昏市场最后收摊的鱼贩又把一堆瘫痪的吴郭鱼便宜卖给他。种种简单又繁琐的生计分割着每一天,厨房里有她用过的锅具,墙上柜头有她巧饰的手艺,自从寂寞的肉体离去后,似乎留下不安的灵魂每天朝他鞭打。
  他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发现了她的泪渍,潮过的墨晕很像擦糊了的黑眼睛。“终于在黑暗的世界找到你……”整行文字被她的泪水占据,黑得比黑暗更黑,像一涡难以救援的深渊。推想她发现日记正值间歇的发病中吧,那期间她经常轻轻软软地倒卧在庭院中,有时坐在缝纫机旁也会突然唉出一碎声,冒出冷汗的脸庞猝然在扭曲中转白。内科医生检验出一个权威的名称:冠心症。急诊室里范康看着强烈灯光下的她的脸问:“有没有危险?”
   “随时会发作,生活起居很重要,家人也要多配合。” 医生说。
  但他还是忍不住,还是打通了那个电话。
  一串陌生号码,半生遥远时空,竟在班上的一个学童身上骤然接轨。一度他怀疑那是命运的捉弄,也一度不怀疑那是上天带来的补偿。上天派来一个爱打瞌睡、神情涣散的转学生郭新凯,不时把忧伤的脸孔垂在孤单的角落。范康决定补作一趟家访,为了约定时间,他填了一张家访通知单夹在学生联络簿里。连续两周那份通知一直没有回笼,而小考成绩依然遍是红字。月考过后他又填了第二张,亲自交给那孩子:“回家记得拿给爸爸妈妈,明天带来。”
   “到底交给哪一个?” 孩子偏着脸,把口水吐在地上。
  他把他罚站到教室墙角,直到天黑那不驯的态度才吐露出父母离异的讯息。“那就把通知单交给你妈妈,赶快回去,以后不准有这样的态度。”他板着脸说。 范康又等了三天,孩子正常来上课,正常跟着陌生同学回家,但那份通知单就是无影无踪。就在那一天的午休时间,他惯常的睡意显然被一股冥冥中来到的驱策魔力所控制,不由自主地翻出了抽屉底下的学生资料袋,终于在那孩子的家长通讯栏中看见了她的名字。
  仿佛也看见了她的脸。他赶回教室,借故走近课桌,前后三次踅回,发直的眼睛把孩子的脸放大,终于确信她已来到他自我放逐的地方。然而他在匆匆拨通的电话中,却迟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肃肃贴着话筒,连呼吸都不敢让她听到。对方喂了几次并没有挂断,那喂了又喂的声音亲昵而陌生。
  此后的范康太太,她依照打样裁开的布帛声已经不再轻盈,幽怨的刀锋划过之处,除了宁静支离破碎,连平常少见的飞絮也掉满了桌椅。最后的半年,他更常应声跃下楼梯,看见她捂着剧痛的胸口跌靠沙发,脸上泛出死白的汗光。他让她平躺,迅快地喂送药丸,仁慈地提供几根指头让她紧紧握住,直到白色的脸庞慢慢恢复颜彩。剧痛歇止后,她的嘴角渐渐露出一丝惨笑,病痛换来的幸福感显然含有恐惧的力量,她蒙着泪眼问道:“阿康,你看我会死吗?”
  
  一年后的现在他还是愿意对天发誓,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死。他只是逐渐待到天黑才回家。放学后他把孩子留下来念书,自己对面坐着批改答错的评估试题,并且从头写出完整的算式,还在需要提醒的地方附注一些观念原理。静得心慌的教室里,一抬头就能看着孩子的脸,皙白透红的脸蛋几乎承袭了母亲柔丽的体肤,连黑亮的眼睛竟也闪动着那般酷似的长睫毛,如何不让他再次掉入多年以前的深渊?
  她出现在大学迎新晚会上,头上戴着同学起哄颁给她的玫瑰花冠。范康学长那时刚好走进活动中心的甬道,在那充满历史性的幽暗转角,看见她如公主般迎面走来,从此展开了漫长的等待。
  没有你,就没有任何人。他把这个句子抄录在每本书的扉页。在任何看得到的寝室角落贴着他偷偷拍摄到的倩影。他送她玫瑰而刻意留下其中的一朵,不分昼夜放在桌前凝注,然后真实记下花瓣萎落的时刻,连同“但愿玫瑰从此永驻你我心中”这样的疯狂老调一起寄给她。他也曾徘徊在女舍门口直至夜深,直到里面的室友跑出来告诉他天鹅不在家。他把退回来的信纸折成八叠,藏在图书馆前第三棵被蚁群啃噬过的树洞里,请她的室友传话给她,然后每天黄昏跑去巡察,最后发现露湿的纸团早被阳光晒干,纸质在变形后从中凸起,仿如一枚蝉尸的薄翼。
  他心目中的公主终于答应出来约会,已经是第二年寒假前的冬夜。他特地吹了头发,连稀疏的鬓毛也裹了发油黏在耳际,同时系上了平生第一条领带,感受甜蜜的窒息感将他重重包围。十多年后的回忆中,他已经想不起那个仿如重生的夜晚,他倾吐过多少心声,而从她匀润的嘴唇吐露而出的盈盈笑意中是否带着戏谑与同情?一个众所周知的外校男生那时依然开着保时捷停在女舍外,坐在打开的车窗内抽烟,把音响扩散到远处的司令台。半年的短暂交往中,他曾经戳破情敌的轮胎,也不忌讳抱着对方的胳臂请求撤退,甚至把一堆郁闷的眼泪抛洒在情敌面前。她寄来的毕业贺卡上,虽然写了几行祝福,却也忍不住把他的勇气归类为一种懦夫的行为。然后他踏入军旅,在马祖南竿的坑道当一名补给官,窝在四壁潮湿的矮房里等了两年的船班,没有收到她的任何一封信。退伍的时候坑道房堆满了垃圾,墙角堆满机枪一般的干僵的毛袜,一个传令兵奉命在他扛出行李之后喷洒了两桶消毒水。
  十多年后她离婚,而孩子坐在他面前。
  功课渐渐跟上进度后,他让他准时放学,两人一起停在路边树底下,等着路队通过后才岔往小路走出围墙。数不清几次他们在黄昏时慢慢走着,他的手搭在他肩上,如同下班的慈父携子回家,一直走到高高的楼房在望,他才缩手后退,仿佛又一次向他的母亲告别。
  直到这天,同样一大一小站在树下的时候,正在行进的学童队伍里突然浮出一张妇人的脸。范康太太那天黄昏迈着躁乱的步伐,脸上因着长期的苍白而泛散怪异的红光。他来不及闪躲,怔怔和她相望,两个人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把喝剩的果汁倒在地板,把各种颜色的药丸撒落在梯阶上。范康蹲在地上悄悄地擦拭,听见背后一个哀愁的声音说:“你知道吗?我快要死了。”
  她两手分开捏住布角,把一大面绸丝朝空中抖放,声音如长幔爆开:“连我在家里也听得到学校的传闻,可见你和那个女的来往有多久。”她把布匹抽回,铺上裁烫平台,拾起白色的粉块点出记号,又轻轻叹了一声。
  “我只是一个尽责的老师。”
  “说不定连小孩也是你的……”她没说完,布块猝然在刷一声中裂开了。
  他搁下抹布转身上楼,停在转角。“没这种事,等你病好了,我会说清楚。”
  “阿康你相不相信,我真的快要死了。”她突然凄声笑了起来,转过来怪异腼腆的神情。“我只是还没赶好这一件,你知道吗?很漂亮的寿衣呢。”
  不敢相信这一天真的那么快就来临。午夜她在突然蜷曲的呻吟中醒来。他跑去开亮房间大灯。跑去拿药。拿水。阿康阿康。她指指自己的喉咙。指指心脏。喉咙卡住吗?你是被药丸卡住吗?他弧起空掌拍背,拍出哭声低低碎开。她接着捂紧了胸口,那地雷般的剧痛仿佛远距离直冲,轰然撞入胸腔。他叫了救护车,突然那张脸露出了仿佛胜利的惨笑,“我就知道……有这一天,不是吗?阿康你看,我连死都不敢骗你。”
  但是你也……不能骗我。说得并不清楚,似乎在衰弱的气息中挤出来的断句吧。范康摇摇头,窗外暗得终于看到孤星。“阿康你看看我。”她撑在床头,身躯仿佛缩短,嗓音越来越远。“听我把话说完……很对不起,没有替你生个孩子。如果你真的有那个孩子,我不是替你高兴吗?”
