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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塔·穆勒,或双语百合(外一篇)

2011-11-30王家新

山花 2011年1期
关键词:策兰海德格尔语言

王家新

赫塔·穆勒,或双语百合(外一篇)

王家新

赫塔·穆勒,或双语百合

这座港口城 有冒着泡泡的 水肚子

有西瓜瓤做成的天空 有乡间路

给侧轨用 有一座信号塔 而没有逆向轨

有满满一嘴的风

有一驼背 玉米

……

这是我从赫塔·穆勒的诗集《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中随手摘录的一节诗。仅仅是“西瓜瓤做成的天空”这一句,就足以让我“倾倒”了,而接下来的诗句,恐怕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写出来的,因为那不仅是写景,也是现代集权社会的隐喻,那是一个来自前东欧地区的诗人才会给我们带来的“发现”。

我想,即使仅仅就诗而言,去年的这位诺奖得主也是很独到、很厉害的。许多作家都曾写诗,但她的《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和《在头发打的结中住着一位女士》(李双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这两部诗集,却并非一个小说家的偶尔遣兴,它们集中体现了一个诗人在诗艺上的探索及其不凡的特质。人们说英语中的纳博科夫作为小说家远远优于他作为一个诗人,这种不平衡则被讲德语的赫塔·穆勒打破了。当然,我猜她无意于与里尔克、策兰这样的伟大诗人比肩,但她却写出了别人都不能写出的诗。“你带手绢了吗?”年少时每次出门她母亲都要这样问她。带了,她不仅一直悄悄地带着,还用它玩起了诗歌的变戏法。她也只有以这种方式——以诗的想象力和语言的魔咒般的力量,才能给她的生活讲出一个故事来:

而那位国王 微微鞠了个躬

而那深夜 通常是步行来的

而从那家工厂的屋顶到河里

两只鞋子发着亮光

颠倒了 而且这么早成了氖的苍白

而其中一只 把我们的大嘴踩住

而另外一只 把我们的肋骨踩软

在早上 消散了氖做成的那双鞋

而那木苹果兴致勃勃 那枫树红了脸

那些天空里的星星 像爆米花一样运行

而那国王 鞠躬 然后杀人

这有点像卡夫卡的世界了,但又带着几分家族叙事或乡村叙事的风味,或者说,带着几分童话的色彩。的确,在一个绷紧了脸的世界里,讲讲童话有时还真管用,至少不会让人发呆或发疯。让我叹服的是她那精灵般的感受力(如果说和她一样来自罗马尼亚、作为大屠杀的幸存者的策兰有一种幽灵般的感受力)。在她那里,一切都荒诞不经,而又充满“无理之妙”,其诗思的运作,还有那些隐喻、那些词语的踪迹,一切都显得怪异而又诡秘,“对我来说,写作就是在泄密与保密间走钢丝”(《沉默让我们令人不快,说话使我们变得可笑》)。看来她真得感谢她所生活的罗马尼亚了,让她练就了这一身绝技。不过,在她诗中那“无法表达的一半”,往往并不是政治性暗语,而是词语的存在本身,正是它们“在头脑中引发迷失,打开诗意的震撼”。她当然有着她的政治性,但她首先是一个诗人。她不会让任何政治来伤害她的艺术。她写一只被宰杀的珍珠鸡,表达的也不是简单的廉价的同情,她仍是在写“只有诗才能表现的东西”:

