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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手风流话民国(十篇)

2011-12-29张大春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4期

  皮匠发迹
  
  皮匠之为人瞧不起,所从来久矣,三个足以抵得过诸葛亮的皮匠,还得以臭状之,足见其社会地位之低落了。但是有关皮匠的段子,却总是跟发迹有关。《履园丛话·卷二十一》:“太仓东门有王某者,以皮工起家至巨富,构一楼,求吴祭酒梅村榜额。梅村题曰‘阑玻楼’,人咸不喻其意,以为必有出典,或以询梅村,梅村曰:‘此无他意,不过道其实:东门王皮匠耳。’”
  民国成立之后,也有一皮匠发迹;此匠也姓王,名永冰,行九,人皆呼“王九”而不名。说到他的发迹,得先提一提段合肥。一八九六年,“北洋之虎”段祺瑞被调往天津小站任新建陆军炮队统带,一九○一年底袁世凯成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军事、外交一手操持。一九○三年清廷成立练兵处,段祺瑞便成为袁世凯扩编北洋军的左右手。
  打从小站练兵起,王九日夕荷担于营门,吆喝着替那些穿破了军鞋的士兵们补皮子,说生意不成生意;说手艺不算手艺,但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袁世凯的北洋军一开始的时候只有七千人,而后扩充到两万、四万五,新式的组织系统里有很多前所未见的任务编制:木工、铁工、水工、建筑工、石工、筐工、土工、雷兵、修炮铁工、修枪铁工……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皮匠。
  王九的独门绝活儿取价不高,每双鞋带皮材一补完复,不过收几文钱;修一双鞋可以供他住一宿鸡毛店。鸡毛店就是廉价旅社,别无床榻被褥,铺满厚厚的一地鸡毛,陌生行客住进来,朝鸡毛堆里一钻,呼呼大睡,天亮各奔前程,倒也爽利。
  日补牛皮,夜宿鸡毛,人不堪其忧,王九不改其乐。这一点很讨“不抽、不喝、不嫖、不赌、不贪、不占”的段大帅欢心,没过多久就接受了僚属的建议,给王九一项独占全军皮材包购的业务,让他能够开张店面、设置工厂,包揽新军所有的皮件生产。没几年下来,王九已经称得上是大大地“发迹变泰”了。
  虽说是富了,王九和历史上的皮匠没有太多差别,总要维持着原先的气味。他还是睡他的鸡毛店,和衣而眠,夏天一领麻布衫子,冬天加一件猞猁裘,终年不洗头、不洗澡,襟怀之间随时扪得出一把一把从前王猛和王安石身上的那种虮虱——让人很难不觉得王家似乎专出这一路薰灼之人 !天变暖和了,外裹一扔,还他麻衫面目,且待寒时再买新的猞猁裘。
  王九还是置产的,时而会有珠宝、地契,放在随身缠系的大布腰带里,出入妓家。除了那一身连年不散的臭味之外,俨然还是一个出手极为阔绰的名士。有那厌倦了风尘的妓女,只消向他一哭诉,他就一掷千金万金,为之脱籍。王九有什么毛病外人不大明白,但知他喝酒归喝酒、厌乐归厌乐,但是向来不与妓女“交接”——即使花大钱为妓女赎了身,也就是给一栋楼宇让她们居住,有专门看管门户的姨娘,但是王九仍旧睡他的鸡毛店。
  段祺瑞曾经跟人说:“王九有股子清气,一般人闻不到。” 但是清气也偶有变浊的时候。
  作为一个皮匠,王九的机缘和勤奋可以说无人能及了,他所开发的事业,大约也不是全中国古往今来的任何皮匠所能望其项背的。
  民国成立之后,段祺瑞一度代理国务总理,发兵镇压“二次革命”。一九一五年五月“二十一条”签订之后,段为了强调长期以来不与日本人谋妥协的政治态度,便辞职赴西山养病。从这时起,他只沉潜了大约十个月左右,袁世凯倏忽称帝又瞬即覆灭的过眼风波又把他卷回了北洋的政治舞台。在“养病”期间,他曾经“召见”过王九一次,垂询一下故人的生计,顺便问了句:“听说你救了不少风尘女子?”
  “怎么能说是救呢?大帅 !”王九道,“姑娘们不见得乐意呢,可我是这么说的:不在那台上,就不让唱那出戏。”他的意思是说:一旦脱离了脂粉风流,就老老实实过日子,也不必侈言男欢女爱之事了。
  段祺瑞闻言哈哈大笑,道:“‘不在那台上,就不让唱那出戏。’ ——幸君有以教我也 !”
  一九一六年三月袁世凯取消帝制,段再度出山,任国务总理,没想到王九又以故人之姿前来拜见。王九的生意非但没有因为民初政局的诡谲变幻而没落,相反地,各地军队之扩充,以及军需物资之囤积,使得他的生意越做越好了。这一次会面,王九居然穿了皮鞋,还在门房里留下了新式的名刺。见了段祺瑞的面,第一句话居然是:“报告大帅,我想弄个官做做。”
  段祺瑞以为王九是开玩笑的,登时就笑骂了两句:“荒唐!妄想!”
  可是王九的态度却极为认真,亢声厉色道:“而今是民国,民国的官,不就是让民来做的么?”
  道理似乎是个道理,然而不像话还是不像话;段祺瑞连连摇着头,坚辞不允。王九居然双膝落地,泪眼扑簌地磕起头来,说:“小人生意做得来,官差也就做得来;可是做生意,可终日就还是与皮料为伍,要是能有个一官半职,与人周旋,才不枉做人一场。”
  一说段祺瑞拗不过王九,另一说则是段祺瑞有心看看“将相本无种”这话到底有多少征验,总之他略微思忖片刻,便爽快地答应了——他让王九进入部队,授予他一个“副都统”的职衔。打从清朝末年改革兵制以来,陆军从最高一级的“大将军”到最低一级的“下士”,一共分为十四个阶级。“副都统”是第三阶,相当于古代武职里的正二品,在明代,当得上总兵,比专职领有大规模部队的参将还要高一品。
  未几,王九因公出差到东北,被人准准地一枪狙杀在行伍之中。他的家财、房产、珠宝都被那些由他救了风尘、却囚了青春的姬妾给分占窃据了。王九之死是个悬案,没有人追究,因为当时众人的感觉,还是他贪了非分之物,只是以命偿还罢了。
   “不在那台上,就不让唱那出戏。”段祺瑞后来有一次与莫干山的一位棋僧说:“这是个皮匠教我的话,终身受用。”
  