  “真的没有。”
  “啊,叫我怎么相信。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她的话声折断,两眼飘出褪色的灰茫。那剧痛再度来袭了。阿康我真的要走了啦。她迷惘地瞧瞧房间四周,继续念着几声渐渐听不清的词语,因着恐惧引来的怒意,被单外的两只小腿开始狠狠地踹踢着,并且焦急得哭了起来。“你有那么大的孩子我才放心啊,我真的那么可怜吗?连原谅你的机会都没有……”
  她开始颤抖,歪垂的脸孔翻出了白眼。范康蹲上前,摸到的颊面已经冰冷,吓得叫了起来,只好胡乱地朝她点着头,同时陷入自己的悲哀中。
  啊!她发出了短促的气音,想要坐起来,想要撑开眼,想要说说话。范康注意听着,听着听着听不出下文。刚刚是欣然谅解的声音吗?是欢喜赞叹的声音吗?他急了,他要听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终于只能无助地垂下整张脸,埋在她的手中大声哭泣,直到救护车的鸣声响起,凌晨一点载走了她的遗体。
  
  曾经答应过的,等她痊愈就把真相清楚交代的承诺,如今早已落空。你去年刚种的花苗长高了,这一朵就是那棵栀子花。附近邻居最近还谈起你的手艺,现在他们改衣服都要跑很远的路,又不满意。只能约略说着这样的讯息……
  一直说不出口的是,那个孩子曾经来过家里。
  为了答谢他协助考取了一所名校,孩子带来的纸盒上系着金色缎带和卡片,写着寥简的“樱·致意”,很是轻盈、含蓄的字迹。又一个月后的晚上,她终于打破沉默,来电中用着奇淡的语气开口:“我是新凯的妈妈——”他还没回过神来,已经听见远处有个哽咽的声音一下子戳穿了错乱的时空。
  那通电话在哽咽中结束后,好几个下午他看见她低头走过公园,有时则把小小的影子铺在草地上,宽松的裙摆显然无处可放,像个等待认领的失物紧紧捏在手里,看起来不安而孤单。数不清几次他走过成排的樟树后,就不得不掩在侧门内的石墙边,想着自己究竟应该出现或者赶快离开。一个刚从墓园回来的下雨的早晨,突然发现她甚至坐在那张他最熟悉的铁椅上,独自撑着伞,像跋涉过一万里路而终于抵达,全世界的门铃在雨中一声齐响,仿佛等着他开门。
  在等待中逃避,在逃避中等待。一个连手指头都不曾碰触过的女人,如今再度让他成为不折不扣的懦夫,草茨底下的她是永远不愿相信的吧?何况她根本还没离开,只要他稍稍涌起外出的念头,裁布的声音便又幽然响起,而类似她系了茶花在头发上的种种可笑举止也一一浮现到眼前来。屋子里其实依然充满生命,一想到她是用死亡在维持这些生命,如同许多年前他自己也同样经历过的,便又情不自禁地悲伤起来了,以至不断地哭泣,在飘忽的裁布声中大声哭泣。
  
  孤芳
  
  还记得那天。弯路上远远望见派出所门口的百年梨树时,心思无比凌乱,不得不提前喊停。雨后的陡坡上那计程车刺耳的轮煞声,三个月后还听得见,甚至也看得到自己站在原地徘徊的怪模样。山径在下午四点过后起风,脚边的芒花丛倏地窜出飞往崖谷的野雀。她回看了四周,确定没有熟识的村邻,这才稍稍缓适地咽了下口水,依着沿路的山樱花缓步前进。
  只有在夜阑中的台北才勉强穿上的高跟鞋,宛如啄木鸟的长喙击破了山谷的谧静,此外她还穿了件浅驼色的长裙,上半身是随着曲线紧贴的深黑棉质短衫,镶着亮银的丝巾绕在颈项,像她黑亮的长发一样垂到胸前。派出所值班的员警吓着了,他的唇齿随着大眼怔张,以为幽然出现的是从她背后的梨树走下来的幽灵吧?她想。旁角一个端坐电脑桌后面的便服职员也移出头脸呆望,平房的前厅顿时暗了几许,外面尽是一片雨后的山阴,她修长的身影贴着柜台前缘,仿佛吞噬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
  
  她自行说明来意,午前接到派出所的电话,所以她赶来了。闻声从内室走来的另一个员警手上拎着纸件,平头下的额际稍稍蹙了一下,她忽然直觉电话中那一副训示的语气,应该就是来自这张年轻神采中刻意绷持着威严的方脸。他随手在壁上摁了开关,“有什么事吗?”
