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道武帝早年踪迹考
2011-12-08李玉顺
李 玉 顺
(延边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历史系,吉林 延吉133002)
围绕拓跋代国什翼犍的死期、死地与北魏道武帝建国前的踪迹,不仅《魏书》本纪与各列传之间存在矛盾,而且与其他史籍相关记载之间也存在矛盾,这导致了史学界的争论。目前史学界就此问题存在两种不同见解的争论。李凭先生在《道武帝早年经历考》[1]一文中,根据《晋书·苻坚载记》、《宋书·索虏传》、《南齐书·魏虏传》的相关记载,主张什翼犍在代国灭亡的时候没有死于云中,而是被掳到长安,并死在长安;对《魏书·太祖纪》自道武帝二年(378年)到八年(384年)之间缺少的有关道武帝的踪迹,则主张道武帝先是被苻洛军掳到长安,之后因“执父不孝”之罪被苻坚“罪徙蜀地”,然后因燕风的固请再迁返长安后获得自由,在慕容垂反前秦之后“随慕容垂居中山”,最后“还领其部”。李先生以此作为《魏书·太祖纪》里有关道武帝缺少记载部分的补充。与此相反,安介生先生在《北魏道武帝早年经历考辨——与李凭先生商榷》[2]一文中,正面反驳了李先生的见解。他主张什翼犍在前代国灭亡之际,因其长子寔君的叛乱死于云中,而道武帝没有离开过代北,一直在贺兰部和独孤部过着避难生活。此外,姚宏杰先生在《关于道武帝早年身世的若干问题》[3]一文中,也对李先生的观点提出了质疑,并就《魏书》的可信性问题,对周一良先生主张《魏书》在代国灭亡到复国之间的历史记载上有意隐瞒了所谓拓跋部族的丑事与耻辱的见解提出了质疑。为此,李先生又撰《再论北魏道武帝早年经历——答安介生先生》[4]一文,反驳了安先生的质疑。对以上两种明显不同的主张,其他学者还没有专文论及,在其他学者论文中或持相信《魏书》相关记载的态度,或持相信李凭先生的观点。本文且不论《魏书》与其他相关史籍所引记事孰更可信的问题,仅分析《魏书》相关纪传之间存在的矛盾与巧合,以及分析《魏书》纪传与其他史籍相关记载之间存在的矛盾与巧合的问题,拟就什翼犍的死期、死地与北魏建立前道武帝的踪迹略述浅见,以求正于史学界先贤。
一、《魏书》纪传对什翼犍与道武帝记载的矛盾
《魏书》①传之间,从拓跋代国灭亡之际到道武帝(即拓跋珪)复国为止的记载上,多处存在矛盾,以下对其矛盾之处作简略的分析。②
其一,什翼犍的死期与死地。《魏书》纪传里对代国灭亡之际什翼犍的状况,就有“昭成暴崩”与“昭成末年”的不同记载。围绕什翼犍的死期与死地,《序记》③昭成皇帝三十九年条④、《太祖纪》太祖道武皇帝条⑤、《寔君传》⑥、《窟咄传》⑦、《刘库仁传》⑧、《许谦传》⑨、《庾业延传》⑩、《贺讷传》⑪等都记载为“昭成崩”、“昭成暴崩”,明示着什翼犍死于昭成皇帝建国三十九年(376年)的云中。尤其在《寔君传》里,详细记载了寔君叛乱的原因、过程以及结果。《高凉王孤传附子斤传》⑫里,唆使寔君叛乱的斤在代国灭亡之后,被前秦苻洛掳到长安,而后以谋逆罪被轘于长安西市。这与《寔君传》的记载相符,什翼犍似乎在“寔君之乱”时死于云中。但《长孙嵩传》⑬里前代国“诸部乖乱”的时期书为“昭成末年”,而没有书为“昭成崩后”。而这“诸部乖乱”指的是“寔君之乱”后因苻洛军的内逼而“部众离散”的事实。《莫题传》⑭也对太祖的季父窟咄被掳到长安的时期书为“昭成末”。这与在《窟咄传》里昭成崩后窟咄因其年长被掳到长安的记载有所出入。“昭成崩”、“昭成暴崩”与“昭成末年”、“昭成末”所表达的意思不同,但都在叙述代国灭亡之际的事,何以如此不同?
