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亩地
2011-11-30朱日亮
朱日亮
六亩地
朱日亮
占元就要当城里人了。
那几日占元有一种慌恐而又不落实地的感觉,就像在虚空中飘浮着一样,那不是他预料的结局。占元从来也没打过城里的算盘,事情都是小二的点子,他打的是公路帮子那六亩地的主意。小二说,养鸡场要扩大规模,周边的土地都要征购,鸡场征地许可证已经办下来了,听说养鸡场一亩地给三万块,咱家是六亩地,三六一十八,整整十八万。
前景的确诱人,听罢小二的话,老大梁业摸出一个计算器,啪啪啪捺得两眼发光,他说,二啊,不是十八万,是十九万五。话没说毕却怔住了,因他看见占元黑起一张老脸,想起那六亩地现在是占元做主。
占元那张老脸像冬天的树皮一样堆满褶皱,现出黑而焦枯的颜色,小二了解父亲,占元一脸褶皱堆积到一起,就是他不高兴了。占元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老大梁业,一个就是小二。梁业成亲后分出去单过,随之也分出八亩水浇地,六亩旱地留给了占元和小儿子梁园。旱地当然比不得水浇地,水浇地种稻子,稻子去皮就是大米,旱地只能种玉米种荞麦,梁业早就盯上水浇地了,他的眼睛就是算盘珠子。占元疼儿子,顶门立户不容易,水浇地还是给了老大,那时候小二还是个十四五的孩子,啥也不懂。如今小二已经二十三了,正和前村的吕晶处对象,谁都知道处对象就是比条件,条件好对象就处得好,处得快,今天认识,明天后天办喜事的也不少,条件不好就两说了。小二现在的情形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他够的是人家吕晶,吕晶脸蛋俏,小蛮腰下面是两瓣大屁股,前村后村许多小伙子眼珠都盯进小晶肉里,小二很有危机感。梁家在村里只能算中等农户,除了六亩旱地,没别的营生。
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小二当然高兴,他是又高兴又着急,高兴是因为机会来了,着急是因为占元。
老儿子命根子,占元心里当然也着急,但是要把六亩地征出去,他舍不得,何况征地只是个传言,传言是当不得真的,村上传言他和十三姑不清白,占元心里明白,他和十三姑手也没碰过,别说十三姑,自从老伴过世,占元哪个女人的手也没碰过,一双树皮一样的老手敢碰谁啊?但传言果然当不得真么?占元找不到确切答案,传言的确也有成为事实的,三十年前风传分地到户,后来果然也分地到了户。
小二那个消息像在占元心头压了一块巨石。那天听小二和老大议毕,占元黑着脸出了屋子,他去了六亩地。
占元就快六十岁了,脑袋却一点不糊涂,他虽没有明白发话,意思却在那,他不同意。占元早就算过那笔账,六亩地十九万五,他一辈子也没挣过那么多钱,没挣过,也没见过,这且不说,如果钱到位,吕晶就成了他的儿媳妇,小丫头拉着架子等梁家过彩礼呢。其实吕晶也看上小二了,小二人长得英俊,个子也高,村上的大闺女小媳妇都叫他刘德华,占元不知道谁是刘德华,总还明白那是夸小二长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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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亩地早先不是六亩,而是分了十几块,地也不傍国道,国道是以后筑起来的。六亩地是占元一镐一锨挖出来的,那是四十年前的事,那时家里八口人总是吃不饱,占元就偷偷摸摸把地挖出来了,为了掩人耳目,还种了拉拉秧,幸亏那几块地,八口人总算活下来一大半。十几块地被收上去以后,地垅连成了六亩。即使大锅饭的时候,占元对六亩地也是高看一眼,施肥时会多施一筐,松土时也会多松一锄,一泡尿也会憋到六亩地来撒,六亩地是他的恩人。分地时,占元别的不要,就要六亩地,因他惦记六亩地,他放心不下。为了这事他和老爹吵翻了天,他爹说傍着路边的地不好,随便一个人经过,顺手牵羊就会掰你几穗玉米,牛打的江山马坐殿,要那六亩地等于给别人种地,然而占元还是要了六亩地。
这么多年下来,占元把六亩地种成了花,就像对待自己的女人一样精心。春起,地让他耙得面粉一样细,之后种荞麦,地边再种小豆和绿豆,庄稼种下去,占元仍终日在六亩地消磨,六亩地让他侍候得一根杂草没有;夏初,荞麦花开得耀眼,就像一片大花园,看着又养眼又舒心。夏收时占元把荞麦磨成面粉,城里人说荞面含糖少,治什么糖尿病,占元不懂什么糖尿病,反正城里人喜欢吃,他就愿意种。说来他自己也是喜欢吃的,荞面能包饺子,能擀面,吃起来不沾嗓子,爽口,荞麦皮还能楦枕头。杂粮更不必说,红豆养胃,绿豆消暑。荞麦和豆子收下来,占元就种白菜,占元的大白菜颗顶颗的好,颗颗都像剔透的玉石。收麦和收菜时,商贩们抢成一窝蜂,商贩们知道,梁占元从不往六亩地使化肥,他使的是细肥,细肥就是猪粪鸡粪鸭粪鹅粪猫粪狗粪鸟粪,占元的六亩地总是又松又软,收成的粮食和蔬菜也又好看又好吃。