  在那突然亮开的神秘氛围中,她平平静静说道:“我的母亲黄正经——”
  还没说完,听者似已流露出懊悔的神情,整个派出所好像因着一个不该发生的事实而静默了,她甚至在凝结的奇静中听见惋惜的感叹声。电话中说她的母亲和一个种菜的荣民发生扭打,虽然不至于出人命,但是,“你是她惟一的亲人吗?过来一趟吧,要不然我把她送总局当流莺处理了。我虽然刚到任,但资料会讲话,还是直说吧,对方办完事不付钱,只给她两个高丽菜,当然就打起来了。”
  现在她来了,踏上了曾经发誓永不回头的返乡之路。
  “我是这里的所长。”果然是开灯的那位,他细细瞧着递来的名片,审慎地回看旁边两个同仁,看似想找地方说话,但所里不过就是看得见的三堵白墙。“是这样的,周小姐,我先让那个老荣民回去了,至于你母亲,唉,当然也不是做了什么大坏事,怎么说呢,回去以后劝劝她吧,免得这种小地方,大家传来传去。”
  她让黑亮的眼睛稍稍眯了起来。她习惯用这种贴心的笑意和对方表达共鸣,然而为了守住分寸,尤其电话中那训斥的语声还在耳畔,因此她紧抿着的唇角终于只是冷冷地吐露着:“母亲是清清白白的人,她大概只是直性子,容易得罪人。”
  所长想着下文,但他两眼停在她宝蓝色花瓣滚了银边的耳饰上,一边搓拈着手中的名片。看得出他稍稍动摇了,也许正想着理由准备放人,因此她改口说:“所长很年轻呦,看起来不像本地人。”轻轻撩起肩旁的发丝往外泼撒,“哪天有空,来我们家尝尝我妈妈拿手的炒米粉喔。”
  母亲煮菜一点也不拿手。她们家也很少炒米粉,记忆里中元普度第一次没有爸爸的晚餐,吃的便是米粉混合韭菜虾米炒得黑黑糊糊的一盘杂食,那味道终生难忘,不是多撒了盐就是母亲来不及擦掉的泪,咽不到几口母女两个对着碗盘哭成一团,昏黄的灯晕下仿如两只刚被踩过的虫蛹。
  年轻的所长腼腆地笑了。她和他闲聊了一阵,终于看见低着头的母亲,跟在一个员警后面走了出来。她优雅地欠身道着谢意,挽起母亲的手,两个人紧紧依随步出石阶。老梨树正在开花,她不自禁地仰脸望了一下,回首间那所长竟还伫在阶前的雨檐下望着她的背影,以至在那可能被遥望的视线范围内,她不得不小心翼翼贴着母亲缓缓走着。走到四下无人,确定山弯树丛已经将那升着旗帜的老房子全然掩没,这才把手抽开,朝右岔了出去。
   “你免气啦,你听阿母讲,本来就是无证无据,也无任何人看到,只不过是那个夭寿老芋仔糟蹋人,笑我守寡无伴,我当然找伊理论。”母亲看着地面说话,圆短的身子在下坡路面一跺一落交错着;她的头发凌乱,额上留着一片瘀伤,凝干的残血贴在眉梢上。
  她呢?她直想脱掉高跟鞋。脚底下仿佛只是两片鸭蹼,勉强撑着她修长抖晃的样态,随时担心往后滑蹉,也随时提防着向前倾倒。这是自己的写照吗?她想。在这之前,母女俩不也如同这一副可怜的狼狈样,使她被迫打断了人生美好的幻想?发誓不再回来,自然也是有意避开隔壁的圳尾村,那原本安静的村庄只因有个和她论及婚嫁的学长而刮起一阵强台风,暴风过后一切扫得干干净净。两人在台北相爱,两家在乡间互不往来,最后的结果如同烟消云散,让她不能不相信爱情只在人少的地方凝聚,而在人多的地方分离。
  你是她惟一的亲人吗?电话中那警察的口气好冷,听起来还带着耻笑的语意。但对方问得没错,母女两个来到世上不只巧合,还彼此都是惟一呢。想到这里,那一再隐抑的恨意终于延烧上来。一部满载高冷蔬菜的大货卡响着喇叭冲下来,将她们母女从中裁开,分成山路的两端各走一旁。这时她在满是柴油味的烟瘴中叫开了:“你还是掠去关较好啦,就免凄惨辩解,辩解一世人。”
  垂着头的那张脸微微转看她一眼,终又无言地返回坑坑洞洞的地面。她们下到几间饮食小店聚集的客运站前,那棵眼熟的老榕下已有几人坐在长椅上等车。她们家就在客运站岔进去的小路尽头,占着林地圈起来的土角屋里。但这时她停了下来,她不进去了,客运如果来得快,还赶得上台中最后一班返北的飞机。“你入去啦。”她说。
  母亲倚近来轻扯她的裙裾,额上爬乱汗渍,泛黑的瘀伤凝块渐渐有着蚯蚓般鲜淡的血水流了下来。她取了面纸递过去,不愿看她一眼,兀自别过脸默默望着远山。“隔一暝才走好莫?你这几年拢无转来困过,为啥咪一转来真像打火,阿母有话欲讲,你转来,转来我讲给你听——”
   “你安分守己,好好做人较要紧,其他我无爱听!”
   “你的倔强拢无变,阿蕊啊。”
   “我已经改名叫思涵,阿蕊是歹命蕊,早就死了啦。”
   “你哪也改名,是改啥咪涵?你听我讲啦,那个所长真有好汉缘,年岁嘛我揣测三十外,看起来实在适配,较重要是吃公家头路,我看伊对你印象嘛真好,咱走出百步外,伊还是伫在树仔脚紧紧看,你有发现莫?”
  “伊是已经踏门入户来送订么?抑是媒人婆已经讲到聘金礼饼几牛车?你默默念到底是念啥咪?”她没好气地回堵,还没罢口已见客运车缓缓从山弯处现身了。她把皮包调上肘弯,拢拢被风撩散的头发。母亲紧随不放,趋前挡住她的视线,“隔一暝啦,你给阿母拜托一下啦,你是准备恨我一世人是莫——”这样地哀求着。
  最后还是上车了,然而当她弯着身子凭窗落座时,树底下的母亲突然萎缩得像个早衰的孩童站在那里,她的脸孔埋在仿佛折断了的腰椎下低低啜泣着,一直到客运车一边滑行一边发出怒吼,才从低泣中慌张地勾起脸朝车窗叫着:“你连给我弥补的机会拢无爱么?”但那急迫的呼喊随着车行迅速在空中碎开了。
  三个月后的现在,迷离灯海中的台北,那个有着“好汉缘”的所长总算还是见了面。面对着平头下这张亮铜色的脸,乍见的刹那间,恍然错觉是圳尾那个人从许多年前的离弃中悄悄回来了。然而现实一拉回眼前,才发现只是一双陌生眼睛偶尔在话题兜转不开时歉歉然朝她呆望着。
  “我一下子有四天假咧,好久没回来了。”他说。她担心对方又要重提淡水家乡那一大串多么美好的海钓记忆——幸好只是突然掏出名片,喜滋滋地说:“这是上回你给我的,还保留着呢。对了,你在投顾公司上班,投顾跟投信有关系吗?”
  正在看着窗外灯海中突然冒出来的京华城,分神中她倒背如流:“投资顾问是帮散户赚钱,投信基金是拿散户的钱去乱花。”
  “啊,为什么?”
  她看了看表,“有些恶劣的投信基金会拿着散户委托的血汗钱到处做人情,甚至和上市公司勾结,一个倒股票,一个倒钞票。”
  “那我懂了。”
  其实他一点都不懂。她在投顾上班只是接接电话,受理一些有关入会的咨询事务,再不就是负责通知演讲场次,预告邀请了哪些股市名嘴。她的职称只是行政助理,大型演讲的会场边,她静静守在柜台望着听课的人海,墙壁四周都是她亲手张贴的醒世警语:快狠准飙钱计划、三个月三倍获利、智取法人绝招、打败指数今朝看我!在那些令人发狂的海报当中,有一句话让她在上班的第五天感到天旋地转——你的人生就要这样过完吗?