其二,道武帝究竟在何地“获免”?在有关什翼犍的死期与死地以及道武帝“获免”问题的记载上,《序记》昭成皇帝三十九年条、《太祖纪》太祖道武皇帝条与《燕凤传》⑮之间存在矛盾。三者咋看似在说同一件事,但细究,可发现这些记载之间存在矛盾。根据《序记》、《太祖纪》的记载,什翼犍分明死于昭成皇帝建国三十九年(376年)的云中。但细究《燕凤传》,昭成死后,燕凤和苻坚马上就道武帝的处置问题与前代国的治理问题进行了谈话,时间就是在苻洛凯旋之后。但是,《太祖纪》太祖道武皇帝条把苻坚与燕凤的谈话时期,书在苻洛凯旋之前。两则记载在其时期上分明存在矛盾,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有关什翼犍之死,作为后继人谈论的是幼小的道武帝(即拓跋珪),而不是已长成被掳到长安的什翼犍幼子窟咄。另外,谈论道武帝处置问题的时期就是昭成死亡之后。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燕凤与苻坚的谈话地点。苻坚并没有亲征,而是派遣苻洛等将军攻打了代国,他本人身在长安。⑯那么,燕凤何以在长安与苻坚进行谈话呢?在《寔君传》里,苻坚问燕凤代国亡国之际混乱状况时,燕凤能够“以状对”,说明代国灭亡之时燕凤在什翼犍之侧。“寔君之乱”后,苻洛军据来奔告難的“诸皇子妇及宫人”的消息,适时地镇压了寔君的叛乱,凯旋时掳去了大量王族及幕僚,如“诸皇子妇”以及窟咄、寔君、斤等,也掳去了许谦等。那么,我们可推知燕凤亦与许谦等代国幕僚们一起被掳到前秦长安;据《燕凤传》的“凤寻东还”之句,亦可推知燕凤与苻坚的谈话地点就是前秦之都长安。那么,什翼犍很有可能死在长安,并且是被苻洛掳到长安之后不久的时期。值得注意的是,苻洛凯旋之时,因为什翼犍幼子窟咄的存在而把拓跋代国的嫡孙道武帝弃置代地不顾的可能性非常小。因为道武帝是代国的嫡孙,不久的将来长大成人的道武帝纠集旧部民重建代国的可能性会非常大。燕凤与苻坚把道武帝作为什翼犍的继承人来谈论的事实,也是一个旁证。据当时游牧民族的特征,十三四岁时统帅部落并不是不可能。《魏书》里亦见其例,如长孙嵩、娄伏连等。曾经建立过鲜卑军事部落大联盟的檀石槐又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他十四五岁时就能率领部落所向披靡。代国灭亡之前,拓拔鲜卑部落联盟酋长的继位上,出现过多次兄终弟及的现象,什翼犍的继位亦属其例。但我们可以发现酋长即位后,所立的继承人几乎都是酋长的儿子。他们原则上推行着父子继承制,兄终弟及现象很多时候都是争权斗争的产物,或是在特殊情况之下才会出现。那么,燕凤与苻坚谈话时,道武帝究竟在哪里呢?两人为什么就什翼犍的死谈论了道武帝的处置问题呢?难道什翼犍一死,就忽然想起了苻洛凯旋时弃置代地不顾或避难在贺兰部的道武帝了吗?按照《刘库仁传》与《贺讷传》的记载,这时的道武帝应该还在贺兰部。因当时苻坚还没有任命刘库仁与刘卫辰分摄前代国的河西、河东地区。但按《献明皇后传》⑰,道武帝当时应该在“七介山”。因为苻洛内侮而什翼犍染病不能统帅部落避难阴山之北又遇高车抄掠南下时,献明皇后已与什翼犍分开,孤身携子到了“七介山”,并没有与什翼犍一起回到云中,而且是在什翼犍生前。这“七介山”当时是不是贺讷之领地尚待考证。因为据《奚牧传》⑱,道武帝九年(385年)遇刘显之谋害避难贺兰部之前居住的地方,就是所谓“从贺兰部转兴独孤部”之后居住的七介山。可据《刘库仁传》、《贺讷传》以及《资治通鉴》⑲的相关记载,献明皇后分明是什翼犍因“寔君之乱”暴毙之后携子依靠了贺讷。这样,在燕凤与苻坚谈话时道武帝究竟在何地的问题上,《魏书》列传之间,还有与《资治通鉴》的相关记载之间存在矛盾。
