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权力与族群认同的建构*
——中国西南部一个京族村庄的个案研究
2011-12-24吕俊彪
吕俊彪
仪式、权力与族群认同的建构*
——中国西南部一个京族村庄的个案研究
吕俊彪
海村是中越边境线附近的一个京族村落,当地人世代以捕鱼为生。哈节是海村最重要的传统节日,而哈节仪式则是当地人建构其族群认同的主要方式和途径。1949年以来,随着地方经济与社会的发展以及国家权力对乡村社会生活的渗透,海村哈节仪式的程序、内容和当地人之于哈节的期待,均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深刻变化。
哈节仪式;族群认同;国家权力
一、引子
对于中越边境线附近的海村京族人来说,每年农历的六月初九是一个极其神圣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是当地人一年当中最为隆重的传统节日——哈节的第一天。按照传统的习俗,他们要在这一天的早上举行隆重的迎神仪式,将京族人的守护神“镇海大王”、“高山大王”等神灵“接回”村里的哈亭,使之接受全村老少的顶礼膜拜。六月初九同时也是一个神奇的日子。据当地一些老人所说,每年到了六月初九这一天,不管外面 (海上)风有多急、浪有多高,但在上午十点至十二点他们出海迎神的时候,天都不会下雨。即使下了,也只是一些零星小雨,对于他们的迎神“工作”一般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虽然当地一些读过书、“有文化”的年轻人在说起六月初九的神奇天气时大多显得比较谨慎,但老人们对于这一天的天气预测的准确性,却往往深信不疑。因为在他们的记忆当中,几乎没有出现过例外。当地人对于六月初九天气预测的这种自信,在2007年的哈节经受了一场严峻的考验。上午八点多钟开始的倾盆大雨,使不少当地人为即将举行的迎神仪式感到有些焦虑不安——尽管更多的人在相互安慰,说雨很快就会过去,老祖宗的经验不会有错。不过,他们的这种焦虑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十点钟左右,大雨最终还是悄然而止。几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既为这一天仪式的顺利举行,更为数百年以来祖先们积累的“先见之明”所经受住的考验。
然而,“例外”的情况最终还是出现了。2008年农历六月初九日,为了“弘扬京族传统文化”,表明其对于京族哈节这样一个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保护和发展的决心,当地政府部门决定在海村举行规模盛大的“2008东兴京族哈节”开幕式。根据相关部门的部署,在海村哈节的迎神仪式中,增加了“领导致辞”一类开幕式所必不可少的环节。这样,当地人出海迎神的“时辰”,便从传统的上午十点半钟左右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这种调整所导致的“严重后果”,便是“神仙不让出发”。从九点钟开始,一场狂风骤雨不期而至,迎神活动被迫推迟,而原先准备周全的开幕式的各种活动内容,也在一阵忙乱之中匆匆收场。
尽管哈节的迎神活动出现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情”,但在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下,这一年的哈节庆典还是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尤其是六月初九晚上“由政府安排”的文艺晚会,吸引了周边地区近万人前来观看,海村顿时成为一片欢乐的海洋,呈现出一种“京族地区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热闹场面。一位海村的村干部认为,作为一个京族人,他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正是由于上级政府的关心,才使京族人民有了今天的好生活。因此之故,虽然一些当地老人对于相关部门要求他们提前迎神的决定以及由此所引发的“后果”稍有微词,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对于当地政府的这种支持还是心存感激。毕竟,无论结果如何,政府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大家好”。