一只挂在丝线上的商店里的珍珠鸡

有一个口袋型的脊梁骨

那翅膀沾了污点 那脖子也一样

那软骨部分的匆忙口哨吹绿成蓝

快两点的时候 那尸体腐烂成釉光

毫无疑问,赫塔·穆勒是德语作家、德语诗人。“在我们德国……”,那些花店或面包店的大妈总是爱对她这个来自罗马尼亚的移民这样说话,“我不就是在你们的德国吗……”,她差点要这样反问。不过,又何必让那些大妈们尴尬呢。她的这些诗,就是一种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的存在。很可能,这是德语诗歌中从未有过的物种。作为一个彻底的、毫不妥协的艺术家,她拒绝把生活诗意化(她的“人质的黑眼眶”不允许她这样);作为一个文学移民,她的诗给德语诗歌带来了一种独特的风味和口音。作为一个作家,我们还可以说她给惯于抒情的诗歌带来了一种叙述的语调和细节的表现力,甚至还带来了小说的悬念,如“在这一年 或者一辆送货车 人们应该问谁/那个店主有一支单簧管/和一把刀在脖子上……/他是一个贼 一个兽医 还是/音乐家 我们必须上车 事情才会/自见分晓”。不过,与其说这带来了某种悬念,不如说给诗歌带来了一种“叙事”的可能性,带来了对人性和存在的想象力。的确,作为一个诗人,她和德语传统意义上的“抒情诗人”已很不一样了。她刷新了我们对诗和存在的认知。她经历了那么多,恐怕早已变得“羞于抒情”了。她抒起情来,也远远不同于那些文学青年:

我说白天好

问 嘿 发生了什么事儿%让

其中一个鬓角同时从自己

和另一个那里

抽出了这些 白色的屋檐

请注意这里用的是“嘿”,而不是“啊”。也许就是这一个“嘿”,使她在当今的德语诗歌世界里占据了一个微妙的、但也恰如其分的位置。

王承云作品·诗人 200×150cm 布面丙烯 2008

不过,如果说在诗歌中,赫塔·穆勒是一位变化莫测、爱做鬼脸的精灵,读她的一些散文,我们的感觉就不一样的。说实话,她的这些随笔和散文使我感到更亲切,我也更切实地感受到其在场,感受到她自身的独特存在和思想的脉搏。“如果一个人,一个单个的人说他自己‘我是幸福的’,那么同这个人交往我会觉得困难。然而如果一个政客,一个德国的政客说‘我们的人民是幸福的’,我则会感到一种悚然。”这是《一滴德国水,杯子便满了》的开场白,仅凭这一句话,我想我们可以在一起“交流”了!

《一颗热土豆是一张温馨的床》(刘海宁译),让我受到异常的感动,“我从来没有像在乌拉尔的五年流放那样,那么经常地梦到吃饭,”那个曾被流放到苏联的罗马尼亚德裔幸存者这样说。“我在梦中吃得撑得要命,醒来时却饿得发抖。”“知道吗,热腾腾的土豆直到今天对我来讲一直都是最温馨的菜,”“一颗土豆即便是在今天,在五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温馨得如同一张温暖的床,”他说,“如果我用手掰开一颗烧熟的没有削皮的土豆,我的泪水会涌上来。不,那个时候不会涌眼泪……”

这样的文字读了真让人发抖。这样的作家是永远不会浮到生活的表面上来的。这样的文字也不是用来“消闲”的,不,它是专门用来撕开我们的记忆的创伤的!

纵然如此,纵然穆勒有时会直接介入到一些政治问题中,但她的这些散文和那些历史文献和时事评论却有着性质上的不同。它们发出的不仅是个人独特的声音,它们同时也是“延伸成散文的诗”。布罗茨基说茨维塔耶娃写散文,“是有意识地扩大她的孤立领地的范围,即挖掘更多的语言潜力的努力”,说在茨维塔耶娃那里,“诗歌的思维方式植入散文作品,诗歌延伸成散文”(布罗茨基《诗人与散文》,王希苏译)。穆勒的这些作品,也正如此。它们甚至比许多分行文字浓缩了更多的诗的精华。“一颗热土豆是一张温馨的床”,一般的散文作家会这样说话吗?恐怕他们做梦也不会。“‘我们可以自由活动。’这是其中一个妇女的话。这话什么意思。拴在长绳子上的自由。”这最后的一句是多么“酷”!它一下子打开了我们的存在之思。德国汉学家、诗人顾彬在我面前,就曾多次赞叹穆勒的语言。不仅是语言,还有那种诗一般的结构和写法。如果说一般的散文以其线性的陈述“牵着读者的手”,穆勒的这些散文则是“连推带拉”式的——它们充满了诗的断裂、跳跃和出乎不意的置换。如“旁边桌子上的国家”,它本来是在维也纳车站咖啡店里瞅见的“旁边桌子上的那个男人”,随着喇叭播报前往布加勒斯特的火车进站,随着记忆的袭来和一种痛苦的辨认,它最后竟变成这样一副“诗的特写”了。

