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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桑敦小说二篇

2011-12-29司马桑敦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4期

  玫瑰大姐
  
  我对于玫瑰的最初的印象,应该说那就是一个永恒的印象。这是不能从记忆中轻易抹掉的一个太激动、太戏剧,或者另外有些令人感到太尴尬的印象了。
  我记得,那是在她家的正房门口。
  她哭红着眼睛迎接了我。面色惨青,端正而漂亮的鼻子头上挂满了泪水,也是红肿着的;只有那一头浓密的黑发,虽然蓬散着,但高高挽上去的发髻,却格外显出几分风韵,而一绺滑垂下来的青丝,正好掩盖了她左腮上的眼泪,也正好把她受了委屈的那股满脸稚气给冲淡了。她毫无造作地笔直地站在我的面前,挺挺的身材挑着一袭棉旗袍,外面罩着一件阴丹士林布的袍罩。这情景不由令我吃了一惊。我把视线从她脸上闪躲开来,却发现她赤裸着脚,未穿袜子,也未穿鞋,两只纤巧的白脚片,在冰冷的土红色地皮上轻轻地蠕动着。
  “你就是玫瑰大姐?”我问。
  “嗯……”她似乎有点感到狼狈,很快地把她的泪脸转动了一下,但马上又转过头来还是正视着我,嘴角勉强地挂上了一丝苦笑,不过,一瞬间也就消逝了。
  “我是刘达,我……”
  未待我说下去,她立刻把话接了过去:“我知道了!”接着,她退后一步,命令似的:“进来!把门关上!”
  她掉头走进后屋去了,我愣在前厅,站在那里呆等着。过了大约两刻钟,她才再次由后屋走了出来,这时她披上了一件西装黑棉大衣,脖子围上了毛围巾,当然,也穿上了鞋和袜子。眼睛上的泪水更多了。显然她在后屋又继续哭了半天。
  我方想起:她的爸爸和妈妈到哪里去了?按理我应该向老人家们打一个招呼的。
  “爸和妈不要我了,我顾不了这些了!”她似乎意识到我心想的问题,先开了口。说着又是一脸泪水,要说的话也在喉头卡住了。
  我只能没头没脑地愣在那里,真是无从问她,也无从安慰她。
  “万里不来了。”她把情绪收敛了一下,接着说下去,这次总算进入了问题的核心。万里是她的表弟,是我的沈阳中学的同学。万里和我约好,要陪着玫瑰去找她的未婚夫魏绍先。魏绍先是东北陆军讲武堂的教官,他答允要携着玫瑰和万里一同去黑龙江参加马占山的抗日部队。我是经过万里的介绍,也准备和他们一道行动的。
  当下,经过玫瑰若断若续地述说,我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一个轮廓:万里和魏教官在我未到之前已经来过,为了商量是否让玫瑰也参加黑龙江抗日的事,玫瑰的爸爸妈妈和魏教官发生了一番争吵,同时,玫瑰和她父母也闹翻了。老人家们的意见很单纯,认为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去当兵和鬼子打仗太荒唐,甚而,以当时东北的局势来说,老人家们认为就连魏绍先准备北上的行动也无补于大局,他们觉得单凭一两个年轻人的热血是救不了国的。魏绍先当然不会赞同老人家们的这一套,不过,老人家们不放玫瑰跟他一道走的意思,他却不能过于相强。最后,他只好也同意了不该勉强要一个女孩子去当兵的意见。但,玫瑰哭闹着一定要和他一起。局面弄僵了,魏绍先等于和两位老人及玫瑰同时决裂了。说决裂也许近乎夸张,总之大家闹得不欢而散了。魏绍先带着万里怫然而去。不过,临离开时仍对玫瑰留下了一个转圜的机会: “好言好语向爸爸妈妈去哀求,只要他们点了头,等刘达来时,你就和刘达一道走!”
  这是当天清晨的事。我由辽阳到达玫瑰家时已近中午。时间在九月二十五日,日本军侵占沈阳已是一个星期有余了。我怕在南满铁路上碰上日本兵,特意由村道搭马车绕道进了沈阳。也就在这一段时间,玫瑰和她爸妈之间不知费了多少口舌,也不知流了多少泪,玫瑰最后的一个坚决表示是:既然她和魏绍先迟早总要结婚,那么就注定嫁鸡随鸡:他去当兵,她也当兵,要死嘛也死在一处。玫瑰这番决心当然伤透了她爸妈的心,觉得女大不可留了,便索性闭口不再说话,任她去了。这就是玫瑰所说的爸和妈不要她了的意思。因此,玫瑰就是在她父母和她决绝的情形之下,抱着一颗悲愤和孤零零的心告别了自己的家门。
  老实说,玫瑰这一幅泪人儿的影像、我陪着她和她二老决绝出走的这番场面,都不是我始料所及的。我应该补说一句,我是我的同学万里的至交,也是她的崇拜者。而在万里的口中,他的这位玫瑰大姐是他由衷倾倒的既美丽又伟大的一位绝代佳人;尽管玫瑰有她的一位热恋着的少校教官魏绍先,也似乎丝毫未损及万里对她玫瑰大姐的热情,他无疑无条件地把魏教官也引为是一位值得推崇的英雄人物。万里和我那年都是十七岁,不难想象在我们的那个年龄,年轻小伙子的那股纯真相、热情劲儿:玫瑰大姐和魏教官既是万里心目中的一对英雄美人,几乎也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和美人。一句话,我和万里差不多是二位一体,极其自然,我们二人也就是玫瑰大姐和魏教官的共同崇拜者。
  当时,沈阳街头尚在日本军的戒严之下,行人不多,女人更是少见。所以说,我一开始便碰上了这么一个偶然的机会,能够单独地成为玫瑰大姐的护花使者,我真的感到无限兴奋和无限光荣。
  我们避开了大街,尽挑小巷子走。从玫瑰的家走到大北边门外魏教官的秘密联络处,差不多费了两个多钟头。
  就在这段路程中间,我更其首肯了玫瑰大姐的了不起的存在了。她和我并肩走着,高挺的身材,迈着大踏步,那矫健的步履,透露出她勇往直前的大胆和豪气。她不时侧脸来望望我,她脸上已无泪痕了,抛过来的是一双大而迷人的眼睛,虽然鼻子还保留着红肿的痕迹,但,不算小的嘴角却往上兜着,衬出一个俏皮的会心的浅笑。啊!那真是仪态万千,真是太令人飘飘然了。
  大北边门外的联络处已经集合了十七八个人,大多是未能及时撤到关里去的讲武堂的教官和学生队的学生。大家看到了玫瑰和我,立刻爆发了一阵欢呼。万里一见到玫瑰,喜极而泣,竟然哭得涕泗横流。不知道由谁把玫瑰抱了起来,接着高高举起,在屋里兜了一个圈子,把她扔进魏绍先的怀里,玫瑰就乘势和她心爱的人依偎一起,这才又引出一脸泪来。她羞答答地一边望着众人,一边却坦率地娓娓述说着她离家的经过。这一刻,我又看到她那般柔情万种的儿女姿态了。这群年轻的军人,在玫瑰的话语间,不断地插进欢腾的喝彩声和掌声,万里更是兴奋万状,疯狂般地前来拥抱我。我觉得我和玫瑰大姐同时同样地被欢呼被接待,加上一路陪着玫瑰走来的那股兴奋的自得,我不禁私下陶醉于一种英雄的自况中了。
  当天晚上,魏教官为抗日救国的当前形势做了一场慷慨激昂的讲话。之后,大家马上动身北上了,一行一共十九个人,只有玫瑰一名女性。因为我们身上都携有武器,不得不徒步绕道先奔西丰,然后再转四平去洮南,希望能在嫩江上游渡江,再赶到黑龙江省省城。提起身上携带武器,这位为万里和我共同崇拜的英雄魏教官,却意外地给了我一个不大不小的难堪。本来,他一开始便对于我这个瘦高条儿的体力有些不放心。他似曾有意不带我走,但,万里尽力替我说好话,玫瑰也积极支持我,他便未再表示什么。等到启程前,每人名下准备分发一支手枪的时候,他突然对我半调侃半严肃地问道:
  “刘达,你摸过它没有?”他手指着手中一支长嘴儿的德国造毛瑟尔。
  “摸过!”
  “你用过?”
   “没用过,放过!”我最后这句话答得很肯定,听来很调皮,其实是虚的。大家都跟着笑了。说时迟那时快,魏教官已把那支毛瑟尔抛向我来,我慌张地用双手接了过来。
  “你做一个装卸子弹的动作看看!”他命令着我。我相信我脸上的表情已经暴露了我的心虚。幸而这时玫瑰插手救了我。她几乎就在我慌张地接过毛瑟尔的同时,抢先地把枪由我手中夺了过去。
  “这有什么?这怎么会难为了刘达?”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保险栓,枪口向下,用左手迅速地把子弹空投出来五颗。接着把枪又交给了我,我会意地模仿着她的动作,继续把其余的七颗子弹完全投了出来。当场的人都笑着打哈哈,有人夸我机伶,也有人讥笑我太笨,只是魏教官未发一言。当我又重新把子弹往弹匣里装填的时候,他只冷冷地说了一句:“把它交给你了。刘达,这支枪由你负责!”
  
