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
2011-12-29杨邦尼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4期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
—— 鲁迅《药》
一 毒
病毒如星云爆破,在血液里以光速流窜,首次病毒检测载量:82108。
我已经忘了多少次进出医院,私密的、偷偷的,透光就会死,生怕被熟悉的人撞见。嗯,你来医院呐,看病吗,拿药唷,什么病啊。不,我学荒人和女巫,我们是不结伴的旅行者,一个人。即使撞个正面,当是隐形的。
不要张扬,亲爱的,别说。
苏珊·桑塔格揭露疾病的隐喻,它经常是一种秘密,不是对病患而言。癌症确诊总是被家人隐瞒,然而,病情确诊后,至少是病人对家人隐匿。直到纸包裹不住火,一次意外的走火,烧起来,你想方设法以各种名目病症堵塞之,化名之,最常用的遁词:感冒、细菌感染、积劳、压力、医生交代静养休息。我背转过身,不看,不听,不闻,病毒隐身术,了无察觉,它在体内孳长,漫漶。
事隔多年,直到有一天,我例行每三个月验血,第四个月复诊,结果显示病毒载量无法检测,我才张大眼瞳定睛直视病毒模样,像把玩一尾在身上缠绕的蛇,或剧毒黑蝎子、绿眼蜥蜴,我和它们竟相安无事共处一身,相忘于江湖。
惠施诘问庄子何以知鱼快不快乐,纠缠在话语打结处,庄子回以,请循其本。是啊,我纠结在病毒,百口莫知所辩,不知何时进入体内,请循病毒之本。
全名HumanImmunodeficiencyVirus,人类免疫缺陷病毒。如果病毒持续蔓延,将突变成AcquiredImmunodeficiency Syndrome,后天免疫缺陷综合症。你看它在体内孳长,充满智慧,狡黠如狐,如狸,它隐藏,它变异,它依附在T细胞内迅速复制,如恒河沙数。毒和T细胞共舞,T细胞亦即CD4。CD4数量愈高,免疫系统对抗传染病的能力愈强,反之愈弱。病毒表面上的旋钮和T细胞外层的受体相同,像乘滑梯般溜进T细胞内自我繁殖,蛹在蛰伏,一旦成熟旋即离开T细胞,以攻击更多其他T细胞,循环往复。
CD4低于二百,应开始服药。药盒子上腥红色的标记,标示这是毒药。每晚睡前一颗淡黄毒药,每一粒胶囊内含六百毫克的依法韦仑,你读它的医药学名如诘屈聱牙的上古经文,非核苷类逆转录,抑制剂,由不同药方调配而成,高效抗逆转录病毒治疗,白话文就是美国华裔医生何大一于一九九六年研发的鸡尾酒疗法,哦,好妖娆的文字药。病毒在复制过程中,依法韦仑向病毒发出误导的指令,使其脆弱甚至崩溃。病毒不死,它只是保持低调,暂时不出没,寻找避难所,它打的是森林游击战,它潜入地窖、洞窟,等到免疫系统出现漏洞就绝地反攻,狡兔何止三窟。
我试着追溯毒是什么时候入侵体内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那样。比如某一个燥热失眠的夜晚,游晃公园,三温暖,一群觅食的蝙蝠,视觉退化成虫蚁,凭嗅觉、触觉,我们的燃点极低,低到最下体,半尺软肉棒的催发,一经碰触就燎起大火不可收拾;比如一只夜蛾趋向火烛,玉石俱焚,不惜美丽羽翅,我燃烧,故我在。可是,过尽千帆,赤裸肉身,我怎么记得是何人面目,溶镜模糊,淡出视线。
我放弃追踪,回过头,看前方,我得活得够久,够长,写下毒和药交媾和解的奋战历史。