冬天,是土地休眠的季节,然而六亩地并不寂寞,因鸟喜欢来,麻雀,喜雀,在雪中一跳一跳,时不时还会飞来一两只好鸟,百灵子什么的,叫得也好听,清脆水灵,就像唱歌。鸟虽然吃点粮食,也能捉虫子,吃得饱,叫得更欢,那时,占元就会坐下来,闭上眼睛,静静地听,听鸟叫,听种子破土,庄稼拔节,听雪落,或者雪块化成水,洇入泥土的声音,如子期听琴。
六亩地像女人一样给了占元最好的回报,占元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至今身子骨仍很硬朗,占元就快六十岁,和六亩地相处了五十年,占元知道,六亩地伴着他生,也会伴着他死。
不光是他,鸡们狗们也喜欢六亩地,寻食吃,玩耍,早上出去,前边走着,后面跟着,就像一大家子人,后晌回来,也是前边走着,后面跟着,也像一家人。
靠着六亩地边上,先前有一座小庙,是一座土地庙,半人高,里面有一个土地爷,因多年没人供奉,只留下一些乱砖。占元年年都去扫一扫,理一理,他信这个,也不是全信,反正这么些年下来,年年都是风调雨顺。只有一年,占元去关里走亲戚,忘记去扫土地庙,结果那一年大旱,粮食没收上来,粮食收不上来,鸟也不来了,狗懒得像猪,也不咬了。
季节正是谷雨,荞麦下地早,这一年占元在六亩地里种下四五种麦,甜麦,苦麦,酸麦,还有臭麦,六亩荞麦,花开得烂漫,红,紫,白,绿,风吹麦低,浅浅深深,蜂群一阵风似的飞走,又一阵风似地落下。占元看着一地麦子,心情渐渐好起来,他在麦田里躺下来,以前也是这样,碰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他就会转到六亩地,只要看到六亩地,他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后背潮乎乎暖洋洋的,就像铺着一床厚厚的褥子,占元抓起一把泥土,大颗的土粒像乌黑的金子闪着黑黑的幽光,土味甜丝丝的,真是好土啊,占元感叹着,小心地把泥土放回原处。
那一天占元在六亩地从下晌待到天黑,不远处是县城,现在叫市,原来的乡村显得很空旷,现在四面八方都被城市包围了,就像大海里的一座小岛,灯火闪烁的市区让六亩地显得越发昏暗,占元的心情也渐渐变得阴郁。小二就爱去市区,就像以前村里人喜欢赶集一样,每次总说去找事做,占元知道,哪里是找事做,哪里又能找到事做?市里人也排着队找工呢,小二是和吕晶逛马路,小二说,城里的马路就是好,不像村里,走一步就踩一脚牛屎。市也就一胯子远,占元当然去过很多次,当年他常常赶着粪车去市里拉粪,他觉得市不像小二说的那么好,去市里就要花钱,拉屎撒尿都要花钱,乡下不一样,乡下有荞麦,有红豆绿豆,有大白菜,在乡下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小二那个消息终于得到了证实。
这一天村长夹着包来了,对于占元来说,村长绝对是个大人物,占元常常看到的是村民组长,就是以前的小队长有明,在占元的印象里,村组长有明是不夹包的,能夹包的肯定是大人物。村长从包里拿出一张文件给村民开会,村长发布了那个消息,果然和小二说的一模一样。村长最后说,你们真是运气好啊,我这个当村长的都没你们这么好的运气。村长的几亩地在沟里,不在征地的范畴,他的话让人们听得兴奋,队部三间房子像开了锅。
占元昏头昏脑地走出队部,回家时竟然选错了路,不知不觉竟走到六亩地来了,那时已是夏至,再过几日就要收麦了。占元在六亩地碰上了十三姑,女人穿着一件汗禢儿,露着两只白膀子,眼睛幽幽地看着他。十三姑叫田玉春,四十七八岁的样子,在田姓她那一辈女子中排行十三,老的小的就都叫她十三姑。她男人十年前犯赌跑得无影无踪,跑也罢了,把自家的几亩地还赁给了别人,现在的十三姑在村上的敬老院当临时工。
虽然村子有他和十三姑的传言,走成这样的对头碰,占元不能不说话。他问十三姑说,出来转转啊?十三姑说,我猜你就会来六亩地,你打算把地卖掉啊?占元说,不是征地么?十三姑说,不是征地,是自愿。占元说,你怎么打算?十三姑说,我还打算个啥?地早就让那个鬼赁出去了,我就是来看看我那地。占元说,我也来看看地。十三姑说,地一征,你们就要搬到城里去了,鸡场在城里给你们盖楼了。占元说,我搬到城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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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姑讥诮地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么。占元从女人脸上看出几分不屑,然而在这种不屑之中占元读到了另一种意思,十三姑是不赞成他征地呢,可是她为什么不愿他征地呢?占元思索着答案。