的确,这不仅是一位无所畏惧地言说着真实的作家,也是一位“以语言为对象和任务”的作家。在她的散文中如同在她的诗中,她挖掘着语言的潜力,也充满了东欧式的“词语游戏”。房间里挂着的那些照片,“您千万不要说是马克思,”“您千万不要说是铁托,”“这些都是我们斯洛文尼亚的民族诗人!”物质匮乏,商店里没有肉可卖,只有熏猪蹄作为替代品,但那却不是猪蹄,而是苏联老大哥的“体操鞋”!如此等等,词与物之间的固定关系脱节了,或者说被瓦解了,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

王承云作品·L先生 200×150cm 布面丙烯 2008

她的长篇随笔《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谈的就是她在罗马尼亚成为一个作家的语言经历,它使我深感亲切,也给我带来了诸多启示。德语为她的母语,“它是不经意间产生的一种天赋”,但是,“在迟来的异域语言打量下,原本天然而唯一的语词世界中,它的偶然性悄然闪现。”在学罗语的头两年,她也深感困难,罗语就像“口袋里的零钱”不够用。然而随着时间,“事物因为这全新的语言而生出不同的面貌……罗语的燕子,rindunica,‘小排排坐’,一个鸟的名字,同时也在描述燕子黑压压并排坐在铁丝上的情景。在我还没有接触罗语的时候,每个夏天,我都会看到这样的风景。我慨叹人们能如此美丽地称呼燕子。”

这两种语言的相遇,“成全”的是她自己对语言的敏感和惊异,还有她那神秘的听力,“村里的方言德语说:风在走;学校的标准德语说:风在吹;罗语则说:风在打,叫你立刻听到运动的声响……德语说:风躺下了,是平坦的、水平的;罗语说:风站住了,是直立的、垂直的。”就是以这样的听力,“忽然有一天,罗语就变成了我自己的语言。不同的是,当我――我也不情愿这么做――不得不用德语词汇和它们做比较时,罗语词会睁大了眼睛。它的纷杂具有一种感性、调皮、突如其来的美。”

当然,穆勒一直是在用她的母语写作,但是“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罗语早已内在于她的思维了。让我难忘的,是她对“百合”这个词的谈论。百合在罗语中是阳性,在德语中为阴性,“人们在德语中和百合女士打交道,在罗语中和百合先生打交道。拥有两种视角的人,二者在头脑中交织在一起,它们分别敞开自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荡着秋千,荡进对方的身体去。……百合在两种同时奔跑的语言中变成了什么?一个男人脸上的女人鼻子?一个长长的淡绿的上腭?……它散发来和去的气味,还是让我们嗅出超越时间之上的停留?……双体百合在大脑中无法停歇,不断讲述着有关自己和世界出人意料的故事。”

这种独特的语言经历,暗含着一个作家成长的秘密,暗含着赫塔·穆勒之所以成为“赫塔·穆勒”的秘密,也暗含着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某种文学趋势。的确,这是一朵奇异的“双语百合”。只不过它不是语言学的温室里的产物:它扎根于历史的痛苦的土壤。它以“赫塔·穆勒”的方式绽放着。

写到这里,我就不禁再次想起这位女作家在《空中酝酿的往往不是好东西》的结尾处所描述的她告别罗马尼亚的情景。那是她命运的转折点,对她来说,那也是永不消逝的过去:一个小小的边境火车站,“登上列车前的最后一次威胁是:不论走到哪儿,我们都找得到你,然后我像一件无人大衣坐在了火车上,感觉又一次走进他们布置好的圈套。火车呜呜叫着。那是二月,夜幕早早落下的傍晚。雪花顺着铁轨悄悄地将白光向前推进。火车的确是火车,我们的确坐在火车上,但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

王承云作品·不离不弃 200×150cm 布面丙烯 2009

“列车驶入匈牙利。铁路两旁是匈牙利的越冬草,是匈牙利的雪花,和匈牙利的街灯。天亮以后,是奥地利的天空,奥地利的鸡鸣,奥地利的篱笆和杨树。和列车一起行进的周围的一切,似乎还没有进入自由之地……边境使人们违逆风景,违逆头脑和自然理性。但首先,有它就很好,否则我无法在延续的风景中到达另一个国度……已然是奥地利的杨树掠过我的双眼,用它的小提琴为我大脑的第一站自由演奏一曲风之歌: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找得到你。”

就这样,那久久压抑的、足以把一个人击垮的音乐终于响起来了。让它也一次次为我们演奏吧。的确,赫塔·穆勒女士,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住在“头发打的结中”还是在“双语百合”里,我们都找得到你,我们也愿意去找你!