二、作为京族人传统节日的哈节
在中国海岸线的最西南端,有一座名为“万尾”的小岛。这座小岛及其附近的巫头、山心、谭吉、竹山等大小岛屿 (半岛),是目前中国京族人最为重要的聚居地。万尾岛东西长约10公里,南北宽约1公里,有万东、万西以及海村三个自然村,户籍人口4600多人,以京族人为主。海村坐落在万尾岛的中部,被当地人认为是万尾岛上“最正宗”的京族村落。海村之所以“最正宗”,除却语言、血统、生计方式、习俗、文字、民间传统艺术等诸多方面的因素之外,作为京族人传统节日的哈节,是其最重要的考量“标准”。
与万东、万西两个京、汉族杂居的村子不同,在可能的情况下,海村人每年都要举行隆重的哈节庆典。“哈”,在京语有“唱”、“歌唱”之意,因此哈节也被称为“歌节”。按照京族人的传统,在为期七天的哈节期间,当地人要举行以“唱”为主题的各种庆典活动,来“感谢”以镇海大王为代表的各路神仙一年来对他们的护佑,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渔业丰收。
海村京族人的哈节庆典,大致有迎神、祭神、坐“mum”、送神等四个主要环节。海村哈节各项活动的安排,大致如此:六月初九日为迎神日;六月初十日为大祭日,六月十一至六月十三为小祭日;六月十四至十五为设席祭日 (又称“坐‘mum’”);六月十五晚上送神。
六月初九日的迎神仪式是哈节期间最隆重的仪式。按照当地人的“习惯做法”,六月初九日清晨八时许,参加迎神的海村村民要先在哈亭集中,整装待发。迎神的人员组成,主要有“翁村”组织 (京族人传统的民间组织)的成员、陪祭人员 (由各姓人家轮值)、“桃姑”(亦称“哈妹”)、身着艳丽的京族传统服装的“仪仗队”(由京族青年女子组成)以及参加迎神的普通村民。十点三十分左右,迎神仪式正式开始。浩浩荡荡的迎神队伍从哈亭出发,穿过村里的主干道路,前往海边和后山请神。海村京族人的哈节迎神仪式,需要直接“请回”两位神仙,一位是“住”在与万尾岛隔海相望的白龙半岛“镇海大王庙”里的镇海大王,一位是居于岛上林密之处“高山大王庙”中的高山大王。迎神队伍先至万尾南面的海边,朝着镇海大王庙的大致方向“请回镇海大王”,然后再将“高山大王”“请回”哈亭。
祭神是海村哈节主要的仪式活动内容。六月初九日将众神“请回”哈亭以后,海村人每日都要举行祭神仪式。六月初十大祭日,海村人要以整 (头)猪、鸡等祭品祭拜各路神灵,仪式较为隆重。而其余各日的祭祀,虽然祭品种类有所差异,但仪式内容大同小异。参加祭神仪式的人员,包括“正祭员”(主祭员)1名、“副祭员”2名、“执事”(捧酒员)6名、“陪祭员”8名。海村人祭神的仪式过程,主要有六个“步骤”:
(1)准备祭神。大鼓三通,小鼓小锵三通。祭拜人员净手。陪祭员就位。正祭员就位。(捧酒员)捧香案,进金银纸宝。跪。拜。起身,平身,复位。拜。
(2)初献酒。准备。(捧酒员)摆酒杯。开盖。斟酒。捧酒 (至各位大王神位前)。跪。献酒。拜。起身,平身,复位。
(3)二献酒。准备。(捧酒员)摆酒杯。开盖。斟酒。捧酒 (至各位大王神位前)。跪。献酒。拜。起身,平身,复位。分献酒。
(4)献祝文。准备祭文。捧祭文 (至各位大王神位前)。跪。转递祭文。鼓。 (翁祝)读祭文。拜。起身,平身,复位。
(5)三献洒。准备。(捧酒员)摆酒杯。开盖。斟酒。捧酒 (至各位大王神位前)。跪。献酒。拜。起身,平身,复位。分献酒。
(6)谢神。拜。焚烧祭文、金银纸宝。礼毕。
六月十四至十五日的设席祭日,是海村哈节期间最为热闹的庆典活动。坐“mum”,京族语称“nghei mum”,当地人又称之为“入席”(粤语方言)。所谓的坐“mum”,就是在十四、十五设席祭日,海村的长者以及参加哈节庆典的各方宾朋,围坐在设于哈亭里的酒桌旁边,共享各式美味佳肴①。坐“mum”时,海村人通常还会请来“哈妹”唱“哈”贺神。唱“哈”的内容,大多是歌颂镇海大王及其他神仙的功德,其演唱的方式也比较“正规”(中规中矩)。在此期间,在哈亭之外也会有一些由当地人自发形成的唱“哈”活动,不过其形式相对自由,内容以交流感情为主,唱词往往也不限于京语。十五日下午举行的“敬琼浆酒”仪式,把哈节庆典活动推向高潮。下午四时许,在完成祭神仪式之后,“哈妹”开始一边唱“哈”一边向前来坐“mum”的宾朋敬酒,一时间,哈亭内人声鼎沸,热闹异常。
