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呢喃的方式呐喊
2011-11-30宋小词
宋小词
以呢喃的方式呐喊
宋小词
1
张兰香,这名字俗吧,仿佛是她爹妈用脚趾头随便给想出来的。年龄38岁,这样的年纪搁电影明星身上,还能像20刚出头的姑娘一样大放光彩,可搁张兰香身上不行,她脸大皮糙还有雀斑,膀圆腰粗还有一胀鼓鼓的小肚子,屁股大又不圆润,跟性感扯不上半点关系。但人绝对不丑,只是很普通,走在街上跟大多数过小日子的中年妇女没两样。
我管她叫张姐,我们只相差10岁。但是不知情的人总以为我们是母女。在商场陪她买衣服,衣服一上身,服务员就热情招呼,很合适呢,不信叫你姑娘帮你看。去茶餐厅吃简餐,她点杯柠檬汁加冰,我赶紧阻止说,不能吃冰的,小心你咽炎又发。服务员笑着对她说,还是你女儿疼你。张兰香的脸色立刻就阴了,我们同时尴尬起来。她的尴尬是因为旁人的误解,而我的尴尬是因为误解伤了她的自尊。
女人嘛,谁不希望自己只长年龄不长皱纹,在别人眼里显得嫩一些呢。何况,她还是有些敏感的。
有次我和她一起照镜子,她呆了半天,末了,盯着我的脸幽幽地吐出一句话,说,想当初,我也有过28岁啊,那时,我就是我们厂里的厂花。
这话你信吗?起先我不信,后来跟她一起回乡,我到她老家去,她把秋柜的抽屉拉开,将十几本影集扔我面前,说,看看吧,看姐当年的风采。
她连满月时坐脸盆在菜花地里照的相都有。从她的穿着打扮来看,她生长的环境还是比较优越的。70年代,全国人民还没吃饱饭呢,照个像,真是件奢侈的事儿。她说,她父亲当时是县长,六七十年代那会,全县大小事儿都是她爹说了算。后来她爹成走资派,没几年就死了。那时,她才7岁,后来她妈带着她改嫁给了一普通干部,虽然没有县长父亲阔气,但照几张相还是照得起的。
少女时期,张兰香是个美人坯子,脸上白中透红。28岁那张照片,确实漂亮,垂肩的长头发,削肩膀水蛇腰,穿一件套头的红毛衣,一条黑色的踩脚裤,往发了新绿的柳树下一站,头微微低着,嘴角还挂着笑。
张兰香问,怎么样,不污染视线吧。
不解的是,过了28岁,她照相的频率就不高了,插页里全是她亲戚朋友的照片,要翻好几页才能找到一张她的,而且在这些零星的照片里也很难找出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后来张兰香就把影集给收了,说,这就没什么好看的了,好看的都过去了。
我在心里感叹,10年就把一个女人从一朵花变成一棵松。
王承云作品·客厅 145×200cm 布面丙烯 2000
2
我跟张兰香是一个县的,认识得比较早,但熟识走动起来,却是近两年的事。5年前,她在县城的纺织厂上班,是宣传科的干事。咱们县的棉花品质好,纺织厂很红火,是县里的纳税大户。我大学毕业后在县城最牛逼的一中当老师,头一学期,我带的班就背榜,但校长劝我不要灰心,说年轻人要有承受打击的勇气。校长的客气不是因为我是个人才,而是因为我爸是教育局的一把手。
当时,张兰香的儿子上高一,正好在我班上。她托人请我关照关照她儿子。还在一酒店摆席请我和其他老师吃饭。我们互留了手机号码,却不怎么联系,只在过年过节时转发些段子,她每次都称呼我为尊敬的小余老师。我一直觉得她是冲着我父亲的身份来接近我的,所以我对她很淡然,任她热脸贴冷屁股。
慢后,就听说她下岗了,我们也就没再联系。事隔没几天,我父亲被人检举揭发,父亲做了8年局长,有些事没法说干净。我母亲把收受的钱物记在本子上,有名有姓的。父亲很快就被双规,接着就是判刑。一夜间,我就从局长的千金沦为了阶下囚的女儿。校长不再对我客气了,所有的人都对我换了一副嘴脸。我面皮薄,受不住,卷铺盖走人。
