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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猪夹子(外三篇)

2011-12-26蔡小华

天涯 2011年3期
关键词:李光头甘蔗林

蔡小华

符老其实并不算很老,才五十几岁,身板子硬朗,经常打赤膊;对人和善,一扯到他感兴趣的话题,就滔滔不绝,常有妙语出现。那天在枇杷树下,他叭叭猛抽了两口烟,扔掉烟头,对我说,小蔡,你晓得我这脚的来历吗?我知道符老的脚受过伤,走路一拐一拐的,但从没仔细看过他的脚,这回我细细打量了他的脚:脚腕子靠近脚跟处,有一长形的凹块伤疤,宽约一厘米,长约六厘米,虽不算很深,但可以想象受伤时的剧痛。

那年,在镇计生办工作的符老还不到四十岁,工作积极肯干,任劳任怨,来到镇里还不到一年,就被提拔为计生办副主任。在一个寒风萧萧的冬夜,鸡刚叫过一遍,分管计生工作的杜副镇长就来到符老家,“咚咚,咚咚”,符老一听到敲门声,一骨碌就从暖被窝里爬出来,脸都没洗,就跟杜副镇长走了。来到办公楼前,符老定睛一看,那里早就集合了全镇几十号人马,大家像军人一样,队列整齐,表情严肃,郝镇长低沉的声音飘来:这次任务艰巨,都是“刁耗子”,你们务必勇敢向前,不能退缩,放跑一个,后果自负!

符老和小李今晚负责俄唐村的谢明一家,谢明媳妇已育有两个女孩,但夫妇俩还想要个男孩,一直不肯去结扎,谢明媳妇推三阻四,不是说自己来月经,就是说自己身体虚弱,贫血,或者远远看见了计生办工作人员,就躲进屋子,关上门,任你拳打脚踢木门,她硬是不出来,是典型的“刁耗子”。符老和小李摸黑来到谢明家院子外,谢明家的院子大门紧锁,里面寂然无声,符老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才四点半钟,符老轻声说:“等吧。”寒风凛冽,小李打了个冷战,符老从怀里摸出一包烟,又从中抽出了两根,递了根给小李,说:“抽吧,还早呢。”这烟可是符老在计生工作方面成绩突出,镇里特意奖励的,符老每次半夜出来抓计生,脸可以不洗,但烟可不能不带,有一次他忘了带烟,打了个盹,不料这盹可是马拉松式的,一打就打到了日上三竿,不用说回去挨了领导一顿狠批。要是带上了烟,那可不得了,天冷蚊子叮全奈何不了他,只要你出门来,他就野猫般蹿过去,一把揪住你,这时你再怎么挣扎都是白搭了,所以方圆百里那些少妇们,提起他,莫不又气又恨,但又奈何他不得。

时间像流水般缓缓流淌,天朦朦的,有些白亮了。院子里“吱呀”一声,好像是门开了,符老瞪大眼睛从院门望进去,模模糊糊看见谢明媳妇开了屋门,走到院正中,正抚弄她的一头长发。符老向小李做了个进攻的手势,然后一脚蹬上柴垛,挺身一跃,就翻上了围墙,谢明媳妇耳朵灵得很,听到这边有动静,马上扭头看过来,发现是符老,二话不说,转身就跑,符老大喝一声:“站住!”但是谢明媳妇不听,她跨过猪舍旁边的低矮围墙,朝一条小巷子跑去,符老也尾追而去,于是,在一条窄小逼仄的小巷里,有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奔跑着,眼看符老就要抓住谢明媳妇,不料她拐过一片菜地,身影一晃,不见了。符老正茫然间,见右边拐角处有人影一闪,他立马跑过去。这时,符老觉得右脚猛地一阵剧痛,他忍不住“啊”地叫了出来,低头查看,才知道自己被一个硕大的山猪夹子夹到了右脚腕子,鲜血直流。

后来,镇长把山猪夹子旁边的几户家主召集来,一个一个地问,这山猪夹子是你家放的么?你们是吃了豹子胆?那些农户回答说,不是我们放的,我们哪有这么缺德呢?众人不说,但都知道这是哪个人想报复镇里的计生工作人员,倒了八辈子霉的符老啊,又是第一个冲在了前面……

镇里开了表彰大会,符老荣立一等功,县里来的领导亲自给他颁发了证书,还奖励他一千元慰问金,符老一拐一拐地走上领奖台,台下掌声雷动。

但是现在,符老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已没有丝毫的自豪。略略停顿,符老又说:“你知道么,我那儿子大学毕业了,现今在北京工作哩,他上学那会成绩那个叫好呀,年年拿第一,奖状贴满了屋子。”我忙夸赞他儿子聪明,有志气。

后来有人告诉我说,那个在北京工作的青年人是符老的干儿子,符老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他就认了那个青年人做干儿子,每年都资助他上学的报名费。说到符老的女儿,我是知道的,她嫁在本地,在镇上摆一个小水果摊。那天我跟她买了两斤李子,顺便问她:“这李子酸吗?”她笑笑说:“确实有些酸。”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有些水果就是要有些酸,才好吃。”