  袁皇帝的王气
  
  一九一五年,岁次乙卯,九月二十二日,前清光绪皇帝载湉的陵寝“崇陵”竣工,负责工程总勘验的审计部长孙宝琦在崇陵待到黄昏,身边始终跟着个白髯三尺、身长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老人。老人不时东张西望一阵,意态闲雅而凝重,到天色逐渐暗将下来时,才打从袖筒里摸出一只罗盘,继续观望了好半晌。此老本名邓充和,字玉谦,年少出家当了道士,道号懒朴子。据他自己说,已经活了一百七十多岁,精擅舆地星卜之术,此行就是孙宝琦给找来看“王气”的。
  “中国王气由塞外分两支入中国。长白山举顶,蜿蜒西行,结穴北京,遂有辽、金、元、明、清七百年的皇运。一支由塞外西南入关,横亘太行八百里,渡河而西,结穴秦中,成就了长安五百年皇运。第二支从太白、终南举顶,渡河而南,结穴洛阳,成东周、东汉、北朝之皇运,复在嵩山举顶。” 懒朴子强调:“如今长安气尽,北京气疲,不如在洛阳一带,跨河而立陪都,这才是天子之大居正也 !这一点,请审计长务必要同‘筹备处’诸公说明。”
  这时的政府里有个机构,叫“大典筹备处”,筹备什么“大典”呢?就是皇帝的登极大典。谁要登极呢 ? 自然是皇帝。都民国了,怎么还会有皇帝呢 ? 这,就不只要问想当皇帝的人,更得问的是那些少不了皇帝的人。
  第二天,是阳历九月二十三日,国务卿徐世昌诞辰,“大典筹备处”文武官员早就在东单牌楼五条胡同相府中摆下了筵席,请来伶工,给国务卿祝寿。非但京师名角齐聚,由孙菊仙担纲,贵客亦雁行云集,连前清皇帝的师傅陈宝琛都到了。
  此日贴演《大登殿》,是全本《红鬃烈马》里最后的一折,结局时薛平贵还登基做了皇上。就在戏台上的诸将百官请“圣上”登殿的时候,这扮薛平贵的孙菊仙再三谦让之余,忽然转了个身,冲着台下看官道:“自从清室逊政,从前的皇帝已经没有了。现在叫民国,也没有皇帝。将来是不是还有皇帝,于今也看不见。我是什么人 ? 我是什么人 ? 我怎么敢?我怎么敢 ? ”说到这里,众人全都忍不住,尴尬地笑起来。孙菊仙偷暇猛可转向徐世昌一指,道:“哈哈——而今谁是你的皇帝?”复转向陈宝琛:“哈哈——谁又是你的皇帝?”之后登时退了三步,将胸前的髯口一捋,放声念了句韵白:“哈哈——我,又是谁个皇帝呦 ?”
  
  陈宝琛闻听此言,初时也跟着笑,笑到喘了气,继之以泪,当场哭了起来。回家之后立刻做了三首绝句,题为《漱芳斋观剧有感》。其中一首是借着捧孙菊仙而骂人的:“凝碧池边泪几吞/一般社饭味遗言/史家休薄伶官传/犹感缠头解报恩。”
  捧的是戏子,骂的是皇帝,然而骂归骂,还是有人少不了独裁的主子。新皇帝毕竟要来了——他叫袁世凯。
  袁氏称帝时,北京的正阳门拆除了,这是民初一代人物朱启钤的毕生功业之一。
  朱启钤有个相当知名的姨父,是当过大学士的瞿鸿;有个相当知名的干爹,是当过大总统的徐世昌。他自己则创办了中国第一座现代意义的公园——北平中央公园;以及第一所博物馆——故宫古物陈列所。他也是民国肇造时期的交通总长、内务总长,以及代理国务总理。
  正阳门位于北京内城九门南垣的正当中,是“国门”。此门原不是一座门,而是一个有着庞大结构的建筑群落。除了身为国之“前门”的正阳门之外,还有箭楼、瓮城、关帝庙、观音庙、正阳桥和五牌楼。在内城九门中,正阳门有门禁,终年封闭,即使是达赖、班禅等级的人物来京,也只能高搭黄桥,越过女墙而入,除非皇帝出宫祭祀,才偶为开启。另一个开正阳门的时机,就是国丧了。皇帝皇后“上宾”(归天),正式名称为“梓宫”的灵柩仪仗,也必须开正阳门出城。
  正阳门却也是个麻烦。虽说是盘结七百年皇运,其间的后四百年,许多商业活动就在天子脚下的门槛外头发达起来了。从明朝中叶起,沿着御道两侧,兴起了诸般传统物资的集中市场,举凡鱼肉、粮谷、煤炭、珠宝、布匹……皆有专门供应。再往外,还有因科举而昌明的旅馆业、茶园、戏院和娼馆。外城的繁荣一旦吸引内城的人流,提升交通的需求,正阳门就显得碍事了。
  刚刚就任内务总长的朱启钤已经看出此处之既为交通孔道,亦为壅塞根源的形势,但是要怎么拆呢?在业居民,地方耆旧乃至于正愁没有题目可以发挥、以控诉民国虐政的前朝遗老遗少们也形成了极大的压力。这一刻,只有更权威、更霸气、甚至更可恶的人能够一肩挑之。在当时,只有大总统袁世凯够这个份儿。
  朱启钤经由那个为“崇陵”勘舆的懒朴子之介绍,找上了一个绍兴日者(编者注:日者,古时占候卜筮为业的人),此人姓郭,不传其名,看阳世风水据称是江南第一。他的第一番话就打动了隐隐然有登极称帝之思的大总统:“我在夜半时分几次登上正阳前门敌楼,澄心观气,但见南方红气贲起,高满北京,宜先改造正阳门,以厌收之 !”
  这个说法的具体内涵是:民国成立,色尚红,五行家认为这是“以火德而王”,南方又是“丙丁火”,如果要改成帝国,“色必尚黄”。郭某人这番话居然还找得到历史根据:乾隆四十五年庚子火焚正阳门楼,接着首先引来嘉、道二十年间白莲教闹事;大乱未平,咸丰朝又有太平天国之劫,以及捻、回之变,连兵四十年,蹂躏十余省。不料,到了光绪二十六年,正阳门再遭回路之厄,便跟着出了义和团、八国兵的乱子,以至于两宫西狩,京师灭裂;再过一纪,连皇朝都倾覆了。
  一九一五年六月十六日,天大雨,改建正阳门的开工典礼还是举行了。袁世凯特赐银镐一柄,由朱启钤刨下了第一块城砖。之后据说还掘出一只八尺长的大蝎子,口射毒焰,喷死了几个小工。郭某则说:“毒蝎上应天心,蝎死天下太平。”这是民国以来的第一则顺口溜,说明了再进步的事业,也脱离不了神咒的加持。
  
