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婆婆
2011-12-29李维怡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4期
一
小手推车骨碌骨碌地爬楼梯的声音又开始出现。坐在自修室楼梯口检查证件的图书馆职员抛下手中那本《面包树上的女人》,捂着脸想着,怎么这么倒霉,一天十几小时坐在这充满发霉纸张味的密封箱里,还要遇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红花婆婆来了。
红花婆婆,在婆婆之中,应该算是高大健硕的。小手推车上载满了大小各色胶袋,里面不知装着什么,色虽是杂,却是一袋袋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小手推车的铁篮子里。斑白的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上面总是插一朵鲜红的鲜花,多数时候是大红花,有时也会是红玫瑰,总之无论如何不会是布花或胶花,一定是鲜红色的鲜花,身上的衣服,也总是明丽之色。陈大文的同学不信那是鲜花,为此他们争论过。为了查证那朵到底是不是鲜花,他们还曾数度故意绕到她后面察看,但无一例外,每次都是鲜花。
“阿婆呀,昨天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你合作点吧!”那个五天里有四天半都穿粉红色的女职员面有难色。
红花婆婆本来想自行走过当作看不到她,给她一叫,只好回过头去:“哦,又是你呀,我昨天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了十几条折痕的黄纸给她:“我的自修室证。”
粉红职员是个安守本分的人,抬一抬眼镜道:“阿婆,平时自修室是欢迎大家来坐,但是现在是会考季节呀,学生优先使用啦!”
“但现在有很多空位呀。”
“人是未满啦,可是他们来了位置还是他们的呀!”
“这不就对了吗?他们人还没来,来了我起来让给他们不就好了!你刚才是说学生优先,不是说只有学生才可用呀!”
这个已经连续上演两日的连续剧,虽然也没什么好看,不过一定比考试和书本吸引。大部分听得到这对话的人,视线虽停留在书本上,听觉却都只全神贯注地留意她们的对话。渐渐地,一阵嗡嗡声,犹如一道墙般从地面上升,包围着两位主角,仿佛大家都已经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并且有很多重大问题可以讨论。
陈大文的座位就在职员台旁边,隐约感到一块红色的东西在他眼角上方翻飞。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只见婆婆髻顶一朵大红花,大红花下是一身暗紫。大红花是在附近公园摘的吧?最近公园的大红花丛使劲地开花,花都如兽爪般扑出铁丝网外了。
“这不就对了吗?他们人还没来,人来了我起来让给他们不就好了!”
粉红职员的脸变成一张折皱了的草纸。红花婆婆重复并加强论点:“也有可能他们一直都不来呀!这儿空位这么多,为何不让阿婆坐呢?”
“阿婆你合作些啦,大家都要守规矩呀!”
“你再等一个多小时就自由开放给所有人啦!”
红花婆婆露出一种孺子不可教的神情道:“但现在很多空位呀!我问你,公共图书馆为何要有自修室?”
粉红职员也不示弱,露出一种见到疯子般的神情道:“人人都像你跑进来这样讲,我们怎样管理呀!”
红花婆婆笑道:“现在又没有人人都跑进来这样讲,只是我跑进来这样讲而已,人人都跑进来这样讲,就是另一种问题啦,你们读好多书的嘛,有无应变能力呀?”
“阿婆你讲讲道理吧!”
“一直在讲道理的是我哦……”
“阿婆,”粉红职员两手交叉抓紧身上的粉红色衬衣嚷嚷:“我也是受人二分四,你想我怎样?”
“我不是说了他们来我便让位吗?又不碍着你,你跟我吵这么久反而吵着人家温习嘛!”
陈大文的座位就在粉红职员旁边,可以直接听得清楚两位女士的争执。其实他无所谓,只是不想继续听到周边那些有如一堵墙的嗡嗡声,便插嘴道:“其实,我旁边这位同学今晚是不会来的,不如让阿婆坐这儿,如果有其他人来,再说啦。”
粉红职员本来以为旁边的人只会看戏不会吭声,被这样一说,有点疑心自己是不是幻觉,故四处张望,不想那人就在她正前方看着她。粉红职员一看这个满面暗疮眼神古怪的小子,就觉不顺眼,她自己也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应该要坚持些什么似的,义正辞严道:“当然不行,规矩就是规矩!”