在车站看着那么多车,我都不知道我能去哪?正好有个小伙子在那嚷嚷,谁要车票,低价转让。说是临时有事不去了。我要下了,是个陌生的大城市,正合我的心意,我只想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即便有亲戚我也不会去投靠。租了房子找工作,应聘时,我不想让用人单位知道我的底细,在社会关系一栏里空着,招聘者一脸愕然,我什么也不解释。在一次大的招聘会上,我随着人流往前走。忽然有人叫我,我一回头是张兰香。我赶紧拨开人群往外走,我不想看见任何一位熟人。在大厅外面,她把我拉住了。她气喘吁吁,说,跑什么呀。我说,你这么想看我笑话?她一愣说,你瞎说什么呢?我说,我爸已不是局长,你再用不着对我客气了。她说,小余,你父亲的事有人告诉我了,我很理解你,当年,我父亲被打成右派时,我也跟你一样,怕见人。她说着,眼圈竟红了。她说,我来这地儿已经三个多月了,还没找到工作,又不认识什么人,刚一看见你,我真有种见了亲人的感觉。还有人把我当亲人,顿时,我的心里有了丝丝温暖。
一个月后我们找到了工作,她在一家国企内部刊物做编辑,我给一个私人老板做助理。我们同属一个行政区域,她在东头,我在西头,平均两个礼拜聚一次,大部分时间我们在网上说话。
3
近来张兰香火气有点旺,说话冲冲的,好几次还带了脏字。这在平时是很少见的。她向来斯文,讲话轻言细语,走路都怕踩死一只蚂蚁。我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试探,张姐,你是不是更年期到了?她毫不忌讳说,八成是。我说,要不,咱上医院瞧瞧。她说,是得瞧瞧了。
星期天陪她到中医院妇科。戴眼镜的专家拿着她的脉,问,什么情况?张兰香说,我今年上半年就来了三次月经,量也不多,这都快三个月了,竟没来了。医生问,你多大年纪?张兰香说,38岁。医生说,有转去的迹象,但现在就绝经还早了点,对家庭对个人还是有点影响,我给你开点药试试。张兰香自言自语说,家庭不家庭的都无所谓了。医生问,嗯?你到底想不想它来啊?张兰香赶紧说,来来来,要来的。
在医院的大门口,张兰香的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她咬牙切齿地骂,王八蛋,个遭天杀的。她将医生开的大豆异黄酮在我面前抖了抖,说,你知道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很忠贞,女人就跟块田地一样,长期不下雨,就旱了,10年了,我跟他总共才5次,我如果是那种不规矩的女人,断不会是这样。现在不是饿肚子的年代了,38岁就绝经。张兰香说不下去了,她的脸向天昂着,她从不肯在人前落泪的。
我说,你还撑着干什么?离了吧。
她说,离,不是没想过,可是那些债务怎么办,好几十万啦,都是以我的名义朝我这边亲戚借的。何况还有孩子呢,我还是想给他一个完整的家,虽然这个家实质是不完整的,但是表面上的完整还是存在的。
我说,你不必这样苦自己,你可以找个相好,现在这不清不白的年代,这种事不算伤风败俗。
她说,找个相好的?你以为那么容易?再说,就为了那事去找个男人,那跟畜生有什么区别?
我说,那你就这么甘心自己的身子干瘪着,这可是女人的岔路口,过了,青春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她说,慢慢调理吧,女人总要走这一关的,谁能青春一辈子呢。
我说,这个男人有什么好,名没有利没有,一年到头见不着面,有什么好?