占元没话,十三姑却预备出一句话等着他,她说,当你的城里人吧,扭着屁股走了。女人走,占元也没有心思留在六亩地,也怯怯地跟住十三姑,两人一前一后,距离拉得很远,看着就像两个不相干的路人。占元却不拿十三姑当路人,他来看地,十三姑也来了,好像彼此约定的一样,这女人在心里和他是通着的,怪不得村上传起他们的谣言,人的心若是通着,其它的事也就不算个事,那一刻,占元甚至对传言生出感激。
涉及征地的十几家农户追命鬼般地签了合同,占元却还是按兵不动。占元不急,小二却急得要命。这天占元从六亩地回来,竟在屋子里看到了吕晶。吕晶在玩自己的手机,小二给吕晶削苹果梨。
占元喜欢让吕晶来家,知道小二把小晶当救兵搬来还是喜欢。吕晶的确是个俊闺女,看到吕晶,占元禁不住想起一个俊女子,那女子是隔村人。有一天,她走亲戚路过六亩地,一地的荞麦花让她停住脚步,那花开得恣肆,她从没见过这么野性耐看的荞麦花,花丛里还站着一个年轻人,拄着锄头怔怔地看着她,羞得她看着自己的一双红灯芯绒鞋不敢抬头。占元至死也忘不了女子那一对毛嘟嘟的眼睛,还有那一双红色的灯芯绒鞋,后来他托了媒人,女子成了他媳妇。
媳妇生了一个儿子,隔几年又生了小二,小二生下来却赔掉了自己的娘,占元媳妇死于产后风。
占元目睹了许多生死的故事,“二”也慢慢长大。小二比他哥心眼灵活,他认定城里比乡下好,他喜欢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小二知道抽水马桶,知道卡拉O K,在村子里,小二最先买了一个手机,总是有事没事就接一下听一下,占元知道不一定有人打手机给儿子,儿子是在显摆。然而小二打手机的样子却迷住了吕晶,小二的情形很有些像当年的占元,只不过他手中是一只锄头,二的手中是亮晶晶的手机。
小二和吕晶并不和他说话,他们没有共同语言,现在就更没有共同语言,占元虽插不上话,耳朵却没闲着。
只听小二说,占魁在市里定了楼房,四粉说他们就要搬家了。吕晶并不搭话,仍在玩她的手机。占元看出吕晶不高兴,这闺女不高兴也好看,嘟起的小嘴像花骨朵,占元替儿子高兴,他知道吕晶能来家,一定是喜欢小二的,也知道小二现在还没有把握,替儿子提着一颗心。
吕晶突然说,我要去厕所。小二说,我陪你去。
占元在心里笑了一声,不就是茅房么,这个小闺女啊。
吕晶回屋竟还嘟着小嘴,原来她踩了一脚狗屎。小二扶着吕晶替她把鞋脱下来,那是一双新款的旅游鞋,占元一点也不喜欢那样的旅游鞋,旅游鞋哪有红绒鞋那么秀气,还糟蹋了很多皮子。小二说,将来上楼就踩不到鸡屎了。吕晶嘟着小嘴哼了一声。小二说,其实自己家也能安抽水马桶,可惜没有自来水。
占元见过抽水马桶,但他不希罕,好屎好尿都被冲跑了,他可是把茅房的屎啊尿啊都用到地里。小二和吕晶左一个抽水马桶右一个抽水马桶的,占元先还当笑话听,渐渐却听出味来了,两个小孩子是给他话听呢,什么上厕所踩鸡屎,儿子和吕晶是在暗示他,是演戏给他看呢。吕晶不常来,现在的局面是小二够着她,占元不想让他们不高兴,他们演他们的,他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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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晶终于忍不住郁闷,说,我要回家。占元说,晶啊,吃了饭再走啊,吃了饭让二送你。
吕晶勉强哼了一声算回答。
小二只好送吕晶。路上吕晶说,你爸真能装糊涂。小二说,我爸不贪财。吕晶说,你是说我贪财啊?姓梁的,你说说,我贪你什么财了?手机也是我自己买的呢。我爸妈就我一个闺女,我家早就用上抽水马桶了,你让我去你家踩鸡屎啊?你这样顺着你爸,咱俩分手。
夜里回来,小二终于暴发了。小二问占元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吕晶今天可是特意来咱家的。占元慢慢卷毕叶子烟,抽了一口,说,特意是啥意思?小二说,吕晶要上楼。占元说,要上楼你们上。小二说,你这么一句话就能上楼啊?吕晶说了,不上楼就不结婚。占元盯着小二,眼神像锐利的刀子,他说,说来说去,你们打主意的还是那六亩地。小二说,跟你说这种车轱辘话真没劲,六亩地不征,哪里有钱上楼?爸,这是个机会啊,上了楼吕晶就能和我成亲了,你不是想抱孙子么?那屋我嫂生了两个闺女,指我哥你是没希望了。