  这一刹那,我感到他眼神上的肃杀之气,活像一名腰横大刀的日本鬼子。是的,他是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过学的,他是一个典型的日本式的军人。他看来不苟言笑,面孔上经常维持着一本正经,似乎也有点做作;我觉得当玫瑰和他拥抱在一起时,玫瑰的笑脸是那样的甜蜜,那样的温柔,而他的表情却总觉得似乎欠缺一点潇洒,和玫瑰对不上气韵,有几分不协调。在我们一行之中,无论就官阶,就年龄,他都算是老大哥。他以老大哥的资格,上场来便给了我这么一个颜色,我虽是有些不太舒服,但,这中间夹杂了玫瑰大姐为我撑腰的一节,当然,逐渐地我就感觉无所谓了。
  有一件事值得特别一提。在行军的时候,玫瑰、万里和我,都是未经过军事训练的,而玫瑰从某一角度上说也应算是魏教官的随军眷属,自然而然地照拂我们三人的责任就摆在他的身上了。然而,他是一行的领队,为了维持一种军人统率上的体制,他除了对我们做了几桩必需的安排,如检点枪械、随身道具的配带,和食品的供应等等之外,他似乎有意地避免和玫瑰厮守在一起,一路上保护玫瑰的责任,就完全交给了万里和我。
  与其说是保护,倒不如说是服侍。万里和我似乎极其自然地变成了玫瑰大姐的勤务兵。说来,这真是一个微妙的搭配。在路上,我发觉万里是那样全神贯注地关心着玫瑰,到最后,我几乎完全信服了我的一个结论:万里如此热血沸腾地投奔抗日行列,百分之一百是因为这个行动使他能陪伴着玫瑰。他的最大的一个目的,只是一个玫瑰。
  至于我呢?觉得和玫瑰走在一起的时间越久,越觉得玫瑰这种女人的吸力的强。我说过,我和万里是二位一体的,万里的行为立刻传染给我。我既欣赏万里那股为玫瑰着了迷的劲儿,实实在在地说,我也同样欣赏着玫瑰那股迷人的劲儿。
  我们的玫瑰大姐是秀外慧中而聪明透顶了的。当然,不用说早已看透了她这两位老弟对她这种臣服的热情,她只是不动声色,支撑着她做大姐应有的风度。有的时候,她在话里言间也有意无意地透露过来几分声息。
  有一次,她对万里嗲着声说:
  “万里呀,要想叫我不扔下你,你就跟得紧点,快些走嘛!”
  说这话时,我们三人都开始感到脚上吃累了,我们都在咬紧牙关,不肯叫苦;万里一听到玫瑰这样唤他,兴冲冲从后面跑向前来,尽管他自己有些跛了,却忙着搀着玫瑰的手臂,拖着她走了起来。
  这时刻,我最喜欢从侧面偷看玫瑰那一双大眼睛。那是一双顾盼多情的大眼睛;还有那只大嘴角,嘴角往上兜着,带着几分调皮相。我说过,那是令人感到飘飘然的。
  玫瑰很快地就察觉到我的视线。
  “别老盯着我,快些走嘛!”她嘴角上的那股调皮的笑意显得更深刻了。
  走到洮南附近,一个坏消息传来了。洮南的守备司令张海鹏已经投降了日本,他并准备配合日军向黑龙江进攻。张部有一名魏教官的同学,好意地警告我们,不能在洮南境内久留。于是,魏教官下令加紧行军了,几乎每天都要强行一百公里以上。玫瑰、万里和我脚上都走出水泡来,迈步时疼痛刺心。我们开始落伍了,走起来都成了跛脚。一行中别的人也有脚上起了水泡的,不过不像我们这样狼狈不堪。魏教官为执行加紧行动的命令,只好对我们的痛苦硬着心肠不闻不问。
  好不容易挨到夜晚宿营的时候,我的任务是紧急去弄干草,在借住的民房土灶上烧水洗脚。
  玫瑰大姐失去支撑下去的力量了。一头躺在土炕上,一面呻吟着,一面因为全屋干草烟气呛得不住咳嗽。可怜的万里这时更辛苦了。玫瑰大姐的痛苦,比他自己的痛苦要严重上一百倍。他在未得休息之前,动作敏捷地为玫瑰脱鞋、脱袜子,然后打一桶热水来洗涤玫瑰那两只肿胀了的脚。那两只脚,已不若我初见时那样地纤巧了。但,在烟雾漫漫的这间土房子里,那两只白晰的小腿,却显露着一种异样的光彩。疲惫不堪的万里,看来就由于这一种光彩使他忘记了自己的脚痛而工作得十分起劲。
  
  几乎在我们由上游偷渡嫩江的同时,江桥的守军已把江桥炸断了。日本军声势汹汹地表示要派兵掩护修桥,两军开火已只是一两天内的事了。
  和这个消息同样使我们心情不安的是,魏教官接到省城方面的一个指示,要他率领我们向昂昂溪新编的一个支队报到,而这个支队的司令冯大友是一个土匪出身的指挥官,他手下拥有各地收拢来的杂牌军二百来人。昂昂溪当地人都知道他来前方是要钱、要枪和要官,打日本鬼子似乎是另当别论的。我们看出魏教官大失所望的颜色,但他开始时力持镇定,未做任何表示。
  到达昂昂溪时,我们一行已扩大到九十多人了。途中不少爱国青年和沈阳一带逃出来的散兵加入了我们的队伍。
  魏教官见到冯大友后,回来时的表情简直是气急败坏了。他向大家做了一个简报:黑龙江省已委魏教官为支队参谋长,晋升中校,冯大友则是少将衔司令。包含我们一行在内全班人马不过三百余人,冯大友则主张要按一个加强独立团的编制扩编。这就是说,支队下辖尚要三个营和十二个连,当然也就要加派许多带兵官。冯大友听说魏教官携来一批学生很不以为然,他认为那一批孩子们不会打仗。所以,他对于他这位新上任的参谋长所带来的人,只给了两个缺,一名连副,一名排长,用以安插参谋长的同事,至于其余则一律是脚踏实地的列兵。
  参谋长向他的这位上司建议,要紧急施行训练并尽快开赴前线应援。这冯大友居然颟顸地说,他带来的兵用不着训练,都会打仗;要训练的,倒是同参谋长一道来的一批孩子。他表示训练的事,也由他来派人,不要参谋长管;至于开赴前线,冯大友的答话,把一个魏参谋长差点儿气得要迎头大骂他一顿。
  他答道:“上前线?这个国家也不单是你和我的,你急什么?”
  话虽如此,魏参谋长仍然安慰并鼓励大家说:
  “我们跋涉到此,为的是抗日救国。只要达到这个目的,一些人事上的枝节,不理它好了。”
  过了一天,我和万里接受了一天的战斗训练。名单上本来有玫瑰,但玫瑰因听到冯大友看不起大家,便赌气不来了。她乐得在参谋长公馆休养她的脚伤了。所谓公馆其实就是我们四人合住的一间民房,不过现在按制应该如此称呼罢了。
  战斗训练是由几名冯部的班长前来负责的。这几名可能也是土匪出身的班长,动作粗鲁,出言不逊,他们居然毫不避讳地当着我们嘲骂着魏参谋长。我和万里各领一支俄造的连珠步枪,枪身大都破烂不堪,他们潦草地教我们如何装卸子弹和上刺刀,也教了几个投手榴弹的姿势。本来,我二人也分领到六颗沈阳造的手榴弹,但在解散时却又命令我们缴了回去。
  我俩回到公馆时,魏参谋长正在和玫瑰讲话,他在大骂那个冯大友。
  “和土匪红胡子们谈爱国,是对牛弹琴!”
  他的语声激动万分。看到我们走进屋来,脸上的余怒未息,倒是敏锐地注意到我们手中的那支俄造连珠步枪。他顺手把枪接了过去,搬动了一下大栓:“子弹呢?”他问我。
  我指了一下发下来的子弹袋。
  “多少颗?”
  “十颗。”
  他又问万里,万里的子弹袋里也是十颗。他向大家扫视了一圈,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不是开玩笑吗?这样的枪,十颗子弹,上前线,这不是诚心要人送死?”
  接着魏参谋长这才挑明了冯大友的不肯上前线,是有他另外一套私心的。
  “他存什么私心?”玫瑰问。
  “他要等他家乡兰西有一批人来。他说,等人来齐,把他的支队编好了,他才肯动。”
  “兰西人什么时候能来齐?”
  魏参谋长使用了一个严苛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又凝视了万里片刻。
  “什么时候人能来齐?”他重复着玫瑰的问题,“有人告诉我,他派人去说降他兰西老家的一个柳子①。柳子上的当家的可能就是当年和他吃一锅饭的,他盼望这一个柳子能拉过来,能撑起来他的这个支队。所以,好枪枝、弹药、手榴弹,他都扣着不发,为的是好装备他这一个柳子。”
  