“唉呀,规矩是为大家使用方便才定出来的嘛,现在阿婆又没有妨碍人,为何不方便一下阿婆,死都要我在外面等个多小时呢?”红花婆婆见有人帮腔,遂转换了一个较软的调儿。
“呃……不如算啦,阿姐不如你通融下啦,给阿婆坐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子吵反正不太好吧……”陈大文道。
“人家要考试呀,你们静一点啦,要不你就让她坐下,要不你就报警拉她入青山啦!”远处人群中有个不耐烦的男声叫着,周围又响起了不知赞成还是反对的,夹杂着不知笑什么的嗡嗡声。
红花婆婆转过头来,微微笑道:“哎哟,这位同学心地真是不好,竟然想叫警察来拉阿婆……”顿时哄堂大笑起来,人人都四处张望这个“心地不好的同学”到底在哪儿。刚刚那个男生本来想着,除了身边熟悉的同学,没什么人见到是他发的话,不想这下子一跃而成了被众里寻他的焦点,连忙低下头来专心读书,装成与刚才的话没有任何关系的样子。
“唉,阿婆,不如你先坐下吧。”陈大文半玩笑半息事宁人地站起来让道给婆婆。红花婆婆便唔该唔该地进驻了男孩旁边的空位,粉红职员瞪大了眼僵站着没哼声,大家便都以为没事了,自修室回复自修状态,也没有任何人进入自修室。可是,过了大概十五分钟,骚动又来了,两个穿制服的男人进来,当中年轻一点那个,用着哄小孩子的语气,压着声线对红花婆婆说:“阿婆,现在是让学生用的时段,不如先请你让座给学生,好不好?”
“请你个头!不如你报警拉我。”红花婆婆发火了,她也压着声音道:“不如你们找些新理由来说服我,别重重复复录音机一样!这儿空位多的是,你们是负责霸着不让人用的吗?”
虽然周围大部分人应该听不清楚他们的对话,但那些如墙般的嗡嗡声又渐渐升起了。陈大文最讨厌这种声浪,大声又不大声,小声又不小声,说什么又听不到,不知什么意思。他不耐烦地抬头一看,赫然发现两个职员里没哼声那位,竟是杰叔。
二
陈大文小时,从傍晚开始到半夜,桂林街从地铁站出来到青山道小巴站那段路,是有了名的小贩区,卖着各色各样小食,抚慰着各式准备回家或准备上班,同时感到肠胃空虚的人们。杰叔是卖臭豆腐的,而陈大文老爸的专业则是鱼蛋和鱿鱼。那时还未有什么食环署,捉小贩还是市政局的工作,小贩队也常突击追捕,不过,由于看风的阿楷醒目,所以十之八九都是走鬼顺利的。
“阿仔,”陈大文还记得五年级暑假,一天在街边坐在折凳上,边摇晃着脚上的拖鞋,边吃着杰叔的特美味臭豆腐时,老爸教他:“记住,如果跑得不够快,就要弃车保帅,否则罚一罚就不见了大半月的银两,还可能要坐监,重新嵌一辆车仔还要划算些。不是人人都是你杰叔一样,是深水埗飞毛腿呢!”
“你怎做人老爸呀!”旁边杰叔边炸臭豆腐边说,”哪有人教儿子以后做小贩的!文仔,别听你老爸乱说,要用心读书,细时不读书,大时做运输呀!”
“嘿,你别说,那做小贩就好过打工!起码我同你现在,都算是个小老板嘛!谁说……”陈爸爸话未说完,看风的阿楷传来走鬼的讯息,陈爸爸和杰叔齐齐“妈的”一声。杰叔又做那个走鬼前的指定动作,举起左手在右边脸上抓了两抓,陈爸爸则一把将钱袋塞给陈大文,一边拉起白布盖着车子,两部小贩车便齐齐飞奔起来。
陈大文抱着钱袋跑去后面刘记面档坐着,伙计阿何便叹:“哇,又走鬼,今个月那么凶!换了头头吗?文仔饿不饿?吃碗云吞吧!”