一支烟抽了大半截,占元仍是不说话,他看着烟雾缭绕着升上去又散开,儿子的脸隔着烟雾显得模糊不清。占元喜欢孙子,做梦也盼孙子,小二话说得不错,老大是指不上了,占元寄希望于小二,吕晶那副水蛇腰和大底盘,十有八九会生孙子。然而非要拿六亩地换孙子么?地没了,孙儿孙女们吃啥喝啥?小二鼠目寸光,占元却是深谋远虑。
占元把灭掉的烟点了火,吧嗒吧嗒又抽起来。
小二突然说,你要这样,我分出去单过,说罢一跺脚跑出屋子。
这一句话几乎把占元气昏过去,占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过日子过的是人,人跑了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占元最听不得分这句话,当初老大梁业结了婚要单过,占元不同意,然而最终还是没别过梁业,也是没别过梁业媳妇,现在,小二竟也要分开单过。
那一段日子,小二几乎不和占元说话,吃饭也是端着碗在一边吃,饭吃毕,一溜烟就不见踪影。占元知道小二是在制气,是和他制气。隔壁老大也和小二唱双簧,也成天躲着占元。不光梁业,老大媳妇和两个小孙女也一样,小的大的躲在屋子里叽叽咕咕,听到他咳嗽,立马就没有声音。占元明白,梁业心里有小九九呢,毕竟是亲弟弟,小二娶媳妇梁业不能一分钱不出。老大愿意把地征出去,梁家有了现钱,隔壁那屋就会少拿几张票子。
占元成了孤家寡人,他找不到和他说话的人,占元只能和猪鸡狗说话,它们懂他。两只半大猪看见占元就吱吱乱叫,那是和他说话呢。家里那条叫小黑的土狗终日跟着他,他动小黑也动,他息小黑也息,小黑知道占元的烦恼。占元喜欢小黑,小黑拉屎也拉在自家院子,猪就不行,猪们有奶就是娘,不像狗,它们不知道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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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占元把猪喂毕,村民组长范有明来了。占元知道有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有明毕竟是有明,占元在小卖店赊一盒烟给有明抽。有明抽着烟说,狗日的,眼下猪也卖不上价钱了,粮食不值钱,生猪也不值钱。占元说,那也得养,不养猪还叫庄稼人?有明说,你那是老脑筋,占元啊,听说没有,吕家丫头要和小二分手呢。
占元吃了一惊,前天吕晶还来屋子了,怎么说分手就分手?见有明一眼不眨盯着他,占元忽然明白,有明是替小二也是替鸡场做他工作来了,他梁占元如今是最后一个钉子户,占元狡猾地迎着有明,说,人家要分手,我有什么办法,强拧的瓜不甜。有明又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放在手上一墩一墩的,说,什么话?狗日的你跟我抬杠呢,我不是吓唬你,昨下晌我碰到吕晶她老子了。占元终于控制不住,说,她老子说了什么?有明说,你狗日的真糊涂还是跟我装糊涂?你不想想,吕家日子过得比你好,人家早就在市里买楼了,你让那么好的闺女睡你这破房子啊?年轻人的事讲究门当户对,不上楼吕晶不会和小二结婚,得,眼下说这个已经晚了,俩小孩就要分手了。
占元沉默,有明还没说到正题。
有明说,占元我给你算笔账,你是六亩四分地,三六一十八,四三一十二,那可是二十来万呢,你狗日的不怕钱咬手吧?占元说,多少钱也不能花一辈子。有明说,我知你狗日的啥意思,地没了,往后吃啥喝啥?你这么算计也没错,可是你再想想,二十万块放到信用社,利息不是小数呢,抵得上你一年的收成,给小二买楼,你还有一半钱养老,不用你狗日的种地能养你到死。占元心里一动,有明果然是个厉害角色,不愧当着村组长,把他后半生都计算好了。然而占元心里却刀剜般疼痛起来,想到六亩地不再归他,一颗心像被吊起来,不着天不着地一样悬空着。
有明的声音如飘渺的轻烟忽远忽近,他说,我把话都说给你狗日的,这话可是你知我知,你想听我就告诉你。占元说,我听着呢。有明说,市里搞小城镇建设,在市买房子可以落户口。占元说,我要那个户口有屁用?有明说,你狗日的这话也叫话?你这是狗日的话,你要那个户口是没用,小二呢,小二的儿子呢?有了市里的户口,就可以上市里的学校,就可以考上大学,你不愿意让孙子读大学啊?你不想想,我们乡中的孩子有几个能考上大学?一个也没有呢。
占元的心狂跳起来,有明这话算是说到了他的七寸,蛇打七寸,有明知道他的七寸。占元昏头昏脑地蹲在灶前,有明什么时候走掉的他竟是一点不知道。连着几天占元都是一声不响,那几天占元都在六亩地消磨,地里已没什么活可干了,荞麦已经打籽,每一株麦茎都顶着一条小船,就像孩子头上的老虎帽,过几天就要收麦,也说不定过几天麦子会被拔掉,或是被推土机辗得稀烂,占元耳边终日响着推土机的轰鸣,每一声轰鸣都让他心惊肉跳。