  二十七岁从没听过“台积电”,那时人人把“友达的面板要发展到第几代”一直挂在嘴上,私下以为大约又是香奈儿之类的香水或面霜即将带来革命性的实验吧?而在那之前,她也只是坐在一家建筑师事务所地下室的制图桌旁,紧紧抓住颤抖的比例尺,对着缩小的楼梯踏板、窗框、水沟盖、错综复杂的电线、滴水线,以及迷宫一般的明管暗管。在大学兼课的建筑师常常背着手踱来她身旁:怎么样,细部施工图很累人吧?要是好好把大学念完那多好啊。用着惋惜加上一点不解的语气喃喃着。后来她被调上一楼门厅负责接待访客,眼前所见同样就是那种空寂的场域,整日对着一面冷墙,木质长柜盘着汪汪几朵季节花,她姣好的脸蛋有时寂寞地映入陶盘里仿佛变成了水月,有时白盈盈的半边脸颊也会投照在入口处贴着亮面不锈钢的墙柱上,对着车来人往终日熙攘的声光。
  
  海报上的警语让她失眠,半夜偷偷想起南投乡下的母亲,还有屋后那片被土石流埋覆多年的沙丘砾土。人生就这样过完吗?那个血淋淋的启示使她突然醒了过来,她不愿永远守着柜台发呆,眼睛仿佛在幽暗中像星星一样慢慢亮开了。可以把人生当成一张纸吗?她想,并且开始试着在纸上画出远景,像个寂寞的巫师给自己进行卜测,然后随时检验自己的预感。希望有一天,也许真的有一天,她再也不必回头看,前面只有未来,一切可以重新再来。
  现在,坐在对面的、像个放长假的阿兵哥持续亢奋着的这个人,除了继续做他的乡下警察,他懂得多少?那天在派出所的第一次见面,她很轻易又实现一个预感了,这他怎么知道?为什么拼了命也要咬紧牙根买双黑色迪奥高跟鞋?为什么已经到了秋凉何况山林海拔将近一千,也要逼着自己穿起那件薄短的黑色紧身衣,搭配驼色长裙以便让自己看起来好像十分高贵的样子——那起风的薄暮难道一点都不冷吗?是的,预感。这般美丽高贵的女子不可能背后有个当流莺的母亲吧?这就对了。证据只对法律生效,而乡间人要的不是这个,甚至担心证据太早曝光,他们在茶余饭后说得全家和乐融融,不外也是希望把别人的悲剧转换成自家的幸福。他们掩着嘴骂,声浪传遍乡里,像极了风吹过的稻穗。
  只有她知道,母亲走上这条路,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她还记得小时睡觉的通铺,那还算宽敞的空间不像一间房,隔壁一边是灶口和饭桌,隔壁的另一边则是新供着阿爸灵位的厅堂。起初还能经常闻到榻榻米散发的蔺草香,阿爸死后那好闻的香味好像就跟着一起消失了;或是因为房子慢慢老旧了,碰到大小地震就有龟裂的土块从旧的墙缝掉下来,因此那好闻的蔺草香就从愈来愈多的空洞中飞了出去,如同也有愈来愈多的东西从外面纷纷跑进来,像风中飘来的雨箭、寻光而来的飞蛾,以及在树林中吱吱唧唧随时准备抓人的鬼魂……
  但最神秘的是她从洞孔瞧出去,忽然发现回家的母亲不走正门了,她偏偏从不知名的小径踅到屋后,而那里只是满地散置的枯枝和几丛挡路的灯笼花。她把手上拎着的东西一起垂在背后,花裙下两条光裸的短腿挑着枯枝的间缝起落着。原来藏在后面的是一条鱼。慢慢从灶口绕进来的母亲蹲在水盆边,扬声把她唤出来,兴奋地说:“阿蕊你看,你有看过这样大只,又搁是活跳跳的溪鳗莫?”
  阿母你哪有这大只的溪鳗?母亲没听见她的疑惑,仿佛一颗心已经掉落在鳗鱼的游窜中悸动起伏。“是真正溪鳗咧,野生现钓的哦!阿母烦恼你一身躯黑干瘦,秤起来无三两肉,不赶紧补身拔骨,恐怕以后就嫁无人啰。”
  突然暴起雷雨的夏日,再大的急雨有时也阻挡不了母亲临时赴约似的催赶。她切断丝瓜藤,用流出来的透明汁液洗脸,抚着单薄的面皮来回搓摩,好像一下子要把斑灰的肤色完全擦亮。接着母亲开始搽粉,持着手掌大的圆镜去蹲在有光的角落猛拍,从旁迸出的白色粉粒旋浮在光束中纷纷聚散,像四处觅食的鸡群在黄土中扬起尘埃。“阿母你是欲去哪里?”遇着那样的匆快镜头,她跟前跟后不停追问着,然而母亲总是不应,整好换穿的洋装后,额面已然濡出汗光,把刚刚涂上的粉脂映得油油亮亮。
  九岁那年孤单的暑假总算快要过完,那时她并不知道,真正的孤单其实正要开始。就像她在后面墙缝中所瞄见的,斗大的雨粒打在地上冒出了白烟,屋后那排灯笼花掩去了母亲疾步而出的身影,只剩红色的伞面歪斜地浮在花瓣上,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飘远了。
  咖啡香持续漫荡,飘扬的乐音中,对面的平头随着节拍微微起落着。一个幸福的警官。她想。对方正陶醉在恋爱的氛围里,从他发亮的瞳孔看得出来。但她希望这样的陶醉不要太久,回家还有个电话要打。她要告诉母亲的是她做到了,两个人很谈得来,很愉快。有多愉快吗——我只能说我已经听你的了,不管你以为我多么恨你,反正我和他见了面……她看第三次表。这回终于幸运地被他发现了,但他眼睛一亮,说的却是挂在另一只手上的环饰。雾面宽边的尼泊尔银环,一直谨慎地贴在腕口,忠心耿耿掩护着主人的伤痕。然而这只手环却使他兴奋地挥手叫了一杯酒,并且还没喝就醉了。“怎么会有这样耐看的手环啊,刚好搭配你的气质……g7NgzrNa2+jJA/9mI5desw==
  被赞美的部位只好让它安分地搁在桌沿,但太阳穴随即刺栗了一下。
  “对了,谈谈你自己嘛?好像整晚都是我在讲话。”
  “我没什么,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她轻轻笑起来,突然想到,也撩一下头发吧。
  “不!”吁叹声吐自他的肺腑,他认真的神情使得两只眼睛像惊蛰的幼蛙蹦了出来。“不会的,你一定过得多彩多姿。对了,我可以直接叫你思……思涵吗?”
