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的诗(十五首)

　　错失
　　
　　十字架上耶稣的泪血凝冻了，
　　我理智的金刚宝剑犹沉沉地在打盹；
　　谁说人是最最灵慧而强毅的？
　　竟抗抵不了“媚惑”甜软的缠陷的眼睛。
　　
　　你说，也许有一天你会怀孕
　　（你将炼铸一串串晶莹丰圆的紫葡萄出来）
　　是的，也许有一天荆棘会开花
　　而一夜之间，维纳斯的瞎眼亮了……
　　
　　谁晓得！上帝会怎样想？
　　万一真真有那么一天，很不幸的
　　我担忧着：我仿佛烛见一座深深深深锁埋着的生之墓门
　　面对着它，错失哭了；握在真理手中的钥匙也哭了。
　　
　　
　　孤独国
　　
　　昨夜，我又梦见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负雪的山峰上。
　　
　　这里的气候粘在冬天与春天的接口处
　　（这里的雪是温柔如天鹅绒的）
　　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
　　只有时间嚼着时间的反刍的微响
　　这里没有眼镜蛇、猫头鹰与人面兽
　　只有曼陀罗花、橄榄树与玉蝴蝶
　　这里没有文字、经纬、千手千眼佛
　　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
　　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
　　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着诗和美
　　甚至虚空也懂手谈，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
　　
　　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帝皇。
　　
　　
　　梦
　　
　　喜马拉雅山微笑着
　　想起很早很早以前的自己
　　原不过是一粒小小的卵石
　　“哦，是一个梦把我带大的！”
　　
　　
　　刹那
　　
　　当我一闪地震栗于
　　我是在爱着什么时，
　　我觉得我的心
　　如垂天的鹏翼
　　在向外猛力地扩张又扩张……
　　
　　永恒──
　　剎那间凝驻于“现在”的一点；
　　地球小如鸽卵，我轻轻地将它拾起
　　纳入胸怀。
　　
　　
　　濠上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 《庄子·秋水》
　　
　　吹一串串泡泡的微笑
　　赠答那微笑──
　　那自稀稀疏疏的须髭里
　　漏泄出来的。
　　
　　黄昏。他们的拄杖
　　敲醒这儿岸边贪睡的卵石
　　和挤在石缝里比寂寞还寂寞的
　　等待，和蛰在等待里
　　
　　比遥远还遥远的记忆。那时啊
　　他们和我，同在一胞黑色的
　　从未开凿过的春天里合唱着冥默
　　不知道快乐──比快乐还快乐……
　　
　　是谁？聪明而恶作剧地
　　将孪生的他们和我
　　将孪生的快乐和快乐
　　分割。谁稀罕这鳞刺？这鳔与鳍
　　
　　这累赘的燕尾服？这冷血
　　这腥湿砌成的玻璃墙壁……
　　我厌倦。我无法使自己还原
　　我想飞。我不知道该怎样飞
　　
　　而此刻，我清清澈澈知道我的知道。
　　“他们也有很多很多自己”
　　他们也知道。而且也知道
　　我知道他们知道
　　
　　
　　一月
　　
　　被一枚果核的爆裂声震醒了的
　　浑沌的睡意
　　哭着──不知到底该怎样才能让夜
　　这头顽固而笨重的骆驼
　　穿过那针孔
　　微茫，不透风的黎明。
　　
　　自己隐约是一线光
　　仰泳于不知黑了多少个世纪的深海中
　　万籁俱寂
　　只有时间响着：卜卜卜卜
　　像焦急地等那人来时才歇止的
　　谁的清澈的心跳。
　　
　　
　　十月
　　
　　就像死亡那样肯定而真实
　　你躺在这里。十字架上漆着
　　和相思一般苍白的月色
　　
　　而蒙面人的马蹄声已远了
　　这个专以盗梦为活的神窃
　　他的脸是永远没有褶纹的
　　
　　风尘和忧郁磨折我的眉发
　　我猛叩着额角。想着
　　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
　　甚至夜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
　　
　　是的，至少你还有虚空留存
　　你说。至少你已懂得什么是什么了
　　是的，没有一种笑是铁打的
　　甚至眼泪也不是……
　　
　　
　　行到水穷处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涟漪；
　　我们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终
　　相遇。像风与风眼之
　　
　　乍醒。惊喜相窥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后在前在左右
　　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你心里有花开，
　　开自第一瓣犹未涌起时；
　　谁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涟漪？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石头人语
　　
　　我凝笑着，欹立于“没遮拦”的屋角
　　以意志的尖刀默默刻写着“明日”；
