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属于文化的事物
2011-11-21杜爱民
杜爱民
残酷的吃
中国文化也可以被看作是尚食的文化。吃贯通于古今,统摄纲目。早年孙中山先生以为国家虚弱,拿不出什么可资在人前炫耀的,食文化断可在世界上光大。文人们觉得了生活的混乱,唯音乐和碗中的菜肴,尚有与人生同构的静幽意味,相融而相济。
文化是个大且无当的东西,在其中证实证伪,皆会有所得,广泛又宽博。明眼者绝不在文化光滑的表皮上较劲,只在隐显露蔽之间体会真谛。将残酷当做娱乐,不是文化的新发现,人身体之中潜藏的天性与好奇,无形中使不少人都成为喜好残忍血腥的看客。
鲁迅先生索性将中国的文明看作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筵宴。中国者只是筵宴的厨房。自从有文明以来,人们便在其中吃人,被吃。
读鲁迅先生的《灯下漫笔》,最后的结论可落脚在吃人和被吃之上。倘若文化也能被当做酒池肉林,在其间谋食,享乐的只能是食客,被食者多成了刀下鬼,案板上的肉。文化吃人或惯性吃人,远比赤裸裸的人吃人更加隐蔽而不易察觉。吃人者不以为是在吃人,被吃者没痛痒,也没有拿着热馒头蘸人血的腥淋,所以更残暴,危害更大。
用文化吃人或杀人,绝不是中国历史的独有特色。世界列强发动战争,不会说目的是为了杀人或吃人。伊拉克战争是为了反恐和人类的普世价值,盛名之下,无数的人头已经落了地。
夫礼之初,始诸饮食。从饮食的行为当中规约出礼仪廉耻,等级尊卑,进而形成微观的权力效应在人群之中的广泛运作,最终达成统治所需的平衡,其根源概因人与动物都共同拥有的吃的原始本能。对人的统治便也由此而生,并且伴随着人的历史全程。西方的历史中,也有通过调节人的饮食和起居,进而塑造在权力面前完全驯顺的肉体的思想和经验。对兽的驯养与对人的统治,道理完全相同,支撑点只是在一个吃上。从吃开始,再回到吃上,就不难理解世界上的事情。
既能非常残酷地吃着,又还心安理得,在我们的眼里已经见怪不怪,司空见惯了。把身体贬低为肉体,人就同动物没有差别了,更谈不上伦理。
在饮食的历史中,实际人吃人的惨状并不只存在于远古的蛮荒时代,也不因文明的进步就自然地消亡了。婴儿的身体和胎衣,都被拿来用作治病养生的灵药。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欲望是不灭的烈火。到如今除了板凳腿未见入口的记载之外,怕是能见和想到的东西,都被人通吃过了。
对人尚且能下口,其他便自不待言了。据说从前在江南调羹,有将活鱼倒悬在滚沸的汤锅上,倾尽其口腹的津液炖汤,鲜淡味至,鱼则弃之不食。一碗汤需耗活鱼百尾,并且鱼的挣扎愈痛苦激烈,汤的味道便愈发出奇地好喝。
残忍出美味。著名的“鲈香馆烹驴”,《青稗类钞》中有记载:以草驴一头,豢之极肥,先醉以酒,满身拍打。欲割其肉,先钉四桩,将足捆缚,而以木一根横于背,系其头尾,使不得动。初以为百滚汤沃其身,将毛刮尽,再以快刀碎割,饮食前后腿或肚,或背脊,或头尾肉,各随客便。当客下箸时,其驴尚未死绝也。
残酷也能增加食欲。食猴脑时,哀猴的嘶喊益于增加食欲。于是先要拿刀剃毛,铁椎破头骨,热汤灌顶,才有入首探脑之说。在猴的哀声中,食客只能吃一两勺而已,感觉不到尽兴。这是残忍在作祟。
残酷其实是人身体固有和渴望的东西,属于内化于身体之中更为飘忽不定的领域。吃在生命的源头展现这一暗藏的秘密,告诉我们每个人所拥有的身体,原本就是一部欲望生产的机器,远比我们的想象还要复杂很多。在吃的本能之中,人们排斥的东西,恰恰是人们更加想要得到的东西。关于残酷的吃法,不乏有心人仍在按图索骥,陶乐于血淋淋的满足里。
口腹之欲对于残酷的需要也是必然的需要,它处于维持生命的食物需要之外,清晰明白地在吃的行为之中被赋予了血的颜色。残酷性不是无意为之的。它也不是酷刑,断头的场面,而是对支配和制造痛苦意识的顺从。残酷的本质是对残酷的沉默。这种沉默比时间的暗夜显得还要漫长。对人而言这还是双倍的残酷:明知其有却麻木不仁,无能为力,不敢反抗;反而泡在其中,自娱自乐,导致新的无际的残酷不断产生。