陈大文则以一种既担忧又兴奋的心情,透过刘记的玻璃窗,注视着走鬼的盛况。一大群小贩以高速推着一大车一小车冒着烟的小食狂奔,有鱼蛋沙嗲串烧臭豆腐烧卖山竹牛肉生菜鱼肉煎酿三宝香肠鱿鱼牛百叶肠粉炒面……这种状况,竟然鲜有弄伤途人,而且还跑得掉,他总觉得,很科幻。小木头车奔驰,沙尘滚滚,仿佛电视里面的古战场,忽然他想,转角阿杨的电动游戏机铺,会不会有一种电子游戏机,是关于走鬼的呢……
平时老爸走完鬼,收好车子,便会来刘记接陈大文,但那一天,陈大文抓着钱袋在刘记坐了很久很久,看着面档的客人进进出出,天都黑了,伙计阿何和老板刘伯都拿些吃的来逗他,净云吞都吃了两碗,又吃水果糖。咬着有云吞味的水果糖,他忽然觉得面档好像太亮了,地板又反光,有点刺眼,刺得心也怪怪地跳起来。正自失魂,忽见陈妈妈拖着三岁的细佬,出现在店前。
大人们压着声音说了些话,阿何和刘伯都沉下脸来。陈大文仿佛听到他们说:“明天去医院看他……”陈大文便很想哭了。回到家中,却见老爸完整无缺地坐在黑暗里抽烟,忍不住大叫:“老豆!”还流了两行泪。后来他想,与老爸有关的眼泪通常都是与被骂被打有关,总是不大舒心的,但这一哭却有阵莫名其妙的畅快之感,满怀安慰似的,于是便觉着这两行眼泪很有些特别,但又恍恍惚惚说不上来……
次日,大家都去医院看杰叔,那双飞毛腿的其中一只小腿变成一只白色的大包裹吊在半空。陈大文那时还长得挺矮,抬头看着那件白色的大包裹。医院的气味,混着探病时间嘈杂的嗡嗡声,还有各式切开了的水果和病人家属带来的种种熟食的味道,让杰叔这一床显出一种奇异的宁静。忽然脸上感到一点一点微凉,抬头一看,妈在他身边低着头为杰叔剥橘子皮。陈大文举起左手在右边脸上擦一擦,那水分又好像不见了,只剩一点一点,微微的凉快。
后来再见到杰叔时,杰叔其中一条腿已经变成了塑料制品,还向陈大文笑,敲敲反光的腿道:“……杰叔换了一只新腿呀,飞毛腿换了塑料腿啦!现在一刀砍下来都不会痛!厉害吧!”陈大文望着那只敲一敲会有一点回音的腿,脸上感到一点一点,微微的凉。
杰叔换了腿之后,到处找工作,找了一年,最后听说在图书馆找到一份每年续约的杂役。其后,街道也由市政局的天下变成了食环署的天下,街道追逐战越发激烈,而桂林街已失守,各小贩叔伯婶婆都受不了不断的驱赶和罚款,于是都星散不知何处。陈爸爸和陈妈妈呢,被捉了几次罚钱,陈爸爸还坐了一次牢,挨不住便转了去地盘做杂工,有时做做三行杂工,不过一天有工开一天没工开的;陈妈妈也咬着牙根,去做两份清洁工。一天,爸妈都在外工作,陈大文吃饭时,看到电视说独留子女在家的父母会被抓去不知哪里(听不懂),孩子会不知送去哪里(听不懂),吓得他发狂地学着做各种家务,最重要的是学着各种防止家居意外的方法,以免出什么乱子被人发现他们“独留在家”。每天一放学,就去老妈工作处接了弟弟回家做功课。他自小在街边生活,习惯了日间满鼻子爸妈煮鱼蛋汤的味道,习惯好多阿叔阿婶在旁边吵吵闹闹,忽然要与弟弟独留家中,便觉耳膜常受到一种寂静的空气的袭击。这样子过了几个月,他觉得自己快要聋了,于是放学就带着弟弟到刘记开张折台做功课。刘伯看他两兄弟很可怜,也就暂时当着日间托儿所了。
最糟糕时,陈爸爸担心两个儿子,想过拿综援:“是政府害的嘛,让它赔好了!”陈妈妈本来刚下班累得躺在床上,闻言跳起来道:“还嫌不够衰么?让亲戚朋友知道了怎有脸见人?想断六亲吗?”