  “万一,柳子拉不来呢?”
  “这个,”魏参谋长顿了一下,“这个只有他姓冯的知道了。”
  我和万里,端了一端手中的连珠枪,面面相觑。
  突然,万里冒出一句:“这冯司令是不是根本不想打仗?他是不是怕打日本鬼子?”
  “这正是问题中的问题。”魏参谋长皱了一皱眉头,又对万里凝视了片刻,语声突然慎重起来说:“我就准备去将他一军。他不上前线,我去,让我带一批人去!”
  “对。他没有胆子去,我们去!”玫瑰兴奋地接了话头。
  魏参谋长马上笑了:“你也去?”接着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可也温存地:“脚不痛了?”
  “命都舍得,还管什么!”玫瑰的一双眼睛分外地亮了起来。
  “对,我们掩护玫瑰大姐冲上去!”万里随和着喊了一声,并且还会意地向我望了一下。
  第二天,魏参谋长果然和冯司令大大地吵了一场。冯司令不但坚决不肯上前线,而且他也严命魏参谋长不能单独行动。另一方面,玫瑰大姐、万里和我,却丝毫未受他这道严令所动摇。我们甚至更其抖擞振作起来。万里从街上搜购来一双唐土马②,这是一种里面可以絮上乌拉草的牛皮靴,穿在脚上暖煦煦的,使得玫瑰的脚伤完全减去了疼痛。随后,万里和我也都换上了这套装备。脚上的痛苦既经解除,当然更增加了我们秣马厉兵准备上前线的锐气。魏参谋长接着又和冯司令去理论了一番。事情弄糟了。这一回冯司令居然下令:未获他的命令,不许魏参谋长见他。
  然而,前方嫩江桥的战役打响了。日本军的空军掩护着炮兵向江桥守军轰击,同时也向省城和昂昂溪一带的后方投弹轰炸。前方不断传来吃紧的消息,后方则立呈混乱局面。我们则急得只能在屋里跺脚、骂人。
  “姓冯的不敢去,我自己去,我是老百姓,我不听他的一套!”
  玫瑰撒野地站在屋中央狂吼着。她满脸笼罩着一股杀气。双目圆睁,张大着嘴巴,那一向往上兜着的嘴角拉平了。应该说在突然之间,她竟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的话,当然只是一种骂街的话,却逼得闷在那里的魏参谋长,更皱紧了眉头。大家都只是咬牙切齿,相顾无言。
  一夜之间,街面上挤满了前方撤下来的伤兵。带到后方的消息,都是守军太单薄,火力太差,形势是越来越不利。开往哈尔滨和满洲里的中东路火车,挤满了逃难的人,其中有老百姓,其实间中也有逃跑的军人。整个空气中弥漫出沮丧、悲愤、紧张。
  突然,冯司令差人唤去了魏参谋长,这一次他居然主动地同意了魏参谋长单独行动的要求!他选了一百名新兵过来,这中间包括万里和我,几乎都是从沈阳出来时一路上新参的。惟一比来时增添了的是,大家每人都有了一支型式不同的烂步枪和少许数量不等的子弹,以及另外十几把十字镐和铁铲而已。
  冯司令居然亲自前来检阅了我们一番。他是一个大胖子,黑中透红的面庞,倒颇像一个粮栈的老板。最令人感到刺眼的是,他竟穿了件蓝缎面的狐狸腿皮袄,军装马裤,一双高腰马靴。他对我们草三潦四地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大家要不怕死,为国牺牲。就在他传令下来的当晚,乘着冬寒初夜的昏沉时分,我们便摸索着上了路。那是十一月七日,江桥前方守军已经苦战了三天三夜了。
  我注意到魏参谋长一直未说什么话。他的神色是严肃的,他只对玫瑰和我们二人嘱咐了几句,要我们注意随着队伍行动,便在黑暗中走向队伍前面去了!
  老实说,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从冯司令这样草草打发我们一行上路的态度上,觉得此中别有蹊跷,有点不妙。
  走出不久,迎面而来的便是一批又一批由前线撤下来的队伍。黑暗中也弄不清楚他们的番号,而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是谁。前进两个小时左右,月亮上来了。这是一个寒冷的晴空夜晚,我们开始辨认出一些和我们交错而过的血肉模糊的伤兵。有的干脆倒地不起了,同时也清楚地听到敌人的炮声了。因为由前方向后方冲散下来的人太多、太猛,把我们的队形也冲得混乱了。
  走在前面的玫瑰,似乎也有了什么感觉,突然回过头来拉住了万里和我说道:“情形有点不对,我们可别走散了,赶紧追上参谋长!”
  我们脚下立刻加紧了。
  月亮高高升起了。敌人的炮火逐渐一排一排射向我们后方来,路上更是大乱。我们队伍中也有人掉头向后跑了起来。而我们三人则宁肯拼命向前奔。玫瑰不时高喊着参谋长的名字。
  过了不久,周围的情景越来越清楚:我发现我们这群失掉了控制的队伍,大都迷失在一面又高又深的蒿草草原里。草原上空,月光下白茫茫一片,海一般的无边无涯,一直漫伸到辽远,辽远到另一面黑暗。我们正好深陷在黑暗的草海里。我们只能看到眼前的几个人,当然辨不出稍前或身后究竟是哪些人。只有敌人的炮弹着地炸开了,我们才会瞬间看到一些人倒下和一些人散乱地奔跑。
  玫瑰突然就近捉住了我的手:“刘达,我们可不能散,我们死也在一起!”她的声音有些抖颤,她向我投过来一个恳切的眼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种眼光,我不禁倏地感到一阵心酸。
  她同样也捉紧了万里,也说了同样的话。倒是万里镇静些,说:“死当然死在一起。但,现在不是讲死的时候。”
  玫瑰簌簌流下泪来,加重口气说:“那么快追参谋长去!”
  突然,一排轻机关枪声响了。枪声就在我们身近之处。有些人立刻倒下惨叫起来,有人大喊:
   “鬼子摸上来了!”
  接着又是两排轻机关枪声,大家都应声伏下。又有人喊:“鬼子在前方呢,远着呢!这准是他妈的汉奸,他妈的我们人里头有汉奸了!”
  接着大约又有三五挺轻机关枪声一齐响动了。我们头上高大的草棵一面一面地被打断了。射击的目标显然是指向我们。
  玫瑰尚牵着我的手,喊了一声万里:
  “快跑!”
  “往回跑!”
  一瞬之间,整个形势从根本上大变了!我们一口气跑了大约一个多钟头,不知跑了有多远。为了避开机关枪的射向,我们是一路斜岔下来的,方向是完全错了。等到我镇静下来时,发现同队的人都失散了。跟着我们一路狂奔下来的是一些前方退下来的伤兵。其中有几个老兵指出机关枪声是捷克造的轻机,日本鬼子是没有这类火器的,他们断定刚才放枪的准是我们人中有了汉奸。
  于是,我们担心起魏参谋长的安全了。一切的迹象越来越坏了。
  玫瑰很伤心,流过几次泪,过不久便冷静下来。当这个紧要的关头,她在我们这两位老弟之前,毕竟不失有作为大姐的一种沉着。她和我们商量了一下之后,便决定天亮以后暂停在现在位置上听听消息。不过,因为敌人就在身边,也不能耽搁太久,听消息也只到当晚看到星位时为止。实际上,我们也只能等到看见星位后才能决定大致要走的方向。
  结果,参谋长的消息毫无所获。第三天的黄昏时候,我们这才和一些零落的伤兵一道走回昂昂溪的近郊。这时黑龙江守军的主力已经撤离省城移向讷河了。有人说,昂昂溪街里已有了日本军的战车,又有人说,汉奸部队占领了城区。总之,风声鹤唳,我们大批人都彷徨途中,未敢进城。我们却在此时又碰上几名支队在前方被冲散了的兵。据他们的消息说,参谋长领队在前,行进中突然遭遇了敌人的袭击,因为变起仓促,未及应战,队伍便已大乱。所以,参谋长紧急下令后退,收容了一部分散兵,便按原路向后方移动了。
  又一消息说,冯支队一度进驻昂昂溪,但旋即奉命向讷河方面集中。据说,冯司令拒绝了这个命令,他现在可能带着队伍向林甸去了。
  玫瑰和我们二人研究了一番最后这个消息,决定越过中东铁路也向林甸方向奔去。玫瑰的判断是,魏参谋长既然收容了散兵后撤,他必会向支队本队归队的;尽管魏参谋长并不喜欢他这位上司,但他是受过正式军事教育的人,他不会在未接到上级新的命令之前,擅自把队伍拉往别处去。
  