占元知道他已经坚持不住了,虽说他当着有明的面没点头,也没说话,心里已经点头了。那几天小二懂事得不像小二,先前影子也见不到,这几日每日都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不光小二,吕晶也来,且是每天都来,还烧饭给他吃,乖得像亲生的闺女。其中的一晚吕晶竟然睡在小二的屋子,而且和小二在隔壁弄得男欢女叫。吕晶不回自己的家,占元没有意见,他还没那么老古板,吕晶是把这里当家了。占元也明白,有明一定是把话过给小二和吕晶了,有明一定打了包票,男欢女叫是故意叫给他听,两个小孩子和有明联着手向他逼宫。
这天晚上,小二拿出一份表格,看到那份合同占元脑袋轰地炸响了,占元知道,这合同就是他的六亩地,他的六亩地就是这么一张白纸。
吕晶乖巧地给占元倒了一碗水,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们在等占元的一句话。
占元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他说,孩啊,你们坐下,我有话要说。小二和吕晶坐下了。占元说,我把话说下,六亩地我只征四亩。小二说,沟外那两亩呢?吕晶向小二使着眼色,小二不说话了。占元说,那两亩我只租三年,三年后我收回来种荞麦。小二不解地看着占元,欲和父亲理论又被吕晶扯住。占元说,你俩都是读过书识过字的,合同你们填吧。小二笑着说,要等你签字画押呢。占元从抽屉中拿出自己的手戳,放到小二手里,没说话就出了屋子。
夜像一口黑锅罩着村子,一豆一豆的灯光益发显出村子的昏暗,乡下没有什么遮蔽,邻近人们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村里人都在议论征地上楼。小黑迎着占元轻轻叫了几声,狗一咬,鸡和鹅也拉着长声叫起来。占元走到猪圈旁边,两头半大猪费力地支起身体向他致敬,身体起来一半,又卧回去了,猪们已经吃饱,此时并不需要他,它们完成了对主人的礼仪。
小黑知道占元的心思,甩开四蹄往六亩地跑,占元喝住小黑,他不想去六亩地,他不好意思见它,占元的心情就好像自己亲生的孩子被卖掉一样。小黑疑惑地看着占元,它不知占元要去哪里,占元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糊里糊涂在村中转着圈子,昏暗中他听得有谁喊了一声“占元”,抬头看到了十三姑,想不到他竟走到十三姑院外了,心里惭愧自己荒唐,找话说,还没歇啊?十三姑说,天黑就歇,我又不是猪。占元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做,听得十三姑说,我屋里有杀人刀啊?占元越发地心虚,十三姑不是那种粗枝大叶的女人,她能说出这么一句话很不容易,占元终于跟着十三姑进了屋子。
有女人和没有女人就是不一样,女人屋里炕是炕地是地,房中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十三姑把烟簸箕推过来,说,新下的烟。占元卷着烟说,天说短就短,新烟都下来了。心里奇怪,在自家的屋子他没话,面对小二和吕晶,他也不愿说话,然而见到十三姑他突然有一肚子话要说。十三姑说,天短,夜也就长了。顺理成章的这么一句话,占元却听得心中一动,抬眼看,女人侧着身体沾着一点炕边,因那么坐着,屁股瓜瓢一般紧致,身子越显挺拔,他想,十三姑还不老,却和自己一样经年守着漫漫长夜没人说话。
十三姑说,合同一签,你就要上楼。占元说,一把老骨头,上也上不动了。十三姑说,说自己老,就是说别人老。占元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十三姑说,你老了,我也老了,没听说只你一个人长岁数别人不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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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元突然悲戚起来,如果和小二住到市里,他就很难见到十三姑了,女人还替他背着那样的传言。
上面果然说话算话,给被征地的农户在市里盖了一栋楼房。没办酒席,小二和吕晶就住进市里的楼房了,占元并不反对两个孩子睡在一起,现在年轻人时兴这个。小二和吕晶等着办房产证,一俟办好房产证,户口也就会落在市里。