六月十五日晚,海村人要进行隆重的送神仪式。届时,“哈妹”要唱哈贺神并跳起京族传统的花棍舞②。在仪式临近尾声之时,祭拜的人群当中通常会有一位降生灵童突然“神灵附身”,只身跳到镇海大王等神仙的牌位前,以逝去祖先的口吻大声训斥参加仪式的村民,指出众人在本次哈节期间做得不够妥帖的地方,并要求大家来年过哈节时改正。众人皆唯唯诺诺,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然后以好言相劝,直至神灵离身而去。晚上十一点半左右为送神的时辰,这时参与祭神的众人,一起合力把镇海大王的龙椅抬杠抛入哈亭前面的大水塘中,表示送神回海。
哈节期间,海村京族人一般不再从事生产性活动或者外出,而至于那些常年外出工作的村民,也尽量放下手头的活计,回乡过节。当地人在各种庆典仪式之外的日常“活动内容”,主要有两大项,也就是吃喝和唱 (听)哈。在一些当地人看来,哈节就是要“又食 (吃)又唱”。虽然如今海村哈节的活动内容已极大丰富,但吃和唱,至少从形式上看仍然是首要的。
三、哈节仪式与京族人族群认同的建构
京族人,又称“京人”、“越人”。秦汉时期,由于京族人的祖先主要居住在交趾一带地区,因此中国古代文献中又称之为“交趾人”、“交人”。后又因唐代于该地设置安南都护府,故而又有人称其为“安南人”或者“唐人”。近现代以来,京族人自称“越”或“京”,他称“越人 (族)”或“京人 (族)”。中国现有京族人口22517人,其中广西是京族人口最多的地区,境内的京族人口有20123人,约占全国京族人口的89.37%[1],目前主要聚居在广西东兴市江平镇沿海一带的万尾、山心、巫头三个近海岛屿及其周边的竹山、潭吉、红坎、恒望、寨头、瓦村、米漏和三德等地。据认为,我国境内的京族人,主要是16世纪以后陆续从越南的涂山、春花、宜安、瑞溪等地迁入的[2](p.44)。
1949年以前的京族人,世代以捕鱼为生,也有部分人家同时从事以水稻种植为主的农业生产。由于物质生活条件欠佳,苛捐杂税名目繁多,民族关系紧张,加之当地海盗猖獗,京族人的社会生活“苦不堪言”[3](pp.8-18)。1949年以后,随着我国民族政策的贯彻实施,京族人的物质生活得到较大改善,社会地位得到极大提高。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地方政府的组织下,当地京、汉族农民(渔民)完成了工程浩大的围海造田工程,京族人因此名噪一时。1990年,中越边境贸易重新开启,享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海村,在经济上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然而,经济上的富裕并没有让海村京族人感到满足。尽管1949年以后京族人“翻身得解放”并成为“主人”,而作为一个人口较少的跨国民族其所拥有的社会地位和所获得的待遇也十分“特殊”③,但京族人在当地社会的认同程度并不高,因为他们通常被看成是一些国家政策的受益者。或许可以这样说,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不管京族人在政治如何受到重视,在经济上如何富裕,他们在当地社会中的文化身份仍然是受到质疑的。这种质疑,不仅来自其他民族,也来自海村京族人内部。由于长期以来在当地经济与社会发展上处于弱势地位,这些一度被称为“安南仔”、“安南婆”的京族人,对于自身的文化身份往往缺乏自信。这种不自信,使一些京族人无法超越“他者”的自我认定,京族人的族群认同相对薄弱。而由此所导致的一种社会后果便是,随着90年代以来地区经济的快速发展以及文化交流的日益频繁,京族作为一个共同体的想象空间不断受到挤占,京族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举步维艰,京族人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群”面临重重困难。
