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书

指 纹

孤独书

指 纹

1

进入冬季，我开始学着删除

那些繁复的事物，从一棵大树

删去众多叶片，细小枝子，以至荚果

我回到启蒙的教室学习减法

一座粮仓减成了一颗谷粒

一位盛装的妇人减成塔希提裸女

整个世界简化为一间陋室

我谢绝了宾客，饮宴，看白昼一寸寸缩短

午后阳光翻晒着短暂的梦境，中年的干渴

在黑暗和初雪降临之前静静地醒来。

2

七步之外就是黑夜

我在七步之内，头脑闪亮一些诗句

灰烬里的旧火焰在风声里燃烧

冷的细小火花需要收集在一起

温暖一个冬天，烘烤跳得缓慢的心房

救护车黑暗中的尖叫，血液流淌在寒夜

红色的曲径通往寂静鸟巢，小兽洞穴

它们轻轻呼吸，嘘热我的面孔。

3

无数的小尘埃，数不清的针尖

我却要细数，只要它们从我眼前掠过

我就会记住，谁也不会漏掉

即使眼睛被刺痛，会埋进

荒凉的身体，在土星卷过一阵风暴

无数小尘埃经过一万光年的长路，降临在这里

你们会看见一个人疯狂来去，奔跑

我迎着它们，和紧紧追逐。

4

墙壁上的裂纹在增长，比蛛丝更细的小缝隙

放不下一缕微弱灯光，在我眼中

每天张大一点，我知道，有多宽，有多深

它们宽过了红海，深过波涛下的沟壑

可以让摩西分开汹涌的海水，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

而我深陷其中熟识了它们的内部

抚摸不为人知的伤，所有的粗糙和脆弱

分辨着全部的黑暗。我随时就能出入

却从未远离墙壁半步，只面对这片残存的国土。

5

我擦拭自己的影子，想让它透明

我趴在地上洗刷，落在地上的斑点渐渐淡薄

我想匆匆逃走，却小心翼翼

我的翅膀折断了，拖过肮脏的路面

还要从众人之间挤过去——请不要抓住我！

等一阵风吹来，再一次飞起

天空在降低，出神的一刻我获得前所未有的轻

6

我的身体里在敲钟

有一个小驼背在我的身体里边敲钟

我吊在一条看不见的线上

有一个小驼背在某个混乱和寂静的时刻

使劲地敲钟。现在，子夜

艾丝美拉达的小山羊正在嚼我的手指

使学生具有一定的思维能力，能遵循思维规律，运用逻辑思维形式、思维方法，明确使用数学概念，正确恰当的运用数学判断，作出合乎逻辑的思维论证，运用数学知识技能，作到不管是对概念的理解，数和式以及变式的运算，以及图形的划法、做法、变形，命题的论证，必须做到因果分明、严谨推理、思维清晰、有理有据。

一个梦游人迷失在巴黎的单行道

我的身体里在敲钟，一支蜡烛被卫兵掐灭

失恋的皇帝在夜里摸索枕头下的怀表

7

此时火焰分开枝条静静攀升

从经久端坐的背脊，无人看见这般燃烧和疼痛

我消耗着枯竭的膏脂而将火光抬举

这样的大寒夜，将吸取多少下沉的黑暗

从我虚弱不堪的身躯，还要倾泻多少热力

才会遍及一间封闭的房子，并将它摇撼

才会让易燃的书页从沉寂中泛出淡薄的光亮。

8

这么多人，走出庇护他们的房屋

在大街上盲目地寻觅，奔走

这么多人，即使散沙变成棋盘的走卒

也足够将我吞噬，他们从背后闪现

迎面又飘来模糊的五官，仿佛有双眼睛

盯了我两秒，有个声音对我说“喂”