其三,献明皇后携太祖及卫、秦二王从贺兰部移居独孤部的时期。就此,《刘库仁传》、《贺讷传》与《献明皇后传》、《穆崇传》⑳、《资治通鉴》㉑相关记载之间存在矛盾。据《刘库仁传》与《贺讷传》,昭成崩后,刘库仁受苻坚封爵治理了前代国的河东地区,拓跋故民亦依附于刘库仁。于是,献明皇后携太祖及卫、秦二王从贺兰部移居独孤部。但据《献明皇后传》,献明皇后的第一次避难是受到苻洛的攻击,在什翼犍因为染病不能统兵的情况下,不得不与“太祖及故臣吏避难北徙”,而受到高车抄掠南下的时期,是什翼犍生前。昭成皇帝三十九年条,“帝时不豫,……乃率国人避于阴山之北。高车杂种尽叛,……复渡漠南”的记载与《献明皇后传》“苻洛之内侮也,后与太祖及故臣吏避难北徙。俄而,高车奄来抄掠,后乘车与太祖避贼而南”的记载,说明献明皇后贺氏与什翼犍一同避难的事实,是“寔君之乱”之前。这样,《献明皇后传》与《刘库仁传》、《贺讷传》在献明皇后携道武帝第一次避难的时期记载上,存在明显的矛盾。前者书为昭成皇帝生前献明皇后携其子一同避难,避难地点先是阴山之北,后是七介山。后两者书为昭成死后献明皇后携诸子避难贺兰部。再从《献明皇后传》,我们看不到太祖从独孤部避难贺兰部之前,献明皇后携子避难贺兰部的任何蛛丝马迹。㉒叙述同一件事情,何以出现这种矛盾呢?
又据《贺讷传》里贺讷与道武帝以及其弟贺染干的谈话,我们也可推知道武帝遇刘显的谋害从独孤部避难贺兰部是第一次贺兰部之行。因为道武帝的嫡孙身份,贺讷见到道武帝后非常惊喜,而且拜曰:“官家复国之后当念老臣”,并对欲加害道武帝的其弟贺染干说,“帝大国之世孙,兴复先业,于我国中之福”,并与拓跋代国的旧臣一起在牛川推戴道武帝,使灭亡已十年的代国复国。这说明贺讷深知道武帝的嫡孙身份对拓跋旧部民所具有的号召力。这样的人曾经怎能放任年幼的道武帝随献明皇后贺氏移居到独孤部呢?
再从道武帝登国元年“窟咄之难”时避难贺兰部的事情,也可推知前次刘显的谋害之时从独孤部避难贺兰部是第一次贺兰部之行。《穆崇传》对太祖遇刘显谋害第一次避难书为“太祖驰如贺兰部”;遇“窟咄之难”第二次避难书为“复兴贺兰部”。《资治通鉴》也对太祖遇“窟咄之难”避难贺兰部书为“复依贺兰部”。这“复”字分明是以第一次为前提。两则史料所指的第一次就是从独孤部避难贺兰部之事。《太祖纪》太祖道武皇帝条的最后有“转幸”独孤部的记载,但没有说明从哪里转幸独孤部。有关太祖从贺兰部移居到独孤部之事,除了《刘库仁传》、《贺讷传》外,《魏书》其他列传里只记载了太祖在独孤部的事情与从独孤部避难到贺兰部的事情,哪里都没有太祖从贺兰部移居独孤部的记载。所有记载都不提道武帝二年(378年)到八年(384年)之间道武帝的踪迹,而直接从刘显的谋害说起,这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从贺染干对道武帝的嫉妒与刘显欲谋害道武帝的事情来看,若幼小的道武帝一直在独孤部,那么因他的嫡孙身份会时常面临生命的威胁,这跟燕凤与苻坚谈话时“存而立之”的计划也相矛盾。
如此看来,《刘库仁传》与《贺讷传》里献明皇后贺氏携太祖避难贺兰部记载的可信性不能不受到怀疑。