海村的民间精英分子似乎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1985年,海村京族人集资重建20世纪50年代被拆毁的哈亭,并逐步恢复一年一度的哈节庆典活动,用以“明确”自己的京族人身份。然而,这些举措似乎只是京族人“自己的事情”,并不足以标识京族人在当地社会的“重要地位”,也不足以焕发京族人的所谓“民族自豪感”。一些人甚至认为,当时低矮的哈亭,“与海村的经济发展水平和社会地位很不相称”。基于这样的共识,海村京族人在2002年再次投入40万元巨资重修哈亭,并不断丰富哈节庆典的活动内容,试图通过此等方式来“弘扬京族民族传统文化”,逐步增强京族人的凝聚力。然而,这些努力的收效都不明显。由于缺少年轻人的参与,哈亭成了海村老人们的哈亭,哈节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了老人们的哈节。越来越多的京族人认识到,没有“上级”(政府)的支持,没有年轻人的参与以及外界的广泛关注,哈节就只能是京族老人们自娱自乐的“节目”,其之于京族人社会生活的影响将会不断减弱,而京族人的族群认同也将会进一步弱化。
如此,在新哈亭建成以后的数年间,广泛动员社会力量,争取地方政府在资金、舆论宣传等方面的支持,成为已经“聪明起来”的海村京族人举办哈节各种仪式活动的头等大事。这样的做法据说十分管用。海村京族人不仅因此得到当地政府部门提供的资金资助,更由于相关部门的人员在哈节各种仪式中的频繁活动而扩大了海村哈节在当地的影响。事实上,正如一些人所认为的那样,这些“事情”对于当地政府部门而言其实也是一项必要的工作。因为这些工作可以看作是地方政府落实党和国家的民族政策,加强民族团结,促进边疆地区经济与社会的繁荣和稳定的具体措施。与此同时,在哈节期间,一些“有政治头脑”的海村京族人,总是想方设法以“亲戚朋友”的身份邀请、动员越南京族人组团前来参加哈节的各种庆典活动。他们认为,邀请越南人过哈节主要有两方面的考虑,一是可以联络两国京族人之间的感情,增进相互间的认识和了解;二是为了扩大京族人在中越边境地区的影响——因为越南人的到来,可以证明“京族人的兄弟多”。
2006年5月20日,“京族哈节”入选中国国务院公布的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编号IX—7)[4],京族人传统的哈节由于得到了政府和当地京族人更多的重视,而与之相关的各种庆典活动也更加隆重。近年来,由于有政府的支持,海村哈节的影响不断扩大,哈节期间不仅回乡过节的海村人不断增多,而且前来观光的各地游客也在逐年增加。2008年哈节,东兴市政府在金滩 (万尾岛海滩)举行了盛大的开幕式,引来观者如云。一些当地人说,过去那些低头不敢说话的京族人,如今已经成为一个令人羡慕的群体,可以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做人”了。
四、国家权力与族群认同的仪式展演
海村哈节的起源据认为与镇海大王的传说有关。相传,在很久以前,与京族三岛相海相望的一个被称为“白龙尾”的海岛上有一条巨大的蜈蚣精,凡是往来该海域的船只,都要送一个人给它吃,否则它就会兴风作浪,当地人深受其害。镇海大王知道此事后决定为民除害。一日,镇海大王扮成一个老乞丐,坐上一条从东兴开往北海的船。当船只经过白龙尾时,蜈蚣精突然出现在船边,正待它像往常那样张嘴准备吃人之时,老乞丐把早已煮得滚烫的大南瓜塞进蜈蚣精的口里。蜈蚣精吞下大南瓜后被烫得上下翻滚,整个身体最终扭断成三截。蜈蚣精的这三截身段沉入海中之后,不久就变成了三个小岛,而这三个小岛,就是如今的“京族三岛”[5](pp.1-3)。京族人的哈节,据说就是为了纪念镇海大王的功绩而设立的。而在有关镇海大王传说的较早以前的版本中,蜈蚣精死后的身体,原来是断成四节的,而其所变成的四个小岛,除了京族三岛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小岛,那就是与之隔海相望的越南万柱岛。20世纪50年代由京族人参与编写的民间故事之所以不再提及万柱岛,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万柱岛属于越南版图。张兆和教授据此认为,蜈蚣精死后由“四节说”演变成“三节说”体现了国家边界 (意识)对当地人宗教行为的影响[6](pp.277-311)。