  她只好又开始预感了。今晚很难早早结束,对方还会提到明天的行程,不是看场电影、逛逛乌来早开的樱花,至少也会提议去他们淡水吃吃海鲜吧。听到他来台北的消息,已经主动把要紧的事情耽搁了一天,因此她准备站起来了。“可以啊,你就叫我思涵,朋友都这样叫我。”
  思涵其实没有朋友,她心里说,一个都没有。思涵过得很辛苦,除非客人不怕曝光,否则不可能出门赏花。何况她自己也不愿意,也不想体会一个人窝在电影院吃着爆米花是什么样的心情。她只想躲起来,像猫蹑行于黑暗的墙边等待,等待寂寞的猎物终于到来。
  她要拜访一个人,一个即将安定她灵魂的老男人,杂志上说他六十岁,民营银行的董事长。要不是和乡下所长撞期,行程原本订在昨天。她已经等待了三个月,但真正开始行动则在几天前。
  几天前的股东会。场面冷极了,为了避开股东严厉的炮轰,他们刻意把地点挪到台北县偏郊近海的小学礼堂,还请来几个狞面警卫守在门口。股利挂零,去年打消呆账后亏了二十亿,而新的半年报刚出炉,虽然消费金融赚了钱,但抵掉不动产的超贷逾放还是变成赤字。这么惨的银行,股东会当然不好过,她所等待的这个人,正需要像她这样的温柔女子,无怨无悔地献出爱心。她想。
  席位坐不到三百人,她环视了背后的陌生面孔便开始等待。胡董事长终于出现在蓝色帷幕中时,台下没有任何掌声。他胸前别着蝴蝶兰与满天星,像个喜庆中的主角不小心撞进了丧家,全场仿佛凝聚着一股悲愤与哀愁,因此他只好清清喉咙,略去开场白,直接开始报告悲伤的业绩。
  她只有一张他们银行的股票,但这就够了,投资上市股票就有这个好处,人人都有资格参加股东会,有的来闹场谈条件,有的只是来领一份纪念品。但没有人知道她要什么。她坐在第一排,靠走道,因为这个角落灯光够亮,可以照见乌亮的披肩长发和剪裁得凹凸有致的纯白衬衫,这让一点来头都没有的她这样一个女子显得好像充满真知灼见的样子。
  后面的炮火果然开始猛烈攻击了,有人挑明胡董过去几年勾结建筑业所以埋下祸根,有人要求他立刻下台以便重组新的董事会。一个欧巴桑在众人的鼓励下痛哭,她说股价惨跌使她失去了丈夫。周思涵静静等待,冗长的等待中足够让她回想自己曾经失去了什么,而今后可以从哪里要回来。平常只有当她不小心再度陷入茫然的思路时,她的脸庞才会深垂下来,覆没在颤抖的黑发下,像个误过船班的异乡女孩。但这回她不是来感伤的,也不是来批判的,她在一本财经杂志上很认真地读完胡董事长的专访,他正在过着银行家的悠适生活,而真正促使她立即买了那张烂股票的,则是因为他的老婆孩子都远在美国加州。
  一直等到后面的炮火逐渐零落,台上塌着脸听训的胡董果然已经像个被罚站的糟老头——这一刻终于来临了,她站起身,高举右手,仿如跳入恶海中升起她的一片帆。“我叫周思涵,虽然我不是大股东,但是我对这家银行还是充满信心,我相信大家和我一样都是爱深责切。”她回眸看看伤心的欧巴桑,听到嗯了一声的报偿。“房地产的烂账其实每家银行都有,只是多少的差别,不过那也是前几年崩盘的结果,幸亏现在景气好多了。可不可以这样,让胡董事长有机会谈谈明年的展望,请他直接告诉我们,要如何把以前赔掉的赚回来。我想这才是我们那么远跑来开会的目的,不晓得这样好不好?”
  
   凭借着女性特有的敏感与慈悲,她果然听到了欧巴桑的掌声。掌声像风中快活的叶片,一片又一片迎风啪响了起来。
  胡董事长仿若重获新生的喜悦与激动,周思涵在第二天充分感受到了。她借着整理新开的账户,坐在银行柜台外的沙发上翻了一个半小时的报纸,等到外面那部熟悉的黑色凯迪拉克缓缓驶近才迎面而出,非常凑巧地挡住他的去路。“啊,董事长。”
  她几乎看见胡董事长的气管底下靠近肺叶之处,也在相同的瞬间激动地鼓起了肺泡。他停在还没走完的银狐色大理石梯阶上,不顾旁人的注视叫了起来:“啊你是,你是周——”
  “思涵,周思涵。”她笑着,特别笑出了声音,这笑声在岁末的冷风中轻荡,像一串散落的铃珠沿着台阶滚到路上。
  “哎呀,难怪这么眼熟,就是昨天嘛,昨天。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董事长,别忘了我是你们的忠实客户呢!”
  “是啊,是啊,差点忘了……那就上来坐坐,来,跟我来。”
  “不行的,董事长有事忙呀!”她知道这一着是险棋,因此稍稍侧身让路,朝着银行门的方向走。
  胡董边走边召唤,她跟在后边三步两跳,像个得宠的小孩。一楼是柜台大厅,二楼是稽核放款部门,三楼是新开张的票券金融……胡董带着她逐层介绍,所到之处男女行员莫不投注惊羡的眼光。四楼是掌管各分行的电脑中心和全台会议厅。你看我这董事长整天闲着吗?当然不是啦董事长,外界都误会你了。哈,每个都像你这么明理那多好……
  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一老一少没超过二十四小时就打败了时光隧道。当她气喘吁吁跟上五楼董事长室的门口时,她却坚持不进去了。她深信该停步的时候就别再前进,连进去喝杯咖啡都不行,她只是来递名片的,顺便给对方温习一下昨日的印象,也让自己预留出下次直接闯进来的空间。
  当然,她不想成为随便的人。计划中她的扮相代表时髦、智慧和敏锐,就像许许多多每天走在台北街头的美丽女人一样。两天后对方自己打了电话进来,迫不及待独自在留言中表白,聊着聊着说不出什么梗概,但就是意犹未尽地继续聊着聊着。那种看不到人却能直接渗透对方内心的胜利感并没有使她迷惑,她还是按捺着,时间拉长有利于对方胡乱想象甚至发狂。她要的是这种感觉:掌控权看似主导在对方,但球却捏在她手上。
  现在,她终于摆好了发球动作,直接搭上电梯来到五楼。房间够深够大,一大片窗玻璃在右手边隔开马路,可以直接看见午后阴灰的台北。胡董事长发直的眼神充满了默许,因此她把黑呢短大衣脱了,只剩开着低胸的浅蓝色缎面洋装,映着鼠灰地毯上似有若无的小小紫星。在这充满想象的空间里,她不疾不徐取出一份纸件,带着期求解惑的神情:“董事长,你一定要帮我出主意,海外基金种类那么多,到底哪一家好呀?”
   “来,我看看。”他接过去浏览了一遍,“哇,这么认真,你还做笔记啊!我告诉你,问海外基金你是找对人了,像我这么内行的没有几个。第一点,绩效暴起暴落的千万别碰。第二,注意你的投资是采用哪种外币,很多人赚了绩效都是空欢喜一场,因为汇差的损失补不回来。”
   “董事长,那欧元怎么样?”
  “升过头啦,还是别小看美国这个老大哥,不要以为世贸大楼被炸掉,美国就爬不起来,要知道啊,挡得住恐怖袭击那才真正恐怖。”
  “哇,董事长,你一说就是重点,我还要做什么笔记呢?”