其四,刘库仁“尽忠奉事,不以兴废易节”的真实性。就此,我们可以查看《刘库仁传》与《穆崇传》、《奚斤传》㉓、《太祖纪》之间存在的矛盾。《魏书》对刘库仁予以了高度评价,云:“库仁尽忠奉事,不以兴废易节”。但《穆崇传》却云:“太祖之居独孤部,崇常往来奉给,时人无及者”。如此看来,率领众多部落“尽忠奉事”的独孤部落联盟酋长刘库仁不就不如一介部落民了吗?又《奚斤传》里,奚斤父箪与刘库仁之间的关系,以及箪回北魏后受到道武帝封爵的事实,也使“库仁尽忠奉事,不以兴废易节”的真实性受到质疑。代国灭亡之后,箪避刘库仁的追杀携家眷逃入铁弗部。铁弗部是引入前秦军使代国灭亡的仇敌,但道武帝讨灭铁弗之后,箪又回到了拓跋部,而且受到道武帝的封爵。道武帝是感念箪对代国的忠诚,这折射出道武帝对刘库仁作为的不满。尤其是《太祖纪》道武帝元年条里“库仁常谓其子曰:帝有高天下之志,兴复洪业,光扬祖宗者,必此主也”的记载,让人深信道武帝在其元年开始就居住在独孤部。刘库仁还认为道武帝是能够兴复代国的人物。但原来附属于拓跋部落大联盟的刘库仁,在代国灭亡后不仅接受了苻坚的封爵忠于苻坚,而且苻坚淝水之败后慕容前燕的皇族纷纷反叛建国的绝好时机,也没有做出乘机推戴道武帝,帮复代国的行动,反而感激苻坚的知遇之恩,帮他攻打了慕容垂的军队。这让人对其“尽忠奉事,不以兴废易节”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太祖纪》又把刘库仁的死期写在道武帝七年(383年)条下,这与《刘库仁传》以及《北史》、《资治通鉴》里刘库仁帮助苻丕攻打包围邺城的慕容垂军队的事实不符。因为此事发生在《太祖纪》道武帝八年(384年)。《太祖纪》在道武皇帝条与道武帝元年(377年)到九年(385年)之间对刘库仁的记载,与其他列传以及其他史籍相关记载之间存在矛盾,这难免让人怀疑《太祖纪》对刘库仁记载的可信性。
其五,道武帝看似长期在独孤部居住的记载。除《太祖纪》之外,《长孙肥传》的“太祖之在独孤及贺兰部,肥常侍从,御侮左右”与《穆崇传》的“太祖之居独孤部,崇常往来奉给”中的“常”字,使人误以为道武帝长期居住在独孤部。不过这“常”字,并不能代表好几年或更长时期。如《叔孙建传》㉔里叔孙建在贺兰部侍从道武帝书为“建常从左右”,这说明上面的“常”字并不能说明很长的一段时期,因为道武帝在贺兰部并没有待很长时间。又如《安同传》㉕的记载,看其脉络,道武帝似在独孤部待了很长时间,但《安同传》并没有写明安同“遂留奉侍”的具体时间,所以也不能作为道武帝长期居住独孤部的依据。
总之,围绕什翼犍的死期、死地以及道武帝的踪迹,《魏书》纪传之间以及与其他史籍相关记载之间存在明显的矛盾。代表性的是《刘库仁》、《贺讷传》、《太祖纪》。尤其是《太祖纪》,在太祖道武皇帝条与道武帝元年(377年)到七年(383年)之间的记载上,不仅在记事的顺序上出现了颠倒前后之事的错误,而且在记事时间上也出现了差错。这难免让人怀疑其记载内容的可信性。
二、《魏书》与其他史籍对什翼犍与道武帝记载上的矛盾
对什翼犍的死期、死地以及道武帝早年踪迹的记载上,《魏书》不仅在本书纪传之间存在矛盾,而且与《晋书·苻坚载记上》㉖、《宋书·索虏传》㉗、《南齐书·魏虏传》㉘的相关记载也存在矛盾。
首先,围绕什翼犍的死期、死地问题,《晋书·苻坚载记上》、《宋书·索虏传》、《南齐书·魏虏传》在什翼犍被掳到长安的问题上,三者所书相同;但在其死期、死地问题上各执不同说法。这与《魏书》诸多纪传有关什翼犍于建国三十九年(376年)死在云中的记载存在矛盾。
其次,自代国灭亡到复国期间道武帝的踪迹问题,《晋书·苻坚载记上》与《南齐书·魏虏传》记载道武帝亦与什翼犍一同被掳到长安。可是,《晋书·苻坚载记上》只记载了道武帝被掳到长安之初的处置状况,即以“执父不孝”之罪,发配于蜀地。相反《南齐书·魏虏传》只记载了苻坚之败后道武帝的踪迹,即“子珪,字涉圭,随慕容垂居中山,还领其部,后稍强盛”。而《宋书·索虏传》对道武帝早年踪迹的记载简略而模糊。这与《太祖纪》、《刘库仁传》、《贺讷传》等《魏书》诸多纪传里有关道武帝一直留在代地的记载存在矛盾。