  第一部剧情长片
  
  国家大事总是悄悄发生,一时间却要被轰动社会的个别案件淹没。
  一九二○年六月一日,中国和波斯(也就是十五年后改为今名的伊朗)在罗马签订了通好条约,这是中国历史上首度与外国缔结的一个不给予“领事裁判权”的条约。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孙中山邀约唐绍仪、伍廷芳、李烈钧、林森、王正廷等人在上海开会,发表联合宣言,否认了三年前他自己“内为护法各省之团结,外为行独立自主之外交”而组织的广州军政府和国会,反而责成唐绍仪和北洋政府接洽,准备恢复“南北和会”。在这一段离合纷纭、战盟交织的局面之中,就连蒋梦麟、胡适之联名发表的文献《我们对于学生的希望》 —— 发表于“五四运动”周年纪念日——劝学生们“放弃以罢课为武器”的话语,也显得掷地无声了。
  那么,令举国轰动的大事是什么呢 ?
  一九二○年六月九日晚上,上海洋行的失业买办阎瑞生和同事吴春芳邀约他们所熟识的一个妓女王莲英驾车兜风,车行来到郊区麦田,阎、吴两人用麻药迷倒了王莲英,掏出预藏的绳索将其勒死,劫走她一身贵重的首饰。
  阎瑞生原本是震旦大学的大学生,能说相当流利的外语,外表斯文体面,却由于沉湎于风月和赌博而辍学,买办生涯也因为欠下大笔债务而断送。做下王莲英这一票,也是为了赚点儿快钱。案发之后,他趁着举国动乱,以为逃到北方会比较安全,殊不知到处有人关心、谈论这个案子,让他几无容身之地。到青岛、海州短暂藏匿一阵之后,随即在徐州火车站落网。阎瑞生、吴春芳很快地接受审判,并且在上万名好奇的民众围观之下被枪毙了。
  上海报纸没有一天放过这个消息,有人立刻想起当年两江总督马新贻遇刺案的故事,当时丹桂园茶楼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请人编排新戏《刺马》,引发极大的轰动。这一回也不例外,一出名为《阎瑞生》的文明戏在不久之后便登上了“新舞台”的旧舞台,一演居然就是六个月;而这出文明戏却直接启发了中国电影。
  多年以后曾经担任过台湾中影制片场顾问的徐欣夫(1897~1968)邀集他的朋友陆涵章、顾肯夫和另外几个“中国第一代影痴”成立“中国影戏研究社”,结合当时商务印书馆影片部的资源,出手拍摄了一部名曰《阎瑞生》的电影。
  这是中国的第一部剧情长片,男主角也属于“中国影戏研究社”成员,他叫陈寿芝,是现实里的阎瑞生洋行的老同事,非但深习买办的言行举止,他本人的面貌神情居然也和阎瑞生相当酷似。这还不算,导演任彭年和徐欣夫千方百计找了个长相与苦主王莲英极为相似的下岗妓女王彩云担任女主角。至于饰演从犯吴春芳的,是当年上海的足球明星邵鹏——此人也有洋行工作的经历,更是吴春芳生前的老友。这样一部“划时代”的电影感觉上和杀人劫财的凶案竟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乘势利用大众关切的材料,大胆起用女性以及非职业演员,率先掌握贴近生活现况的表演方法,这些都是《阎瑞生》一片的创造和发明,令时人为之沉醉迷倒,从一九二一年七月一日开始,连演才一周,就进账四千现大洋。去看电影的人都忘了:就在两天以前,中国才加入了“国际联盟”,而朱执信、廖仲恺则刚刚接获孙中山的命令抵达漳州,催促陈炯明回师广东,准备打垮把持军政府的桂系军人。
  
  中国第一部剧情长片《阎瑞生》的导演徐欣夫是个全才。拍《盐潮》,走的是社会写实的路子;拍《热血忠魂》树立了爱国军事片的典型;《古屋魔影》启发了不止一代人对于富翁遗嘱杀人事件的悬念;《翡翠马》、《金刚钻》则开中国电影侦探类型之先河。一九四八年,原本在上海出道才一年的影评人、编剧张英率领一支外景队到台湾拍摄《阿里山风云》,没想到就在这一段离沪拍摄期间,上海易帜,张英回不去了,《阿里山风云》的制片徐欣夫也就来到台湾发展,成立了新的电影公司,叫“万象”。日后徐欣夫受到当局的礼遇收编,成为台湾农业教育电影公司台中厂厂长,导演了著名的代表作:《日月潭之恋》。
  徐欣夫原本在五十年代中期就想拍一部名为《唐伯虎点秋香》的片子,但是始终只停留在纸上谈兵、桌边许愿的阶段。计划胎死腹中,实有缘故。这个题材一直到一九六九年才由香港邵氏公司真正拍出来,当时虽然已经过了黄梅调电影的全盛时期,由凌波、李菁领衔主演的《三笑姻缘》却为这个类型留下了一个极为灿烂的尾巴。我学唱“虎秋三笑留情索,三条情索点魂魄”不下数千遍,以为论词曲咬合之精准华丽,此片唱段的成就绝不在《梁山伯与祝英台》之下。
  
  徐欣夫最早筹拍此片的时候,曾经请教过他的江苏同乡李猷。李猷(1915~1997)年辈略晚于徐,但是少年时曾经是虞山国学专校的高材生,诗学浑厚清雅,书法篆刻极工,早年受教于杨云史、金松岑、张一麟等耆老,由于为学醇笃,很受时人敬重。徐欣夫要拍唐伯虎的故事,第一个就想到了他。
  可是没想到李猷劈头给浇了一盆冷水。他的第一句话是:“唐伯虎撞不上秋香。”第二句话是:“秋香是个妓女。”
  李猷的说法显然有所本。清梁绍壬的《两般秋雨庵随笔》考证得很清楚:唐伯虎得解元、成大名是明弘治戊午年(1498)的事,当时他刚为父母守丧三年满期,而他的妻子、妹妹也几乎是在同时病逝的。秋香则是明代成化年间(1465~1488)的人,本姓林,名金兰,秋香是入妓籍之后的花名。秋香原本出生于官宦之家,幼年时父母双亡,跟着伯父流落到金陵,迫于生计而沦堕烟花。日后许多浸成套路的妓女故事也多少由秋香的事迹点染而来。她美艳而孤傲、多才而寡合,能丝竹、擅诗画,有色艺双全之誉,却不幸酒后失身,终于在抑郁无聊之际,脱籍从良,却从来没有遇到一个知心而能够托付终身的伴侣。
  也有在秋香炙手可热的时期不能一亲芳泽之人,或是曾经有过数面之缘而自诩为熟识的俗客,这班人以为还可以和脱籍之后的秋香通通交情,往往致厚贶而求见,但是所得到的回报总是一幅画了柳枝的扇子,柳边并题一诗,道尽灰颓心事,极有情味:
  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旧枝条。如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
  李猷把唐伯虎和秋香各自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徐欣夫,徐跌足大叹可惜,就此做罢。有人问他:“干脆就照民间传说来拍,根本不要理会史实,何可惜之有?”徐欣夫说:“知情的人进了戏院,是看我说笑话吗?”
  我们看这第一代的电影人行事,揣想他们的信念未必然只是“忠于原始材料”一念而已,而是他们对真实生命所凝铸的故事还有相当的尊重。不拍某些戏,是对真实生命的悲欢离合主敬存诚的表现。
  