策兰与海德格尔的对话之路

在策兰研究中,策兰与海德格尔的关系一直是一个热点。他们一个是里尔克之后最有影响的德语诗人,一个是举世公认的哲学大师;一个是父母双亲惨死于集中营的犹太幸存者,一个则是曾对纳粹政权效忠并在战后一直保持沉默的“老顽固”。因此他们的关系不仅涉及到“诗与思”的对话,还紧紧抓住了战后西方思想界、文学界所关注的很多问题。的确,只要把“策兰”与“海德格尔”这两个名字联系起来,就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

王承云作品·轮回 600×200cm 布面丙烯 2010

王承云作品·水患 200×600cm 布面丙烯 2009

詹姆斯·k·林恩是对的,和其他的研究相比,他的这本《策兰与海德格尔:一场悬而未决的对话》(李春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把研究的焦点和“故事”的重心放在了策兰身上,并且他看到:策兰之所以受到海氏的影响和吸引,完全是有自身根源的,“在策兰逐渐成长为一名诗人的过程中,在没有阅读海德格尔的情况下,他已经是一个正在成长的海德格尔了。”在1948年为超现实主义画家热内所写的《埃德加·热内与梦中之梦》中,策兰就这样宣称:“我想我应该讲讲我从深海里听到的一些词,”这还是策兰第一次发表他的艺术观,“我越来越清楚,人类不仅仅在外在生命的链条上受苦,而且也被堵上嘴巴以致不可以说话……那些自从远古时代就在内心深处竭力争取表达的东西,也伴随着被烧尽的感觉的灰烬,而且不止这些!”

策兰所面对的,也正是海德格尔哲学一开始就面临的任务:变革和刷新语言,由此革新对存在的思考。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把目光投向荷尔德林、里尔克、特拉克尔等诗人,“诗歌是源始的语言,即处于发生状态的语言”。他要回到这种“源始语言”中,也即从传统哲学中摆脱,回到存在的未言状况。

可以说,这就是这场相遇或对话的最初的交汇点。只不过策兰所说的“灰烬”,不仅是现代诗歌表达困境的一个象征,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奥斯维辛所留下的“灰烬”。他一生的写作,就是要接近这个“灰烬的中心”。而这,不用说,正是海德格尔所一直回避的。

显然,在最初,策兰在维也纳时期的恋人、当时正在撰写“批判地吸收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的博士论文的奥地利女诗人巴赫曼,对于策兰更多地了解海德格尔起了促进作用。“我们交换着黑暗的词”,这是策兰写给巴赫曼的《花冠》中的一句诗。他们是否也交换过对海氏哲学的看法?我想是的。在策兰后来写给巴赫曼的一些诗中,就有一些来自海德格尔的隐喻,如《白与轻》中的“风影”,《日复一日》中的“一个明日/跳入昨日”——它几乎马上使人想到海德格尔的“死亡的先行性”!

回到林恩的研究,他不仅根据策兰的生平资料和作品,也根据策兰在他读过的20多种海氏的著作如《存在与时间》、《林中路》、《何谓思想》中留下的各种标记,来研究策兰对海德格尔的吸收和思想对话。海德格尔如此吸引了策兰,一是他的“存在主义”哲学,一是他对荷尔德林、里尔克等诗人的阐释、他由此所提出的“诗人何为”等重要命题、他从哲学层面所揭示的在、思、言、诗的关系,等等;另外,在海氏的全部思考活动中所贯穿的“诗性”敏感、独特的哲学隐喻及其语言表述方式,也深深吸引了策兰。以下摘出一些策兰在阅读海氏过程中划出、标记的句子:

“此在在本质上就是与他者共在。”

“任谁也不能从他人那里取走他的死。”

“如果人类想要再次接近存在,他就需要首先学会存在于一种无名的状态中。……在说话之前,他必须允许自己被存在言说……”

“不是我们在和词语游戏,而是语言的本质在和我们游戏。”

“诗人并没有发明这首诗特有的东西。它是被赐予的。他服从并跟随着这种召唤。”