据《序纪》,道武帝(即拓跋珪)是什翼犍之嫡孙,是献明帝寔的遗腹子。而《晋书·苻坚载记上》、《宋书·索虏传》、《南齐书·魏虏传》把道武帝拓跋珪书为什翼犍之子,对此周一良先生的《关于崔浩国史之狱》[5]有所解释,在此不再赘述。
这样,围绕什翼犍的死期与死地以及代国灭亡到复国之间道武帝的踪迹,就《魏书》与《晋书·苻坚载记上》、《宋书·索虏传》、《南齐书·魏虏传》的有关记载孰更可信的问题,学界存在争论。
三、《魏书》纪传之间以及与其他史籍之间相关记载的巧合
《魏书》纪传与南朝史籍《晋书·苻坚载记上》、《宋书·索虏传》、《南齐书·魏虏传》对什翼犍死期、死地与道武帝早年踪迹的记载看似明显不同,但细究《魏书》纪传,然后与《晋书》、《南齐书》的相关记载比较,不仅可发现前者与后者之间有巧合之处,而且前者纪传之间也有巧合之处。
其一,《魏书》对代国灭亡之际的混乱状态,记载最详细的莫过于《寔君传》。据《寔君传》,寔君听信拓跋斤的挑唆,发动了叛乱,率所属“尽害诸王子”,并杀害了什翼犍。之后,“其夜,诸皇子妇及宫人奔告苻洛军,坚将李柔、张蚝等勒兵内逼,部众离散”的记载,有些让人难以理解。对寔君杀害诸王子的事,书为“尽害诸王子”,而对跑到苻洛军告难,适时地引入苻洛军,致使代国彻底灭亡的一群人,书为“诸皇子妇及宫人”。为什么没有写成“诸王子妇及宫人”而写成“诸皇子妇及宫人”了呢?查看南朝史籍,《晋书·苻坚载记上》对拓跋代国灭亡之际的一段记载云:“翼犍战败,遁于弱水。苻洛逐之,势窘迫,退还阴山。其子翼圭(即拓跋跬)缚父请降,落等振旅而还,……”。这在其脉络上与《寔君传》对代国灭亡之际的描述基本相符。但是,两则史料对苻洛军最后进攻代国之前的情况,作了不同描述。《寔君传》书为“诸皇子妇及宫人奔告苻洛军”,而《晋书·苻坚载记上》书为“其子翼圭缚父请降”。两则史料描述的分明是苻洛军发动最后进攻之前发生的同一件事情,但何以作了不同描述呢?可否认为“诸皇子妇及宫人奔告苻洛军”的记载,就是“其子翼圭(即拓跋跬)缚父请降”的另一种描述或者是暗示呢?也许“缚父请降”就是献明皇后在危急情况之下为拯救什翼犍与道武帝导演的苦肉计。㉙
其二,《太祖纪》太祖道武皇帝条最后一句是“南部大人长孙嵩及元他等,尽将故民南依库仁,帝于是转幸独孤部”。这一句中透露了两个信息。第一,道武帝从不属于代国的地区去了独孤部,就是“转幸”。这与上述因“刘显谋逆”和“窟咄之难”避难贺兰部时“幸”、“驰如”、“复幸”、“复依”等表现有所不同。第二,道武帝“转幸”独孤部是因为原来的拓跋故民大多居住在独孤部。在前面已经提出了《刘库仁传》与《贺讷传》里献明皇后贺氏携太祖避难贺兰部记载的可信性不能不受到怀疑。那么道武帝到底是从何地转幸独孤部的呢?我们从《魏书》找不到其他痕迹。查看南朝史籍,《南齐书·魏虏传》记载了苻坚淝水之败后道武帝的踪迹,即“子珪,字涉圭,随慕容垂居中山,还领其部,后稍强盛”。那么,这“还领其部”是不是说明“转幸独孤部”的事情呢?从其“后稍强盛”的描述,我们可推知《南齐书·魏虏传》指的分明是道武帝而不是别人。因为拓跋部里没有“还领其部”之后强盛到建国的第二号人物。只是《太祖纪》把这“转幸独孤部”时期书在太祖道武皇帝条的最后,道武帝元年条之前。《资治通鉴》也书在376年12月条里。㉚而《南齐书·魏虏传》的“还领其部”记事最早也是385年4月以后的事情。㉛那么,时期上把两则记载看成同一件事,似乎差距太远。