“你要面子还是要儿子?他们两个这么小,怎放心!又无钱搞托儿,成天黏着刘记,又不是刘记的儿子!”
这下子陈妈妈不单跳起,更是跑出厅来拍桌子大骂。两口子一肚火互喷起来。陈大文从未见过父母吵架,吓得抱着弟弟爬上床缩在被子里。忽然,嘈吵声停了下来,老妈跑进来抱着他两兄弟痛哭,抱得他差点窒息。之后,老妈还是打两份清洁工,不过是打半夜一份、大清早一份,以方便照顾两兄弟放学后到睡前的起居生活。
三
陈大文好久没有见过杰叔了,正想着此情此景好不好叫他,杰叔却转过脸去,举起左手在右边脸上抓了两抓,以他一跛一跛的步伐,去向粉红职员耳语了几句。粉红职员压着声线,摊开两手不断向杰叔述说这两天的情况,越说越起劲,越说越觉得道理一定在她这边,渐渐感到胸中一阵莫名奇妙的酣畅,差点没在面上露出笑容,但心念一转,又觉此时此刻发笑好像太不够严肃还是什么,遂又不想在脸上露出笑容,这样一收一放之间,脸上肌肉收到的神经讯息可能太混杂,故扭成一种奇异的表情。
陈大文觉得这样无谓地吵下去,连自己都有点累了,便站起身来道:“不如这样啦,我现在这个位置今晚不用了,我的位置让给婆婆总可以了吧?”
“不可以,规矩就是规矩。” 粉红色职员在两个制服男职员后面斩钉截铁地说。
这时,红花婆婆已经回复冷静,慢慢地、笑吟吟地说:“你这儿又不是私人地方,你们不可以赶我,有本事你抬我出去,不然叫差人来告我什么什么,不过差人要落口供什么要搞很久的,阿婆呢就无事好得闲,但你们今天想几点收工?”
婆婆余音未了,周遭又爆出了一些笑声。陈大文站在那里本来有点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杰叔见粉红职员面子搁不下来了,便静静请求粉红职员不要令大家迟下班,希望这就给她一个台阶下好了事。粉红职员本来一直摇头,但听到同事这样讲又有点不好意思,最麻烦是不知怎收场,叫警察又略嫌夸张,又怕麻烦,一时不知怎办好,脸上自然便露出几分软化的迹象。杰叔见机便推波助澜:“何小姐,我几十岁,又是跛的,她那么大一块,又不会乖乖被抬;还有啦,我今晚家里有事,一定要准时回去呀,你都不忍心见我几十岁做到半夜还要面对家变吧,算了啦,反正今晚都没有人啰,你就当作同情一下我这个低级职员啦……”
说实在的粉红职员也想准时收工,瞟了阿婆一眼,心有不甘地说:“算你走运,黄伯,我算是给你的面子,我不管了。”说罢一屁股坐下,拿起搁在桌子上那本《面包树上的女人》继续沉醉。
红花婆婆就满意地从她的小推车中翻出一叠刚在图书馆借的书和一副老花眼镜,其他人见没什么看头了,自修室也就回复自修室的状态了。陈大文偷偷望了望红花婆婆的书:红花婆婆手上拿着的是《墨子》,桌上还叠着两本他不知道的书。
“喂小朋友。”红花婆婆望着书本低声道。陈大文仿佛偷东西被发现似的,吓了一跳,他心里还未决定要装作听不见还是要怎样时,周遭又有些嗤嗤的笑声,陈大文脸上飞出一层粉红,本来帮帮阿婆无所谓,但被其他人认为他是和怪婆婆一党,却太尴尬了。
“谢谢你呀,等一下阿婆请你吃臭豆腐!”