如果说,20世纪90年代以前国家意识向民间宗教活动的渗透以及其所产生的影响效果还是比较隐晦的话,那么,9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一些国家符号的植入,国家权力在海村哈节上的展演则是较为彰显的[7]。从1996年开始,海村哈节的迎神仪式增加了一项特别的内容,那就是五星红旗出现在迎神队伍的最前面,“撑着国旗去迎神”顿时成为当地人热议的话题。海村长老对此的解释是,这是由于“邻近地区”——越南万柱等地的京族人在之前的一年就开始这样做,海村人不能“落后”,因为虽然大家都是京族人,但却有着各自的国家。这种爱国热情的表达,为海村京族人赢得了更多的经济支持,而当地人也由此“更加热爱我们的国家”。2000年以后,海村京族人在哈节期间,尤其是坐“mum”仪式过程中,增加了播放、演唱“红歌”(革命歌曲)的内容,以表达他们对国家的热爱。更令人称奇的是,海村近年来的迎神仪式,是在雄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声中开始的。尽管如此,当地人对于各种庆典活动中的“京族特色”的固守,仍然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上,在哈节期间,穿京族服装,讲京语,唱京族山歌、海歌,弹京族琴 (独弦琴),跳京族舞(竹杆舞、花棍舞),写京族字 (喃字),坐京族“mum”,在各种仪式活动中像“京族人那样规规矩矩做事”,等等,均成为当地人在以迎神、祭祖、坐“mum”、送神等仪式过程为主线的一系列庆典活动的“基本要求”,其目的就在展现京族的民族特色和京族人的所谓精神风貌。而对于那些“不识事 (不懂事)、不识规矩 (不懂规矩)”的年轻人,当地老人则要对他们严加管教,让他们在仪式过程中表现得“更像是京族人的样子”。与地方政府所倡导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初衷有所不同的是,海村京族人对于哈节的期待,并不在于增加经济收入。当地人固然希望政府部门继续加大对哈节的支持力度,不断扩大京族哈节的社会影响,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实际上更愿意把哈节的各种仪式活动,建构成为展现京族人族群认同的现实平台,以达到一种“政治搭台,文化唱戏”的效果。从某种意义上讲,海村京族人举办哈节各类仪式活动的目的,就并不仅仅局限于表达他们“热爱我们的国家”这样一种简单愿望而已。而通过借助国家权力的支持,展现“京族人民的风采”,“弘扬京族传统文化”,培养京族人的族群意识,增强京族人族群认同,实现各方的“共赢”似乎才是当地人的真正目的。
五、结果与讨论
一般认为,族群认同是一种以共同的 (或者建构的)历史记忆为基础的人群认同方式。这种认同,或因共同的血缘关系和继嗣关系而产生,或因共同的客观文化特征而形成,或因原生性的情感与生物属性而与生俱来[8],或因资源竞争的需要而被利用[9],或为国家意识形态所建构[10]……尽管族群认同由以形成的原因和表现方式形式各异,但就其认同的动机和基础而言,不外乎根基性认同和工具性认同两种类型。而有关族群认同问题的讨论,也主要围绕这两种动机而展开。
海村京族人的社会实践表明,上述任何一种单一化的动机或者所谓的决定性因素,都不能完整地阐释族群认同的基础与动因。事实上,族群认同的决定性因素往往是多元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京族人的族群认同,最直接的表现方式或许是京族语言、服饰等所谓客观文化特征的认同。与此同时,血统、历史记忆等,也是其族群认同不可或缺的原生性因素。而随着国家权力对于乡村社会生活的渗透,当地京族人的族群认同,又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国家意识形态的深刻印记。不过,在此过程中,京族人也并不是完全被动的,他们时常把族群认同作为一种不可多得的社会资本,与其他社会群体进行资源博弈。
哈节仪式已然成为京族人强化其族群认同的主要方式。哈节以及哈节期间的一系列仪式活动所展现出来的“京族传统文化”内涵,成为当地京族人区别于其他民族/族群的重要标志。作为京族人族群认同的外显性因素,京族人的一些客观文化特征,如服饰、语言、宗教信仰、饮食习俗等,在哈节庆典的仪式过程中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展现。以镇海大王的传说为代表的族群历史记忆,通过哈节仪式的反复展演而“深入人心”。京族人的“社会等级”和社会秩序,也在“上级领导”和“翁村”组织的“精心安排”之下,不断得到巩固和维系。京族人的族群认同,在内容不断丰富的仪式展演中得到了不断的强化。