病毒载量 —— 显示血液中的病毒含量,病毒载量高,CD4细胞下降,免疫系统削弱。耳轰鸣,易疲倦,脸燥热,高烧,送入院。我早有心理准备,这是前兆,可是怎样都必须伪装其他病名,酷儿先驱王尔德引述他的爱人同志阿尔弗莱德·道格拉斯的诗:爱,不能说出它的名字。我躲进爱的羽翼下,仅有好友H知道。
我剖视病毒在眼前,放大瞳孔张望,虽然血液中的病毒无以侦测,我走进去端详,亵玩,抚摸,你仔细瞧,病毒直径一百二十纳米,呈球形,外膜是磷脂双分子层,嵌有跨膜蛋白,向内形成球形基质和半锥形衣壳,衣壳在电子显微镜下呈高电子密度,内含RHA基因组、酶、逆转录酶、整合酶、蛋白酶以及宿主细胞。
我看得双眼落英缤纷如繁花异草魔幻世界,目眩神迷。我沉醉,我必须入睡。
二 药
时间到,我服药。
开始吃药的第一天,从此生命起了变化。决绝而欲死,死亡驱力在紧急追赶,和你开个玩笑,约在撒尔马干会面,我认真想过赴约。
赐死的毒,活命的药。
药在吞服后十五分钟迅速在体内发酵。先是双手麻痹,冻僵,然后蔓延背脊、头颅,直至全身,亿万只蝼蚁匍匐潜进、啃食、啮吮经年累积的沉疴、坏疽。我蜷缩在床,轻关门,窗外雨霏霏如尖针坠下。医生三言两语早早交代,药效有副作用,立竿见影。我当时只应声,噢,嗯。没想它来得这么快,迅雷不及掩耳。
毒与药在体内正式掀开战幕,肉身是广袤的战场,像那在蜗牛角上征战的蛮国和触国,血流成河。
我隐忍着痛,时间浓稠似铁浆缓慢前行或似万年冰河在徐徐蠕动。冷风自毛细孔进出,起身拉开衣柜找衣物蔽寒,雨沾满窗玻璃,内外交攻。这里是长年炎夏的半岛,我怎可冻死在自家床上?这太荒唐。我起来走动,驱逐寒意,脸色纯白如冰人一具,没有回温的征兆。我软瘫在床,像一只地鼠掘地冬眠度过寒冬,能往身上盖的全盖上,只剩下两个黑乎乎的鼻洞通外界让氧气进来。
我下楼,免得父母叨念我怎么迟迟不下来吃晚餐。脱下长棉衫,我不想老母问不舒服吗看医生了吗。盛饭,吃不到两口,难下咽,胡弄几下,把剩饭剩菜倒掉,毁尸灭迹,匆匆洗了碗筷,径自上楼,掩门。
第一个念头,死。毒和药在拔河,我是那横陈两头的绳索,骨肉在剧痛,撕肝裂肺。雨在下,冒雨骑车从路桥跃下,或者草率写下几行遗言痛不欲生原谅我,用枕头捂住窒息歹命一条。一念三千,万千粉尘世界纷至沓来占据眼膜视网,阖不上,没法睡,意识清醒,冷入心扉,骨椎痛,痛入心房,心底的最深处,不知多低的幽谷,无光的所在。
药和毒在麾军作战,旗鼓相当,杀声不绝,震聋发聩。
打电话求救,像困绝孤岛之时手机尚留一息电量,收到可以拨通的微弱讯号,那是天使羽翼上反射出的亮光,我不能就此了断,尚有生机一线。
电话接通,H一路陪我走来,从患上感冒几乎丢了命入院进加护病房……我以为病毒已攻克身体即将一命呜呼。我们用手机传递病情,他嘱我顺着情势走,别怕。H知道那个不能说的秘密。他听我说,喃喃咒语,痛就会减少一点,忘掉一些。我昏沉中想说一死百了,H回我,好不容易才跨踏出千里第一步,吃了第一口药,怎么未战先降败。我无以应答,自惭形秽,窝囊没用。
H和我一起到诊所验血,等报告。等待结果的时间绵长,长如极昼,日头不落山。确定无误,安排到医院看门诊,再到特别门诊,层层关关,叠叠折折,从普通医生转到传染科医生,一个部门换一个部门,耗了大半日,迂回为了进入。终于见了主治医生,开处药方一长串,拿号码等领药,到指定西药店买管制不得见光,的药。