　　
　　我纵马跃上花影绰约悬崖的最高
　　处，
　　在播散销魂的迷香的边缘把缰绳儿
　　勒住。
　　
　　
　　四句偈
　　
　　一只萤火虫，将世界
　　从黑海里捞起——
　　
　　只要眼前有萤火虫半只，我你
　　就没有痛哭和自缢的权利
　　（以上选自台湾INK印刻文学版《周梦蝶诗文集》）
　　
　　
　　想飞的树
　　
　　据说：每一棵树的背上
　　都有一尊十字——
　　用冷冷的时间与空间铸成
　　拘系着我和你，像镣铐
　　却又无影无声的。
　　
　　从破土的一刹那，无须任何启示
　　每一棵树都深知，且坚信自己
　　会飞。虽然，像所有的神迹一样
　　每一棵我和你
　　都没有翅膀。
　　
　　如果每一棵树皆我，我皆会飞，想飞
　　飞到哪里？
　　那十字：冷冷的，与我相终始的十字
　　是否也会飞，想飞
　　飞到哪里？
　　
　　所有的树，所有的我——
　　唉，所有的点都想线
　　线都想面，面都想立体
　　立体想飞
　　飞想飞飞
　　
　　一直飞到自己看不见自己了
　　那冷冷的十字，我背负着的
　　便翻转来背负我了
　　虽然时空也和我一样
　　没有翅膀。
　　 （选自台湾尔雅出版社《现代百家诗选》）
　　
　　
　　鸭图卷
　　
　　只要比我的肩背比我的喙与蹼
　　再宽再长一点点一点点
　　便沧浪万里了！
　　我对池塘说。
　　
　　雷声永远比雨点小
　　由于生来耳背。而且
　　口吃。刚刚理会得
　　鸭鸭鸭鸭叫自己的名字
　　
　　且喜池内有蝌蚪；池外
　　池外不远处有桃花
　　三枝，两枝，一枝
　　一枝已惊喜过于所望了！
　　
　　芳草年年绿
　　一绿一切绿。乃至
　　深灰与浅灰
　　一影拖字叫新霜之雁背
　　
　　此外，此外复何求？
　　纵然有翅，能飞
　　而高不及一尺；纵然有舌
　　只能鸭鸭鸭鸭叫自己的名字
　　（选自台湾创世纪诗杂志社一九九八年诗选）
　　
　　
　　蜗牛与武侯椰 附跋
　　
　　想必自隆中对以前就开始
　　一直爬到后出师表之后
　　才爬得那么高吧
　　
　　羽扇纶巾的风
　　吹拂着他淡泊宁静的廿七岁，以及
　　由是感激
　　而鞠躬尽瘁
　　而死而后已的轮迹
　　
　　不可及的智兼更更不可及的愚
　　——这双角
　　指挥若定的
　　信否？这锦江的春色
　　这无限好的
　　三分之一的天空
　　呵，不全仗着他
　　而巍巍复巍巍地撑起？
　　
　　再上，便驰骋日月了
　　为一顾再顾三顾
　　而四出五出六出？
　　悠悠此心，此行藏此苦节
　　除了猿鸟，除了五丈原的更柝
　　更有谁识得！
　　
　　余所住外双溪公寓楼门口多花木。一日新雨后，见一蜗牛匍匐于丈余高之椰树之巅。一时神思飞动，颇为其忍力所惊。因忆十多年前于武昌街，曾与陈少聪、殷允芃说及：古今成大事业者，必兼具智仁勇三德。而仁与勇之极度发挥，时或近于愚焉。因戏以武侯名此椰。赞椰树也，亦所以美蜗牛耳。二○○三年十一月五日追记于新店。
　　（选自台湾二鱼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3台湾诗选》）
　　
　　
　　山外山断简六帖
　　 ——致关云
　　
　　
　　之一
　　
　　一痛俱痛：
　　由一眼望不到边的此岸
　　到彼岸。点滴凄清
　　调寄哨遍或泣颜回
　　一阕生复生的桃花水
　　
　　——脐带是剪不断的！
　　
　　之二
　　
　　颠颠簸簸走了近九十多年的
　　路
　　毕竟，你是怎样走过来的？
　　不敢回顾。甚至
　　不敢笑也不敢哭。生怕
　　我的笑将为我的哭所笑
　　而我的哭又为我的笑所哭
　　
　　之三
　　
　　是不是该换一双了？
　　路走得如此羊肠而又涩酸：
　　我的鞋子从不抱怨！
　　
　　从不抱怨。我的鞋子只偶尔
　　有梦。梦到从前。梦到
　　长安市上的香尘与落叶，袅袅
　　欲与渭水的秋风比高；
　　与雁阵一般不知书不识愁
　　刚刚只写得个一字或人字的
　　
　　之四
　　
　　缥缈而古怪的静寂。仿佛
　　什么都不曾发生，甚至
　　连什么都不曾发生也
　　不曾发生。看
　　
　　横与直。好大块大块的
　　黑与白。轰然
　　如早春的雷鸣，谁定
　　初生的、婴儿的啼声
　　
　　之五
　　
　　我爱缺陷！你说：
　　我爱夕阳山外山。
　　
　　水之逝与月之亏盈
　　霓虹之白与七色
　　谁能分割？这连体婴：
　　十分之十与十分之
　　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之六
　　
　　九千九百九十九只之外之外
　　惟一的，惟一的那只
　　迷途的羔羊
　　有福了
　　
　　听！何处圆面人的歌声
　　“无须治疗。伤口这奇迹
　　它自己会好！”
　　
　　附白：本诗末二行为女诗人叶香句。
　　叶香面圆而红，曾自谑为台中太阳饼。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04年7月号）
　　
　　
　　八十八岁生日自寿
　　
　　（一）
　　俱往矣俱往矣
　　好想顺着来时路往回走
　　在世界的尽头
　　
　　结跏趺坐。窅然
　　入无量百千亿劫于一弹指而不动：
　　我，犹未诞生！
　　
　　（二）
　　要来的，总是要来的！
　　因圆果满。应以色香得度
　　即现色香而为说法——：
　　
　　原来威音王*如来
　　蹲在这里已经
　　已经很久了。
　　*注：空劫前无佛，威音王为第一尊。
　　
　　（选自台湾二鱼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8台湾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