从《太祖纪》可看出太祖“转幸”独孤部的原因,就是因为原来拓跋代国的故民尽在独孤部。那么,太祖的“转幸”目的应该认为是以他嫡孙身份去率领原来拓跋代国的故民,并不是去依靠或避难。作为避难地的安全性来说,道武帝母后献明皇后贺氏之兄长贺讷的贺兰部更加安全。这个问题,我们通过刘显欲谋害道武帝之时在独孤部七介山的献明皇后只能让道武帝先避难贺兰部,而自己留下麻痹刘显的使者之外毫无他法的状况,与在贺兰部贺染干要加害道武帝时献明皇后理直气壮地阻止的状况[6]相互比较就可推知。
刘显欲谋害道武帝也是因为要防止因道武帝的到来使代国灭亡后附属于独孤部的拓跋代国故民脱离独孤部。对当时条件下的游牧部落来说,部众的数量就是其规模与威力的表现。刘显当然不愿拓跋故民因道武帝的到来脱离独孤部或道武帝的存在将来威胁他的地位。道武帝的身份既然起如此重要的作用,那么《太祖纪》道武皇帝条里道武帝的“转幸”记载,其可信性不得不受到怀疑。在《燕凤传》里也可看出道武帝嫡孙身份的重要性以及道武帝“获免”的理由,就是要让他长大后率领拓跋故民牵制刘库仁与刘卫辰。那么,幼小的道武帝在刘库仁的独孤部时也会具有凝聚拓跋故民的能力,反过来说这一点随时都可惹来杀身之祸。那么,献明皇后携幼子投靠独孤部的可能性少之又少,因为幼小的道武帝还不具备率领部落的能力。我们可否认为道武帝“转幸独孤部”的时期就是《南齐书·魏虏传》里“还领其部”的时期,而且其“转幸”的地点就是七介山呢?因为道武帝当时已年满14周岁,按游牧民族当时的状况,道武帝不仅能够率领部落,而且在危难情况下亦可自保。
总之,我们相信南朝与北朝史籍有关什翼犍的死期、死地与道武帝复国前踪迹的记载,记载的是完全不同之事时,其矛盾不可否认地存在;但相信那些史籍的记载是对同一件事情的不同描述时,竟然能够发现其巧合之处。
四、结论
通过对《魏书》纪传之间以及与其他史籍对什翼犍的死期、死地与道武帝早年踪迹的记载存在的矛盾的分析,笔者认为《魏书》有关什翼犍死于昭成皇帝三十九年(376年)的云中的记载、道武帝从其元年(377年)到九年(385年)为止一直居住在独孤部的记载、献明皇后贺氏于刘库仁接受苻坚封爵分摄代国东部地区后马上携幼子从贺兰部移居独孤部的记载,以及太祖道武皇帝条里“转幸独孤部”记载时期的可信性都不能不受到怀疑。
又通过分析发现,在南朝史籍与北朝史籍对什翼犍的死期、死地与道武帝早年踪迹记载的理解上,我们不能采取南北朝史籍孰更可信的态度来否定某一史籍记载的可信性。我们相信南北朝史籍在叙述某一件相同事情作了不同描述时,能够发现看似矛盾的南北朝史籍的记载却存在巧合之处,并且南朝史籍还能够补充北朝史籍缺少的部分内容。
如此看来,周一良先生在《关于崔浩国史之狱》一文中主张的《魏书》在代国灭亡到复国之间的历史记载上,有意隐瞒了所谓拓跋部族的丑事与耻辱的见解毋庸置疑,我们并不能以南朝史籍与北朝史籍孰更可信的问题来否定周先生的见解。李凭先生有关道武帝早年踪迹的主张,从南朝史籍与北朝史籍的相关记载看似矛盾但存在巧合并能补充北朝史籍缺少内容的一点上看,更为合理。道武帝元年(377年)到道武帝九年(385年)“转幸”独孤部之前,道武帝并没有留在代国旧地。
注释:
①有关拓拔鲜卑与北魏的记载,《北史》、《资治通鉴》大多以《魏书》为据,所以本文所提内容不列举《北史》、《资治通鉴》相同内容的记载。
②因为篇幅有限,以下本文中所提及的《魏书》纪传与其他史籍纪传的内容均写在注释里,文中尽可能避免重复载录。
③下文中《魏书》的纪传志,直接以《XX传》、《XX纪》、《XX志》来标记。