她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说,千不好,万不好,有一点还是好的,给了我一个好儿子,孝顺。上次回家,儿子睡我脚头给我揉脚,叮嘱我在外面好生照顾自己,自己挣的工资存着,用爸爸的钱,别舍不得,这个家能撑到现在爸爸的功劳不大,妈妈的功劳大些。她的言语有些哽咽,说,现在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他能看出一些问题了。我这辈子还图个啥,就图我儿子将来有出息。
那一天从医院分别后,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包裹住,她那件黄色上衣显得突兀,生硬,好像始终融不进人群。
4
她曾跟我提起过她丈夫。她丈夫叫田为华,跟她是一个厂的,很帅,用张兰香的话说,小伙子长得生的都吃得。鼻梁上架个金边眼镜,很有知识分子的范儿。88年分到棉纺厂的,那时厂里好多姑娘见到田为华就脸红。但田为华单单就对张兰香动了心,有事无事就到厂部的宣传科去坐坐。周围的人也起哄,什么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厂里大联欢的时候,女同事嘻嘻哈哈把张兰香往田为华怀里挤。慢慢地,张兰香也就接受了田为华。
我看过他俩的结婚照,两人相貌那绝对般配。但是论家庭背景来说,田为华就没有他的长相好看了。他是山区里的,兄弟姊妹又多,家里穷得连个手电筒都没有,张兰香第一次上他家,半夜起夜都是田为华陪她摸着墙去的,还差点掉茅坑里了。把各种条件综合起来,那绝对是田为华高攀了张兰香。何况田的年纪还比张兰香大6岁。
王承云作品·关于水的单词1 175×100cm 布面丙烯 2002
结婚后,张兰香说她的日子过得还是比较称心。她就是家里的慈禧,田为华每次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观妻子的脸色,小心说话谨慎做事,唯恐令她不高兴。张兰香规矩忒多,饭前洗手、饭后洗手、上完厕所洗手、翻了报纸洗手、沙发上不能有脏袜子、床上不能坐人要坐必须得将床单掀开事后还得弄平整。田为华有次喝多了,在沙发边吐了一地。张兰香戴着口罩清理了一整夜,还牺牲了一瓶高档香水。次日,张兰香双手叉腰杏眼圆瞪,将田为华堵在房里足足数落了两个小时。那次一向温顺的田为华反抗了,他说,这日子不是人过的,老子伸手手错伸脚脚错,全世界就你张兰香是一能人,娶了你真是瞎了眼。
田为华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整整两个星期,田为华以无数次的鞠躬和无数次的哀求再加千万个保证才使得张兰香从娘家回来。儿子田犇就是那年生的。
日子不咸不淡的向前过。95年,田为华35岁,已经是副厂长了,是重点培养对象。儿子犇犇6岁了,但田为华提出想做生意。厂里的职位保留,给自己留条后路。张兰香也想发财,便向自己亲戚借了70万给田为华。那些借条都是张兰香打的,字是她签的,手印是她按的。田为华拿着这笔钱跟人合伙在山西开了一小煤窑。
打那后,丈夫就不着家了,打电话总说忙。张兰香说,忙忙忙,总要把家照顾到啊。田为华说,你以为真的是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啊,外面的钱不好赚啦。你耐住这两年的寂寞,以后就做阔太太,多好。行了,挂了。
接下来的5年里,张兰香整日憧憬着阔太太的生活。田为华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除了给钱这件事很积极,其他一切是能敷衍就敷衍,包括在床上。张兰香就起疑心了。挑了一风和日丽的日子带着犇犇前往山西。
办公室的人说田总出去了,得过会儿才回来。张兰香就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儿子在抽屉里乱翻,儿子找出个本子来举给张兰香,说,妈妈,你看这个本子还有锁。张兰香呵斥道,爸爸的东西,别乱动,回头他揍你。接着又说,把本子拿给妈妈看。张兰香掂了掂。还是把锁给砸开了。她坐那一页一页翻看,看完后,整个人就成了一雕塑,连眼神都给定住了。
田为华火急火燎地赶来时,看到眼前这情形也呆了。他叮嘱工作人员将儿子带出去。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抽烟,等着暴雨来临。但是,张兰香一直没有发作。
太阳偏西了,张兰香起身了,田为华赶紧站了起来。张兰香静静地说,放心吧,我会成全你们的。
5
你知道那日记本上写的什么吗?张兰香问我。
我说,还有什么?婚外情呗。
张兰香说,不是普通的婚外情,是背叛,彻底的背叛。那女的叫陆青青,是他大学时的初恋情人,那女的也是结了婚的,因为一场同学聚会,俩人旧情复发,一发不可收,爱得他妈的死去活来。说每一次相聚都是甜蜜的回忆,不晓得他娘的相聚了多少次。连什么时候跟我提出离婚,给我分割多少财产,孩子怎么判,离婚后如何开始他们的新生活都写得明明白白,条分缕析,有组织有计划,相当缜密。
王承云作品·关于水的单词2 175×100cm 布面丙烯 2002
见我没有做声,张兰香又说,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死?我还能不能原谅他?如果单单是婚外情,只想尝下新鲜,我心里都好想,只当他是畜牲,那会子犯了畜牲的念头,不跟他计较,这不同,这不光身体背叛了,连情感也背叛了,背叛得毫无保留。伤人伤得生疼。
我说,你怎么不离呢?