服下第一口药,一夜漫长,长得似乎黎明永远不会到。缓缓步下地狱门,心悸,心慌。诗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来寻找光明。我在絮絮地和H说着吃了药很难受中睡着。太阳没有出来,一片乌蓝的天。
书写的时候,药效在隐隐发酵,天旋地转,我赶紧裹身上床。
然而,在以后许多个夜里最难熬的药效反应是纠缠不去千丝万缕醒不来的梦。梦浮浅在岸边,沉不下海,游不上岸,那是毒和药最难将息的时刻。
三 毒 药
耻辱的刻印,逃逸的文本。书写是回归那个我们未曾经历之处的举动。创伤的肉体,惶恐的兽,一个比远更远的迁移,奋力地远走,直到不敢向前。停在那里,等待毒、药和解共生。
在用药多年以后,我才敢惶惶翻阅药剂上的英文说明单。打开潘朵拉黑盒子,密密麻麻,英文魔法,逐字逐句,看药效,像挖掘出土的作战图谱,读着的时候心仍在微微颤动。我看懂了,我一 一经历过的,神经系统症状,最常见的是失眠,嗜睡,注意力不集中,恶梦连连,副作用摧枯拉朽排山倒海。很多英文单词不认得,逐一翻查字典:皮疹,晕眩,作呕,头痛,疲倦,过敏反应,失调,混淆,麻木,肝炎,焦虑,沮丧,胡思乱想,激动,谵语,狂喜,情绪波动,迷醉,幻象,精神异常,神经衰弱,偏执,惊厥,瘙痒症,腹痛,视线模糊,光变应性反应,皮肤炎,胰腺炎,自杀倾向……我读不下去,站起来,吸口阳气。
我端详病毒生态,研发的解药在追逐病毒如何机灵狡猾地演进,易言之,毒在抗药。你看它的中文译名,百转千回,如饶舌口令:维乐命,施多宁,双汰滋,赛瑞特,佳息患,立妥威,硬胶囊的沙奎那维。
谨记每天必按时用药,是毒是药,两造为敌为友。早上十一点,吃药成了密教仪式,动作快,免得被人发现,你吃什么,药吗,生病了啊。掰开白色药粒,一口水,顺着水流入喉,到胃。夜里十一点,迷幻的钟点,我吃的是,你听这名字多诗意:施多宁,的药。一点都不宁,快则一小时,慢则两小时,药和毒又在绞绕,昏眩,地球在极速运转。黑夜,一切不可见者,便可见。
开始服药即终身吃药,穿上一双红色芭蕾舞鞋,停不下来,直到不能再旋转。医生护士好心提醒一定得每天按时服药。噢,药与毒结下终身不悔的契约,直到终死的那天。病毒在血液中少于每毫升五十复制体,你知道毒和药处于休兵状态,签下和平框架。我要有一整套休生养息败部复活的计划,遵守,实践,贯彻。
每天固定时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能闪失。毒很聪颖,它计算你吃药的时间,错过防守,病毒趁隙而动。把药分别存放在定时要去的地方:办公室、房间……无论到何处随身携带轻便隐身墨绿小药盒,出外旅行注意用药时差,用手机闹钟设定计时讯号,提醒服药。我吃药越久,就越步步追踪病毒行迹,毒和药成孪生体,从此形影不离。
后来,我恍惚怔忡,毒和药的区别在哪里?它们相知相守,敌友不分,你侬我侬,和以天倪。
背着光,背着众人私下交往,磨合,直到毒消隐在体内无何有之乡,长相守望。我一天一天把身体锻炼,游泳,散步,举哑铃,伏地挺身,仰卧起坐,若隐若现的六块肌,不饮酒,不熬夜,一副姣好体魄,如获重生,新造的人。
我不孤单,毒、药在体内,执我之手,与我偕老。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2010年散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