④《魏书·序记》昭成皇帝三十九年条,“苻坚遣其大司马苻洛……等诸道来寇,侵逼南境。……帝复遣库仁率骑十万逆战于石子岭,王师不利。帝时不豫,君臣莫可任者,乃率国人避于阴山之北。高车杂种尽叛,四面寇抄,不得刍牧,复渡漠南。坚军稍退,乃还。十二月,至云中,旬有二日,帝崩,时年五十七。”
⑤《魏书·太祖纪》,“年六岁,昭成崩。苻坚遣将内侮,将遣帝于长安,既而获免,语在燕风传。坚军既还,国众离散。坚使库仁、刘卫辰分摄国事。南部大人长孙嵩及元他等,尽将故民南依库仁,帝于是转幸独孤部。”
⑥《魏书·昭成子孙列传·寔君转》,“寔君者,昭成皇帝之庶长子也。……昭成季年,苻坚遣其行唐公苻洛等来寇南京,昭成遣刘库仁逆战于石子岭。昭成时不胜,不能亲勒众军,乃率诸部避难于阴山,渡漠北。高车四面寇抄,复渡漠南。苻洛军退,乃还云中……。斤因是说寔君曰:‘帝将立慕容所生,而惧汝为变,欲先杀汝,是以顷日以来,诸子戎服,夜持兵仗,远汝庐舍,伺便将发,吾愍而相告。’时苻洛等军犹在君子津,夜常警备,诸皇子挟仗彷徨庐舍之间。寔君视察,以斤言为信,乃率其属尽害诸王子,昭成亦暴崩。其夜,诸皇子妇及宫人奔告苻洛军,坚将李柔、张蚝等勒兵内逼,部众离散。苻坚闻之,召燕凤问其故,以状对。坚曰:‘天下之恶一也。’乃执寔君及斤,轘之于长安西市。”
⑦《魏书·昭成子孙列传·窟咄传》,“昭成子窟咄,昭成崩后,苻洛以其年长,逼徙长安,苻坚礼之,教以书学。因乱随慕容永东迁,……。”
⑧《魏书·刘库仁传》,“建国三十九年,昭成暴崩,太祖未立,苻坚以……自河以西属卫辰,自河以东属库仁。于是献明皇后挟太祖及卫、秦二王自贺兰部来居焉。库仁尽忠奉事,不以兴废易节,抚纳离散,恩信甚彰。”
⑨《魏书·许谦传》,“昭成崩后,谦徙长安。”
⑩ 《魏书·庾业延传》,“庾业延,代人也。……。昭成崩,氐寇内侮。……刘显谋逆,太祖外幸。”
⑪《魏书》卷83《贺讷传》,“贺讷,代人,太祖之元舅,献明后之兄也。……昭成崩,诸部乖乱,献明后与太祖及卫秦二王依讷。会苻坚使库仁分摄国事,于是太祖还居独孤部。讷总摄东部为大人,还居大宁,行其恩信,众多归之,侔于库仁。苻坚假讷鹰扬将军。……后刘显之谋逆,太祖闻之,轻骑北归讷。讷见太祖,惊喜拜曰:‘官家复国之后当念老臣。’太祖笑答曰:‘诚如舅言,要不忘也。’讷中弟染干粗暴,忌太祖,常图为逆,……讷曰:‘帝大国之世孙,兴复先业,于我国中之福。常相持奖,入继统勋,汝尚异议,岂是臣节!’遂与诸人劝进,太祖登代王位于牛川。”
⑫《魏书·神元平文诸帝子孙列传2·高凉王孤传附子斤传》,“子斤,失职怀怒,构寔君为逆,死于长安。”
⑬《魏书·长孙嵩传》,“父仁,昭成时为南部大人。崇款雅有气度,年十四,代父统军。昭成末年,诸部乖乱,苻坚使刘库仁摄国事,嵩与元他等率部众归之。”
⑭《魏书·莫题传》,“初,昭成末,太祖季父窟咄徙于长安。”
⑮《魏书·燕凤传》,“及昭成崩,太祖将迁长安。凤以太祖幼弱,固请于坚曰:‘代祖初崩,臣子亡叛,遗孙冲幼,莫相辅立。其别部大人刘库仁勇而有智,铁弗卫辰狡猾多变,皆不可独任。宜分诸部为二,令此二人统之。两人素有深仇,其势莫敢先发,此御边之良策。待其孙长,乃存而立之,是陛下施大惠于亡国也。’坚从之。凤寻而还。”
⑯有关燕凤与苻坚谈话地点为长安的观点上参见了李凭的《北魏平成时代》,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出版,第18-19页。
⑰《魏书·皇后列传·献明皇后传》,“苻洛之内侮也,后与太祖及故臣吏避难北徙。俄而,高车奄来抄掠,后乘车与太祖避贼而南。……行百余里,至七介山南而得免难。”
⑱《魏书·奚牧传》,“奚穆,代人也。初,刘显谋害太祖,梁眷知其谋,潜使牧与崇至七介山以告,语在崇传。”
