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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的衣钵

2011-12-29郑愁予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4期

   一 仰望
  号声穿过与黎明壤接的长廊
  集合者在天光中列队走来
  在此人界与神界的两栖土上
  ——在此空敞的纪念厅之一端
  在已成为数十页国史封面的
  民族图腾一样的您的面容前
  站着——且将葵花般的仰望举起
  在此孤臣孽子的旧乡 在此海隅之一岛
  在静矗的大理石柱间
  啊 您坐得是如此之临近
  又当“尚未成功”之左钟
  “仍须努力”之右鼓
  与凄怆的一百四十五字的大合唱
  痛击我们这一代的仰望之目
  泪呀 便再也忍不住地自凝视中涌出来
  …………
  
  而且 让我们想到
  在那一切诞生都是平凡的
  汉民族式微的年岁中
  (上帝的笑脸恒朝西方的那刻)
  却有您超凡的诞生
  
  当忍辱的日子像“台风草”一样
  在每节的拔高中预言苦难
  (帝国主义正进行掘根贸易时)
  却是您成长的季候
  且带着属于先知的悲悯
  穿上满鞋家园的荒凉
  开始走着 走着 悟着宇宙 悟着死
  然而 所有的桥梁都跨过了
  从这一异端 渡向 彼一异端
  而天边泱泱的道统却仍是 儒家的香烟
  那么 仍归祖国吧
  去触知 那犹刻满文的制钱
  每天 对着海棠叶脉络苍老的地图
  去感动整个的下午①
  
  啊 那是五月 您第一次横过所至爱的
  祖国 开榴花的祖国该是怎样的风景
  甲午之后 您用悲愤速写的风景
  该是怎样的历史
  
   二 芥子
  那时 让我们想到
  在东方 狮子犹睡在美德之下
  有韵致的鼾声一如老祖父的水烟袋子
  而随着太平洋的早潮
  拥进中国古老而无备港口的
  是扯着各色洋旗的大火轮
  渤海湾被旅大和胶东特区挤得更瘦了
  南中国海
  倒挂在港澳的利齿上似一方旧餐巾
  而东疆碧蓝的陆棚上
  插着巍然的台湾——
  哎 就是那块 “请君止步”的告示牌
  次殖民地! 次殖民地!
   这就是您所爱的祖国么?
  
  毛子们迈过已四百年了的古京垣
  一靴又一靴地踢开宫阙深掩的重门
  被禁锢的自大
  流落在民间成为义和团倒霉的咒语
  列强 列强
  在中国版图这块并不平的棋枰上
  像定石一样投下了租界和商埠
  之后 竟构成政治奥林匹克的竞技场
  次殖民地 次殖民地
   这就是您所哀的祖国啊
  
  海军专款结为昆明湖的冰了
  六君子舍了头颅
  傀儡皇帝像伶工一样
   向秋来的瀛台谢幕
  而战争仍是些卖身纸
   轻易地仰身于军机处的檀木桌上
  条约 条约 特权像野草那么遍在
   那么茂长
  在租界与租界的间隙
  在用赔款盖了的医院 教会 和洋学堂中
  收留着中国人剩余的尊严
  总不能让少年像童养媳一样地养大啊
  而上李相国书 终成为退稿了
  农业的中华命脉
  即被泰西工业的骄阳晒死
  
  这时 您默默地决定
  然后轻轻地自语
   革命! 革命!
  
  啊 革命 革命
  好一个美得引人献身的概念啊
  
  在历史的江流上筑一个坝
  把民族五千年的道统储起
  为全世界求生存的物质文明发电
  为整个人类的精神领域灌溉
  这就是您革命的工程
  因之 推翻专制 使那
  属清的一季过去
  这岂仅是您四十年欲耕收的果实
  革命 革命 多美的神性的事业
  在大地上 它萌始了像一粒细小的芥子
  
   三 热血
  然后让我们想到
  耳语像春风一样自江南绿过来
  古老的大地在青年人的走告中复苏
  在海外
  南洋诸岛被“演说”一个个地拍醒
  在檀香山 日本 在新旧大陆
  在无论哪里
  凡是有拖着小辫子的那个坚苦民族
  沉默而无希望地工作着的地方
  便传布着您的名字
  那么 乡亲啊 还等着什么呢
  自银行中提出点滴苦守的款子吧
  而且 变卖异乡的产业吧 折价再折价
  活像一群染上嗜好的败家子
  当三月桃如霞 十月枫似火
  燃烧的江南正如檄文在火化着
  而首先祝告天地和先人的 该是
  “祖国啊,祖国!终于去革命了!”
  