“今天我们说:存在把它自身献给了我们,但是,如此一来,同时,他在本质上又退却了。”

如此等等,或是直接激发了策兰创作的灵感,或是引发了他自己的思考——或者说,他不得不让海德格尔来到他的头脑中思考。总之,海德格尔的影响已渐渐渗透在策兰的创作和思想活动中,1958年在接受不莱梅文学奖的获奖致辞中他一开始就讲:“思考(Denken)和感谢(Danken)在我们的语言里同出一源,并合二为一。只要溯源而上,就有以下词语含有以上两词的意义:‘想念’,‘挂念’,‘纪念’,‘虔诚’等等。请允许我因此感谢你们”。这显然就是一种对海德格尔之思的反响。另外,策兰在这里说的“我们的语言”,也显然不是他所属的东欧犹太人所讲的混杂语言,而是由海德格尔所确立的荷尔德林——里尔克这一路“正宗”的德国诗性语言。他显然很希望他能加入到这一诗性传统中来。

即使在同友人谈他从事的诗歌翻译时,他也这样说:“这是一种练习。它们都是练习。如果我可以借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那就是等待语言向我说话。”

总之,海德格尔的音调,在策兰的作品中处处发出回响。海德格尔的影响,对策兰由早期的超现实主义抒情诗,转向一种德国式的“存在之诗”,起了重要、深刻的作用。

但是,策兰对海德格尔并不是盲目、无条件接受的。他坚持从自己的根基出发。比如说,在1958年对巴黎福林科尔书店的回答时他这样谈到写作:“它不美化,也不促成‘诗意’;它命名,它确认,它试图测度被给予的和可能的领域。真实,这永远不会是语言自身运作达成的,这总是由一个从自身存在的特定角度出发的‘我’来形成其轮廓和走向。现实并不是简单地在那里,它需要被寻求和赢回。”可以说,这至少是对海德格尔的“语言是说话者”的一种必要的补充或修正。

海德格尔与纳粹的历史关系显然是策兰的一个无法克服的障碍。只不过,策兰并没有因此而盲目否定或轻视海氏的哲学思想。策兰的朋友、哲学家奥托·珀格勒回忆说,策兰曾在他面前为海德格尔的后期哲学辩护。就策兰的读书标记来看,除了对海德格尔的诗学,他对海氏对现代技术的批判也很认同。海氏很早就对日益扩张的现代技术和工业文明提出了质疑。耐人寻思的是,这位对历史一直保持沉默的人,1949年在一次讲演中还把工业化了的食品生产同集中营联系在了一起,“本质上同尸体和毒气室的生产一样”。他的一句广被引用、耐人寻思的名言是:“技术的白昼是世界的黑夜。”的确,正如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在《海德格尔传》(靳希平译)中所说“海德格尔关于技术的思想触及到时代的恐惧”。他还认为海氏对“技术统治”的分析伴随着对“趋向于权力意志”的历史的反思,“或公开或隐含地包含了对‘奥斯维辛’的批判。”

虽然这种看法不免会引起争议,但很多人包括策兰的确对海氏抱有这样的期望。

林恩的这部专著于2006年首次出版,虽然他声称要根据已掌握的全部文献资料,就策兰与海氏的关系“给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更完整的故事版本”。但现在看来,它并不那么“完整”。2008年德国出版界的一个重要事件是巴赫曼、策兰书信集《心的岁月》的出版。这部书信集共收入策兰和巴赫曼自1948年至1967年间的196封书信,它本来要到2023年才可以问世,苏尔坎普出版社征得双方亲属的许可,提前十五年出版了。这些书信意义重要,它们不仅是两个心灵之间的倾诉和对话,也是与政治历史有广泛关联的个人档案,其中就记载着策兰拒绝给海德格尔生日庆祝专辑写诗这一重要事件。