  诗人搞外交
  
  “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这几句话出自《论语·子路》。“专对”—— 一个日常上罕用的词,是外交专业的境界。跟外国人谈判不是语言沟通顺利与否就能完事的。谈判者对于本国所应坚守的权益必须有极为深刻的理解,以及极为坚定的信念。
  而这一回所要说的故事不是发生在民国,而是在帝国时代;帝国日薄崦嵫之际,一位诗人搞了一回耍颟顸的外交,居然争得些微的尊严!
  甲午战争之后,满清对东洋的开放,势有不得不加剧的迫切之感。每一次谈判都令那些科举出身的大老巨公们头痛不已,因为他们不知道“在国际上,我们应该拥有多少人格?”当是时,对日开放苏州租借区的谈判就是一个例子。日本人要求在苏州开设商埠,这是不得已的事,问题在于开放什么地段让日本人经营——或者该说“盘据”? —— 当时,日方的谈判代表叫珍田舍己,珍田衔命来苏,目的是要取苏州阊门以外的地区开埠。
  阊门,早在春秋时代吴王阖闾时就已经建了。当时的阖闾城规模之大,即使在后世言之,也是极为壮观的一项工程。全城周长四十七里二百一十步又二尺,外廓六十八里六十步,内外共三城环环相套,城外的护城河就有五十到一百公尺深。城高两丈八尺,厚一丈七尺,呈“亞”字形,共有水陆城门八座,北面是齐门、平门,东面是匠门、娄门,南面是盘门、蛇门,西面是阊门、胥门。日本人看上的阊门以外之地,是苏州精华地区,百姓商家世居于此,屋宇栉比鳞次;倘若要把这块地方出让给日方,光是搬迁,就要引发很深的民怨。在清廷大臣看来,宁可把苏州城南边盘门以外的地区划归日人为租借——毕竟当时的城南不那么“膏腴繁华”,割之不疼也。
  两江总督刘坤一奉诏入京觐见,一直没有在任上。署理的张之洞正掌南洋大臣,得着巡抚赵舒翘的公文,咨请干员来苏与日人议约。张南皮可就伤脑筋了,他知道:江南尽管出文人、出学士,可就不出外交这个专业上的人才。左想右想之下,才有人向他推荐了一个人来——黄公度,是个诗人。
  黄公度,广东嘉应人,光绪二年中的举,科场资历仅止于此。但是此人文名大,而且有出任清廷驻日本、英国、美国使馆参赞的“涉外”经历。找上他,套句洋话来说:不外是把一个烫山芋扔出手,张南皮并没有认真以为阊门、盘门有什么需要计较的。
  珍田抵达苏州之时,已经得知清廷的谈判代表是黄遵宪,遂来到黄下榻的所在拜访。黄遵宪给珍田吃了闭门羹,说:“住家所在不是谈公事的地方,明天到巡抚衙门里谈吧。”
  第二天,珍田依约来到抚衙,约略寒暄数语,话入正题,珍田立刻表示:“我获得敝国政府训令,一定要取得阊门外的区域以为租借,绝对没有迁就的道理。如果得不到阊门外地区,马上下旗回国,不再开议。”这番话简明扼要,而且显然日方的情报十分准确——他们早就知道清方准备以盘门外地区作为谈判筹码了。所谓“下旗”,更是严厉的威胁,说白了就是不惜断交的意思。
  黄公度犹豫了片刻,用今天的民主思维之语来说,就是他忽然想起了“程序正义”的一套说辞。他会怎么干呢 ?
  黄公度静静地听着珍田的话,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等对方把话说完了,才徐徐地说:“我们今天在此间应该先办的第一件事是互换凭证;不换凭证,不能互相认定是外交人员——这是国际定例,绝对不要乱了套。我来苏州之前,已经取得了我国南洋大臣的札谕,另外呢,此间巡抚也有委派我来和贵使谈判的公文书,这两班文件,稍后我都会拿给贵使过目。至于贵使既然方才说有训令来谈判,那么贵使从贵国启行时,自然也应该有贵政府的训条了,何不先拿出来我们验证验证呢?”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两封信札,搁在桌上,一语不发,就等着珍田拿出凭证来了。
  这一手实大出珍田之意外,吞吞吐吐了老半天,才嗫嚅着说:“来时匆促,忘了带训条。您如果不相信,为什么不打个电报给贵国驻我国的大使,向我国政府问询,就可以确认了。”
  黄公度立刻应声道:“这是何等大事?贵使怎么可以忘记呢?您是外交人员,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吗?如果真的拿不出训条来,您在此地就只有私人的资格,那么租借地的事也就不是您所应该过问的了。如果依照我个人的看法,还是建议您马上回国去领取训条,再到这里来开会。我在南京还有重要的差事,没有时间同您再作无谓的周旋。这样吧,我待一会儿就要上船启程,是不是等您回来的时候,我再专程去迎接好了?”
  珍田受到这么两次沮折,再也不敢像先前那么意气洋洋了。等到第二回与黄公度见面,非但姿态低了很多,连谈判的条件也放宽了不少。最后竟以盘门订议,且保全中国商民利益甚多。这一次谈判甚至影响到杭州方面的议约,日方的交涉员也不得不以相当的条件让了步。
   不过黄公度是不是因此而获得较重的赏识呢 ?
  待复命于赵舒翘之际,黄公度所得不过是“辛苦了、辛苦了”寥寥数语。赵反而私下跟他的幕僚说:“我早就说过:洋人不是人类,不可以人道相待。你们总是说我的话太过分了,诸君试想:那珍田刚来的时候,我和诸君苦口哓音,以礼相待,他却越发嚣张桀骜;这黄某人来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鬼话,珍田反而帖然就范,一句话也不敢争执。黄某万一身居要津,就算把全江苏都拱手送人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这种人怎么可以让他得志呢?”
  戊戌政变之后,黄公度本来有机会奉使日本,可是他人还羁留于上海,未及成行,就被某言官参了一本,差一点送掉性命。黄公度,名遵宪,参加过上海的“强学会”,和梁启超主持过《时务报》,是一位对于社会参与极度热衷的诗人。他最了不起的成就还是在旧诗的创作和革新上,与梁启超、夏增佑、谭嗣同提出的“诗界革命”,更开“我手写我口”的先河,所谓“诗须写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在当时更是相当新颖的意见。观其行事著作可知:敌对者的交流不一定要奉送领土,也可以往来得有风骨、有格调。
  
  他的名作《台湾行》写抗日复及于降日,前半篇诗中有“成败利钝非所睹,人人效死誓死拒。万众一心谁敢侮?一声拔剑起击柱。今日之事无他语,有不从者手刃汝。堂堂蓝旗立黄虎,倾城拥观空巷舞。黄金斗大印系组,直将总统呼巡抚。”之句;但是台湾一旦归降,仍不免沉痛热讽:“一轮红日当空高,千家白旗随风飘。缙绅耆老相招邀,夹跪道旁俯折腰。红缨竹冠盘锦条,青丝辫发垂云髾。跪捧银盘茶与糕,绿沉之瓜紫蒲桃。将军远来无乃劳?降民敬为将军导……”
  从此热讽而反振逆推的结语恐怕让今天的读者都会为之惊心:“噫兮吁,悲乎哉,汝全台!昨何忠勇今何怯,万事反复随转睫。平时战守无豫备,曰忠曰义何所恃?”
  