——却空无一人，更多的人在远远地走动

从街道到天上，没有谁和我走在一起。

9

米或沙，等待着被捡选

命运只是一个不经意的手势

世界在下面沸腾

领午餐的孩子排起无尽头的长队

每一只碗盛放着恐惧

而他执掌银勺柄，不停地搅动

是时候了，钟声响过很久

他仍在犹豫，手在炉火上颤抖

不可避免的饥饿与抛弃，令他忧愁

10

早已不对这样的时刻说不

我抱黑暗也抱虚空，任它们将缝隙填满

四周打开了太多缺口，冷进来

从手术台回到病房，他需要一支杜冷丁

沉浸在氧气面罩里，在巨大的水体下呼吸

人类在上面，神在更上一层，但

他们的高度远远不够，重量也远远不够

无论我游动，还是暂时睡去。

11

他摸一头大象，没有任何目的

他的双目封闭和黑暗，便要摸

象，一个庞然大物

他就是要摸象，而摸到了

一堵墙壁，一根立柱，一段绳索

他要摸任何没有意义的东西

并不需要知道象的全部

从白天摸到黑夜，他摸到的黑

没有区别，无论这象是白，是灰

他仅仅要摸一个被人称作象的东西。

12

我不停地挖掘

从左边搬开一块石头，从右边搬掉一块黑暗

前面堆积着太多年长日久的事物

压住和隐藏了我的道路，占据了我的居所

很多时候我都碰壁，那些巨大坚硬的

粉碎着我，我的牙齿，指甲，骨头

我的日日夜夜被销磨，只有我的梦想还在延伸

穿透千万座大山，堤坝，厚重的地壳

通向一个陌生的王国。

13

那第十三个是绝望的

他握紧粗糙的面包，大麦粒因压扁而窒息

满桌子的碎渣，每一位都是叛徒

我难以下咽，大口饮捣碎的红葡萄

它们盛满黑暗的大桶，星光在矛尖与铁钉上闪烁

在母亲阵阵腹痛中，我将要梦见这一切

在诞生日之前。

14

远远地传来杯盏，琴鼓，祈祷阵阵

大超市成了上帝的不夜城，戴红帽子的人

在黑暗和灯火中穿梭，时光瞬息恍惚

屏幕上闪烁人间一夜繁华，我掀开蓝皮书

马太福音记着：博士们从东方来到耶路撒冷

看见那颗星在前方引路，便大大地欢喜

哦，是么，我抬头，只有夜幕深沉

这一夜无眠还是酣睡，这疲乏之肉体

将回荡着午夜钟声，抑或马槽般的空寂。

王承云作品·黑烟 200×600cm 布面丙烯 2007

15

小丑脸谱下的忧伤，夜晚

涂抹一层月光，他的微笑

苍白，在舞台上

进入了哈姆莱特精心设计的情节

他嘲讽了伟大的命运

这国王的戏子，人民的泪水

他念念有词，催眠了饥渴的王后

在当代，被赋予另一个称号：诗人。

16

要穿过多少夜的漆黑

才能抵达那里，一个明亮的身体

何况寒流在路上铺满了坚冰，砍断道路

灯火里堆积着残红，谁家迎娶了新人

大蜡烛今夜一再剪低，然后将光芒挑起

而他垂首伏身于冬夜一隅喃喃不休

似听见那野兽交合欢快不已的呼叫

噢噢之声正席卷了旷野。

17

尘埃飘落了多少个世纪

破碎的星球，熄灭的火山灰

从天而降的燃烧的大树

多少恐龙，昆虫，加上人类

王承云作品·寻找母亲 200×150cm 布面丙烯 2008

它们堆积，埋住了我的双脚——从此走不出地球

直至沉重的屋宇，我也走不出最后一道门

肉体终究也将埋没我自己，到处的冷沙丘

人们脸上盖着荒漠，灵魂变成沙漏

巨大的时间被世间的小分子们划伤

而我在剥蚀，许多头发，指甲，变成泥土

我的心房，一只红色釉的土陶罐等待着被捣碎。

18

一根骨头是疼的

十根骨头也是疼的，十根手指，十颗牙齿

一百根骨头也是疼的，从地狱排到天堂

一根骨头是疼的，唯一的骨头

那一根肋骨是疼的，压着黑暗的内脏

但它从不叫喊，从不叫喊

喊出疼痛的永远不是骨头，永远不是骨头

一根骨头和一百根骨头，它们总是最后

才会喊叫，从火焰里，从泥土中

发出轻轻的响声。

19

我的影子侵蚀着墙壁

太深了，即使刮掉厚厚的墙皮

它仍印在里面，一个扁平的攀爬的人形

像被时光碾轧过的壁虎

我一直看它慢慢风干，制成酷似我的标本

同我一样沉默，它的叫声谁曾听见

而灯火流转，向着更远的黑暗传递

我的影子呢，它退向了哪里？

最终影子会被人从墙壁上揭起

看吧，那黑风筝在辽阔的天空起舞。

20

我不开窗，窗帘拉开一道缝隙

这间屋子里弥漫着我的气味

就像动物园老虎的气味

睡着，醒着，徘徊着，肮脏着

是的，我的乱头发和长胡须

垂到地板上，拖着时间的影子

我拖着自己沉重的灵魂

钟声就要响了，吃饭的钟声，睡眠的钟声

还是大海，埋藏着我的心脏

里面挤满了小勺子，它们轻轻地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