1959年8月5日,巴赫曼写信给策兰询问关于海德格尔生日庆祝专辑的事, 表示她对海氏在政治上所犯的错误的看法不会改变,但她愿意给庆祝专辑写点东西,但策兰还是拒绝了。拒绝的原因倒不主要是因为海德格尔本人,而是因为策划者内斯克,“在一年前,我就告诉内斯克,他要先告诉我专辑里有些别的什么作者,再决定是否写文章。然而,他没有那样做,相反,我的名字却出现在名单上”。另外,策兰对专辑中出现的一些“专利的反法西斯分子”实则“并不干净”的名流(如信中提到的著名作家伯尔)也很不屑,“你知道,我绝对是最后一个可以对他(指海氏)的弗莱堡大学校长就职演说及别的行为忽略不计的人;但是,我也对自己说……那些被自己所犯错误卡住、却不掩饰自己的污点,也不表现得好像自己从来都没有过错的人,实在比那些当初就具有好名声(实际上,我有理由质问,所谓好名声的方方面面是什么?)、并在这上面建立起最舒服最有利地位的人要更好。”在再次致巴赫曼的回信中他又强调:“我是不能与这些人为伍的。我只是说过,我希望他,内斯克,如果他在海德格尔75岁寿辰时再出类似的集子,就应该及时告知我……”,信的最后,策兰还这样对巴赫曼讲:“我也同样,上帝知道,不是个‘存在的牧人’”。

这个引语出自海德格尔的《关于人文主义的通信》,其中有“人类是存在的牧人”这样的话。这说明,纵然策兰在态度上绝决,在内心里也很苦涩,但他在思想上却无法摆脱与海德格尔的关联。

依然不改的,是策兰对海德格尔一贯的尊重。正是在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之后,他依然希望海氏能读到他的诗,珀格勒回忆说策兰在那时想把他的一首诗《条纹》赠寄给海德格尔,诗中有这样的耐人寻味的诗句:“眼中的纹影/它珍藏着/一个由黑暗孕育的记号”。

海德格尔是否读到了或读懂了这个“由黑暗孕育的记号”,不得而知,但策兰后来的确送给了他另一首诗。1961年,策兰通过珀格勒向海氏寄赠诗集《语言栅栏》,在题献上写下“这些是一个尊敬您的人的诗”,并附上了这首只有四行的短诗:

荨麻路上传来的声音:

从你的手上走近我们,

无论谁独自和灯守在一起,

只有从手上阅读。

这四行诗出自策兰的组诗《声音》。有人解读说“荨麻路”暗示着基督受难的“荆棘路”,但这太明确。我想它也许出自诗人早年东欧生活的经验(策兰的早期诗《眼睛》中就有这样一句:“我采摘着荨麻/并铲去谚语的阴影”),总之,这是一个荒凉的、多刺的、但又让人深感亲切的意象,隐隐约约的摸索着的“声音”就从那里传来。引人注目的,是接下来出现的“手”的形象。我想,这既是对海德格尔的“思想是一件手艺活”的反响,也体现了策兰对人的存在、对交流的独特体验和期待。在1960年间给汉斯·本德尔的信中他这样说:“技艺意味着手工,是一件手的劳作。这些手必须属于一个具体的人,等等。一个独特的、人的灵魂以它的声音和沉默摸索着它的路。只有真实的手才写真实的诗。在握手与一首诗之间,我看不出有本质的区别。”

“在握手与一首诗之间,我看不出有本质的区别”,说得多好!法国著名犹太裔哲学家列维纳斯在《保罗·策兰:从存在到他者》一开始就引用了这句话,说这样的“握手”是一次“给予”,真正的“相遇”就在这一刻发生。

无论对这样的诗怎样阐释,策兰期待着与海德格尔有一次真实的“握手”,这是可以肯定的。

这样的时刻终于到来,并被铭刻进了历史,它甚至被很多人称为“一场划时代的相遇”,这就是1967年7月25日策兰与海德格尔在弗莱堡托特瑙山上的会面。该年7月24日,策兰应鲍曼教授邀请赴弗莱堡大学朗诵。在这之前,鲍曼给海德格尔寄上书面邀请,海德格尔随即热情回信:“我很久以来就想结识策兰。他远远站在最前面,却常常回避与人交往。我了解他的所有作品,也了解他自己从中摆脱出来的艰难的危机。”海氏不仅欣然接受邀请,在策兰到来之前,他甚至到弗莱堡书店走了一趟,请他们把策兰诗集摆在书店橱窗最醒目的位置。这使我们不禁想起了他那句著名的话:“我们这些人必须学会倾听诗人的言说。”