  一夜冬风走帅旗
  
  蔡松坡将军家喻户晓,他遁出北京、绕道日本再搭乘海轮兼程返回云南,举“护国”大旗讨袁的佳话,已经打动无数人油然而兴反帝反暴之情。然而,关于一九一五年十一月十日与十一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使蔡松坡得以从容离京?还有好些不同的说法。
  先是,蔡松坡为梁启超弟子,梁启超虽然日后反袁甚力,然而在民国肇造之时,以节制北洋之无人,不得不勉强应付。梁的如意算盘是让蔡来巩固梁所支持的“进步党”,而袁世凯的另一把算盘是谋士陈宦的建言;陈宦以为:青眼柔身、推心置腹以用蔡松坡,中国西南滇桂重镇就不至于成为袁氏帝国的股肱之患。
  当年刘成禺《洪宪纪事诗》第五十首是这么写的:
  当关油壁掩罗裙,女侠谁知小凤云。缇骑九门搜索遍,美人挟走蔡将军。
  这首诗所纪当然不是事实,它带着一种轻盈的玩笑风味,刻意以咏赞江湖侠女的趣味,帮衬着哄传了一则生造出来的谣言——也可以说,帮衬着烘托了一则虚拟出来的佳话。
  时至今日,传说歧异,众口纷纭,连当时蔡松坡寄寓之地都没有准地点,一说是棉花胡同,一说是演乐胡同;据称他的邻居是袁世凯四儿子的岳家,一个天津的盐商,一说姓徐,一说叫何仲璟。一九一五年十月十四日的清早,袁手下的特务机关——军警执法处——来了个排长,排闼而入,翻箱倒箧地大肆搜索。来人搜不到什么,大约也亦在示威而已。事后,军警执法处的处长雷震春编了一套说辞,以袁世凯的亲家欠外商巨款为话柄,编了一通源远流长的故事,意思就是: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执法处要搜的不是你,你可也留神,别成了我们要搜的人。
  蔡松坡因此而坚定了出走的决心。问题是在重围环伺之下,如何脱身?流传得最广的说法是:一日,蔡松坡在私邸宴客,当晚蔡夫人也在座中。席间,蔡松坡一再扬言要纳上海名妓凤云(来京改名小凤仙)为妾,惹得蔡夫人醋劲大发,夫妇二人居然相互揪打起来,一路拉扯到室外。这就相当难看了,才经排解,当场协议离婚。在这个版本里,蔡夫人是个明快人,登时索取了细软,只身远赴天津。
  表面上蔡松坡耽迷女色,放浪形骸,其乐不思蜀,已经到了令人不齿的地步。若非经此痛快的生活,不会背负谤毁与侮辱;而若非经彼谤毁与侮辱,又不会获致轻视和轻信。再过了十天半月,蔡松坡与三五友人至长安酒楼,飞笺召唤小凤仙来陪——前引刘成禺诗所谓“当关油壁掩罗裙”,其情如此。油壁,故事所称“油壁香车”即是,那是一种油漆装饰的小车,特指妇女所乘。据云:小凤仙到了以后,蔡松坡酣饮大醉,又闹肚子疼,进了厕所。座客都以为这是“尿遁”,而蔡将军已经回寓所了,直到第二天天大亮,军警执法处的人也才发现蔡松坡既没有和众酒客一同散席,也没有提前回家。据称:当晚不知几时几分,蔡松坡也搭车去了天津。
  真的是“美人挟走蔡将军”了吗?我们都宁可这样传述和相信。如果事实是这样的,则蔡松坡和一妻一妓的完美演出,正符合人们对于高潮迭起、巧计连环情节的高度渴望。不过,要是从摆脱侦骑的技术细节来看,这一出走过程有着太多不可解释的漏洞。最起码,关键性的肚子疼一节太简陋了。
  所以我们还有另一个版本。
  
  蔡松坡(1882~1916)名锷,湖南宝庆人。根据他在日本士官学校的学长哈汉章手著《春藕笔录》的回忆,当年在袁世凯严密的缇骑侦伺之下遁离北京,取径天津,绕道日本,再搭乘海轮返国,入滇振武,擎反袁义旗的过程,并无关小凤仙什么事。
  一九一五年十一月十日,是袁世凯的军事顾问哈汉章的祖母八十大寿之日,在北京钱粮胡同聚寿堂宴客。哈汉章早在前清时就是军咨府的要员,声援革命,秘密抗清,以至于无论北洋、国府,都堪称中坚。他是留日士官生第二期步科出身,比蔡松坡的期别还略高,这一回为祖母庆整寿,却心照不宣地帮了蔡松坡一个大忙。
  当天宴客的场面自然不小,连“小叫天”谭鑫培都基于湖北同乡之故,前来献演,其盛况可知。但是蔡松坡却提早到了,对哈汉章说:“今天大雪,可以在这里作长夜之战。”说的是打牌,哈却立刻明白蔡另有所谋,赶紧托付他们共同的留日同学刘成禺找一副牌搭子,而且要找“对路的人”。蔡握着刘成禺的手说:“你我同学三年,今日要畅聚一夜,你要‘慎择选手’!”刘成禺立刻想起两个人,随即说道:“张绍曾颠,丁槐笨,二人如何?”
   张绍曾也是日士官生出身,还是第一期的大学长,为人倜傥不羁,好玩笑,称他“颠”,有点儿过分。丁槐更比这些人足足长了三十岁,由于父亲丁耀南平乱战死,丁槐袭荫得官封,又是个摇头晃脑作诗文的旧派人物,谓之“笨”,也嫌欺人。不过张、丁二人表面上没有反袁的前科,不致引起跟监者起疑,倒是极佳的掩护。
  于是议定:在宴客的聚寿堂隔壁打牌,无论是听戏开席,都不必来请,这牌果然打了一整夜。天不亮,蔡松坡就踌躇着要走。反而是张绍曾沉住气,说:“再打四圈上总统府不迟。”蔡松坡一想:的确如此——现在行动,委实太早了,反而会让暗处埋伏的侦探们提高警觉。于是又追加四圈,一直打到七点钟散局。蔡松坡才由钱粮胡同驱车直入总统府新华门。
  彼时,在门卫的眼中,一定以为袁氏有什么紧急要务召见,大将军才会来得这么早,也就赶紧放行了。蔡身后跟监的人累了一整夜,见蔡松坡人已经进了府门,也就不疑有它,当下散去。
  蔡松坡直抵总统办事处,还耍了两个花腔。第一是让侍者对表,故意惊愕其词,说:“我的表居然快了两小时!”言下之意是为手表所误而早到,也就不必惊动他人了。第二是打了个电话,和小凤仙约午后十二点半到某处吃饭。这些,当然也都看在府内执事之人的眼里。接下来的事便好办了,蔡松坡这儿晃晃、那儿晃晃,晃到人们已经视之如无物,他便大摇大摆从政事堂出西苑门,搭了辆三等车上天津,绕道登船去了日本。
  小凤仙的神话就是这么来的。哈汉章、刘成禺、张绍曾成为袁世凯诘问根底的对象,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应该是小凤仙坐骡车到丰台去,而蔡松坡就藏在车里。以此而成全了小凤仙劫救蔡将军的神话,既方便为这些留日同学们脱罪,也为一名妓女打开了以大历史正义为号召的行销宣传。只有丁槐什么事都不知道,他只记得那一晚在钱粮胡同,蔡松坡输了不少钱。
  
  可恨的是谁?
  
  大地沉沦几百秋,烽烟滚滚血横流。
  伤心细数当时事,同种何人雪耻仇?
  瓜分豆剖迫人来,同种沉沦剧可哀?
  太息神州今去矣,劝君猛省莫徘徊!
  