国家权力之于跨国民族族群认同的建构,具有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跨国民族的族群认同,其所涉及到的似乎并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族群认同问题,它同时还与当地人的国家意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讲,京族人的族群认同,在1949年以前是较为薄弱的,这种状况的存在,对于当地族群关系的协调、地方经济与社会的发展以及边疆地区的稳定和繁荣,带来了诸多不确定因素。1949年以后,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地方政府对京族地区经济与社会的发展采取扶持政策,从而使京族人的经济生活得到了较大改善,传统文化不断得到复兴,当地人与包括越南京族人在内的其他地区、其他民族的经济文化交流日益增多,族群关系不断改善,而其国家意识也得到前所未有的增强。事实表明,1949年以来国家民族平等政策的实施,对于京族人族群认同的建构,所起到的促进作用是巨大的。海村京族人在哈节仪式过程中所显现出来的国家权力意志,无疑是新时期京族社会文化变迁中最值得关注的内容之一。这一方面表明了国家意识形态之于族群认同建构的重要意义,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京族人族群意识与国家意识的成长。
注释:
①“坐mum”期间的酒菜,由当地人家(轮值)提供。
②花棍舞,又称天灯舞,为京族传统舞蹈。
③1949年以后,当地京族人在提干、参军、上学以及经济补助等方面都得到政府的特别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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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tual,Power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Ethnic Identity:A Case Study on a Jing Village in Southwest China
Lv Junbiao
Based on the field data in Hai village,Guangxi Zhuang Autonomous Region,this paper describes the process of Hat ritual,and its important function in constructing the ethnic identity of Jing people.The paper also analyses the social factors which impacts the changing of Hat ritual,and discusses the interaction of traditional culture,the power of nation and ethnic identity.
Hat ritual,Ethnic identity of cross- border ethnic groups,the Jing ethnic groups
【作 者】吕俊彪,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南宁,530006
C958
A
1004-454X(2011)02-0058-00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特别项目西南边疆项目“京族人的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A080032)
〔责任编辑:付广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