  万里和我自然无条件地服从了玫瑰大姐的决定。
  我们的前进多少是带着几分盲目性和冒险性的。所有的消息,都不是千真万确而绝对可靠。然而,在这种大动乱之中,我们也只能随便捕捉一个希望的影子便狂奔上去,否则我们可能在腹背受敌的夹缝中间,迷失或者湮没于这一面无限扩张的大草原之中。
  越过中东铁路不久,第一个坏消息传来了。说冯大友支队之不肯向讷河集中,是因为他已向日本军投降了;说张海鹏派人送过来一笔军费并委他为一个旅的旅长。又有人说,他的司令部里已经出现了几名日本军事顾问。听到这个消息,原和我们一起行动的一些属于支队的散兵,其中几名便有所踌躇不肯继续前进了。
  “我相信我的魏绍先,他不会投降的!”玫瑰斩钉截铁地说。
  当然,万里和我都丝毫不怀疑这点。别人不肯继续前进,我们照旧前进。
  接着第二个更坏的消息传来了。
  有几名和参谋长一起行动的兵,从林甸方面逃出来,戒告我们不能再前进了。他们证实了冯大友的叛变,而且,尤其使我们大吃一惊的是,魏参谋长确是收容了一些旧部,在我们三人和他失掉了联系的时候,他追上了支队归了队,但却被冯大友给扣押了起来,消息中坏上加坏的是,冯大友似乎准备杀掉参谋长,目的在取信于日本军和张海鹏方面的来使。
  所有和我们一起行动的人都动摇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认为,事到如此地步没有必要再前进了。
  “我总得摸准魏绍先的下落!”玫瑰却丝毫未为坏消息所动摇,她反而更其积极地要去林甸。
  “我死也要和魏绍先死在一起的!”
  她把情况设想到最坏处,口气更是斩钉截铁。坏消息一连地接踵而来,使她越来越坚强,两只大眼灼灼闪光,竟而无泪可弹了。
  万里和我是她的“亲兵”,一开始便决定共患难,同生死,如今,她赴汤蹈火,当然,我们舍命相伴。到这时,我们自知已无归队的希望,这才决定放弃了那两支烂步枪,送给了别我们而去的参谋长的旧部,我们只留下了从沈阳携出来的手枪。
  在继续赶路时,遭遇了一些未想及的困难。因为我们是孤零零的少数散兵,遇到大队乱兵或碰上柳子队伍,我们随时都有被吃掉的危险,因而路上我们势必绕着道走,东转西转地多费了很多时间。我们也改变了服装。玫瑰买来一件肥大的黑皮袍子和一顶黑羊羔皮长耳朵的火车头帽子,加上她脚上的那双唐土马,简直看不出她那苗条的身材,倒十足地像似一个拦路打杠子的绿林大汉了。
  经过了几天艰难的路程,我们终于混进了林甸,到这里,一切的消息都证实了。
  魏参谋长被押的直接原因,是他正面揭穿了冯大友和日本鬼子勾搭的秘密,而在前线用轻机关枪袭击参谋长的正是洮南方面派来混在散兵中的奸细,这批人现都被冯大友安排在他的队伍里。冯的人马增多了,林甸有一批柳子上的马队,也都归了他的节制。
  我们得到参谋长一位旧同事的帮助,才得以住进一家民房掩蔽,只知参谋长被押在支队司令部的警卫连,其他详情便毫无办法可循了。玫瑰拿出她私藏的两只金戒指计划去买通警卫连中的一个排长,岂知,金戒指被吞了去,当晚竟遭到警卫连派人前来搜捕我们。若非玫瑰机警,在事前我们改换了住处,差一点我们三人就一网成擒。
  这一下我们的身份暴露了。不用说,冯大友知道有参谋长的亲信在外面活动,他的警卫加强了。参谋长那位同事也不敢和我们接触了。小小的林甸城,不容易掩蔽三个陌生人,我们的活动范围大大地受了限制。
  忽然天变了。一连几天风雪疯狂。黑龙江省的大风大雪是凄厉的、恐怖的,最凶猛的时候,天地失色,昏暗埋葬了一切,看不到一点点光明。即使在日正当中的时刻,漫漫大雪也使你对面难辨来人。
  然而,就在此际一个重大事变来临了。
  万里在一家小饭馆子听到一个消息,说支队司令部就要出大差,用铡刀来处刑几名土匪和逃兵。
  这消息像闪电一般地触击了玫瑰。
  “不好啊!”她张大眼睛,“这里会不会有参谋长?”
  “不会!”我和万里异口同声地否定了,“他第一不是土匪,二不是逃兵。”
  然而,经不起玫瑰那两只充满疑惑光芒的大眼的注视,我们终于跟着也有些动摇了。
  我们大家半天未再说什么。
  我们也不敢在出大差那天去看个究竟。
  过了一天,传闻说刀铡了五个人,人头挂在东门外的电线杆子上,另有一张告示贴在街中的告示牌上。万里和我冒险去找那张告示,却已经被风雪吹了个无影无踪。最后,我们决定去看那五颗人头。
  大约在早饭刚过的时刻,街上稀稀落落地有人走动。借着风雪遮天蔽日的威力,我们三人得以无事地从东门外一名岗哨亭子的面前走过。
  五颗人头分别用麻绳穿透了一只耳朵斜挂在五棵电线杆子上,刀铡的伤口不规整,有的尚撕下半张脸皮,有的张着嘴巴,形状都令人惨不忍睹。风雪不断封迷我们的眼睛,万里和我未发现有参谋长的面孔。玫瑰是分外紧张的,她聚精会神地一个一个地仔细看,当看到最后一颗头颅时,可怜的玫瑰猛地“啊”了一声,当即摔倒在雪中了。
  那正是魏参谋长的头,蜡白色的面皮,紧闭着眼睛,面上粘满了污泥,满腮满嘴都是胡髭,这是他一向所未曾有过的一幅不修边幅的面孔。
  没有比霹雷贯顶这四个字再适合于描写我们当时惊慌失措的情形了。当下,我们都悲痛地失了声。这个冲击太出乎我们的意料了。由昏厥中苏醒过来的玫瑰,又哭着晕了过去。最后,她醒来坐在雪中,怔了半天,忽然有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动作。她跳了起来,睁大着两只泪眼,在风雪中大声喊道:
  “我要那颗头,魏绍先的头,那是我的!”
  “大姐,你小声点,那边有他们的哨兵,他不会答应!”万里也急着向她喊着。
  尽管如此,当时风雪猛吼,两人的喊声都被淹没得微不足道了。
  但,玫瑰只条件反射地迟疑了一下,她推了万里一把,未理会他的话,自言自语地:
  “我去和他商量商量。”
  说着便拔步踉跄地向岗哨方向奔去。万里和我只好慌张地跟随着她。这一刹那,我们似乎都失掉了沉着和理智。玫瑰的脚步越跑越快,竟而把我们两个男人抛在后面很远。她疾风一般地跑进岗哨亭子,似乎未和那名哨兵交上两句话,便听到一连两发枪声,她又由岗哨转身回来了。
  她泪脸上现出来一种释然的表情,孩子似的迎着我们说:“解决了那个家伙了,快去拿下我那颗头来!”
  一瞬间,玫瑰简直全变了。她一时哭着,一时叫骂着。对着万里和我,声色俱厉,咆哮如雷,所有曾经有过的她那股大姐的温柔和魅力都消逝了。
  她抱回来那颗冰冻如石块的人头,如痴如狂,一直不肯释手。经过万里再三的劝解和我的恳求,她才答允把那颗人头用包袱包裹起来,摆在她的身边。
  然而,她的思想已经为一股不可抑制的复仇的意念所占据。她厉声地指挥我们检查身边的武器,检查子弹的数量和备用的干粮,同时,她毫不客气地逼令我们二人把怀中所有的金钱都清点出来。
  “我们马上要行动,替魏绍先报仇!”她口中不住地叨咕着。
  “鳖犊子杀了我的人,我也要宰了鳖犊子和他的一群鳖犊子!”
  这是指的冯大友。玫瑰用这种字眼骂人,还是第一遭。
  不过,摆在面前最吃紧的事是,打死了一名哨兵和摘下来参谋长的头,冯大友一定要循迹前来搜捕我们的,我们要在极短促的时间之内想出一条对应之计来!
  突然,玫瑰灵机一动,若有所获似的说:
  “何必等他来找我们,我们找他去。”
  “我们去找冯大友?”万里问她。
  “嗯,干掉他,替魏绍先报仇!”
  “干掉冯大友?”
  “嗯,你以为这不能?”
  “能!怎么不能?只要能找到他。”
  “所以我说,我们去找他,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不能等他找上我们。走!”
  
  一边说着,她便一边把那颗人头包袱捆系在黑皮大衣的皮带上,摸了一摸她怀中的枪,未容也未再加思虑,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万里和我又是仓皇地收拾了一下身边之物跟着飞奔了出来。
  应该怎样来描绘好呢?这时节,好像一股冤气驾驭着玫瑰,使她凌空而起。伴随她的是我们一对中了魔的疯人,跟着也腾云驾雾而去。我们杀气腾腾地冲了出来,心底下却是空白一片,不太清楚目标,也没有什么准稿子。这时的大风大雪仍在刮个不停。中午刚过,天色早已昏沉。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似乎无人关心到我们三个人的存在。
  支队司令部设在西街中央的一个大院子里,我们走过去张望了一下。门前左右两个岗哨,哨兵的步枪都挂在左肩上。恰好有一辆带篷的马车从里面徐徐驶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玫瑰先开了枪,她一鼓气打出去一匣十二发,马车翻了,两名哨兵倒下了。玫瑰一马当先冲进门去。这时里侧才有了还击,接着,一支手提式的机枪声响了。玫瑰跌了一交,马上爬起来向后跑,这时万里和我也紧急掩护开了枪。我第一次发现我们三人手中的毛瑟尔的威力了。它有类乎轻机的功能,自动连发射出十二发子弹,而我们的子弹准备得很充足。我们借着毛瑟尔的威力制压了司令部里侧的还击。一直等我们已在视线中看不清楚司令部时,对方的枪声才开始大作,而且越来越密。
  老实说,若非因为这些天的大风大雪,很难想象我们这番英雄行动会有一个怎样的收场。我们确是得天之助,我们安全地由西街正面转入背巷,再绕到北门一个缺口,逃出了林甸。
  这一夜,我们又复开始了草丛中的生活了。同时,发现玫瑰左小腿上中了枪。这件事,我们三人都着了慌。天亮了,我帮助万里替玫瑰检查了伤势,幸好是擦皮伤;一颗子弹穿透了她的唐土马的腰身,也穿破了她小腿弯上的一面肌肉,又把她的棉裤腿上打了一个洞。流了很多的血。撕下来一块衬衫衣襟包扎了起来。在这冷冻的草丛中,总算暂时不会让伤势再坏下去了。
  这一下玫瑰不能行动了,她抚弄着那个人头包袱又流起泪来,感情有些恢复镇定了。
  她望望我,又看一下万里。
  “究竟杀了冯大友没有?我们是不是干了一件傻事?”
  我们只对她笑了一笑,未说什么,也不必说什么,她心里明白,在她面前的是两个对她绝对臣服的永无异议的老弟。
  