  在子夜 犹开着会的党人 像一群蛾
  把激动的脸闪在煤油灯的四围
  当一个青年自边远的省份赶来
  急切地闯进这群钢铁的灵魂
  喂! 大家见见! 他是我们的新同志
  同志 同志 这是多么震响的称呼啊
  五指的火钳握着火钳 泪眼相对泪眼
  这么久的渴望 这么远的奔赴
  这么烫的热血恨不得立即洒出
  就为的是这一声称呼
  啊,明天,明天丑时行动
  正好,正来得及,同志!
  
  那是热血滋生一切的年代
  青年的心常为一句口号
   一个主张而开花
  在那个年代 青年们的手用做
  办报 掷炸弹 投邮绝命书
  或者把同志来握 紧紧紧紧地握
  在那个年代 青年们追随着领袖
  比血缘还要亲 守护着理想
  比命根子还要紧
  
  啊,同志 !
  今晚孙先生的专使在李家祠讲话,去不去 ?
  怎么不去! 下大把刀子也得去 !
  
   四 背影
  您
  功参造化的大智 大勇 大感召
  营建闭塞而庞巨的中国
  正如 为此空敞的大厅开一列向东的窗
  让耀目的朝阳 像镶嵌一样地肯定
  让光华盈满四壁 如四个海闪亮着
  当青天高朗 回荡着四万万份笑声
  在综错的关山之间 在大风之上
  让旗升起
  (日出东方兮为恒星之最者)
  然后 神采飞扬地遍挥十五省城
  啊 这是什么纪元 今天
  教师在黑板上仅仅写了两个字:民国
  立刻 一堂学子就快意地哭了
  当病虫害已久的海棠叶 刚被
  烈士的血涤清 当金蛟剪
  神话般地行动于一夜间
  男人们总算在齐耳的短发下昂起额门
  啊 这年代啊
  响彻大地的呼声岂仅是“感恩”!
  
  然而在江南 您的宁静
  像嫩雪扑帘的清晨一样
  在永夜的思想中 完成了主义的第四讲
  是的 官位应让予凡人 而先知
  在神性的事业中 必将经典制定
  必使之进入万世的邦基 像圣灵一样地做工
  当白日朗照 您在自己缔造的国度上
  眺望着 却以一个公民的谦卑说
  “怎得在此结庐啊! 钟山! ”②
  
  然而 在北国 乱冰在大河中撞着
  数千里的平原上弥漫着风沙和野心
  统一 统一 这是和平的第一义
  是的 要向北方去
  您把自己当一枝箭那么射出
  
  纵使狼子像卵石一样顽冥
  坚信仁者的热血必能把正义孵出
  
  两万人提灯为一个老壮士照路
  带着最后生日的感慨 您将远行
  在深灰的大氅里 裹着一腔什么
  啊
  那是革命的衣钵 历史已预知
  当夕阳 浮雕您的背影在临江的黄埔
  那时正是您满意的诀别
  因为第二代的同志已长成③
  
   五 衣钵
  今天 又是初冬过去
  再不久便是乙巳年的立春
  这是您第一百个十一月的第十二日
  在此空敞的纪念厅之一端
  在闪着泪的行列中
  我也是一株 一株锦葵般耽于仰望的青年
  
  我 成长在祖国的多难中
  曾是髫龄渡海的“遗民”
  父兄挫败的悲戚在我每寸的发育中孕着
  无论是光荣抑或是错误
  这传自您的衣钵 我早就整个地肩承——
  因之 在我一懂得感动的年纪
   在第一次翻开实业计划的舆图就
   把泪滴在北方大港上的年纪
  我便自诩为您的信徒
  因之 在课堂或在满架的旧书里
  在那么多的伟人 圣哲 和神的名字里
  我固执地将您的一切记取 啊 谁教
  每一代中国人的心都是翠亨小村
  必须 必须迎接您的诞生
  因之
  我们不是流过泪便算了的孩子
  在繁衍着信仰的灵魂中
  我们“生命”的字义已和“献身”相同
  而且我们要再现那些先烈的感动
  对您和您所创的每一事迹每一辞汇的感动
  
  啊 今天
  在此人界与神界的两栖土上
  在静矗的大理石柱间
  您坐得是如此之临近
  当号音的传檄在黎明中响起 您
  我中华新纪元的缔造者啊
  知道么 又集合了第三代人
  在传接您的衣钵④
  
  [注]
  ①甲午战争后,孙中山决定革命,次年第一次去北平观察形势。
  ②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时在南京眺望山川,曾表示愿结庐于钟山从事著述。
  ③1924年,孙中山动身北上前夕,正值五十九岁诞辰,是晚广州各界两万民众提灯庆祝,次日从舰经过黄浦,军校师生列队迎送,先生见革命继起有人至为感慰。
  ④最后一句原文为“传接着您的衣钵”,赵一夫兄觉得结式太弱,建议改为“在革命的血路中”, 遂照此发表,现既正式成书,乃改回原样。
   (选自台湾洪范书店 《郑愁予诗集(I:1951-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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