“不,不用客气了,谢谢。”
一路无话,直到自修室关门,红花婆婆又提出请陈大文吃臭豆腐,陈大文又请她不用客气,推来让去,陈大文其实是个面皮不太厚的男孩子,给一个婆婆扭着,抝不过,只好顺着她了。自修室门外,晚上总有一两档小贩站在昏黄的街灯下,有鱼蛋鱿鱼臭豆腐烧卖牛肉。红花婆婆香香地吃着臭豆腐,陈大文则在想,这臭豆腐当然不及杰叔做的好吃。正想着,红花婆婆低声道:“现在的臭豆腐不及以前的了,现在都是大量制造呀,你闻一闻,这些!都不臭的,嘿!不过聊胜于无啦!”这下子陈大文倒觉得有点亲切起来,便笑了一笑。吃完后婆婆掏出红色碎花手巾来抹抹嘴,说道:“好啦,阿婆去上班啦。”陈大文的好奇心被挑起,问道:“阿婆你是做什么的?” “阿婆系垃圾婆呀,你看──”红花婆婆指着那一车大袋小袋的道:“阿婆几多宝物,都是在垃圾堆中寻,香港地,大把东西拾呀!阿婆日日都拾到新鲜花呀!酸枝家具都有呀话你听!”
四
回到家里十一点多,老妈已经去了卡啦OK洗碗,老爸托着头坐在折台旁边抽烟,灯又不开,电视开着,里面那个法官正在训话。陈大文想,老爸这阵子无工开,有点闷闷的,便随口找点话说:“我今日见到杰叔啦。”
“哦,对呀,他就好,在图书馆做,稳定呀。唉,最衰不能做小贩,要不然你阿妈都不用半夜出去洗碗。”陈大文觉得自己讲错话,便默默去收拾弟弟玩落一地的小玩具,放回老爸做的那些玩具箱里。所谓玩具箱其实是老爸鱼蛋车上的配件。老爸对这些小手工艺的热情,可是非常高的,所以从前就算走鬼被迫弃车保帅,老爸还是可以高高兴兴地重新嵌一辆车,还可以想些新机关,几十岁人,玩玩具一样。陈大文捡着捡着,望着那些在电视闪光下掩映着的小木箱小铁箱,便忽然感到喉头有点青青涩涩,咬了生橘皮一样。收拾完玩具,走到房间里,弟弟已在上格床呼呼大睡,他开了弟弟的台灯摊开书本,想着明天的公开考试,都是凶多吉少,也许不至于不合格,但背书真的不是他的专长,再想想其实上大学学费好贵,如果早点工作赚钱可能还能帮补家里多一些,不过,现在那么多人失业又怕找不到工作,不如读点什么职训,找份兼职做做……
想着想着,老爸叫他,说热了一碟意粉一起吃宵夜。老妈前日见到卡啦OK的自助餐剩了好多食物,反正无人要,就包了一些回来。老爸吃着吃着,嘴角又歪一歪:“昨天你阿妈被上头发现她带走剩余物资,被数落了一顿,骂她是小偷!嘿,垃圾都可以被偷的么!”
“老豆,那时追到杰叔撞车的小贩队,后来是不是有个什么聆讯之类?是怎样的?”