  她嗔着自己的愚行,一面想着见面开场这也够了,赶紧把文件放回皮包里。没想到对方讲完重点后就没有重点了,突然开始谈起世贸大楼被炸之前的几个小时,他和一群加州侨商是如何侥幸走过那个重创之地。“人的生命是那么脆弱渺小啊。”他开始以感伤的语气诉说着。
  她多么希望对方真的赶快走过那个伤心地,以便赶快回到眼前这个急需他的存在的空间来。她根本买不起什么鬼基金,至于人是多么渺小,谁知道?她和十来个模特儿一样,原本还可以和不同行业的人平起平坐,哪管对方是什么电子大亨、企业家第二代、知名建商或是呼风唤雨的某某党派。经纪人安排饭局,有钱的大爷提供奖赏。那么她呢?刚开始只知道自己可以提供微笑,避免在喝汤时发出声音,以及偶尔必须捧起餐巾轻轻揩一下嘴唇并且不让口红走样。她辞掉投顾的工作,告别了周春蕊的梦魇——周思涵这个名字取自抚顺街一个发现她五行严重缺水的相士。她终于剪了短发,像个俊俏的男生,在最后的结训日勉强学会两脚走一直线并且不让头顶的苹果掉下来。她和她们充满信心,天天期盼镁光灯下的伸展台。但经纪人安慰她们应该先陪大老板吃吃饭,酒足饭饱什么都好谈。后来饭也吃了,却没听到饭桌上讨论什么表演,倒是饭后一大半姐妹纷纷被客人带走,一次又一次,她和几个固定面孔坐在原地,像桌上的一盘盘剩菜冷冷地发呆。
  客人没带走的,回去罚站,对着一面穿衣镜,反复检讨自己的今生今世还有多少美姿或勾人的情态。经纪公司不但不支薪,大半的培训费还暂时赊在一张本票上,当最后只剩她一人孤伶伶站在镜室中央时,她所听到的羞辱还包括肚子里咕噜咕噜的饥叫声。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陪大人物吃饭再也不能只是羞怯微笑,也不应该在碰到验货般的眼睛时便赶紧闪开。她开始直接在圆桌上寻找朝她点亮的眼神,静静等待,一旦发现专注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三秒半,她便马上除去冷艳的面纱,全力施展出从未有过的情欲去凝注对方,并在心里渴望呐喊:选我吧,选我吧!
  她被一个做微软游戏机的下游厂商带到敦化北路的饭店,有生以来第一次搂着陌生人。房门在身后自动上锁,仿佛世界从此关闭,而地狱在她眼前瞬间打开了。豪华套房位处高楼层的角间,长条地毯从门口延伸到底才是窗下的沙发,双人床则掩在另一边的走道口。每想起这画面还是禁不住全身发麻。客人脱掉鞋袜就盘腿坐上转弯处的床沿,浑身流露涨红的酒气。“喂,姑娘,你还不能坐沙发。先把衣服脱掉,从门口那边走过来。”
  她慌乱地站起来,听不懂对方说了什么。客人指着房门重述了一次,啧声说:“你不走一圈,我怎么相信你是不是模特儿?”
  她缓缓回到门口正待转身,突然又被后面的声音喝止:“你在干什么,衣服一件一件脱嘛,这里就只有我。”
  是第一个客人。是奉耶稣基督圣名所赐的荣光才被选上。她打开背后的拉链,感觉仿若曝陷在一万人面前,一套夏日薄丝的衫裙让她折腾得出汗了。
  “衣服先放地上,别害羞,身材好就不用怕。对啊,你这样看起来多美,继续吧。”客人说。他还是盘腿坐在那里,两手撑住床罩,像个已经购票进场的观众,等着欣赏一个叫周思涵的女子将她过去的坚持全部撕开。先生,可不可以这样就好?她怯生生望着对方,嗫嚅只有自己听得见,想表达的是如果要验明模特儿身材,这样已经够了,她全身只剩一件底裤和半透明的胸罩,在这之前她不曾让一个男人这样远远瞧着光裸的肉身,即使当初为了同乡学长而拿掉两个月身孕的那段时光。
  先生,可不可以——当她终于解开全身的羞耻,惶然间已经忘光台步的走式。一只手横贴胸前,剩一只手只能稍稍掩住下身,这难堪的样态使她寸步难行,何况前面不像一条路,看起来只像一片海,她所不知道的世界原来那么空幻,那么迷茫。然而后来她还是走了过去,像她小时候从墙缝瞄出去的那把红艳的伞面,一样悄悄地飘了过去,飘走了,也慢慢飘远了。
  周思涵走完脑海里的那一趟时,爬上纽约世贸的胡董事长还没下来,这时一行人继续来到全世界最伟大的证券中心——“把人类分出贫富的地方”,他说。周思涵偶尔光顾一下他秃额上的老人斑,偶尔不得不颔首赞赏着对方漫长的行程。杂志上虽然说他六十岁,但他系着一条葵花领带,说起话来声如洪钟,连三角眼都震得发亮。当他终于走完那个重创之地,一点感伤的余绪都没有时,他甚至走向旁边柜子取来一叠照片。“你看,伊拉克多狠,这么壮观的纽约地标。”他说。
  
  “是啊,好漂亮的大楼。”她倚前跟着赞叹,照片里的背景是陌生的万里晴空。但外面渐渐暗了,她暗示地拎起皮包带子。胡董赶紧看看表:“你不要走,一定要请你吃个饭,还没有机会谢谢你啊。”
  计划中还没有这一顿饭,她知道这又是不该前进的时刻,然而刚从那段不舒服的回忆中跋涉过来,竟觉得真是累了。因此当她穿上短大衣时,突然听见自己蹦出了一个非常无助的单音:“好。”
  
  他们约好星期日,别墅就在阳明山。有一个游泳池,可惜现在太冷了。他说。他们坐在计程车后座,周思涵正待开口问地址,胡董已经把司机要来接她的时间地点交代得清清楚楚。因着进展如此顺畅的缘故,她默许一只躁热的大手慢慢爬上她的膝盖。真是愉快的夜晚啊,手的主人继续陶醉着,他将她的大衣下摆收拢起来盖住了短裙下的大腿,当然这样的温馨举措也同时盖住了他自己的手。希望这一个可以维持很久。她心里说。
  回到家还不太晚,电话里已有三个留言,却同一个声音。警察。警察。警察。她的太阳穴一碰上他很自然就要刺栗一下。你的手机都没开。我去找你好不好?那么冷的天不如我们去吃麻辣锅——最后变成一股泄气的声息冷冷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周思涵真想告诉他,这么冷的天,她只想有个瓦斯炉,一套看电视时可以半躺的沙发。她的房间隔成两半,一半用来做噩梦,剩下的一半只能用来穿衣和脱衣。然而在这之前她住在天母的高级公寓里,拥有一本随时保持一百多万的存折,和一份属于她个人的名单,上面记载着客人因着美妙印象而主动留下的资料。她脱离了经纪公司的剥削与掌控,自己在每个名字旁边附注对方的职业、身份、话题兴趣以及出手的多寡,打上三角记号的是拒绝往来的虐待狂,而名字上面画着星记的,则表示对方即便上了床也能维持相当的教养。有时当她难得有好心情,也会在小气鬼旁边写几个发泄的斥责文字,不然就是画张鬼脸自娱。
  她不接电话,只听留言来自何方,癖性差的理都不理,癖性差但手笔特重的,才依当时的心情决定要不要搏命演出。比如还在台北政坛的那位,以前来电必然挑在要命的冬天,其他三季音讯全无,除非刚好刮了台风,而风刚好够强,足以让他整个人一直强烈哆嗦甚至快要飞起来。他住在五星饭店后方的巷子里,每天清晨和太太手牵手散步在分隔岛的树林下,风平浪静的夜晚偶尔跟着朋友去小酒馆买醉,惟独突然起风的大日子,仿佛他的生命终于找到源头,他会把她带到万里乡一栋老房子的屋顶上,对着无星无月的天空脱光所有的衣物,然后开始亢奋呐喊。
  叫我的名字!她叫他的名字。继续叫我的名字!她继续叫他的名字。但她心里说,如果不得志,应该是党主席叫你的名字才有用吧?他将她推上黑漆漆的女儿墙,掰开大腿全力挺进,然后开始哭泣,用着激昂的声调再三唾骂着他们的党。在黑暗中咻咻耸窜的强风不断袭击两人的肉体,他在强烈哆嗦中只顾哭着笑着,但那尖厉的叫声只有被迫紧贴在胸膛下的她才勉强听得见,其余的也许都卷上了夜空。她强忍撕裂般的痛楚,为的是以一抵三的超额代价,至于对方为的是什么,她管不着,也无从发问。当他把身上的不幸全部哭完,便突然静默下来了,脸上常见的皱痕似乎已被舒爽的亮光抚平,在抽着烟的余韵中微微笑着。她想,也许他回去之后,同样还是流露着和太太散步时惯有的寂寞感吧,偶尔也会衣冠楚楚出现在电视上痛陈对手即将带来的不幸,然后等待下一次的狂风来袭。
  如果可以哭得很快乐,那不是幸福吗?她想。她还去过一个小农场,对方是个每天关在电脑室研发快闪记忆体的中年人,那次是他难得休假,两个人在木屋里努力了很久,在她以为对方几乎将要放弃的时候,却突然从床褥中爬起来叫道:“你听,下雨了!”