  这是同盟会烈士陈天华著名的说唱作品《猛回头》开篇和压尾诗,纯以诗艺来说,浅易无足深。但是细读几遍,却可以明白陈天华用一条只有三十岁的性命沉投入海,触波之声所欲唤回头的,竟是不能携手而前的同志。
  一九○五年八月,同盟会在东京赤坂成立。三个月之后,日本文部省颁布了一个条例,名之为《取缔清韩留日学生规则》,其目的原本是在限制清、韩留日学生的行动,规定留学生要到满清驻日公使处登记其行止;其次是通讯报备,也就是说,留学生写信、发电文等一切对外联系活动都要公开,随时接受追踪调查。更严密的控制是限制住居,只能在学校宿舍过夜。这,当然和同盟会的发起有关,但是也不期而然地引发了同盟者“所盟何来”的争议。
  
  同盟会之所以命名“同盟”,正因原先各有其所盟。其荦荦大者,包括孙中山、胡汉民、汪精卫等人为首的广东“兴中会”,以黄兴、宋教仁、陈天华等为首的湖南“华兴会”,还有以陶成章、章炳麟、蔡元培、秋瑾等为首的江浙“光复会”以及几个像“科学补习所”等较小的组织。
  同盟会的政纲由孙中山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连后世之小学生都能朗朗上口。此十六字真言,大概就算是这些组织在理念上的“最大公约数”了。其议论之大端,则由浙派创办的《民报》主导,剑拔驽张地与保皇党之康、梁《新民丛报》形成敌垒,两造笔伐不绝。殊未料《取缔清韩留日学生规则》一出,原本一致朝外的嚣嚣之声竟然剧烈地在同志间迸发了。
  秋瑾和宋教仁等激烈主张全体同学辍学回国,而粤派的汪兆铭和胡汉民等人则主张忍辱负重,以学成为目标。这个路线上的争执原无碍于“驱除鞑虏,创立民国”这样伟大的目标,但是两造的分歧却被日本人进一步利用。
  《朝日新闻》发文谴责中国人没有团结力,留学生也不过是一群“放纵卑劣”的青年。基于挫辱兼悲愤,三湘子弟的烈性终于爆发,原属华兴会的陈天华就在这一年的十二月八日清晨,到东京大森湾投海殉节。当时距同盟会初创不到五个月,所有的党人都认为这是为抗议日本政府而牺牲,事实上,陈天华一死百余年来,人们不忍言亦不敢言的,却是他向海一跃的初衷本意,根本不是抗议日本政府的颟顸欺凌,而是对“盟”之不能“同”而发出的深刻愤慨和严正谴责 !
  在陈天华的另一部作品《警世钟》里,曾经有这样的见闻:“一日在火车上,看见车站旁边,立着个中国人,一个俄国人用鞭抽他,他又不敢哭,只用两手擦泪。再一鞭,就倒在铁路上了。却巧有一火车过来,把这个人截为两段,火车上的人,毫不在意。我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一个中国人在旁答道:‘没有什么缘故,因为俄国人醉了。’到后来也没人根究这事,这中国人就算白死了。一路上中国的人被俄人打得半死半生的,不计其数。虽是疼痛,也不敢哭,倘若哭了,不但俄国人要打他,旁边立的中国人,也都替俄国人代打。”
  
  豪门公子实难为
  
  民国四公子的说法很多,其一是张伯驹、溥侗、张学良和袁克文。
  张学良家喻户晓,无庸赘辞。袁克文的诗才墨艺也颇流声誉,他自况人生处境如曹植,站在不喜欢袁世凯和“皇长子”袁克定的立场上的人们毋宁也同意这个看法。溥侗是乾隆第十一子成亲王永瑆的后人,号“红豆馆主”,是个雅人,酷嗜京昆,唱做绝佳,曾经是名角儿言菊朋、李万春的师傅,能够在《群英会》上以一赶五,分别饰演小生(周瑜)、老生(鲁肃)、袍带丑(蒋干)、以及性格完全不同的净角(曹操、黄盖),这恐怕是中国京剧史上空前绝后的神技了。
  至于张伯驹,则是北洋巨头、直隶总督张镇芳过继为嗣的侄儿,他本人在《续洪宪纪事诗补注》里有这样一段话:“人谓近代四公子,一为寒云(袁克文),二为余(张伯驹),三为张学良,四、一说为卢永祥之子小嘉,一说为张謇之子孝若。又有谓:一为红豆馆主溥侗,二为寒云,三为余,四为张学良。”
  此外,还有的说法加上了孙科、段宏业。也有的说法混同了“三大美男子”而将汪精卫、梅兰芳和顾维钧拦入,倘或如此,又该去掉谁 ? 殊无定论。无庸置疑的是:段宏业和袁克文肯定见证了豪门公子之艰辛。
   段宏业是“北洋之虎”段祺瑞的嫡长子,从小寄养在亲戚家,十多岁上才回到本家,和父亲的关系有一点紧张。这种欲亲不亲、将疏不疏的微妙情感经常反应在父子俩共同的爱好 —— 围棋 —— 上。
  和他的父亲一样,段宏业也酷爱围棋,是当时围棋界有名的高手。根据民国时代的弈者如汪云峰、顾水如等大国手传言:段宏业的棋力实远在乃翁之上,可是他一辈子从来没有正式跟段祺瑞拼力厮杀过任何一局。
  和段祺瑞交过手的棋士不可胜数,据说连年幼的吴清源亦在其中。吴清源是由顾水如推荐给段大帅的,顾氏称道:“童子吴某,于弈艺有神悟,殆天授也。”初次对局,吴清源不知退让,杀得段祺瑞弃甲曳兵。不数年后,吴氏从东瀛游学归来,棋力更入精微,却经高人指点:“段公毕竟属当世英豪,又是长者,你应该审慎地应对。”吴清源答应了,当局之际,允授二子。终局时一算,段胜二目,颇有大喜过望之意,说:“老夫年纪这么大了,还能侥幸得胜,承让承让!”然而任谁都明白:这是吴清源精算的结果。
  相对说来,段宏业就没有这分能耐。在父亲眼中,此子学弈已迟,心中早认定他难成大器,却又不时地找他来试手。做儿子的偶一不慎,多赢了几目,段祺瑞则会负气一整天。若是赢不了老子,又得遭受大半天的呵斥。既然总是困处于这两难之间,日子久了,一听说“摆棋”,便吓得托词逃窜,甚至到不敢回家的地步。
  有个段宏业歌旗酒阵里的老朋友董君燮曾经赋诗一首,嘲笑他的处境,用的是象棋术语,说的却是公子哥儿的惨悄生涯:
  