占元在小二的楼房里住了两个月,楼房的确和老屋子不一样,楼房有睡人的卧室,有烧饭的厨房,还有专门拉屎撒尿的厕所,所有的屋子都光滑铮亮,地面上照得出人的影子。厕所闻不到一点臭味,厕所里还有洗澡的浴盆,冷水和热水都有,小二和吕晶常常赤条条地泡在浴盆里,占元常常听到他们在里面疯闹。占元也年轻过,他能理解两个小孩,听在耳中也觉得欢喜,他知道,过个一年两年,他就能抱孙子了,想着那样的日子,占元一脸的皱纹都开了。
也有不方便的时候,有时候,三口子人碰巧都要解手,常常弄得很尴尬。有几回占元去厕所忘记把门销上,碰巧吕晶欲解手闯进厕所,吕晶就不高兴,背地对小二说,你爸上厕所不销门。
小二买了一辆二手夏利跑出租,每一天能有几十块的进项,然而小二终究是半路学车,有一天把别人追了尾,好好的两部车都报废了。又开木匠铺搞装修,因不懂材料本钱也贴进去了,小二索性什么也不干,和吕晶终日泡在屋里打电脑,半夜半宿不睡觉,大白天赖在床上不起。占元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也怪不得小二,没手艺没文化,搬到城里最终也是个闲。小二他们闲,占元更闲得发慌,小二劝他去热闹的地方溜溜,占元也去过几次,不管哪都闹哄哄的,占元不感兴趣。占元发现,楼里和乡下不一样,左邻右舍门对门,却像不认识一样,占元无处说话,终日守着四面墙壁。
就在那两个月,占元害起心口疼,也不是疼得很厉害,是丝丝拉拉地疼,吃下几副药汤,还是丝丝拉拉疼。疼也罢了,吕晶说熬药那味她受不了,熏得她头痛,占元改吃药丸子,还是不见好。心口疼胃口就不好,白米和白面他一点也吃不下,他愿意吃口热乎的,他想吃荞面条,以前一家人每逢吃荞面条,大人孩子个个吃得冒汗,有个头疼脑热,一顿荞面条就吃好了。占元买回几斤荞面,张罗着给一家人做荞面条,想不到吕晶说,那东西看着像猪饲料。吕晶这么一说,占元也就不好意思做荞面条。
那些日子占元经常做梦,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六亩地落下一只鸟,那鸟飞不动了,占元养了它几天,鸟什么也不吃,没几天就饿死了,那是一只说不出名字的鸟,长着一身绿色的羽毛。占元解不开这是什么兆头,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想家,想得十分强烈。
那天占元告诉小二自己回家一趟。
如果不是因为家里那些不会说话的活物们,占元可能还会返回市里,一院子鸡鸭剩了不到一半,猪也死了一头,瘦如一只野狗的小黑竟冲他咬起来,招呼小黑那一刻,占元鼻子酸得不行。
屋顶的炊烟又升起来了,自此占元再没回去,他给自己开伙,给鸡鸭猪狗们开伙。分手就那么几日,农具已经锈蚀了,占元又把它们揩拭得锃光瓦亮,锄头,镐头,铁锨,特别是那把使了十年的镰刀,让他磨得十分锋利,农具这种东西你不理它,它就会自己慢慢锈蚀掉,成为一堆废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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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一茬的荞麦却没收起来,六亩地征给了养鸡场,除了盖鸡舍,鸡场还要打机井,占元心如明镜,还是觉得遗憾:揩好的农具派不上用场了。
养鸡场几百只种鸡和上万只母鸡每一天都吵得鸡犬不宁,占元看不惯鸡场那些鸡,那些鸡也不像个鸡。占元养的鸡都是散放着,都在外面觅食,母鸡每天都下一只蛋,蛋有红皮的,也有白皮的,看着让你喜欢死,公鸡也是天不亮就打鸣,再不就像个将军一样领着母鸡溜达,看到狗啊猪啊也不怕,将军似的瞪着红眼睛。养鸡场那些鸡却是一点也不像鸡,每一只都像肥鹅,下的蛋也不像个蛋,就像孩子们玩的乒乓球,吃着没滋没味,公鸡也不会打鸣,哦哦的像鹅叫。隔三差五还死鸡,一死一大片。都说那种死鸡肉不能吃,可是占元总是看到鸡场深夜里把一车一车死鸡拉走,也不知拉去哪里。
占元觉得时光快得像野兔,又慢得像蜗牛。这一年占元整六十,这一年,他觉得身子不比往年,他甚至觉得自己很虚弱,胃却是不疼了。现在的占元已经完全闲下来了,他每一天都闲得发慌,他感觉自己是个没用的废物,觉得自己就像在虚空之中,人一闲下来就会想心事,会觉悟,这样的觉悟时不时会让占元悲戚起来。占元知道,因他的一时草率把六亩地废掉了,没有六亩地他本人也就废掉了,自此以后,他只能等着一个死。占元从此再不出屋子,有一天他正在打瞌睡,忽然看见一辆推土机轰隆隆地开过去,村道被轧出深深的车辙,一定是鸡场要挖地了,跳起来欲拦推土机,睁眼一看并没有什么推土机,占元惊出了一身冷汗。
自从土地被征,占元就没去过六亩地,想到六亩地他就害臊,他没脸去六亩地,再也不敢去,他愧对它。然而那天,占元循着隆隆的机器声,梦游一样出了屋子。