  哦,下雨了。她茫茫然应着,看见他讶异地望向天花板,仿佛神祇从天降临,正式带来他期盼多年的旨意。雨真的下起来了,他抓起浴袍冲门跳了出去,粗大的雨点连番打响窗玻璃和斜屋顶,也打在他头上,紧接着雨阵密布延伸连绵一片,变成了杀声不绝的千军万马不断奔腾。小小的农场刹时陷入了雨幕,他赤条条走过来又走过去,仰起脸并且张开嘴巴,仿佛终于告别了千百年来的辛酸苦旱。很奇怪的是,在看似自我凌虐的放逐中,他竟然因着暴雨的洗礼而慢慢勃起了,那不再萎靡的男性使他仿如操控着一头骏马般,来来回回奔驰起来。
  那种瞬间解脱的快乐她体会不到,也不想体验快乐到底是什么。汗流浃背的男人明明冲刺得喘不上气,也要趴在耳畔嘘寒问暖:你有爽莫?你有欢喜莫?有爽你就紧讲!紧讲有爽!有时她只好虚喊两声应应急,甚而配衬几句不容置疑的尖叫声。时常因为这样,使她想起像她这个年纪就离世的父亲,下葬那天她被后面一只大手压下,强迫她把头磕在草地上,道士每念一串吉祥话,她便喊一声有。即便那时荒郊野外到处一片哭不尽的悲哀,也不明白有是带来什么,没有又失去了多少,反正父亲死了,再也不从工厂下班回来了。如同后来她陪着床上的男人喊,放荡的叫声里面闻不出自己的情欲是几许;有是带来多少快乐,没有又能增加多少悲哀?反正男人都一样,上了床摸奶像拈花,穿上裤子个个变成混蛋,再也不问快乐不快乐,一旦从她身上获得解放,用一点金钱的报偿就能禁锢她。
  后来连被禁锢的机会都破灭了。经纪人找上天母的公寓,把看得到的地方打得稀烂,把她逼到墙角拍照,把存折印章全部带走。他把撕碎的客户名单撒在她身上,同时撂下一堆狠话让她惧怕,惧怕而又无法声张。她没有爬起来,一直到天亮还躺在地板上。她的胸部还是很美,一条皮带的鞭痕从她右乳滑下直抵纤细的腹肌,仍然无损于嫩红的乳头像一粒初生幼蕾那般微颤着。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伤痕,她的皙白依旧,照片拍不到的是隐隐出现的颤抖,但也凭着惟一覆盖在她身上如丝一般的这种冷颤,使她还能稍稍抵挡那个漫长的冬夜。
  两天后她被发现一个人反锁在麦当劳的厕所里,身上穿着白色运动服,一只手垂放腰间,乍看并不清楚鲜血从何处急流而出,染红了那可怕的一整片。她在后来的日记里追忆着这一天,已经无法想象当时为什么毫无害怕,只牵挂尸体要发现得早,万万不可腐烂长虫,她担心死后全身会因此出现千百个洞,像儿时通铺上那面残破的土墙,任何东西都可以飞进飞出,包括她的童年和母亲的灵魂。
  天母的公寓客厅凌乱不堪,原本打算一年后买下来安顿母亲的房子,依然呈现着那一夜暴风雨后残破的景象。她只能把衣物装满大皮箱,其余没有任何一件有能力带走。新租小套房选在僻静中免不了荒凉的延平北路尽头,一个再也无路可走的地方。
  新的电话再也接不到旧的讯息,客人的音讯断得干干净净。有阵子她忍不住想把旧线移过来,却又害怕经纪人随时会从她的噩梦中跟监而至。在这最后的狭隘空间里,反而只剩安全看得见,也摸得着,前后四天她躺在床上昏睡,醒时蹲在地上抠着砖缝里的尘沙,再不就是望着寂寞的电话。她强迫自己在脑海里翻找依稀记忆的客人号码,有些模糊,却又似乎熟悉,一次又一次从错线中折返,然后仿佛被丢弃在一个已从地图上切割掉的失土中。那种就差微细的一念灵机而无法重返人间的悲哀与失落,溢满了整个房间。
  她重新回到投顾。新的职务是每天早上跑到号子里和欧巴桑聊天,就着入会必胜的传单内容充分解说散户的陷阱和出路。下午的时间则待在公司填报资料,死背五十家交易热门的电子股,然后恶补几份报纸杂志上的产业动态。
  在那个幸运的日子里,她翻到第五十页,终于遇见了胡达雄。没有陷入长考,马上预感下一个会是他,一个仿佛百年之前就该认识的老男人。没有理由不是他。她想。无路可走的时候就不该继续漂泊,就像带着传单开发业务一样,她终于决定要审慎地物色一个人来开发,如同找块地重新翻土耕耘,然后一直忙到收成。她愿意交换条件,半年或一年,她的肉体可以贴上对方的标签,在被禁锢的日子里只呼唤他的名字。甚至如果有需要,有见不得人的癖好,有压抑不能伸展,有辛酸不能解放,不论风中或雨里,她都能够随他欢喜,和他融为一体,并且奉主耶稣基督的圣名祈求与立誓,她会像一片秋天的叶子,听命栖身的乔木,随时准备离开,永不纠缠。
  
  是的,只要安全就好。她想。
  途中她的手机叫了两次,乡下所长强调今天是他台北假期的最后一日。如果愿意出来,他想带她到北横逛逛神木林。对了,那附近有个池塘养了一对鸳鸯,他说,或者只是吃个饭,有一家很棒的日本料理……我明天就回南投上班了。
  别墅的围墙刚入眼帘,司机已把车开进前院的花园里。周思涵在下车的那一刻悄悄把手机关了,却突然听到有断断续续的叫声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她甚至怀疑那声音会不会来自头上的树梢,听来很像特殊的鸟鸣声。胡董事长这时从右方树下一片青色的果岭走了下来,他把手里的推杆连同手套丢给司机便领着她走向前面的小径,在养着几条锦鲤的池边停下来。“来,这里坐。嗯,你今天的气色不错,一定睡得很饱。”他先坐下,拍拍青灰板岩上的空位。
  她睡得不好,只是多上了一点腮红。她又梦见母亲被带进了派出所,这回两只手臂挂满铁铐,下面是脚镣,全身交叉紧紧绑着粗厚的麻绳,她被悬吊在门口那棵梨树下示众出丑,而派出所的所长只顾背着他的双手踱步,任由围观的群众直接唾骂她的恶名。