  半局闲棋一树霞,残枰寥落对昏鸦。
  迟移速进皆尘网,逐北平西岂国家?
  将帅便宜分敌我,干戈侘傺厌兵车。
  秋凉不认关前月,忍待须臾掘矿砂。
  
  段宏业的确没有参与父亲的任何军旅或政治事务,他管的是娘子关附近的一爿家业,出任井陉正丰煤矿的总经理。
  
  码子一来大家胖
  
  黎元洪是个老实人,横眼世局,却有精到的眼光。一九二二年,他在一封电文里说起北洋政府招抚土匪,却无法确保治安的病根时说:“遣之,则兵散为匪;招之,则匪聚为兵。”诚为的论。在那个时代,兵和匪是一回事,差别只在有没有部队番号而已。
  军阀之间的混战直接导致农耕荒废、水土灭裂和百姓流离。地利之崩毁间接也加重了天灾的危害。一九二○年北方五省闹大旱,灾民上两千万。一九二八年,光是陕甘地区的饥荒就饿死二十四万人。农民流荡无业,只好成群结队以自保、以凌人;免我一己之冻馁,就须劫掠他人之身家。说穿了,不过就是最粗暴简陋的弱肉强食。
  多年以前我写《欢喜贼》的时候,参考了河南归德县地方的资料,说起民国元年秋天,驻守正阳关地区的部队前往归德剿匪,发现传闻中上千人啸聚往来的场面可能是误传,因为到了地头上看,男耕女织,各安其分;一波不兴,万分平静。直到有一天,一个叫翁睿廷的斥堠无意间发现了一处面山背路的土穴,正觉造化天工真是无奇不有,忽然听见洞中阒暗之处有人悄声问道:“是码子吗?”
  翁睿廷为人机敏,更不作声,拔腿就跑——他听出来,那是一句盗匪惯常使用的切口,意思就是说:“是自己人吗?”
  过不多时,正规军第十五师的两个团几乎全数开到,便在洞口守株待兔,出一个,毙一个,出两个,毙一双。一天之内,杀了一百多名土匪,还缴收了五百多支大约有三十年历史的毛瑟枪。像这样的土穴,洞口极狭,勉强可供一人出入,都是极隐蔽的所在。穴路而下,光景便不同了。里面十分宽阔,坑道相连,有些地方可以容得下数十百人。第十五师这一趟,寻获了三十多处这样的匪穴,发掘出两千多支同一来源的枪。都有三十年的枪龄,为晚清某步兵协所有,不过,总共只查获五十多发枪子儿,而大部分的枪枝都已经锈损,不能驳火。此番清剿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了土匪的穴居工程,也因此才明白此间“昼耕夜盗”的运作方式。
  百年前土匪的气概、格局都很有些样子,因为据地为王而弄假成真的机会很大。他们通常要先透过种种私下协商、谈判,甚至不免发生些小摩擦、小冲突,几经周旋,始能由个别势力结成大伙,攻城掠地。大伙之“冲州撞府”也不是率性纵意而为之,无论是马行或步行,都要在探子进城查察防务、得其虚实仔细之后才会行动,目的就是要使“交亮”——官兵与盗匪之对击——时间极短,而以迫使军方弃甲曳兵而走为上。
  
  民初土匪掳人求财并不像几十年后掳人勒赎的那些抢劫集团。后来这些不肖的盗匪若非乱枪打鸟,即是锁定肥羊,一案一票。但是民国土匪绑一票往往数十百人。在攻城掠地之后,便拉一捆麻绳,绳头结着数十百个索套,缚着男女老少回山,一 一议价。人人身价不同,依其家世之丰俭而有数十千百倍的差别。根据剿匪档案可知:有的肉票只值几角钱,有的被掳之后直接入伙,有的还会被直接转卖到妓院。转卖之频繁已经到了有专业术语以形容之的地步,这叫“大家胖”。
  毕竟,待在家里吃不饱、饿不死,一辈子丰腴无望。所以绳子牵拖出城的队伍里,时见嘻哈笑闹而不以为祸难灾殃之临头者。
  
  有请大龙头
  
  清帮是千百年以来最大的民间帮派,相传清初翁、钱、潘三祖建帮之初就拟定了相沿二十代的传帮字辈:“清静道德,文成佛法,能仁(一说‘能忍’、一说‘仁论’)智慧(一说‘知悔’),本来自性(一说‘信’),圆(一说‘元’)明行(一说‘兴’)礼。”到了清末民初之际,这二十个字用完,帮中老爷子又添给了“大通悟(一说‘吾’)学”四辈。在这新添的四个字辈里,大字当先,也最活跃。
  在上海定鼎,有所谓“四帮”、“三社”的称谓。四帮分别是指上海在地的本帮、出身浙江的湖州帮、出身江苏的扬州帮以及山东帮。三社说的则分别是黄金荣的“荣社”、杜月笙的“恒社”以及张仁奎的“仁社”。
  民国肇造,大字辈里最受尊敬的就属山东帮的张仁奎(1865~1944),山东省滕州市人,此公当时已经年近半百,身上背着各个时代留下来的最“鲜明进取”的标签。他曾经是武秀才,也是义和团成员,还是私盐贩子。此外,他有清军扬州防务的身份,却也有同盟会志士的身份。
  辛亥前后,张仁奎总是依违于各种险恶对立的强大势力之间,始终领有不多不少的几千人,却能够和革命党、袁世凯和北洋军阀们保持着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的“等距外交”。短命的洪宪帝制一旦瓦解,他也顺势接受了北洋三杰之“狗”——冯国璋——的征召,成为江苏军第七十六混成旅旅长兼通海镇守使,驻防南通。摊开他那张包括南通、真如、泰州、崇明、启东在内的部队辖区地图,而不做任何军事性标记的话,人们可能会以为那是一张江浙沿海的贸易地图。在镇守使这个职务上,他大大地发挥了一个新时代帮派领袖长袖之舞的作用,那就是“广结善缘,留心生意”。
  研究近代秘密社会源流的学者多指出:清帮在上海站稳脚跟之后,成为一个以招揽徒众牟取暴利的社团。黄金荣等人动辄“开大香堂”收徒敛财的潮流根本上冲毁了老漕帮(或粮米帮)时代那种“同业公会”以及“青年械斗团体”的根柢。但是像张仁奎这样,将开香堂授徒视为建立与巩固上流社会人际网路的做法,也可谓开鸿蒙未有之奇。无论来自何处,也无论何人荐举,张仁奎的徒弟总有显赫腾达的人物,包括日后获颁青天白日勋章的国府高级将领蒋鼎文,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创办人、中国旅行社鼻祖陈光甫,以及清帮大老黄金荣本人,都是他的徒弟。
  曾任山东省主席的大军阀韩复榘在一九三三年为了顺利召开全省军政会议,以蓄养人望,遂经由胶济铁路委员长葛光庭的指点,强行投拜于张仁奎门下,成了记名弟子。大部分人说起这段往事都着眼于韩氏之粗豪,很少有人说起葛光庭的妙喻。
  当韩复榘追问“为什么要拜一个小老头为师?”的时候,葛光庭是这么说的:
  “想当年左文襄公出兵新疆,大军来到平凉,忽然勒马不走了,底下官兵人人浮动不安。左公起初还不明就里,经向士卒打听,才知道军中到处有帮会分子,这些人也知道近日平凉一带有帮中之‘大龙头’形迹,士卒们都希望大帅能延迟开拔一日,好让他们去迎接‘大龙头’,尽一份孝思。以大帅之威、军法之严,还敌不过‘大龙头’的号召,你道左公准了这延迟开拔之议了吗?”
  韩复榘不敢置信地问道:“难道准了?”
  “不但准了,”葛光庭说,“连大帅也拜了老头子了!”
  左宗棠治兵之术,兼以军法与帮规两重,不过得之于磕了三个头,而赢取的却是数十万精诚之众!这,对民国以后的军阀是多么大的鼓舞和提醒!
  