雪早就落过几茬,冬至没到,土地就被大雪封严了,就像披上厚厚的一层棉被,雪大好,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是个好收成。
人还没到那,占元一颗心就咚咚狂跳起来,六亩地里竖起一个高高的井架。
占元有一点心理准备,然而看到六亩地还是吃了一惊,这还是他的六亩地么?这哪还是六亩地,这就是一个工地。现在的六亩地不要说庄稼,连个草根也见不到,平展展的土地被横着竖着挖了十几条深沟,就像被开膛破肚一样,打井机咣当咣当,还在向土地深处挖掘,井口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一股一股腥红的污水咕嘟咕嘟从伤口流出来,土地被染成腥红色,白的雪,黑的土,红的血,刀子一样刺着占元的眼睛。
我的六亩地啊——占元捂住眼睛止不住叫出了声,他的叹息被挖井机雷鸣般的轰鸣淹没了,没一个人听到,也没一个人看到他。
那一天占元跌跌撞撞回了家,进门他就病倒了,那几天他昏昏沉沉,满眼都是开膛破肚的土地,是腥红的血水。老大让媳妇把饭端过来,占元一口也吃不下。梁业对媳妇说,你去买瓶罐头给爸。
梁业媳妇在小卖部碰到了十三姑。十三姑看着她手里的罐头,梁业媳妇嘴快地说,给我们老爷子买的,躺倒好几天了。十三姑心里一惊,占元那么好的身体,竟然躺倒好几天。梁业媳妇说,可不是,那天他去了一趟六亩地,回来就躺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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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十三姑回到家里和了半斤荞面,荞面让她和得硬生生的,面让十三姑切得又细又薄,放好葱姜蒜,下锅煮毕她又滴了几滴香油,然而把面挑上来时十三姑却是一怔,谁给她送这碗面,她自己送么?屋里屋外转了几个圈子,看着面一点一点凉下去。
天黑俨的时候,占元听到小黑在咬,小黑的咬声并不激烈,像碰上熟人一样唔唔唔的,那是小黑亲热的方式。占元知道这么晚谁也不会来他屋子,白天没人来,夜里更不会有人来,这么想时,一只温热的手放在他的额上,谁呢?占元睁开眼睛。
十三姑说,是我,我给你下碗荞面汤送来,这么烧啊?占元坐起来,说,退不少了。十三姑说,趁热吃了,发汗。
十三姑在这边侍候占元吃面,隔壁那边听到了动静。老大媳妇说,那屋谁说话?梁业说,没听到啊。老大媳妇说,我听是十三姑。梁业说,她狗日的来干嘛?老大媳妇放肆地说,日你爹来了。梁业说,日个屁,都当爷爷了,听了一会儿,果然听出是十三姑的声音,梁业黑着脸躺下去,说,还真是她。
一碗面吃毕,占元说,你还真敢来。十三姑说,老大媳妇说你躺倒有几天了,想你该吃点清淡的,先前煮了一碗面没敢来。占元说,不还是来了。十三姑说,这碗面算是把你我扯进风波亭了。占元说,你怕么?我是不怕。十三姑说,怕也来了,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占元的情绪被鼓荡起来,壮起胆子说,敢来就别走。十三姑说,你还烧着呢。占元说,你摸摸,一点也不烧,牵着女人的手放在自己额上。
梁业这边也熄了灯。他媳妇说,怎么样,我猜对了吧,真是日你爹来了。梁业说,你就知道日,她打的是六亩地的主意。
夜里十三姑又给占元换了几次温手巾,占元的烧渐渐退下去了。占元感激地看着十三姑说,赶紧上炕,别好一个躺下一个。十三姑试着他的额头说,那才好呢,我也让你侍候一次——不烧了。占元说,多亏那碗热荞面。十三姑说,你也就是吃荞面的命。占元嘿嘿笑了,他突然有一种大病治愈而顿悟的感觉。
这天占元来到小二家。小二说,爸你怎么来了,我哥说你生病了,我和小晶正要看你去呢。占元说,我没病,听你哥胡说呢,二,沟外那两亩地我要收回来。吕晶修着指甲说,为什么?小二也黑着脸看他。占元说,我闲不住。小二说,鸡场把六亩地挖得乱七八糟,种地也不能种了,爸,你别动歪脑筋。占元说,我没动歪脑筋,我要种地,我只退沟外那两亩。吕晶说,退地要退钱呢,租赁钱交了首付。占元说,我有钱,多少钱我都退给他们。小二说,那是你的养老钱。占元说,我不要养老钱,我没老,我能种地。小二说,爸,你怎么回事啊,赁地的钱,够你花一辈子,放着清福不享,你不是老糊涂么?占元说,我没糊涂,你把合同给我,我去鸡场退地。小二说,合同不在我手,押在信用社了。占元说,我明天来取合同。
占元前脚刚走,小二后脚就打手机给梁业,小二说,爸到底怎么回事啊,跑到我这说要退地,地早就征出去了,说退就能退么?梁业说,都是十三姑使的坏。小二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啊,怎么扯到十三姑了?梁业说,她要和咱爸一起过。小二大叫起来,多大一把年纪了,要脸不要脸?梁业说,过会我去你家,咱俩合计合计。