陈爸爸一怔,这些年来,关于那天发生的事,他一直没有说,因为知道这孩子怕血,一见血就会晕倒,怕说出来吓到他,故沉吟了一会儿,道:“可以有什么呢?人家不是说,自己都是受人二分四啰,是阿杰自己冲出马路啰,人家有成队人马做证呀……”
陈大文吮着意粉没有哼声,脑海里出现红花婆婆的身影和她的宝物,冷不防午夜新闻播出一个撞车事件,伤者在大叫,记者镜头追踪伤者上救伤车……陈大文心中打了个颤,便觉面上好像有一点一点,带橘香的,微微的凉。
五
第三天。
自修室内隐含着一种奇怪的气氛,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红花婆婆出现,但又不想她出现,于是那些嗡嗡声犹如重病者的心电图一样,在低处不断微微地回荡。粉红职员虽然没有吭声,但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这怪婆婆,报警呢想来想去都是略嫌夸张,又不能准时下班;保安人员硬抬她出去又好似动作大了些;一只眼开一只眼闭吗,也不是不可以,但一来面子搁不下,二来即使搁下了面子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投诉,可能要背黑锅;如果请上司来处理呢,虽然上司会稍嫌她办事不力,但这样一来上司好像也会明白这麻烦的级数,而责任又可以不在她身上……
正自纳闷,小手推车骨碌骨碌地爬楼梯的声音又来了,那些嗡嗡声便似球迷看射球般爆了开来。粉红职员也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只想起小学时音乐科考试,身为一个五音不全的人要在全班面前唱歌,唱得直想上厕所。
“阿婆,你不要难为我了好不好?” 粉红职员决定以一个低调一点的姿态来发球。
“阿婆没有难为你,是你们的无聊规矩在难为你!”红花婆婆今天还是一朵大红花,“你看,那边那个位置,几天都不见那个学生啦,这么热的天,阿婆都在外边坐了半小时,等到排队的学生全都进来了我才进来的呀。”
陈大文静默了一会,他旁边那个常缺席的,是一个他不大熟悉的同校同学,他明知这同学都不太想读书,之前每天坐了一会就跑到街上吃东西,总要搞一个多小时才回来;上个星期更开始没有来,于是,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站起身说:“其实我同学恐怕这几天都不会来,不如婆婆先坐啦,免得吵着其他人温习呢。”于是红花婆婆便高高兴兴地,骨碌骨碌地进驻了该座位,继续看她的《墨子》。粉红职员看着这暗疮小子,直想给他两巴掌,思前想后,还是把保安叫了来。
陈大文见到杰叔一跛一跛地和昨天那个年轻一点的保安人员一起进来,粉红职员对他们嘀咕了几句后,又拿着对讲机走到外边。不一会,又进来了几个男人,几个有制服,一个无制服。没有制服那个人正色并低声地向粉红职员不知说了什么,只见粉红职员不时点头,同时有穿制服的就向陈大文和红花婆婆走过来了。
“哥仔,可否先请你让一让?”一跛一跛的杰叔走过来向陈大文道。
陈大文望着杰叔,低声说道:“杰叔,我是文仔呀。”
“……文仔?”
“桂林街鱼蛋陈的儿子呀!”
“文仔!”杰叔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陈大文,这孩子长高了许多,满面暗疮又变了声,哪还认得呢,但这种时候相认,实在是……
“咦,小朋友,你家是卖鱼蛋的吗?”红花婆婆听了却很有兴味。
“是呀,以前杰叔卖臭豆腐的,很好吃,世界第一!”