张兰香说,人的一生不可能步步顺风的,总有栽跟头的时候。我们在扯离婚的时候,他的小煤窑出事了,坍塌死了人。煤窑一封,死了的人要赔钱,违规作业要交罚款,一分钱没赚到,反倒把家里的积蓄都掏尽了。那女的几精明,一看这架势,情也没了,爱也没了。只把我害苦了,背了一身债,还把个人差点整成神经病,田那段时间一句话都不说,胡子也不理,一天到晚神情恍惚,离疯不远了。我从那个时候才开始自学心理学又考了心理咨询师,一方面是为了开导他,一方面是为我儿子,我儿子那个时候正好处于青春叛逆期,不懂点心理知识,让他的性格朝坏的方面发展,那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后来,虽说没疯,但整个人就跟他妈的竹筒一样,一虚壳,他在初恋情人那里像干柴上的烈火,燃烧燃烧,最后烧成了一截炭还给我。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想不得。
慢后,回原单位上班,人际关系又处理不好,厂里裁员,两口子双双下岗,没有任何一个人同情我们的遭遇。人还有一口气在,总不能去死,要活着,要还债。把犇犇往我妈一丢,我跟他出来打工,他单位找得比我好,在另一个地级市,他本身就是工程师,在电厂上班,一个月7000,他每个月给我6000让我还债。钱给得还是积极,就是没有句话。去年都还跟我提离婚,说家里还有十几万的存款房子儿子都归我,所有的债务都归他,他这辈子能还多少就还多少,实在还不完,就往长江里一跳,还来生账,不把我连累了。我说放你娘的屁,帐都是亲戚的,又没有谁催你逼你,我们一年还7万,70万只要10年,背帐又不是背座山。
我说,姐,你真伟大。
她说,屁伟大,这叫没办法。
6
张兰香住在单位分的一间宿舍里,平房,一室一厅,前面还有一破烂的小院子。她搬来后,破烂的小院子一天一个样,杂物全部被清走,又大费气力地洒扫了一遍。等我再去的时候,小院子里摆了四个大胶盆,种上了葱姜蒜韭,几场春雨一淋,一盆盆长得绿油油的。
我在院门口叫了声,今年收成好啊。
听到我的声音,张兰香立刻就从屋里迎了出来。她一直保持着老家传统的待客之礼。门前迎客,热水洗脸,开水泡茶,水果切片,瓜子一盘。我说,我又不是外人,别搞得那么客气。她忙前忙后说,你来,我不知几欢喜,我现在鸡不啄狗不闻的,这个屋除了长假儿子过来玩几天,再就是你了。两年了,田就来过一次。也不是为看我,是为看他的儿子。
张兰香有一手好茶饭,特别是她做的鱼,真叫好吃。每次我去了,她都会到菜场买条鱼回来。她买鱼从不买活的,都是买摊在板子上,断过气不久的鱼。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信佛,戒杀生。再说了,畜牲也是条命,它只不过是不能开口说话而已,你活活弄死它,它也知道疼的呢。
厨房是公用的。出了后门往左走10米。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屋子砌了大大小小6个灶台。她是最外面的一个,离水龙头最远。但是只有她的灶台是最干净的。每次做完饭,她都会把整个厨房拖上一遍。她说,这个厨房她不搞卫生就没人搞。她说刚来时,厨房地板上的油垢让人无法下脚,她自己掏钱买了瓶洗洁精擦了一整天才晓得这地板的颜色原来是红的。
如果天气好,我们吃完饭就会在院子里支一小桌子喝茶。竹制的茶海上,小小的曼生壶,一个公道杯,两只开满了裂片的核桃杯。不喝,光看着都是一种享受。她说,我不管在哪里,不管日子好过不好过,有三样东西我是怎么都是置齐的,床上用品、茶具和绿色植物。我打趣她说,你小日子过得还是挺滋润的。她笑笑说,虽然生活不爱我,但是我还是蛮热爱生活的。
聊到工作,她倍感头疼。她说,真不知道那些通讯员的文章有多烂,秃头老总的要求又高,那些干瘪的枯燥的文字编得我是百般纠结,编这样一个栏目,耗费了我大量的精力,我所有的业余时间全搭在这上面了,动弹不得。
这是真的,我陪她上图书馆翻阅资料都不下20次了,她床尾也全是书,读得仔细,圈圈点点还加记笔记。我说,你真能刻苦,年轻人都赶不上你这劲头。她说,没办法,不要小瞧是本内部刊物,其他都是研究生学历呢,我才是个大专,秃头老总一天到晚说我功底差。他今年37,批评我这38的人,那真是苦口婆心,跟中学老师教育差生一样,听得你直想撞墙。你以为我打这份工容易,光是心字头上长期插把刀就不简单,前三个编辑干不到2个月就跑了,人家受不了,我干了两年。我朝钱看,我要钱还债,要钱供我儿子读书,要钱把这个家顾着,我不学习怎么行呢。
7
有天凌晨1点忽然接到她的电话,她的情绪很不好。她说,你知道我现在在什么地方吗?我说什么地方。她说,我现在在田这里。说完这句,她实在控制不住便哭出了声,但也仅仅就哭了一声便强忍住了。
