袈裟
2011-12-29杨佳娴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5期
一次在明星咖啡馆三楼,真的碰见了周梦蝶。
招牌的蓝长袍,身形削瘦,微耸的天盖,默默坐在角落卡座。那时候我们一大帮子人,台湾的大陆的研究生们,彼此推推搡搡,自疑是否打扰了诗人的清兴。倒水端点心的阿姨说:“去呀,他可喜欢跟人说话了。去去去,不要紧。”最后一个本籍河南的上海女孩豪气地说:“哎,我来!”就上前以河南话向周梦蝶攀谈了起来,然后才招招手叫我们过去。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谈话内容似乎不怎么牵涉到诗,只记得梦公一面说话,一面扯整着颈子上的围巾,近乎无意识,打个结,再松开,又打了个结……而他正说着的是回河南老家去,竟刚好赶上了大儿子病重去世,一趟返家探亲理应是温暖旅程,却变成了生死的灰色梦境。涉及长久的分离与人寰中的难题,这都不是我们能够置喙的。
历来谈到周梦蝶的诗,总是谈到佛、禅意、雪与火、俗世怀抱与超脱的辩证。但是,在这些仿佛空灵而又沉重的气息背后,是诗人也作为上世纪四十年代后半叶国共内战、大批流徙迁台的从军青年人,那种消沉无望的集体气氛下的一分子。浸浴于压抑的时代风,诗人摸索着属于自身气性的一种语言,一种缠绕而又慈悯的格调,这是性格使然,也是另一种大时代下的反响。在石室与铁屋中,他感受的不一定是苦闷禁闭,更多的是心上缥缈的那一缕一丝……
于是在他的诗中,处处可见那对于情的识觉。《有赠》说:“我的心忍不住要挂牵你”,《上了锁的一夜》说“不,用不着挂牵有没有人挂牵你/你没有亲人,虽然寂寞偶尔也一来访问你”,而《托钵者》则写着“紫丁香和紫苜蓿念珠似的/到处牵挂着你”——“牵挂”,是一朵花的摇动嫣然,一件久远的小事情的余威,动心不忍性,情意是雨的毛线团,黏在时间纤维上。牵挂,是袖口残留的微潮,信件折痕的破绽。
感于多情,而又极力要与之并存,乃至再上一层,以情为悟的资靠、凭借。在情中而有悟,而非割舍情。一九八O年三月周梦蝶《致高去帆》信就说:“‘雪’,似亦可归入先天性绝症之一种。顶上雪,superyouthair(染发精之一种)犹能改之;心头雪,则非兼具胭脂泪、水云情、松柏操与顶门眼者不能改也。”他不只强调德操与识见,还得有“胭脂泪、水云情”,这是贾宝玉同情同理的眼神。
读周梦蝶几本诗集,仿佛读《红楼梦》贾宝玉数次有了悟契机,而又未悟。以宝玉的天分,也不能顿悟,而是渐悟的,惟经历过多次的生离、错过的死别,那些人间不可避免之命运,把曾有的青春欢欣反衬得只是黑井刹那的微光——而人生本质,莫非也就是不断下坠的黑井本身?所以诗人问了,《川端桥夜坐》写道:“什么是我?/什么是差别,我与这桥下的浮沫?”甚至他问:“说命运是色盲,辨不清方向的红绿/谁是智者?能以袈裟封火山的岩浆”(《四月》)他知道披上袈裟,底下仍有岩浆。可是周梦蝶诗中所追求的,果然是成为纯智之人吗?对于写诗之人来说,从情到悟,从惑到智,那历程里有颠沛的真魂,即是诗意栖居之所在。
《走在雨中》一诗曾说,“许久不曾有这份渴望了/雨和街衢和灯影和行色和无聊/仍和旧时一样/——是我畏惧着欢乐”,因为欢乐必有沉落的时刻,因为有欢乐的记忆,铭刻于身心,才有渴望。这渴望可以蛰伏,不可以消除。可是生命如此寂寥,只身来台的周梦蝶,在军队里、在街头的摊贩里,都似乎是那么格格不入的一个。他读经,学佛,不畏冷淡与艰难,一如他写诗,默默,坚定,琢磨那骨肉,缓慢里竟也累积了几卷帙。他这样区分:“诗是感情,佛是观点”,二者之间理应相反,却在他诗中相成。把二者绾合在一起的,或许正是周梦蝶自己在一九六五年四月《致罗璧》信中赞扬的“天真与痴情”——人的性情中“最可爱也最可哀”者,而这当然也是贾宝玉的特质。多年以来体会、斟酌,六世达赖诗人仓央加措的徘徊:“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变成了周梦蝶多年来读《红楼梦》的感触,纠葛的缺憾,奇异的圆满。他的袈裟下埋藏着茶花,可是并不阻挡清水般的凝视,又令人想起“情僧”苏曼殊的话:“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除了诗,周梦蝶一生写了许多信。从结集成书者来看,或劝人以爱,或劝人以宽怀,或表达情境、心性,多么好看!例如一九七四年六月周梦蝶《致王穗华》信件末段写:“谢谢你的关注!我很好。十四年了,在这儿。阳光的香味。尘埃的香味。风雨晦冥的香味。排骨,油烟,杏仁牛奶,铁观音和菊花的香味。……有时候,仿佛永恒就在我对面,懒洋洋地坐着;世界昨天才呱呱坠地,我是振翅欲飞的第一只蝴蝶。”那样静美的姿态和目光。一九七六年四月《致郑至慧》信中说:“看到一球嫩芽;如果不能‘同时’看到整个绚烂的春天,及其凋萎与再生——这人,充其极,只能算他有半只眼。”见微知著,坐小观大,轻盈者以有限设想无限,沉重甚至提心醒肺,飞跃性的神思与思维的砝码,这是不只求美,还求风骨与怀抱的文学家本事。
(选自台湾《INK印刻文学生活志》2011年3月号)
·本辑编辑 游锦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