⑲《资治通鉴》卷104,晋纪二十八,晋孝武帝太元元年12月条。
⑳《魏书·穆崇传》,“穆崇代人也。……太祖之居独孤部,崇常往来奉给,时人无及者。后刘显之谋逆也,……崇来告难,太祖驰如贺兰部。……窟咄之难,崇外甥于桓等谋执太祖以应之,……,崇乃夜告太祖,太祖诛桓等,北踰阴山,复兴贺兰部。崇甚见崇待。”
㉑《资治通鉴》卷106,晋纪第二十八,孝武帝太元十一年条,“珪惧内难,北踰阴山,复依贺兰部。”
㉒田余庆亦主张献明皇后贺氏在什翼犍生前一同避难贺兰部未成而南下。但是认为昭成崩后,“携子南投独孤部,停住达九年之久。”参见《贺兰部离散问题——北魏离散部落个案考察之一》,《历史研究》,1997年第2期,第32页。
㉓《魏书·奚斤传》,“奚斤,代人也,世典马牧。父箪,有宠于昭成皇帝。时国有良马曰‘騧骝’,一夜忽失,求之不得。后知南部大人刘库仁所盗,养于窟室。箪闻而驰往取马,库仁以国甥恃宠,惭而逆击箪。箪捽其发落,伤其一乳。及苻坚使库仁与卫辰分领国部,箪惧,将家窜于民间。库仁求之急,箪遂西奔卫辰。及太祖灭卫辰,箪晚乃得归,故名位后于旧臣。”
㉔《魏书·叔孙建传》,“叔孙建,代人也。……太祖之幸贺兰部,建常从左右。”
㉕《魏书·安同传》,“安同,辽东胡人也。……父屈,……屈友人公孙眷之妹没入苻氏宫,出赐刘库仁为妻。库仁贵宠之。同因随眷商贩,见太祖有济世之才,遂留奉侍。”
㉖《晋书·苻坚载记上》,“翼犍战败,遁于弱水。苻洛逐之,势窘迫,退还阴山。其子翼圭(即拓跋跬)缚父请降,落等振旅而还,封赏各有差。……以翼圭执父不孝,迁之于蜀。”
㉗《宋书·索虏传》,“其后为苻坚所破,执还长安,后听北归。犍死,子开字涉珪代立。”
㉘《南齐书·魏虏传》太元元年条,“太元元年,苻坚遣伪并州刺史苻洛伐犍,破龙庭,禽犍还长安,……。坚败,子珪,字涉圭,随慕容垂居中山,还领其部,后稍强盛。”
㉙对此李凭先生提出了“缚父请降”是拓跋珪“代人受过”的主张。参见李凭的《北魏平成时代》,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出版,第141-149页。
㉚《资治通鉴》卷104,晋纪二十八,晋孝武帝太元元年12月条,“君信之,遂杀诸弟,并弑什翼犍。是夜,诸子妇及部人奔告秦军,秦李柔、张蚝勒兵趋云中,部众逃溃,国中大乱。圭母贺氏以圭走依贺讷。讷,野干之子也。”
㉛ 《资治通鉴》卷106,晋纪二十八,晋孝武帝太元十年(385年)4月条,“垂将北趣中山,以骠骑大将军弄为前驱,前所假授吏眭邃等皆来迎倏候,上下如初,李攀乃服农之智略。”
[1]李凭.道武帝早年经历考[J].中国史研究,1992,(1);北魏平成时代[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2]安介生.北魏道武帝早年经历考辨——与李凭先生商榷[J].民族研究,2002,(4).
[3]姚宏杰.关于道武帝早年身世的若干问题 [J].北京大学学报,2003,(3).
[4]李凭.再论北魏道武帝早年经历考[J].民族研究,2007,(4).
[5]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关于崔浩国史之狱[Z].北京:中华书局,1985.342-350.
[6]魏收.魏书·皇后列传·献明皇后转[Z].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97.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