弗莱堡大学的朗诵会上,听众如云,而德国的“哲学泰斗”就坐在最前排认真地聆听。在策兰精心选择朗诵的诗中,有一首《剥蚀》,该诗的最后是:

等待,一阵呼吸的结晶

你的不可取消的

见证。

“见证”,这真是一个对战后的德国人、尤其是对海德格尔来说具有刺激性的词。他们的这次相遇,仍处在历史的阴影里。朗诵会后,有人提议合影,策兰不愿意。但海德格尔仍热情地邀请策兰第二天访问他在弗莱堡附近托特瑙山上的小木屋。策兰本来不愿意去,他对鲍曼说和一个很难忘记该人过去的历史的人在一起感觉很困难,但他还是去了。他们在山上小木屋谈了一上午。他们在一起究竟谈了些什么,至今仍无人得知。人们只是看到,这次会见竟使一向忧郁沉重的策兰精神振作了起来。

在小木屋的留言薄上,策兰写下了“在小木屋留言薄上,望着井星,心里带着对走来之语的希望”。回巴黎后,又写下了一首题为《托特瑙山》的诗,并特意请印刷厂制作了一份收藏专用版本,寄赠给了海德格尔本人。下面即是这首著名的诗:

金车草,小米叶,

王承云作品·十月颂歌 200×450cm 布面丙烯 2009

从井中汲来的泉水

覆盖着星粒。

小木屋里,

题赠簿里

——谁的名字留在

我的前面?——,

那字行撰写在

簿里,带着

希望,今天,

一个思者的

走来

之语

存于心中,

森林草地,不平整,

红门兰与红门兰,零星,

生疏之物,后来,在途中,

变得清楚,

那个接送我们的人,

也在倾听,

这走到半途的圆木小径

在高沼地里,

非常

潮湿。

这是一首“即兴写生”或“抒情速记”式的诗,却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众多不同的解读。

我本人曾访问过海氏小木屋,它处在托特瑙山上一个雄浑、陡峭的开阔斜坡的上端,几乎就要和黑森林融为一体。海氏夫妇于1922年建造了此屋,他的许多著作都写于此地,后来在弗莱堡任教期间,他经常怀着“还乡”的喜悦重返山上小屋。也许正是在此地,“海德格尔使哲学又重新赢得了思维”(汉娜·阿伦特语)。因此我们不难想象这次造访给策兰带来的喜悦。

“金车草,小米叶”,诗一开始就出现了这两种花草。策兰对地质学、矿物学、植物学等等一直很关注,并很擅长把它们转化为诗歌的资源,海氏后来就曾经告诉伽达默尔,就在黑森林中,策兰所知道的植物和动物比他还要多。但是用在这里的“金车草,小米叶”,不仅出自当地景物,还有着更丰富的联想和隐喻意义。首先,这两种草木都有疗治瘀伤和止痛的效用。金车草的浅黄色,还会使人想到纳粹时期强迫犹太人佩带的黄色星星。小米叶,据林恩的考察,在策兰早年写于劳动营期间的诗中也曾出现过:“睫毛和眼睑丢失了小米草”。而现在,这种带有安慰意味的花草又出现了!

王承云作品·软中华 200×150cm 布面丙烯 2010

同样,“从井中汲来的泉水/覆盖着星粒”,也暗含着某种重返存在的“源始性”的喜悦。在小木屋左侧,有海氏夫妇亲自开凿的井泉,引水木槽上雕刻有星星。很可能,策兰像其他的来访者一样,畅饮过这久违的甘甜、清澈的泉水。

“题赠簿里/——谁的名字留在/我的前面?”这一句也很耐人寻味。策兰深知海氏的重要位置,他是思想史的一个坐标,也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重要一环。他也许知道他的朋友、法国著名诗人勒内·夏尔在他之前曾来访问过,但是,是不是也有一些前纳粹分子来这里拜谒过他们的大师呢?