我倒是觉得她这话说得有理。

翁爹

日军打到长廊村时,翁爹才十二岁。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鸡还没打鸣,翁爹突然觉得肚子一阵疼痛,赶忙翻身起床,推开门,一路小跑到后山的树丛里蹲下来,一阵哇啦哇啦后,顿觉全身无比舒畅。

就是在那时候,日军鬼魅般包围了长廊村,长廊村一点防备都没有,全村近百户四百多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当然,除了拉肚子的翁爹。

年纪轻轻的翁爹后来到各村去流浪,帮人家打零工,插秧、割稻、放牛,样样都干,换口饭吃,填饱了肚子。好不容易挨到十七岁,翁爹参了军,随部队南征北战。他勇敢机智,立了无数战功,在一次战火中,他腿部受了伤,只好听从领导的安排,退役回到家乡。

翁爹喜欢抽水烟,常提个水烟筒走家串户,找张木凳坐下来,火柴一划,咕噜噜的声音一声响过一声,有力而又有节奏。翁爹从不跟小辈们谈起他当年在村后山拉肚子的事,但是另外一件事,他倒是经常说起,每次都说得津津有味。

八十年代末期,翁爹有一次要上省城,到了车站,上了车,车子准备出发,他又感到肚子一阵翻江倒海地疼痛,只好跑到厕所,足足蹲了十五分钟。回来时,车子已开走,他只好回了家。后来听说,就是他原来要坐的那班车,在中途出了事故,车上二十多个乘客,死了几个,受重伤者过半,翁爹又逃过一次大劫。

翁爹后来对人说,他的原名是李长翁,既然名字是“翁”,那么就应该活到白发苍苍,成为一位老翁的,哪能随随便便就走了呢?众人都说翁爹的话有道理。

我还听到一件有趣的事,翁爹一次正跟几个人聊天,突然,翁爹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厕所走去,旁边有一年轻人急急地问道:“翁爹,你是不是又拉肚子了呀?”料想这年轻人害怕又有什么灾难降临了吧。

光伯

在地头村,光伯可是个知名人物。村子并不小,有七八千人,要想出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伯的老伴早逝,丢下他一人和一片甘蔗林。不过,光伯虽年老,身体却硬朗,甘蔗林也葱葱郁郁,所以,他的生活还算过得去。

光伯每天吃饱喝足后,就村头村尾,东家西家闲逛,逮住人就闲扯,天南海北,无所不讲。光伯嘴皮子利索,又参加过越战,退伍后还在镇供销社工作过,有些见识,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幽默风趣,所以村里人倒还真喜欢听他拉扯,尤其他讲到参加越战时的一些奇闻异事,常常逗得村里的妇女捧腹大笑。

光伯说,你们知道吗?那次,我们部队二十几人奉命赶往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地方集合,我们跋山涉水,走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一条小河边。这时我们看到了这么一幕:只见河水里有一群姑娘在沐浴嬉戏,有些还在河边泼水嬉闹,你们猜怎么着?她们啊,什么也没穿,一丝不挂。

村人静静地听,有个后生问,什么也没穿?那你们怎么办?

光伯说,我们绕到了上游,趟水过了河。顿了顿,光伯又说,我当时走在最后面,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她们一眼。

村人就笑了起来,说,光伯,你这人,本性难改啊。

光伯肚子里奇闻多,在村里走门串户,自然有人递张椅子,端杯热茶上来。光伯一屁股坐下,喝杯茶润润喉咙,就开讲了,旁人像学生一样静静地听,乐此不疲。

光伯除了在村里溜达外,还喜欢去他的甘蔗林观看,碰到村人,他就说,你看你看,多挺拔的甘蔗啊,像一支支冲锋枪。

那个午后,太阳还很炽热,热风吹过甘蔗林,发出嚓嚓的声音,像要冒出烟来。几个后生冲进了光伯的甘蔗林,然后揪出了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男的是光伯,女的是村头的中年寡妇张嫂。

据发现苟且之事的牛娃描述,那天口渴,本想到光伯的甘蔗林里折根甘蔗吃,刚走近甘蔗林,就听到里面有奇怪的声音,他往里走几步,拨开甘蔗叶,看见了一幅不该看见的画面。牛娃悄悄退出来,一路飞奔,来到村委会,向村书记汇报事件,村书记二话不说,召集了几个后生,就跑向光伯的甘蔗林。

村书记那天把光伯叫进了村委会办公室,村书记问,你为何勾引张嫂?

光伯说,她也喜欢我。

你跟她有多久了?

三个月。

为何选在甘蔗林里?

那里隐蔽。

村书记哼了一声,隐蔽?隐蔽还不是被人发现了?