  上了腮红之后她还是认为今天黑色的衣服非常不宜,后来总算穿对了米白的皮外套,此刻正亮丽地映着从黑瓦屋顶上方投照过来的暖阳。“地方很大,房子就变小了。”胡董指指楼上阳台爬满了藤叶的老虎窗,“走,来看看我的书房。”
  她被带去书房、起居间、音响室,以及老婆赴美后“反而睡得很好”的大主卧。楼上的墙面挂着几幅水彩,各式各样的雕塑品造出了一些端景空间,站在挑高的栏杆旁可以听见楼下传来悠扬的乐音。在行进过程中从某个角落开始,他的手仿佛已经因着解说者的劳累甚或由于艺术赏析本就容易导致的情感投射,而过早地在她肩上摩挲起来了。她在第五十页挑上他,当然也是凭着这一点,杂志影射他风流多金仅及道听途说,还不如情感丰富的一只手在这真实的瞬间予以点破,甚至即将从这个地方开始引渡她的灵魂。
  接下来不知道他打算在哪里做?她想。一定要有床的话当然就在房间里,但走道也不无可能,刚刚还注意到起居间正好有一套橄榄色的大沙发……总之她不希望肩上的手突然拿开。在某些正确的场合她是好女孩。她尽量维持并肩的微距,不敢任意走偏半步以免那只手掉下来。不能主动,却又害怕机会消失,如同此刻混合在她身上的柔软与僵硬,已经化作一颗不容许滑落的苹果主宰着她未来的方向。
  总算又回到了主卧房,胡董事长突然寡言了。男人突然不说话,事前意味着他准备脱裤子,发生在事后则表示对方正在搜寻借口准备离开——因着他的缄默所带来的希望,周思涵愉悦地跑到阳台边拉开窗帘,“哇,都是红色的,全部都开花了哟!”
  阳台外还是断断续续响起有人模仿鸟叫的声音,而朝远望去,阳明山的小径上正在隐隐蠕动着蚁队般的黑影。
  “这些都是三角梅,比较大的是茶花。”他已经跟上来,从后面搂住腰。她轻轻说声不要,但心里说好,挣扎得非常乏力,也非常不小心地在转首间就被对方磁吸而上,封住了嘴唇。
  六十岁的胡董不胖,他轻盈地吸住她而抵达床边,像撕掉昨天的日历一样从小腹掀开薄呢上衣,然后贴住她裸滑的肌肤开始饮啜,用着他的脸和他贪婪的舌尖。这时她突然忘了是否还要挣扎,因为外面那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那是谁?”她说。
  “我儿子。”语气稀松平常。他的脸还贴在胸罩下,只能闷声说:“一天到晚老是躲在树下学鸟叫。”
  她吓着了,除了这个儿子,难道在这围墙之内还有其他的家人?周思涵跳下床,倚近落地窗,但那声音又停了。
  胡董还是攀了上来,他只剩一条内裤,全身散发高温。“你别怕,他就只能整天逗逗鸟,高中拼联考突然全部走样,都十几年了,他不伤人的。你看我老婆多放心,自己和其他两个住国外,把他丢给我。”
  他介绍的仿佛只是一棵树,这棵树患了一点小小的虫害。周思涵将他摸上来的左手挪开了,她看见那逗鸟的儿子终于出现在草坪中央,走得疾快,快接近铁门的时候突然站住,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疾走回来。同样的动作不断延续着。
  周思涵无端涌起了说不出源自何方的怅惘。她听见背后的声音说:“你看他走那么快,有时是想起忘了带准考证,不然就是笔。不过这样也好,每天同样一条路让他走,既安全又放心,反正四面都是墙,没有必要让他知道外面还有世界。”
  他轻轻拉她胳臂,示意回到床边。她却紧紧站在原地,一手横覆胸罩上缘裸露颤栗的心房,一手握住窗577bc92844030eceea6a4bcba34cde8b帘的垂边,突然感到莫名的气流已经冷到骨头里了。“哎呀,你是在掉眼泪吗?我说过没关系,你这样会让我心疼的。”他的手再度绕上来,撩起她微颤的长发搁到后面,似乎还要开动未竟的旅程。
  一切都可以作假,包括自己的声音、仪态、思想、种种妩媚的利器,惟独许多年来她一直无法伪装的泪水,突然在这暮冬午后别人家的阳台边宣泄出来了。我的病和那个儿子一样重,她想,但是他比较幸福,外面没有世界多好啊。
  后面的手终于松开了背上的扣子,粉白的胸罩立即蹦落下来。她没有劝阻,却也不愿在这突来的恍惚中做下去。她站着的地方已经看不到斜阳,四野逐渐蒙起一片灰,只能看着红色茶花慢慢黯淡,看着两只别人的手在她胸前来回抚慰,像揉面,像摘桃,也像淌汗的夏日昵在母亲怀中,她的两只小手把不住那鼓浪般的乳房,只好忽左忽右那般地搓摩着。
  也许发现了她还停留在莫名的悲哀中,胡董两手继续划动,但他总算又吭声了:“能找到像你心肠这么软的就好了,有能力又有正义感;我一直帮这傻儿子寻找的对象,最好就像你这样,一辈子能照顾他,说不定还能帮助他,可惜这种姻缘不是我同意就能撮合起来的。”
   “你真的在帮他找吗?”周思涵站得不稳,膝盖一欠,感到从未如此晕眩。
   “这怎么会假?怎么说都是亲生的骨肉。”
  选我吧,选我吧!曾经如此渴望呐喊过,那么渺小的愿望不能再让她实现一次吗?选我吧,选我吧!她突然抓住窗帘,迅速把自己的裸身藏到后面。但她知道来不及了。从刚刚一上楼就来不及了。从翻到那第五十页的刹那间就注定来不及了。甚至,在她还没长大的时候——
  “阿母你哪有这大只的溪鳗?”
  “是真正溪鳗咧,野生现钓的哦!阿母烦恼你一身躯黑干瘦,秤起来无三两肉……”
  是命运的关系吗?她不相信,也从来一声都不哭,只让眼泪悄悄流下来,流在薄暮的窗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