但无论如何,仍有“希望”存在。“走来之语”,让人想到海氏《在通向语言的途中》中谈到的“走来的神”,还有他的著名短句“不是我们走向思,思走向我们”。值得一提的是,在1967年曾寄给海氏本人的第一稿上,“一个思者的/走来之语”后面还有“(莫延迟之)”这句补充语,在后来收入诗集《雪部》时,这句补充语删掉了。那么,策兰对他面对的“思者”有何期望?什么可能是他期待的“走来之语”?法国著名哲学家拉巴尔特在他论策兰的讲稿集《作为经验的诗》中猜测是“请原谅”,但他在下一讲中很快修正了这一点,“我这样想是不对的……认为请求原谅就足够了是不对的。那是绝对不可原谅的。那才是他(海氏)应该(对策兰)说的。”

当然,也有另外的解读。在2001年9月4日在北京大学所作的论宽恕的演讲中,德里达针对波兰裔法国哲学家杨凯列维奇提出的“不可宽恕论”(“宽恕在死亡集中营中已经死亡”),主张一种绝对的无条件的宽恕。在这次演讲中,德里达就引证了策兰这首诗,认为这首诗是一种“赠予”,同时它也是一种“宽恕”(见《德里达中国演讲录》,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

这些不同的解读各有侧重,也各有道理,但都不是定论,接下来我们读到的是:“森林草地,不平整,/红门兰与红门兰,零星”。这即是写景,但也暗示着心情。策兰写这首诗时的心情,正如那起伏的“不平整”的森林草地。

至于“那个接送我们的人”,林恩把他解读为接送策兰去托特瑙山的司机,的确,他参与了、见证了这次历史性的会见。但是否也可以理解为海德格尔本人呢?他邀请诗人来访并陪同他漫游草地、森林、峰顶,在隐喻的意义上,他也正是那个在存在的领域“接送我们的人”。而他“也在倾听”。“倾听”用在这里,一下子打开了一个更开阔的空间。它首先使我们想到的是沉默。因为没有沉默,就没有倾听。海氏本来一直关注声音与寂静、存在与命名、言说与沉默的关系,他的哲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沉默的倾听。我想,这是海氏哲学中最为策兰认同的一点。这样一位思者,在会见策兰时,他可能和策兰一样,变得更为沉默了(这正如他在后来写给策兰的信中所说“从那时起,我们交换了许许多多的沉默”)。正是这沉默,相互交换的沉默,造成了他们的倾听。

王承云作品·信仰 200×300cm 布面丙烯 2010

至于诗最后的“这走到半途的/圆木小径/在高沼地里,/非常/潮湿”,把这首诗推向了一个更耐人寻思的境地。“圆木小径”,可能有意取自海氏一本小册子的名字,“走到半途”,也让人联想到海氏的“在通向语言的途中”。而这“走到半途的/圆木小径”,通常被理解为是通向对话之路和和解之路,但它“非常/潮湿”!诗的暗示性在这里达到最充分的程度。它暗示着对犹太人大屠杀之后民族和解的艰难(实际上,策兰本人对德意志/犹太“共存”甚或“重归言好”的可能性愈来愈不抱希望),暗示着创伤的难以弥合。不过,从普遍的意义上,它也暗示着人生的艰难、思想的艰难以及通向语言之途的艰难。

就在这次历史性会见之后,他们仍有见面和通信往来。在收到策兰赠寄的《托特瑙山》的收藏版后,海氏给策兰回了一封充满感谢的信,信的最后甚至这样说“在适当的时候,您将会听到,在语言中,也会有某种东西到来,就像诗歌对您说话一样”。在1970年春,海氏甚至想带策兰访问荷尔德林故乡,为此还做了准备,但他等来的消息却是策兰的自杀身亡。

这就是这个“故事”的悲剧性结局。著名作家库切在关于策兰的文章《在丧失之中》中这样说:“对拉库—拉巴尔特来说,策兰的诗‘全部是与海德格尔思想的对话’。这种对策兰的看法,在欧洲占主导地位……但是,还存在另一个流派,费尔斯蒂纳(美国学者,策兰传的作者)明显属于该流派,该流派将策兰作为本质上是一个犹太诗人来阅读……”“在法国,策兰被解读为一个海德格尔式的诗人,这就是说,似乎他在自杀中达到顶点的诗歌生涯,体现了我们这个时代艺术的终结,与被海德格尔所断定的哲学的终结可以相提并论。”

“故事”结束了吗?结束了,我们听到的不过是回声——而那却是永无终结的回声。

王承云作品·2009101 200×450cm 布面丙烯 2010

[注:文中策兰的诗论、诗、通信和一些研究资料,大都为笔者自己所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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