梁业和小二没合计上,就让村组长有明喊走了。
原来是占元出了事情。
那一天占元从小二家出来,不知不觉就走到六亩地。占元找到施工的工头说,这井你们不能挖。工头说,你是谁,你凭什么不让挖?占元说,这地是我的。工头给有明打电话说,来了一个疯子,说地是他的,不让打井。有明放下电话,心知这个疯子一定是占元,地早被鸡场租下了,占元发的什么疯?有明骑着车子赶过来,占元泥猴一样坐在井架旁边的泥水里,工地因为占元停了工,工人们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占元。有明把占元扯起来,黑着脸说,占元你怎么回事啊?地你征出去了,钱你也到手了,你狗日的现在捣什么乱?占元说,我正要找你呢,地我不征了,我要收回来种荞麦。有明说,占元啊,你这就是不讲理了,你吃什么迷魂药了,回吧。占元说,我没吃迷魂药,我就收回两亩,有明你看看,你看这地让他们糟蹋成什么样了,开膛破肚啊,让他们挖出血了,你看这血,流成河了。有明疑惑地说,什么血啊,那不是泥汤子么?你狗日的是不是眼花了?你先跟我回去,别在这闹,影响人家施工。有明示意工头继续干活,工头手中开关一动,挖井机又轰轰响起来。
占元突然挣开有明,一头扎进挖井机身下,喊着,挖吧,让你们挖,不怕死人你们就挖。工人们怔住了。有明去拦占元,两人在水坑中摔成了泥猴,有明累得气也喘不上来,占元仍像一头红着眼睛的疯牛。有明没办法,只好打梁业的手机,梁业又打小二的手机,两人相跟着跑到六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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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元终于气力不支,让两个儿子弄出工地,有明在后面跟着他们,东倒西歪的占元像一只糖葫芦,让哥俩十分害怕。谁知占元反倒安静了,他对儿子们说,放开我。梁业和小二放开他,占元说,小二,合同拿来了?小二说,爸,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人家沟也挑了,井也挖了,你这么闹,我和我哥脸往哪放?占元说,愿意往哪放往哪放,我只要我的地。有明放缓语气说,这样占元,你先回家歇着,实在要退地,我做做鸡场的工作。占元说,那我等着你。有明气恼地说,你愿意等就等。
自那以后,占元天天去沟外的六亩地,不过他不吵也不闹,而是不声不响地看着工人们施工。占元再不生他们的气,人各有活法,挖就挖吧,沟挖了还能填,井挖了也能填,反正他有的是力气,地搬不走,他心里就有念想。
也不是一点事没干,那座小土地庙早就成了残砖乱瓦,在梁业的水浇地头,占元把那些残砖乱瓦复了原,梁业不愿意惹他,由着占元折腾,梁业和占元不一样,一年也不来地里一次,八亩水浇地早就让他租出去了,他的任务是打麻将。梁业不惹占元,工地上的人也不惹他,他们认出他了,他们哂笑地看着占元把碎砖乱瓦搬来搬去,他们把占元当疯子。
占元又等了一个礼拜,那天他又去小二家要合同。小二说,爸,你别来闹我,吕晶住院了。占元问道,哪出毛病了,住的是哪个病院?小二说,在妇婴医院保胎呢。占元惊问,你媳妇有了?小二说,可不是,B超还是男孩呢,吕晶是流产先兆,医生让保胎呢,爸啊,你心里没我,不能没你孙子吧?爸你别来闹我,我就要去医院。占元说,去哪个医院,我也去。小二说,你一个老头子,去女人的医院让不让人笑话,爸,你愿意在这待你就待,不愿意你回家吧。
占元去不成医院,心里终究不托底,央求梁业媳妇。梁业向媳妇挤眼睛,梁业媳妇说,人还没过门儿,我去算哪根葱?梁业去不了,他媳妇又不去,占元急得没辙,情急中想起十三姑。在十三姑门前踟躇那会,早被她瞧见,十三姑迎出来说,你不是天天在六亩地耍猴么,怎有工夫上我院子来?占元心里一冷,十三姑也认定你是疯子,你梁占元怕是真疯了。却听得十三姑哧地一笑,说,找我有事啊占元?占元说,小二媳妇在医院保胎呢,想让你去看看她。十三姑说,你把这桶水拎进屋,等我换件衣服。占元拎起水桶跟着十三姑进了屋子,女人在占元眼前脱掉旧衣,换上一件红衣服,边换衣边说,往后你若来就大大方方来,别鬼鬼祟祟的,我十三姑偷汉也要偷个明白。
占元心里一热,先前还不敢跟十三姑一起去,这回反倒铁心跟着她去了。
这一次两人没有拉开距离,十三姑秀着一只腰走在占元身边。路上占元想,有了身边这个女人,孙子也快有了,又有六亩地,他梁占元就什么都有了。十三姑归他了,六亩地早晚也要归他,他有这个耐心,他能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