这下不单陈大文笑起来,旁边连保安员们也哄堂大笑起来。
“哦,我知啦,桂林街那一档,我以前成天跟你买臭豆腐的!阴公啰,你的脚干吗变成这样?”红花婆婆皱起眉头来。
杰叔这下子很窘,遇故知本是好事,但总不成在上司面前再帮她了,而且被公开指认了关系,不尽力就会被质疑徇私,而且很可能要比平时更尽力,才不会被质疑,只觉做人真是难,不觉又举起左手在右边脸上抓了两抓,硬着头皮道:“是……不如出去再说吧,其实,你多等一个小时就可以了……”
“现在不是等多久的问题,是你们没道理的问题!”红花婆婆觉得,被一个做过无牌小贩的人驱赶更加无道理,于是便更坚持了。
“阿婆,你不要难为我们的同事啦,这儿有这儿的规矩,人人都要遵守的,你这样不尊重规则,我们如何管理呢?”那个没有穿制服的男人道,“阿婆,如果你再不自己出去,我们可能就要让同事请你出去啦,麻烦你合作啦。”
“有无搞错,你觉得你霸住不让人用是道理,我觉得你霸住不让人用就是不合理,我们有什么好合作呀?你答我啦,公共图书馆为何要有自修室呀?”红花婆婆摆出一副疑惑的样子,旁边的笑声就更加爆发得厉害了。
“阿婆,你再不合作我就帮不到你啦。” 高级人员道。
“年轻人,不要乱说话哟,你何曾帮过我什么了。我问你们公共图书馆为何要有自修室,你们又不答我。” 红花婆婆坚持她的道理。
高级人员没好气,便示意制服人员行动,并向婆婆道:“不好意思啦阿婆,这儿有这儿的规矩,你不自己起来,我们就唯有请你出去了,麻烦你合作啦,不要难为我们的同事。”
“喂,现在不是我难为你同事,是你……”红花婆婆未说完,高级人员手一挥,便已有几只手抓住了陈大文两只手臂,那几只手,有些用力,有些犹豫,但各自都不知怎办,于是各自向不同方向用力。虽未至于五马分尸,但毕竟,这种身体接触实在是太古怪,加上周遭的嗡嗡声,让陈大文的喉头忽然哑了般。反正就是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还未反应得及,便已被半拉半扯,搬开了一边。
搬开了陈大文,制服人员才能碰到红花婆婆。只是,要搬走红花婆婆,难度就大得多了。不过,陈大文无法看到,只是看到几个制服人员的屁股在不情愿地扭动着,还有红花婆婆闷声道:“你们做什么呀!做什么呀……哎吔,我的东西……”
然后一堆人拉拉扯扯地向楼梯口走过去,婆婆顶上的大红花已在地面变成花酱,周遭的嗡嗡声又像一堵墙直迫陈大文的面前,楼下还断断续续有些吵闹声。陈大文惊魂未定,还呆站着,却见到杰叔垂头丧气地上来,帮红花婆婆收拾她的东西。
杰叔拉着小手推车一跛一跛地经过陈大文身边时,还轻声叫他:“坐下读书啦文仔,别想这些事了……”不想楼下忽然一声尖叫,然后忽然很安静,那应该是婆婆的声音吧,陈大文的心便猛地往下一沉,杰叔心里也微微一震,匆匆往下跑,忽又想起什么,回转头道:“文仔你坐着不要下来。”便匆匆推着婆婆的手推车往下跑。
六
红花婆婆没有再来自修室了。
次日,粉红职员变成了一个粉蓝男职员,昨天那几个制服人员也自图书馆范围消失了。自修室里人人面面相觑,众说纷纭,基本上的说法有几种:有人说红花婆婆倒栽葱跌落楼梯已魂归天国,几个保安员除了那个上来帮婆婆收东西的阿叔之外,全都会被告误杀;有人说红花婆婆誓不会再来这间图书馆自修室了;有人说红花婆婆跌断了腿一段日子不能上街。每个故事都说得绘形绘声,精彩犹如身历其境一般。
而惟一人人统一的行径是,陈大文旁边的位置,再也没有人坐下去。这个空位,连职员也不过问。
因为,桌面上放了一本书,书上面有一朵大红花。这表示,这个位置是有人坐的。
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月,直到会考最后一天的前夜。这天不知为何,也不知是来温习还是来庆祝快考完试,反正特别吵,自修室里除了陈大文旁边的位置以外,坐无虚席。
一个陌生人来了。虽然天天来自修室的人不见得都认识,但都不过是那些人,熟口熟面,故有陌生人来到,就特别明显。一个胖胖的长鬈发的女孩,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踢着一双拖鞋上来。这是个应届会考生,她四处张望,然后走到陈大文旁边,问道:
“不好意思,请问这位置是有人的么?”
然后四周忽然变得好安静好安静,女孩忽感到背脊微微一凉,心想这个男生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还是自己有什么问题,为何好像四周的人都看着她……
陈大文移开了那本《墨子》和其上的大红花,向女孩道:
“有人的,不过你坐吧。”
(本篇为本刊特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