光伯不说话了。

那片甘蔗林还是如此茂密、挺拔,路过它的村人不曾想里面会藏有如此大的秘密,也不知道里面还会有多少秘密,说不定随便探进头去,就会发现一个秘密,所以他们莫名的有些惊慌起来。光伯倒不怎么惊慌,还是像以前一样在村里溜达,只是不随便逮人聊天了。一次,光伯在路边碰到书记,光伯说,我的甘蔗林烧了。

村书记望着远处烧得只剩下根头的甘蔗地,说,烧得可真够干净。

光伯说,还会长新的出来的。

村书记冷笑说,有可能吗?

政府征用了光伯的甘蔗地,因为规划中的引水渠将从他的甘蔗林经过。烧甘蔗林的那天,光伯早早来到甘蔗林,绕林地走了一圈,唱了首别人听不懂的歌,然后在几处地方点燃了干草,不一会儿,大火燃起,火借风势,向上窜起,像一层火的巨浪哗啦啦向前涌去。光伯站在不远处,像段直立的木头,村民走过来跟他搭讪,他竟不言语。后来村民都说,光伯在烧甘蔗林那天可真安静,像个忧郁的孩子。是谁的孩子呀,莫不是甘蔗林的孩子?

李光头

在我们那条一公里多长的街上,李光头是最让人景仰的人物之一,并不仅是因为他那颗圆溜光滑的头,更主要的是他靠一把剪刀、一把剃刀,就养活了全家人。李光头的老家在云南,早些年跟父亲来到海南,再后来他娶了个海南妹子,也就定居了下来。我们那条街上的孩子都叫他李光头,他也不生气,微笑着看我们,憨态可掬。也难怪,他的头确实又圆又光,像擦过层油,加上他人矮胖,所以不仅他的头圆,而且胸部、臀部、腹部,整个身子能圆的地方都圆了,这样的人看着就有些滑稽可爱。每当清晨,街上的店铺陆续开了门,行人三三两两,然后就传来那些调皮孩子的长长的声音:李——光——头,李——光——头。

李光头的理发店不招小工,就他一个人,洗头、剃头,忙里忙外,胖嘟嘟的身子晃来晃去,成了我们那条街上最独特的风景。李光头就这样长年累月地操着一把剪刀和一把剃刀,不知疲倦地行走在几平方米的小店里。他老婆除了洗衣做饭,就是生孩子,像树上掉苹果,几乎一年一个,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慢慢的,他老婆几乎和他一样肥胖,这可不简单,听说他老婆年轻的时候很瘦,瘦得差不多成了一段干柴。

不知不觉,李光头的四个儿女都已长大,每当有一个孩子考上大学,李光头就摆几桌酒席,招呼亲朋好友、街坊邻居过来,然后放挂鞭炮,劈啪劈啪的,好不热闹。这样,街上的人对李光头的景仰又添了一分。

其实李光头也有自己的喜好,他除了乐此不疲地转悠在小店里,其余的时间大都用在喝酒上,早上喝,中午喝,晚上也喝,而且他对菜很讲究,该炒的不能煮,该蒸的不能炖,该七分熟的不能八分熟,该煮成深红的不能煮成浅红。这样的严格要求把他老婆折腾得头疼了,后来干脆跑到新华书店买了本烹饪大全,回家练了两个星期,才把问题解决。过了这么久,那本烹饪大全现在可能已经弃之不用了吧,据街上知底细的人说,李光头之所以对菜这么讲究,是因为受他父亲的影响,李光头的父亲也喜欢喝酒,那个年月,穷呀,有一次,小小年纪的李光头亲眼看见父亲放了把小石子到锅里,再放点猪油和姜片,炒了炒,捞了出来,装在一个小碟里,然后抓起小石子,放进嘴里自个儿吮,发出啧啧的声音,然后才把那小石子扔掉,再又端起碗,喝一口酒。

对于这样离奇的传闻,我们那条街上的孩子们不愿意相信,一碟小石子怎么能送酒呢?我们愿意相信的是李光头自己的话,李光头说,不喝酒怎么行?不喝酒剪头发不利索。

确实也是,每次李光头喝酒过后,就会喝杯热茶,然后拿起剪刀、剃刀,刷刷刷,就给客人理起头发。只见李光头红光满面、双目炯炯有神,手里的剪刀舞起条条银光,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很快就剪好一个漂亮干净的头,丝毫不用担心酒后的李光头会把客人的一块耳朵剪下来。

就这样,李光头剃头喝酒,过日子,儿女四个陆续也都上了大学。有一天,李光头突然晕倒在地,家人手忙脚乱把他抬到医院,全力抢救后还不见苏醒过来,医生摇摇头,说是喝酒多了高血压发作。突然,李光头悠悠地睁开眼睛,嘟囔着什么。众人呼啦凑头过去仔细听,也没听清他说什么,李光头头一歪,去了。

李光头的家人哭哭啼啼地给他按了一顶乌黑的假发,喷了护发素,梳得非常整齐,那头假发看上去油光可鉴,仿佛可以映照出一个人的一生。

后来据一位李光头的常客告诉我们说,有一次李光头在给他剪头发时说:你知道么?我年轻时就秃顶,总梦想着自己能拥有一头乌黑的头发,每天早上梳梳头发,那该多好……我这辈子给那么多人剪过头发,自己却没有几根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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