  悲心不泯下睢城
  
  一九二七年十月,邓翔海由河南鄢陵县长任上转调睢县,循例须先到开封晋谒“民政厅”长鹿钟麟,一见面才从鹿的口中得知:睢县红枪会不久之前戕杀前任县长,数千之众盘驻在县城中。当时的省主席是冯玉祥,虽然明白红枪会是地方自卫组织,一向纪律严明,与一般会匪很不一样,但是攻城戕官,事属重大,遂决心调兵前往围剿,“虽大流血在所不恤”。方略既定,大军不日出发,而邓翔海必须随军前进。
  但是鹿钟麟又表示:除武力外,倘若另有可以顾全当政者威信之道,也未尝不可以呈报,再请冯氏考虑。但是只能宽限斟酌三天,换句话说:邓翔海必须在三天之内筹措出一个兵不血刃之策,伸张法纪,并且解散所有盘据县城的会众。
  一出“民政厅”大门,邓翔海立刻到《中州日报》,以新任县长的名义发布了一则紧急启事,文中声明,睢县乱民戕官之事,省府决定派兵进剿;不过,这篇声明的重点在以下这一番话:“暴民啸聚,必有主从;大兵围剿,玉石难分;欲以釜底抽薪之法,借收和平绥定之功……亟须转询舆情,借资参酌。睢县旅省士绅,想不乏人,务希于本日上午八时至下午五时来新丰番菜馆赐教。”云云。
  这是前所未见的一个奇招,也是高招。以初履新任、民情不熟的背景,立刻放下身段求助于地方人士,足见邓翔海明白“绅权”的重要性,也显示了他尊重事实、求索真相的诚意。
  声明见报之日,睢县在省垣的士绅们果然络绎不绝于途,都到这新任县长所寄寓的西餐馆来拜访、款谈。一般的意见均认为“红枪会”戕官夺城并杀死二十多个士绅的事件的确假不了,为首的有马集勋、杜如珩等八人,向称悍匪,非以大军剿灭不能安定闾阎,并告慰死者。这毕竟只是一个特定社会阶层人士的看法,却众口咻咻,声称代表民意。邓翔海心一沉,揣想此事已经没有和平解决的希望,再一转念:才上任就要造杀孽,不如勉持慈悲,辞官远引了罢。
  不料当天晚上九点钟——这在二十年代的中国北方县城来说,已经算得是深夜了,忽然邓翔海几上的红漆木托盘里出现一张来历不明的纸条,是随着送茶水的仆役给递进来的。纸条上迤逦歪斜地写了一行字:“睢州红枪会罪民马求见”。
  虽说身在行寓,还是有重兵环扈,来人是怎么把这“名刺”递进来的呢?邓翔海大吃一惊,正待追问,面前已经匍匐着一个陌生人。
  没错儿,来者就是马集勋,趴在地上也不抬头,叽哩呱啦便是一顿抢白:“睢县农民入城,都是听我号召,杀县令也是我一人所为。我犯了国法,特来投案,请县长将我送到开封警察局收押吧——其余人丁,皆是无知盲从,求政府从宽处理,免予追究了。”
   邓翔海既惊恐又诧异,力持镇静之余,思索片刻,问了一声:“你又怎么知道我能听信你这一面之词呢?”
  “小民听说太爷不主张对睢县用兵,是以特来代表一乡农民叩谢‘老佛爷’。”
  邓翔海不由得心头一凛:主战主和之议,是他和鹿钟麟两人的密商,居然也教这红枪会的头目知晓了,再看他这般来去无声息的身手,却口口声声是投案请罪,那么,到底是依了他呢,还是不依呢?试想:从之则有失官仪法体,不从则显然会有性命之忧。于是,这位年仅三十五岁的县长不觉迟疑了。
  就常情言:一宗至为棘手的民变巨案,一夕间看来转危为安,邓翔海只需押人取供,岂不就算是交差了事了?显然不止如此。
  事后之明:邓翔海若是撞上了个彻头彻尾的绿林,未必能把危机解除得这么个痛快,相对而言,马集勋要是撞上了个彻头彻尾的官僚,大约也就立刻给缚囚押解,等着砍脑袋了。有意思的是邓翔海似乎并不急着上报邀功,他要先同面前这陌生的匪首“把话说清楚”:
  
   “第一,你是省府通令缉捕的匪首,既然敢来投案,自是英雄豪杰,我相信你也不会跑的,所以也没有交付警察局看管的必要。第二,而今还有好几千个红枪会分子盘驻睢城县城内,我根本不能到任,既未到任,就算不得你口口声声的‘太爷’,也就解决不了你的麻烦。第三,身为睢县地方官,对地方民众,我自然该有矜恤之心,何必还要你来感谢?第四,祸起有根,事出有因。一乡人能把一任县长给杀了,难道不该先有个究竟?”
  根据马集勋趴在地上吐露的一番口供,原来民变之由还是“兵匪同源”之故,一如黎元洪在五年以前的一封电文里所描述的:“遣之,则兵散为匪;招之,则匪聚为兵。”
  睢城县的前任县长姓张,本来是土匪薛某的秘书。薛某拉着几百杆枪经省府收编之后,受委派驻扎于睢城,保举这张某担任县长。张某到任不足两月,探听清楚地方上穷通贫富的实况,居然拉起部队,把各乡财主一网打尽,全数押起来,迫令家户戚族亲友街坊缴钱赎身。为了避免这些肥羊之家诓称无产而抵赖,张某还援引了愿意与之合作的另一批(显然不那么阔绰的)土豪劣绅二十多人,随时举报。这可是天罗地网、无所遁逃的了。老百姓当然恨之刺骨,好容易等着一个薛某人拉部队到外地去的机会,随即引红枪会数千之众蜂拥入城,把张某逮住,登时就给枪毙了。即令如此,民怨依旧未消,另外拿下了那二十多个为虎作伥的劣绅,一并杀光。这大概是受了《水浒传》的启发而显然青出于蓝的一次行动。于民国法纪而言,则确乎是一桩滔天大罪。
  然而邓翔海居然没有当场拘捕马集勋,他把这汉子给放了,临别时说:“我放你走,你去把红枪会全数散尽,让大伙儿各归本乡。一俟完全解散,你再来告诉我,我不带一兵一卒,只身赴任,到时再会了。”
  另一方面,邓翔海加急通报鹿钟麟——以及冯玉祥——强调和平解决睢县民变的方略。三天之后,红枪会全员解散。大乱方戢,但是论罪处刑自是难免,这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个人了——杜如珩,睢城县大逆案八名首犯之一。
  杜如珩是前清的生员,案发时已经快要七十岁了。邓翔海形容他:“读书明理,不愧循循儒者。跪地就讯时,汗流浃背,应对之词讷讷不能出口。其为谨饬之士,一望可知。”也就是因为八名首犯之中有这么一个人物,反而间接证明“官逼民变”其来有自。其余七人也因之得以从宽免究,算是冯玉祥主政军阀生涯中的一桩功德。
  虽说观人之术,不应施之刑堂,然而民国初年一地方官吏,抱体察民瘼之心,不以简陋的律例拘牵复杂的真相,而致力于单纯正义的追求,所谓:“不动一兵,不戮一人”,让整桩民变消弭于一弹指顷,邓翔海的确是个难得之才。他晚年摒弃世务,潜心佛法,留下这么几句人生回味:“回首前尘,已如昨梦——数声佛号是非外,一个闲人天地间;浑忘身在荆棘丛中矣。”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0年总第88期、2011年总第89~93期,总题为编者所加)
  ·本辑编辑 游锦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