她说,我今天晚上到的,我跟他打了电话,他也没来接我,我自己跑到他单位的,他一见面还蛮不高兴,问我跑来干什么?我温温柔柔地跟他说,过来看下你,在外面挣钱也蛮辛苦。看你缺什么我好带给你。他说,我什么都不缺,我们单位什么都发,除了不发老婆。吃完饭,他把我带到他寝室里,说起了犇犇,又为他的成绩两人争吵了几句,到了10点要睡觉了,他说,你一个人在这儿睡,我到隔壁睡。你说他还是男人吗?我大老远的跑他那儿去就是为了在他宿舍里一个人睡觉吗?我哪天不是一个人睡的?他太欺负人了,我还没跟他离婚,他还是我的男人呢,他他太……张兰香就没再说下去了。
王承云作品·关于水的单词3 175×100cm 布面丙烯 2002
我当时也很气愤,在电话里大骂她老公不是个东西,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后来听她说她挂了我的电话后,连夜包了个车赶回来了。临走前到隔壁房间把田为华从床上拖下来,两人大吵了一架,摔了他两个暖水瓶,砸了他一台电风扇,将他一套衣服扔到了垃圾桶,还把陆青青一案重提了一遍,给田为华扣了无耻下流无能无德的帽子。
后来我去看她,她讲起这事来蓦地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说,也是当时太冲动了,可惜了那些东西,过后还是要花钱去买,实在是划不来。
我说,你呀,我都不知道拿什么话来说你,几个暖水瓶值多少钱?可让人出了口恶气,太值了,你还说划不来,还应该多摔它几个的,摔少了。
她说,那套衣服还是挺值钱的,那还是我们情况好的时候,我买给他的,当时就花了1000多呢。
我顿了顿,说,他现在还穿你买给他的衣服?那证明他心里还是有你嘛!怎么那样对你呢?
她说,搞不清楚,这些年跟他的怨恨也结得挺深的,两人一年到头见不了一次面,一见面总是要吵架。想当初我们也是有感情的,我只记得那年回他老家,没有车坐,我们就在路上拦的一辆卡车,前排只有一个座,是他抱的我,几十里路呢,又是山路颠得厉害,我那个时候就有点胖了,一个小时的车程,他抱着我一动不动,下了车,他两腿麻得都挪不开步了。我问他怎么不早吱声,他说,抱老婆是一种幸福,腿麻不算什么。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我调侃她说,现在成了甜蜜的回忆?
她笑笑说,嗯,成了甜蜜的回忆。
那天,她将盆里的韭菜大蒜香葱各割了一把,做了三个菜,韭菜烩虾米、蒜苗煎鲫鱼、香葱炒鸡蛋。吃完后她向我提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她说,小余,你说婚姻的好坏跟一个人的内涵、修养、外貌、年龄、家庭背景、学历有关系吗?
我说,应该有吧。
沉默了半晌,她摇了摇头,说,没多大关系,你看我们单位的好多女同志,要什么有什么就是婚姻搞不好,有的女同志外貌一般能力一般学历一般她婚姻经营得蛮好。你说怪不怪?
我说,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经历过婚姻。
她说,你明年就29了,快30了,你还不谈朋友,你还真打算独身一辈子啊?
我说,可不是,你以为我说着好玩的啊?你结了婚的啊,你从婚姻里得了什么好处?这么些年,不跟个寡妇似的,还是个活寡妇。
她说,可不能以我为榜样,我是个失败的例子。不是每个人的婚姻都像我的。女人是阴,男人是阳,还是要阴阳调和才好。
过了几个月,我到她那里去,当天我们谈得很投机,便在她那里过了一夜。次日我请假没上班继续在她床上睡着。她早早起床给我烧水煮鸡蛋,蒸馒头,还找了包牛奶放在杯子旁,才出去上班。
九点钟的时候,忽然门开了,进来一男的,白白净净戴一金边眼镜。是田为华!我当时还躺在床上。他很愕然,以为走错门了。我说,您是张兰香的老公吧。他说,是。我说,我是张兰香的好朋友,我姓余,这是她的宿舍,快进来吧。
王承云作品·关于水的单词4 175×100cm 布面丙烯 2002
田为华说,哦,你就是余局长的女儿吧。
我说,我爸早已经不是局长了。
他从外面拖了一箱子进来,说,这是她要的酒,我给她送来了,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她回来了你告诉她一声。
我说,好。
中午张兰香回来了。我哭丧着脸说,张姐,你老公刚来了。
她说,嗯,我知道,我一进屋看见这酒我就晓得他来了,他来了,你哭什么,他没欺负你撒。
我恨恨地捶着床说,我恨自己怎么不是个男的!我要是一风流倜傥的雄性躺你床上,可不把他羞辱死。
张兰香哈哈大笑。说,你个婆娘,你刚才怎么不变成个男的呢。
我说,他大老远的跑来给你送酒干什么?