  风雪停了。天空尚未放晴。我爬行到草丛中的一块高岭处,远望到林甸方面有人马活动,却不像似为搜捕我们而来。
  我们继续藏在深草丛中忍冻了两天。乘着夜晚,搀扶着玫瑰慢慢再向林甸接近。很快地我们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情报,冯支队全部移防了。据说是移防到明水或者安达,都是一路向东去的方向。街中有些散兵游勇,谁也摸不准他们是兵是匪。人们可能也如此看待我们三人。问到城郊老百姓是否听到有人闯进司令部打死了人,竟无一人知道有这件事。
  我们又大模大样地走进了林甸。
  当前紧急要务是,买东西吃和买医治枪伤的药。
  当万里小心翼翼给玫瑰的腿伤敷药并给她洗脚的时候,玫瑰忽然意味深长地对万里说:
  “万里,你待我这样好,我将来怎样报答你?”
  万里笑了,只是全神贯注地去抚摸她的脚。
  “只要有他在,我还来不及想到别的!”玫瑰亲热地把她身边那个人头包袱抱在怀里。
  她的话和她的动作,顿时使得万里有些兴奋地紧张,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接着,玫瑰环视着我和万里,宣言似的郑重地说:
  “替魏绍先报了仇,我才能嫁人。仇未报之前,我是他的老婆。”
  她的面上又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又说:“鳖犊子冯大友跑了,我们追上去,他跑到哪里我就杀到哪里!”
  于是,尽管玫瑰的腿伤并未痊愈,因为报仇心切,还是决定赶去安达追寻冯大友。我们原本可以搭中东路火车去安达车站的,但,我们身携武器又兼玫瑰身边那个人头包袱,是不便和一般行旅走在一起的。我们只好沿着中东路车轨徒步向东走去。不久以后,我们发现此路不通了。原因是路轨两侧并不完全是平原,有的是深沟大渠,虽然河水都已结成了冰,但河中的蒿草太深,深到人没其中,寻不出出路。
  我们辗转徘徊好些天,越走越感到前途茫茫。就当此时,在中东路一个独立信号卡子处,幸好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年老信号长给我们指点出一条明路。他告诉我们中东路的小票车的车身特别长,一列车往往要拖上二十节或三十五节还多的货车。这种小票车遇到大拐弯的时候,全车的速度就要减慢,慢到车上的押车员可以走下来和老信号长聊几句天再追上原车的程度,有些途中的旅客,也是利用这个大拐弯车慢下来的时候,先把行李扔下来,然后人再跳下车来。4RnWjqTvGQINz73cy6R6JA==老信号长授意我们可在他的信号卡子附近爬上小票车,并可在抵达安达站前的另一个信号卡子时再先跳下来。
  这一个发现,给我们增添了无限勇气。
  我们居然未再经过太大的辛苦便进了安达站。当然,我们是在未抵车站前的那个大拐弯的信号卡子处先行跳下来的。
  偏偏不巧,冯支队并未移防到此,使得玫瑰大失所望。
  过些天听到消息说,冯支队现在距安达车站八十里北方的安达城,于是我们又奔往安达城,结果又扑了一个空。这以后,我们去了一趟明水,又奔拜泉,后来又折转回到安达城。这样折腾度过了旧历年的旧腊和新正,我们在风尘道上吃尽了黑龙江省最凶猛的老北风。玫瑰的腿伤自然痊愈了。但寒风凛冽把她吹打得老了,风霜满面老到看不出那是一个芳华二十的女人。
  她仍然抱着那个人头包袱不放。若非在黑龙江省的冬天,人头都该腐烂了,但,玫瑰心爱的这颗人头,却一直冰冷生硬像一块石头。
  这样地东奔西走,意外地我们都未感到太大的疲惫。报仇的意念把我们引进到一种和命运打赌的境界,我们一注一注地投下去,目的只在追求最后一局的全盘赢。玫瑰毕竟未失为一个大姐的柔情,为了追踪仇人冯大友,她虽然变得野性了、残酷和贪婪了,但在困难的旅途上,她似乎也不时感到过于拖累了她的这两位老弟。
  又有一次万里替她洗脚。她突然笑着问万里:“你是真这样喜欢我?万里?”
  万里起初微微一怔,很快地便答道:“你知道的,大姐,你何必问。”
  “好,我决定嫁你了!”接着她又抱起那个人头包袱:“我们要快,快替他干掉了那些鳖犊子再说!”
  最初万里多少感到吃了一惊,听到她最后的一句话,又向我做了一个鬼脸,大家只是相顾莞尔。
  这种话,后来又重复了几次,大都在未能捕捉到冯大友的消息而感到心焦如焚时说的。我们知道玫瑰心中的歉意和不安。我们感激她做大姐的一番心意。对于她的话就不太刻意去领会了。
  我们的钱花光了,吃的东西也尽了。说起来很惭愧,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我们只好依照这块大草原上那些强梁好汉们的传统办法,毫不客气地去动动手脚,弄来些吃喝和花用。有一次,我们曾被一个设防的大院套一排枪给轰了出来,只差一点未搭上性命。不过,我们的胆子却因此越练越大,手法也有些越来越高强。又有一次,我们硬着头皮向一名孤身的军官下了手,除了为数不多的现钞之外,更弄来了一支勃朗宁小手枪和四颗手榴弹。对这四颗手榴弹玫瑰认为增加了她攻击的装备,她雀跃万分,大大地赞赏了我二人一番。
  出了三月,黑龙江的天气虽然仍算深冬,但在嫩江以南已快接近解冰时期了。我们终于又回到安达车站追上了冯大友。他现在是一个旅的司令了,司令部里住进了一大批的日本军事顾问。安达车站比林甸城大,住民也多了些。我们潜伏进去,安静地观望了七八天。我们知道了冯大友现有一辆汽车,每当行动时,四名马弁挂在车的左右保护着他。我们更知道,每天下午三时,由昂昂溪开出的大票车和由哈尔滨开出的大票车要在安达车站错车,每当这时间,冯大友会坐着他的汽车浩浩荡荡地到车站来接站,似乎每次也都会有他要接的人来。
  
  “他就是铜墙铁壁我也去闯,冯大友在我的手中死定了!”玫瑰知道冯大友的消息越多,越感到异样的兴奋。
  这一天,玫瑰突然温顺地接受了我的意见,把那个人头包袱挂在布满冰霜的房梁上了。她而且刻意地自己梳洗了一番,虽是无情风霜增加了她脸上的皱纹,但,就在这一刻,她两只诱人的大眼,往上兜着的嘴角,却依旧风姿绰约。她含情脉脉地朝着我说:
  “刘达,这半年苦了你了。告诉你,我和万里大喜的日子近了。你应该为我们心里欢喜,是不是?”
  我望了万里一眼,万里木然未做声息。不过,我从玫瑰这次的表情和动作上感受到有些和往常不同,似乎这出戏终于要认真地上演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觉有些心酸,可能我的眼睛湿润了。
  “不必难过,刘达!”玫瑰的口气还是那样含情脉脉地,“这是最后一次,我求求你。”
  她递过来一颗手榴弹和那支勃朗宁手枪,满面的春风立刻全散了。
  “这一次我们不要干在林甸那样的傻事。”她说。
  接着她吩咐我:“先绕道出北门,等到听见车站上火车进站了,乘机打死北门的哨兵,引出去追兵,用你的毛瑟尔,毛瑟尔的子弹打完了,再用小枪,你尽量多吸引他们的兵,越多越好。到最紧急的时侯,你再投出这颗手榴弹。你记住这些话!”
  她回头去把万里拉在她一起,并肩笔直站在我的面前,接着说:
  “我们在南门外去等候姓冯的,他由车站上往回走的时候就是我们下手的时候。你放心,我们会看准了那个鳖犊子动手的,只要你听到城南有了枪声,你就赶早设法脱身吧!你快些跑,跑得越远越好!你千万不要再摸回来,你回来也没有你的份,反正我已把我许给了万里,这一点,我对不起你,刘达!”
  我未答一句话,我已失掉了自制力量,我只知我忍不住的泪水已经流了下来。
  玫瑰走近我一步,靠在我的怀里,两眼凝视着我的泪眼,用一只手轻轻地抹掉了我的一些泪,而她那一双大眼,这次却炯炯有光,没有一滴泪珠。她身旁的万里则蹲下身子泣不成声了。
  “走,刘达,你先走!”她命令着我,温柔地却也有点严厉。
  时间在堂堂白昼,和林甸的大不同处是,这天天朗气爽,无风无雪。
  我按照指示,绕出了北门。火车似乎误了点,比往常进站晚了一些。我按步骤由草丛中先向哨兵开了枪,哨兵慌张地跑掉了,又拖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才出来几名追兵搜我,我一开枪,他们便伏下不前进了。如此对峙到天色快近黄昏,城内的枪声才响了起来。意外的是,枪声并非来自南门外,而且,枪声一响便很凶很密,过不久,便戛然而停。未听到手榴弹声,而我手中的一颗,也一直未投出去。
  出来搜我的几名兵,听到城内枪声便撤了回去。
  我在黑暗中向安达车站南郊绕了过来。我在附近徘徊了三四天,未能获得任何消息。我曾信步走到我们三人跳下车来的那个大拐弯卡子边,我想,玫瑰和万里得了手,也许会由此搭车西去。我在那里等到我怀中干粮吃尽了,也未见到他们的影子。我饥饿得不能再忍下去了,顺手攀上了一辆装满木料的小票车,以为是开往昂昂溪的,上车后才发觉这是开往哈尔滨的。
  
  [注]
  ①黑龙江省一带称土匪帮队为柳子。以匪首的名字为柳子的番号,这种名字往往是化名,在绿林里俗称“报字某某”。
  ②唐土马为蒙古式的长统棉靴,皮底内絮乌拉草。
  