她说,是我要他送的,我合同快到期了,我怕他们不聘我,趁着元旦节前后跑跑,这都是好酒,这一箱也是2千块钱呢。末了她又转过头来对我说,你觉得我蛮虚伪吧?平时在你面前把秃子老总骂得狗血淋头,把在他手下工作看成是滚钉板,但现在又还是求人给你块钉板滚,不滚还过不得。
我笑了笑,没说话。她的话总是那么犀利,让人找不到语言来回应。
8
元旦前的一个星期,她给我打电话要我到她那儿去,她说她要去送礼,让我给她壮壮胆。我刚好那天身上来了,有点不舒服,不愿动,但经不起她反复央求,我还是答应了。到了后,她过意不去,一脸愧色,还给我冲了杯红糖水里面搁了很多撕破的红枣。她说,真是对不起,只怪你姐姐没出息,就觉得做这事像是去上刑场似的。
王承云作品·关于水的单词5 175×100cm 布面丙烯 2002
我听后哈哈大笑,一口糖水呛得我咳了老半天。我说,你呀,总是把最真实的生活演给我看,都不扯块遮羞布。
她也哈哈大笑。
两人吃过晚饭就开始盼天黑。她有点紧张,像只猎犬一样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说,我们隔壁左右都有同事,跟我一样都是招聘过来的,我不想被他们撞见,多不好。硬是捱到了更深夜半,四野一片寂静了我们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跟做贼一样,走路都尽量走边边上,恨不能隐身才好。到了老总的楼层,她嘱咐我在楼梯拐角处等她。她理了理头发抻了抻衣服还问我她牙齿上有没有沾菜叶。我说,没有,快去吧,他今天晚上要是占你便宜,我明儿个就去庙里烧高香。她笑骂道,你个婆娘,嘴里就没半句好话。她最后把眼睛一闭,说,管他娘的呢,老子只是给他送礼,又不是给他送人,你在这等着,姐去了。
我都快笑晕了。我说,去吧,革命总是要流血的。
我在转角处看到尽头的门里出来一秃头男人,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我看到他把张兰香怀里的东西推了又推,推了大半天,很是不高兴,后来脸色才缓和下来,才让张兰香和张兰香的酒进了门。
大概只有半盏茶的功夫,张兰香就出来了,走的时候还很讨好地跟秃头老总道了别。我赶紧在这边按电梯,她进来后,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里全是汗。我说,庆祝革命成功,礼总算送出去了。她瞪了我一眼,说,你还有心笑,我恨不得蹲在那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过了片刻她又笑了起来。然后说,其实这又不是什么好工作,这里的合同工跟正式工的待遇真的是两重天,正式工干一样的活一年是20多万,我们合同工干死一年也就4万多块钱,领导还觉得对你不知有多大的恩惠,对你的工作横挑鼻子竖挑眼。我不是看在这点收入上,我真的想早点卷铺盖走人。
我说,别把这事放心上,送礼这事是很普遍的,你还是一县长的女儿,你见得少?像我爸要是没有人送礼,也不会被双规。何况你送的这点礼跟你所要的目的还构不成腐败,你又不是跑官要官。
她说,我打的是一份呕气工。我们老总看稿子,跟菜贩子对着太阳看人民币一样,标点符号都不允许错一个的。
我到过她上班的地方,偌大的办公室被分成一个一个的格子间,跟个鸟笼子似的。他们在各自的格子里静悄悄地干活,互不说话,也互不理睬。
我给她买了盆兰花,放在她那里没多久就开花了,奇特的幽香暗暗袭来,沁人心脾。嫩黄的三角花瓣张开,配上点点红晕,宛如一张满含春意的美人笑脸。
顷刻间,我百感交集。
宋小词,女,原名宋春芳,生于1982年2月。现居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