  人间到处有青山
  
  从文都林起程绕过了赛天郎拉的时候,我们足足走了九个整天。这片蒙古风的科尔沁草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竟这样地寸步难行。风势的猛烈使你不能想象,有好几天的时间,我们是摸索在弥漫的黄尘之中,至少有三百里我们是走冤枉路了。这中间,由于沿途饮食太坏,我的胃病突然发作。七年间牢狱生活种下的腰腿风湿痛,也严重地犯了起来。我躺在颠簸的板车上,像一个衰弱的老人似的呻吟着。车夫不理解何以我这样年轻竟这样经不起辛苦。他尽量地嘲弄我,讽刺我是贪多了野姑娘的报应,但我也只好不加理会。
  转过达尔罕王府以后,进入了奔方寨子的大路。我暗自庆幸由此可以走着舒坦的道路了。但是,一帮报字“青山”的“柳子”的传闻,却在我放晴的心情上投下了阴影。好多由对面走过来的车辆或行人,都向我们透出一些吃紧的风闻,甚至有人神龙活现地指出:某天,在某地,他亲眼看到一个人被柳子上的青山一枪穿透了脑袋。这些消息使我越发后悔先前不该走这一条路了。若不是车夫坚持着不答应,我几乎要放弃前程,走回头路了。车夫坚持的理由是:我们已经走出了一大半的路,事实上业已陷在后退不能的境地。而且天近黄昏,四下没有人家,除了硬着头皮往前闯,是没有更好的办法的。另外,车夫特别相信沿途车夫们的一个说法:只要到达了方寨子便可一切平安无事。据说:方寨子车店的老板与柳子上很有交情,方寨子一向未曾蒙受过柳子的扰害的。
  于是,我忍受着身上的病痛,抱着一颗热诚地奔方寨子的信心。我们逃命似的飞跑着继续了我们的行程。这时太阳沉落了,大地被黑暗吞没,平原上空的风声,辽远地呼啸着。我无从形容在这种情景下我是如何地为恐怖所慑服了。车夫拼命地摇动着他的鞭子,他那两匹本来已经够快的马,飞快得令人吃惊。有两三次我们的车子因为未看清楚道路,从一个距离相当宽的沟崖上飞驰过来。事后想起来,简直是青山帮柳子的威胁,逼着我们创造了奇迹。
  我们幸而无事。摸索到方寨子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午夜。我们的到达给了车店院里一个不算小的骚动,我们立刻便成了旅客们谈论的中心。方寨子这惟一一家车店里有将近三十辆的大车,那是老早在太阳靠西以前卸下牲口不敢前进了的。他们听说我们在黑夜里走了二三十里路,都一致认为这是一种拿性命开玩笑的冒险。他们对于我们行动的诡异的猜疑和叹赞,当然越发增加了我事后的余悸,但同时也给予我和车夫一些自得的虚荣。
  车店老板提着一盏煤油灯,前来迎接我们。在黑暗的人丛中,我发觉这位成为我们希望的灯塔的人物有一副极其严肃的面孔。两撇稀疏的胡子,庄重地贴在瘦小的脸庞上,形绘出他的精细和强悍。他看到我病弱地哆嗦着身子,急忙招呼店伙前来搀扶我,并且从他那矮小的身躯里发出一种尖锐的胸音,说道:“老弟!好好休息吧!到了我魏小胡子这里,就是到了家!”
  简单一句话,对于我这孤单的疲惫的旅人,却有着无限的温暖。
  “魏老板,”我几乎用呻吟的语调,“这么晚,来惊动你,真是……”
  “什么话?俗话说:店家,店家,到了店,就是到了家。走路的,讲不了这些!”
  当下,我被领进店房里,魏小胡子指挥店伙打水洗脸,并嘱咐为我和我的车夫烫好一大壶上好的白干。他一边用冷峻的目光观察着我,一边亲切地告诉我:走了这么远的夜路,喝几口热酒,可以压压寒,也可以去去惊。
  店房是一个长方形的统舱式的房子,除了柜台和屋子尽头一个大火灶而外,简直再找不出另外的突角或什么间隔。一面可容二三十个人睡下的大炕,垂直地铺在那面有窗户的墙壁下面。坑上已经横七竖八地睡了些人。靠里面尽头的炕上挂了一张有花纹的褥单,这好像临时搭成的一个单间。从褥单的花色上看,我下意识地感到那可能是住了女眷。由于灯太暗,再加上火灶上蒸出来的水汽,使人很难看清楚是什么墙壁。但我估计除去用旧报纸糊贴的部分外,大致是清一色的黄泥土墙。靠近柜台的墙上,挂了一块长方形玻璃镜框,里面镶着“是乃仁术”四个字。镜框下面又贴着一张红色纸条,用柳体正楷写着“金枪散”三个字。这恐怕是房内惟一有点艺术布置的部分了。
  “这里还有药铺?”我自语着。
  “岂止是药铺。”魏小胡子接着我的语声,“不怕你老弟笑话,我这里也算得是医院呢!既治人也治牲口!”
  
  接着他像自嘲也像自逞似的哈哈大笑了几声。
  站在我身旁的另外一个旅客,马上便补充告诉我,魏老板以其祖传的秘方特效神药金枪散,在方寨子一带已经悬壶多年了。他不仅可治内外伤、儿科,甚至也能兼治妇科;妙在他又是一个兽医。方寨子居民固然把他视若神明,就连这一条路上的行商客旅对于魏小胡子也是遐迩闻名的。
  当我观察着室内的光景时,院子里那些旅客陆续走进店房,在灯光下我才发现他们个个都满身风尘,面目上都带些可怕的凶狠,身上的棉皮衣着都显得格外笨重而臃肿。他们的言语态度也都有些蛮悍粗野,使用着无礼貌的口吻向我絮絮叨叨地询问我的来路和去向。我对于这些迹近盘查的粗线条人物有些厌烦,也有些恐惧。他们和魏小胡子之间,具有一种似亲切又似严肃的情绪。从这情绪上,我看出他们在这店里,绝不是泛泛的陌生过客。
  突然,我对于这间孤立在黑暗平原上的车店,兴起一种不安的疑念。看着这些人物的脸色,我疑心已经走进了圈套。我暗暗地打了一个冷战。
  魏小胡子好像洞察了我的内心,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带有几分揶揄的口气,安慰着我说道:
  “放心好了。老弟,这不是贼店,不会让你吃什么亏的。”
  我当然不会使他证实了我确有这种想法。为了免除他的猜疑,当我洗完了脸,斜靠在柜台上喝着热酒的时候,我遂故意地搭讪着攀谈起来。最后,我谎说我的心绪不宁,是因为担心青山那帮柳子,会不会趁夜来袭这个寨子。
  我的话刚一出口,就像惹出一个严重的笑话似的,他尖声地冷笑起来。别的旅客也跟着哄堂大笑。
  “老弟,你知道的事情太少了。”他又走过来,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青山来打这个寨子?你也不打听打听青山会打我魏小胡子的方寨子?”
  我怔住,我只得痴呆地静听他的下文。他继续从鼻子里哼出几声冷笑,回转头去一边在屋里踱着一边大声地喊着:
  “我告诉你,老弟!从达尔罕王府到方寨子这一条道上,你算是到了最保险的地方了。今天晚上,你只管舒舒服服地睡觉好了。青山他决不会来扰你的。青山能够搞翻了天下,但他不会动一下方寨子的!”
  “青山对方寨子有什么顾忌呢?”
  “顾忌?什么话!人家青山,天不怕,地不怕,单对方寨子有他妈狗屁的顾忌!”
  “那么,想是对方寨子有交情了?”
  “交情?照理不敢这么说,”他得意地摇一摇头,“方寨子得说幸亏我魏小胡子;我魏小胡子得说幸亏咱们祖传这副金枪散了。若不,就凭咱这资格,会能交上青山?吓!青山不开面的呀!既不认钱,又不认势,你想轻易攀得上?”
  车店老板面有得色,我看出由于我的无知,反而引起了他的无限兴奋。
  “来!伙计,再烫一壶酒,把卤猪肉也切一盘来。”他指挥着火灶上的伙计,“老弟!让你多喝一壶,我和你谈谈这位青山!”
  几个旅客趣味盎然地围拢上来。坑上睡着的旅客,也有被我们吵醒了的。挂花色褥单的隔间那面,隐约听到女人说话的声音,大概不满意车店老板这份突然尖锐的喉音。
  但是,老板的谈兴正浓,似乎毫不介意需要顾忌这些。
  “那年,”他兴奋地说:“青山受了伤,他要到通辽城里去治。可是鬼子兵就设下埋伏,准备生擒这只老虎。你知道,老弟!我魏小胡子是愿交朋友的,我把他请到家里来由我承治,既安全又省事。凭着这副百验百灵的金枪散,足足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工夫……”
  他比划了一个手势。旅客们很多咧着嘴笑了。显然地,这个数字,这个强调的口气,大家似乎都早已熟悉了。
  “青山好了,为了报答咱们这个情分,他起誓要保障我和方寨子的安全,从此而后,在方寨子方圆十里以内,他决不会让任何柳子上的朋友,在此做了什么不轨的勾当。另外,他又给我扔下了半条金子,做我的医疗费用。你想,我魏小胡子在外面混了这些年,能在乎钱吗?我请他若瞧得起我这朋友的话就把金子收回。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最后,他恳切地说:这点金子,比起哥儿们的交情,简直不够一万万分之一。但是,为了表示大家相聚了两个来月的意思,权当一个纪念吧……”
  “真的,老弟!”说着,魏小胡子从皮袄兜里面,掏出一个红皮小包,打开来露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我从来不把它当做金子,我觉得这是一块有义气懂交情的物事。冲着它,足证咱们在天底下是有朋友的!”
  我接过那块金子,很感动地仔细看了一番。那是一块成色十足的金子,上面一端有着一块不规整的似乎经过粗暴的切开的痕迹,显然是那位青山先生在山林中未能找到合适的剖金的工具的缘故。
  “想想!”老板继续着说,“到了方寨子,你担心什么青山能够夜间打来,岂不让人笑掉了大牙!”
  我只好用一种尴尬的表情应付了他的揶揄。他这段故事可能已为其他旅客听熟悉了,甚至证明出以前魏小胡子至少已谈过了若干遍以上。但是大家对于这位叫做青山的问题人物,都一致不减叹赞的钦佩之情。
  “若是明天我们途中真的碰上了青山的柳子的话,只要提一提您魏老板的名字,总可以过去了吧?”我兀地提出了这么一个意外的要求。
  “这可不成!”这一下,魏老板的神色,马上为之一变。他改变得非常认真:“我怎么能妨碍人家青山的手脚?老弟!要知道青山认朋友是不拐弯的。在方寨子路上,他除了我魏小胡子,是不认旁人账的!”
  于是,我忆起路上听到的那些可怕的传闻了。又重新唤起了我的忧虑。我问魏老板青山是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是不是不问青红皂白地乱杀人?
  “那不用怕!”他肯定地回答我,“只要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事,青山是凭良心讲道理的。有人说:他和官场的朋友有别扭,专找当官儿的麻烦。其实,这是瞎话。人家青山不问官不官,也不问商不商,只要你规规矩矩交出钱;没有钱,交出话,就没有什么和人过意不去的。”
  “那么,他有时杀人都是为了什么?”
  “那当然是有原因的!”他突然把声音放低了起来,做了一个嘴势,指一下挂花色褥单的方向:“比如,那一位老客,就不敢保险。据说那是一位卸任县长带着他的太太,在长岭县刮完了地皮,害够了人,要回家去的。他妈的!这样‘付’,碰上青山,就难讨公道了。”
  我跟着他的嘴,朝那花色褥单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至于你,老弟!”他继续说,“那无所谓,大不了你是一个衙门口儿的人,在这里干得不顺气,想进关里去,换换空气而已。那也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青山决不会难为这样的人。”
  这一番话,虽然不能绝对构成我明天旅途上的保障,可是在精神上确实给予我一个很大的鼓励。当天晚上,我在魏老板兴冲冲的情绪下,被安置在火灶中央的温暖位置上。魏老板怕我受冻,特意借给了我一床麻花大被。这一夜,我睡得并不舒服。极度疲困后的神经衰弱,热火炕的不习惯,加上对于青山这个人物的猜想,使我一直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翌晨,这在我的感觉上,等于刚一阖眼未到一刻钟的光景,店中就开始吵吵嚷嚷准备起程了。车夫过来催我起身。魏小胡子大声地在喊着。看到我,嘲弄着说我太贪睡。我睡眼惺忪地走出店外,大地上仍是一片黑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了一层薄雪,极目东方的地缘,早晨竟微弱得连昏沉的光芒都看不出来。我遄返店中,魏小胡子正在喊着:
  “快四点了。老客们,赶通辽还有一百多里路啊!”
  这时,花色褥单子已经撤下。一位中年妇人,穿着艳红的绒毛线衣,下罩着铁青缎子马裤,看来很矫健,又很俏致,她正在那里专心地收拾行装。她的身旁站着一个男子,削瘦的肩膀、尖尖的下颏,年龄应有她的一倍,穿着却很褴褛,像是一个小厮的模样。魏小胡子偷偷告诉我,这就是那位县长,故意化装为他自己女人的跟从模样,为的是要避免人家对他的注意。
  
  吃完了早点,大家都陆续地走出院心。冬天北方早晨的料峭,是很够人受的。我虽然喝了几杯热酒,仍然不停地在打哆嗦。我雇的车,因为是空着的关系,硬被那位穿马裤的太太,给塞上了一个大包袱。车夫鼓着腮,很不高兴的样子,可也未曾卸下。车队起动后,我们的车,插在十辆大车的中间较后位置,大约是第六七辆。在我们离开方寨子车店不久,忽然那位马裤太太很紧张地从前车下来,走到我的面前来,从腰中掏出一个旧报纸包,未说明理由就递给了我。
  “老弟!拜托您,给分散着带点钱,不多,五千块,道上碰上了闪错,我们自家认倒霉,碰不上,到店我请客。”
  说完,她媚态地向我做谄笑。我正在受也不好拒也不好地感觉着颇为尴尬的时候,她竟轻盈地摆一摆手,说声:“拜托了!”用着小跑步又回到前车去了。我无可奈何只好把那一包钱揣进我的怀里。
   “妈的!骚星,我们真倒霉!”
  车夫好像同情我,又像责备我似的,凭空骂了一句。
  一个钟头以后,我们已经从拂晓的黑暗走出,太阳虽然尚未出现,大地已经开始光明。平原上的雪毡,白茫茫一望无际,只有我们十辆大车,构成了短短的一条黑线,在平原上蠕蠕滑动,显得有一种单调而空虚的肃壮气氛。
  除了车夫的鞭子和骡马偶尔的嘶声,大家都默默无言,沉静得有些可怕。爬上了一个漫长的坡岭后,开始可以看见辽远的一片树林。这是大地上惟一可以阻滞视线的景物了。
  “这一带,常出事。”车夫回头告诉我。
  随后,前面几辆车上隐隐的也有一番骚动,大概他们都接到车夫相同的警告,感到精神紧张了。
  大约又前进了半个钟头,我们发现前面有行人了,这当然又引起全车队人的一番猜测了。过不久,我们可以清楚看出那是三个人,正停伫在路旁,招呼示意要搭我们的车。大家更是疑念重重。
  三个人都穿得很厚重,风尘仆仆,倒的确像赶路的旅人。他们的面上都平凡得一如任何乡下佬。不过,不知为什么,他们举止之间,又都有些神秘的气息。他们之中有两个人分别搭上前面的车,一个却搭上我的车,我顿感不安;而车夫的神色,立刻也起了很坏的f7w5SqQSP2i3PlW8ICqcGw==变化,他对我挤了一下眼,给我一个要当心的暗示。
  这样,大家越发不敢发任何言语了。我暗自盘算我们全队人马已经陷在柳子的监视之下了。
  果然,刚一靠近树林的边缘,便忽然出现了十三匹马上英雄,拦住了去路。这些人的服装,差不多使你相信遭遇了一队在海拉尔或索伦贩马市上的蒙古商人,他们一律羊皮裤子和长统的“唐土马”靴子。仅在上身和皮帽子上有些稍微的不同。为首的一个,身上背着一支毛子造的连珠枪,手上平托着一支快慢机的毛瑟尔手枪。他向大家寒暄式地点一点头,用枪嘴向大家一指,头一句话便问:
  “哪一位是崔县长?”
  到这时我才留心到那位伪装的县长原来姓崔。全车队没有一个回话。但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回头来向我的前车看了一下。我心中暗忖这简直是一种不宣布的告发。马裤太太大概是为了强做镇静,在前车上把身子扭动了几下,未做答复。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发觉在我车上那位陌生搭客,竟在嘴角上露出了一个迹似得意的也像轻薄的笑。我猛地战抖了一下。
  “崔县长请快出来,我们当家的要请他谈谈。”
  马上的人,口里仍然维持着相当的客气。
  停了有三四分钟,大家默然地对峙着。突然马裤太太从车上站起身子。
  “各位要找的崔县长,没有来,我是他家里的。”她控制着一种镇静的声调,同时她的脸上习惯地微笑着。“请问各位找他为财?为仇?”
  马上的人,轻蔑地笑了一笑,并未直截作答。
  “崔太太自己来的吗?”
  “还带来一个下人。”
  “好!那么请崔太太那辆车,开到前边来,有话请回头见着我们当家的再谈好了。”
  马裤太太的车子,服从地向前移动起来。
  “各位老客!”马上的人继续陪着笑脸说道:“对不起各位,请把车开进林子里去,我们要检查一下!”
  这语气尽管如此客气,但是大家都充分明了马上到来的命运是什么了。全车队都听其自然地,也可以说很恭顺地开进了林子。林子里面,已经有与外面相等数目的英雄在等待着我们。不用说,这正如世人皆知的,他们开始按着绿林里头的传统方式动起手脚来。那三位中途搭车的陌生客人,果然不出众人所料,正是柳子上的底线人物。在我车上的这位,马上发现了我腰中的钱和车上的大包袱。我当然只好坦白说出这都是那位自称崔县长家里的马裤太太的。这样一坦白越发加重了我的麻烦,他竟直认我也是那位县长的人,于是勒令我也移在马裤太太的车上。显然对待马裤太太和我还要经过一番特殊发落的。
  英雄们的不礼貌举动,居然未遭遇到任何抵抗,便顺利结束。事实上任何人都有了损失,而任何人也都有些许的保留。这些英雄们竟很人情味地在你的财货之中,留下了一部分。据说是好让你能够走完这次旅程。
  “检查”完了之后,为首的声称再没有打扰大家的事了。不过,为了他们当家的命令,大队人马仍被押解着向林子深处前进。走了有一个钟头左右,离开了先前那个林子,经过一道斜陡的岭,又走进另一个林子。大家都显出不安和焦躁来,不知究竟他们要把我们引到什么地方。至于我自己心中,尤其忐忑不宁,我忧虑我要被牵扯到马裤太太的关系里。
  终于,我们停在林子深处的一所独立家屋前面了。为首的勒令大家把骡马全部卸下休息。而我和马裤太太以及那位伪装的听差,则被押进屋去。这时,我心中突然兴起一种恐惧同时也有点好奇的念头:不管他怎的,我要借机赏识一下所谓青山这位人物了。
  “当家的要和你们谈谈!”为首的托着毛瑟尔手枪,枪口指着我,面上挤出一个嘲弄的嘴型。我担心他现在已经把我误认为崔县长了。
  这是一种临时搭建的泥土房屋,把五间房子间隔成为两部分:五分之四是外间,各间环绕着地心上的一根柱子修了一圈匚形的火炕。靠近里间的入门地方,安置一座火灶,灶上正在蒸着野猎来的兽肉,带有浓厚腥味的蒸汽,弥漫着全屋。炕上横卧竖仰地睡了几个人,每个人身旁放着长短不齐的武器。这些人对于我们的闯入,竟没有丝毫的陌生感觉,不介意地看了我们几眼,有的掉转头去又继续阖上他的眼睛。
  我们被命令靠近火灶角落的地方把身子蹲下来,这是预防我们抢劫武器或抽身逃走的。这时,我开始发觉马裤太太的那位下人已经哆嗦地成了一团。而马裤太太却未失去某种程度的镇静。
  为首的进到里间,做了一个报告。在外面隐约可以听到他在讲解着劫持车队的经过。好像末尾谈及有关崔县长的事。
  “兔崽子!让咱们认识认识这位县太爷!”
  里面迸出来一个洪亮的语声。马裤太太吃惊地看了一看她的下人,下人牙齿噶噶发响了。
  跟语声同时,随着那个为首的,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型高大的汉子。他身材硕健丰满,仅就外形观之,这就是一个有气魄有力量的化身。他和另外那些英雄完全不同,特别地穿着一袭黑布面的长身皮袄,脚上穿着北平式的单面棉鞋,头上戴着一顶水獭皮火车头式帽子。出乎想象他身上并未披挂任何武器。这完全是一位很别致的乡间绅士打扮。他面上神采奕奕,竟使你想象不出他是一位绿林人物。尤其因为他没有胡须,简直十足地具有一种书生型的翩翩风度。
  就在我注视着这位领袖的刹那,我发现这整个面庞的轮廓,原是我所熟悉的。这是七年牢狱生涯中我结识的许多朋友之一。抛开当年在狱中囚首垢面满脸胡须那个原始印象,天哪!几乎使我怀疑我这是在梦境里,他竟会在这种场合出现!我不由脱口喊了起来:
  “老海!是你?”
  我不能形容出我这一声喊,给了他如何的惊讶。他几乎等于受到意外地一击似的,猛然地一怔。他急忙地走到我的面前要认清我;他像端详一个奇异的动物似的,弯着腰,粗野地把我从头看到脚下。最后眼光一亮,他恍然有所领悟。
  
  “噢!”他大叫着,用眼睛狠狠地盯着我。“你!是你,我的八十号!你胖了。唉呀!天爷爷,差点儿我认不出!”他居然喊起我在监狱中的囚号来了。
  我们几乎疯狂般地跳了起来。我们紧紧地拥抱起来,老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这一瞬间,全屋子被我们的欢欣给占领了,其实毋宁说被他洪亮的喊声给占领了。外面的人,奇怪地走进来,炕上睡着的惊坐了起来。他连呼:“今天喜事,喜事!再没有比遇见老朋友是一件喜事的了!”
  “原来大名鼎鼎的青山,就是你?老海!”我半天插进来一句话。
  他哈哈地爆笑起来。他笑得热泪盈眶。
  “大弟!”他热烈地称呼着我:“光阴太快了。你居然也有些老了。‘青山’二字,还是由你提起的呢!”
  “啊?”我竟意外不解。
  “不管这些吧!”他见我纳闷,继续说道:“我们太巧遇了。横竖我们回头要谈它个透彻的!”
  回转身子,他看见那位打抖的下人和马裤太太,他极度兴奋的面孔骤然变得阴沉,一股杀气布满了全脸。但在一顿之后,又迅速地恢复开朗。他向我说:
  “看情形,崔县长夫妇与大弟有关系?”
  “哪里是?我连认识都不认识。”我自然要分辩这个误会。
  “唉哟,先生!大家既然同路,总算缘分哪!您既在这个节骨眼儿遇上了朋友,总是有德。真的,说句好话,给我们一个人情吧!”
  马裤太太口齿伶俐地打上了交道,挑起眉毛向我做了个恳求的媚态。那位下人的面上冷汗直流,已陷入失魂丧魄的境地了。
  青山闻言又是哈哈大笑起来,他轻蔑地打量了一下马裤太太,随后他兴致勃勃地走到那个下人面前,如同提起一只落了水的鸡子似的,提着下人的衣领。
  “崔县长!”他厉声叫着,“你今天‘运气’!遇见了贵人!不管怎的,冲着我的大弟,我们算没有这码子事!”
  一句话,全局的紧张气氛为之急转直下。
  他又回头来,向我笑着说道:“大弟,今天的事,你成全了。你算是他的贵人。”
  “……”我一时无从置答。
  “不过,”他又回头指向崔县长,“你得学学做人!就拿今天你的贵人,我这位大弟举例来说吧!十一年前在日本鬼子的监狱中,我们是萍水相逢的,谁也不认识谁,但是,都受日本鬼子的压迫,受外国人的气,这则是一样的。日本鬼子要饿死我,把我锁起来,不准任何人给我饭吃。我的大弟冒险偷偷给我吃,为了这个,他挨日本人的打,他受了酷刑,他差点儿丧了命。他为什么?他只是因为我们都是人,而且都是受人压迫受人气的人,兔崽子!人就应该有这股劲儿!”
  说到此地,青山忽然喉头呜咽起来。他像一个老婆婆似的把我拥抱着。
  “大弟!”他说道,“我青山杀人不在乎,但是,一想起朋友们有的为我死,有的为我受罪,尤其想到你让他们打得身上鲜血淋漓,兔崽子,我真受不了,我不忍心往那儿想!”
  这场面转变得太突然了。他的忽而哭,忽而笑,真是一阵冷,又突地一阵子热。全屋里的旁观者的感情也因之陷于迷乱。
  看到这种情形,那位本已打哆嗦的崔县长和崔太太,越发地惶惑不安。他们似乎害怕青山动了感情,反而取消了对他们赦免的诺言。他们竟由蹲着身子转变为匍匐地上,磕头捣蒜不已。
  青山振作一下,又继续说道:“但是,你,姓崔的!既然走运做了官,竟不知为老百姓好好干事,贪污刮财不止,竟也他妈的乱杀好人。长岭县一个种地的好人,为了和你的县自卫队长一块地亩之争,你受了那个混账队长的买通,竟把一个善良的老百姓,当做匪盗来办,硬是把他害死了。你是中国人,你来做中国人的官,我问你和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 ?!”
  “大弟,你说!”他突然扭转身来又向我说:“你是爱国的,为了爱国你是肯卖命的。请问你愿意把你爱的国,交给这个混账东西的手里吗?”
  在这种情形下,我只苦笑了一下。我仍是木然地未曾置答。
  “但是!”他又指责着崔县长,“现在我青山是红胡子,站在你的面前,看你县太爷有什么办法?”
  崔县长脆弱得始终不能说出一句话来。县长太太很机伶地迅速表示愿意献出两千块钱给那位被害人的家族以赎他们的罪愆。这个献议,马上便被青山骂了回去。青山指出他们身上携带的财物,早有柳子上的底细把清单报告上来,两千块钱,只是全部中一点点而已。足见他们死在临头的时候,尚吝啬地在钱上打算盘。
  县长太太狡黠地由两千块增加到四千块。
  “滚你妈的吧!”青山骂道,“这不是做生意,和你讨价还价。干脆说:我青山今天遇见了朋友,是一件喜事,喜事决不和丧事一齐办。你们的一切,免了!给你们一个地步,看你们有没有良心去积德修修好事!”
  事情发展至此,崔县长夫妇才算松了一口气,始终未发一言的县长大人,终于模模糊糊从口中迸出一句官场上的敬语,朝着青山:“谢谢老爷!”最后,对我也哆嗦着说了句:“恩人!幸亏你。”
  这以后,青山的兴奋和他的举动,简直混合了狂欢与狂怒的两种情绪。时而痛骂一阵崔县长,时而兴高采烈地询问着我的情况。他向他的弟兄们宣布:今天的生意是碰上朋友啦!朋友的东西,是丝毫不能动的。尽管朋友与全队的大车没有关系,但是,冲着朋友的面子,每一辆车,每一个老客的东西,都要完璧奉还,这是柳子上的传统规矩。并且为了招待朋友,全队车马都留住在林子一宿,用白酒和野猫肉招待。
  他甚至对那些喜出望外的车夫喊道:“我青山为了纪念这个碰上朋友的好日子,从今天起洗手三天。你们只管在这期间放胆走路好了。”
  林子里马上爆发出一阵欢呼。
  青山继而用一种愉悦的神情,把我介绍给他的弟兄们。这些英雄的名字,大致不外是:李大山、张大海、小牛子以及震天响者流。我,随听随就忘了个干净。总之,这之后,青山,我,和大家都一直被欢快的兴奋支配着,我们大家都尽量地喝着酒,吃着肉,谈着我和青山阔别十一年来的往事。从我们被劫进林子的日中时分起,一直喝到午夜。这中间,除了柳子上一部分有“勤务”的人员外,大家都是酩酊大醉。
  青山兴奋地告诉我,他和我分手以后被转解到齐齐哈尔的监狱。住了一年,他就联合了一帮死囚越狱出来。他一直在兴安岭或东蒙古草原一带活动。最了不起的时期,曾经打垮了一个日本联队,最倒霉的时期,也曾几个月吃草根喝雪水度日。
  我问青山在抗日胜利后都干了些什么。他醉眼矇眬地笑起来。
  “我能干什么?大弟!”他说,“吃惯了这碗枪杆的饭,干什么都不顺心!哈哈!”他又自嘲地也是狂放地笑着。
  停一下,他又想起了什么:“有一次这路上的人,”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来劝我干他们的什么江北司令员。兔崽子,他们以为我青山干这个,就瞧得起那个官儿了?其实,我才不眼热呢!”
  接着,我也简单地把我和他在狱中分手后的情形,告诉了他。最后我谈及出狱后在政治上所受的挫折,以及政坛党派上的一些纠纷,他听来都大不为然。
  “趁早不干!大弟。”他说:“我给你凑一笔钱,到外国逛逛去!你有学问,干什么也别再干那份官儿了!除了你,提起所有官,我就心烦。”
  “这是兴趣问题。”我分辩着,“我总觉得我对时局仍有热情。”
  于是,我们辩论起来。他对于政治的厌恶,当然没有理论根据,只是一种单纯的感情作用。最后,他激动地竟拍着桌子大骂那些当官的。当我向他解说人是政治的动物,当官是人在政治上的一种义务行动,并不完全为了贪私发财的。
  “好!”他呷着一大口酒,又把口气改换:“大弟,我辩不过你,你真愿意干那官儿,我可以特别地不加反对,只是不要丧良心。真的,需要哥哥时,哥哥这条命可以帮你一下忙的!”
  我从他那虽已充血但仍有神采的眸子上,充分看出那是洋溢着纯真的热情。
  几杯酒后,我们把话题转到他的名字上了。
  “你说这名字够不够响?”他问。
  “好是好,你取的意思是什么呢?”
  “大弟!你忘了。可是我没有忘。”他接着说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在狱中谈到死的问题?你念了一句诗……”
  “噢!”我顿有所悟:“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
  “唉!就是这个。上句我老是记不清,我特别记住‘人间到处有青山’这句。我也特别喜欢这句。哥哥报字青山,就表示死在哪儿也不在乎的意思。兔崽子,这杆枪想打全天下,情愿打到哪儿,就死到哪儿!”
  “青山,你好豪气!”
  “大弟!这也是借重那句诗,哈哈!”
  过了半夜,我因为身体不好再加上几天来的疲乏,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我顺势斜靠在炕上的酒桌旁侧,假寐起来,可是青山的谈兴仍然健旺。我的神志一阵清醒,一阵昏沉。我们的话,也是若断若续地拉杂地谈着。赶到清晨,大家准备起程的时候,我醉得已经人事不省了。我恍恍惚惚觉得被他们抬上了大车,青山把他那件黑布面的皮袄,穿在我的身上,并且往我的怀中塞进了一笔为数相当可观的钞票。我尚且听见青山在车旁叨咕着,走这样远路,竟穿了套西服大衣,简直是个傻瓜。又听他对车夫好像吩咐了什么。再以后的情形,我就毫无所知了!
  等到我恢复了知觉,已经到达通辽外围卫兵的卡哨门前了。我腰腿的关节,都被大车颠震得酸痛无比。躺在车上,很难动弹。车夫哭丧着脸,伏在我的耳朵上通知我快准备钱,为的是要应付卫兵的过路“交通费”。就在这同一时间,我模糊地听到前面车上那位安然脱险的县长太太用官腔十足的口气尖锐地骂着:
  “这可到了真正的强盗地方了。”
  (原载美国长青文化公司《雪乡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