口齿淹没、吞噬、撕咬,咀嚼。让这个世界下沉、坠落,在胃里汇合。张开的大口,某些时候就像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口和现实世界的镜子,被它映照的东西,被它展示的东西,多么的微不足道。这一切,或许我们已经看见,但仍无法全部说出,唯有诱惑挑逗等等的机制才能将它洞穿。
脱衣舞:另一种身体的戏剧
在舞台中央,脱衣和舞蹈使身体变成了一架表演的风琴,不断地伸张,又慢慢地折叠起自己。一体多面,既向外展开,又不断地朝内收缩,这便是经由脱衣舞所打开的身体褶皱所呈现的谜语结构。
从衣服当中被剥落出的身体,是不能归入任何主体的身体;一种超越性别和善恶临界之外的“非人格的身体”、抽象的身体、神的身体。
脱衣舞是这样一种关于身体的戏剧:在脱与舞的过程中,最终才使身体显露出它非人格化的特例,展现出一种在皮肤表层的复杂系统的操作,为身体注入诱发幻想的刺激因素和令人费解的密码。让身体被一种色情和欲望的理想所穿越。
通过一系列精心的设计,脱衣舞改变了身体之中自主力量的运动方向,让身体依照快感的原规和色情的价值,被重新发明,被重新塑造。舞台就像是一个偌大的祭坛,身体被摆放在了上面,像是供桌上的祭品,像是装满快感和诱惑的容器,被用来观赏和享用。
与时装表演完全不同,身体在脱衣舞表演中,不再担当衣服的载体,而是在自身之上,直接展露自己,表演自己。剥落掉裹束的外衣,更加直露地展示身体这个主题:它的姿态,它的玻璃化的皮层,它的一系列的举动,让身体的表演始终都处在舞台的核心,都服从一种身体消费转向的功能需要。创造一个快感的身体,还需创造出对于身体快感的享用,这便是支撑脱衣舞背后,身体叙事的动力性源头。
身体从来不就属于我们每个人自己。人需要在生存中不断破解与自身关系之间的永久之谜。需要认识和看清我们全部的生存秘密、我们的恐惧、担忧、耻和罪感的意识,全部出自身体的不同器官。那些未竟之物,那些尚未显露的东西,并非只偃卧于大地的尽头;那些沉睡的潜能和力量,也绝非只借助自然存在的某个物象而藏诸于其间。身体乃是人的一切源头性的东西。在脱衣舞提供的消费性身体描述与展示里,身体被打造成了一件“无法入怀的东西”,正是这件与现实完全相反的东西的色情效应,被拿来当作身体戏剧的元素,编排到了脱衣舞的整个进程中,才使一场一场的脱衣舞得以不断上演,才使得身体作为另一种戏剧,展开了它独特的维度,重新定义了在它之上关于性的幻想规则、角色与载体。
在脱衣舞塑造的对于性的幻想中,各种各样的眼光前来搜寻着自己所需的东西,并且按照脱衣舞所提供的“情节”与线索,来建构服从色情幻想的身体,然后再将各自对于身体色情形象的反射,投注到舞台之上的谜语图像中去。台上台下,如此不断地反射,推高了色情效应的抬升。
脱衣舞是在空中阁楼上上演的戏剧。它在梦与现实的两极之间,不断来回地操作身体,让身体处在一系列极顶对立的两可中间。忽而为一,忽而为众;若明若暗,若隐若现。身体就像被悬挂在杆子上的旗帜,时而被阵风吹展,极尽伸张自己之上折叠的皱纹,时而又顿首低垂,纹丝不动地被钉死在时间的背景当中。
由脱衣舞构成的戏剧表明:我们不了解自己的身体,也从未按照自己的个人意志,对它进行过任何个人的改造。身体作为生命承载的存在事实,一直都是以他者的面孔出现的。现在脱衣舞女正在她身上,展演着那个他者:诱惑的他者,情欲的他者。她认识那个与她距离如此之近的那个她拟仿的人吗?脱衣舞女自己在表演,却又代替他者和别人,来同自己一起表演。
脱衣舞女身上充满着相向的张力:她既是舞女,又是女神;既在台上自虐,同时又是受虐者。既是客体,也是主体。既是自己,还是他人。没有这些自相矛盾的因素组成的推动力,脱衣舞女便失去继续表演的理由。一旦她来到台下,回归现实,也就意味着她与她所担当的角色告别,她就回到了从前她身份的单一性中了。
脱衣舞同消费时代任何吸引眼球的事件相似,都有经济方面的考量,都是在通过一种身份的政治,来寻求身体消费和身体治理合理性的理由,引导人们进入一个“体面”的,对于无性快感的体验。
在舞台上,脱衣舞女,不仅是“在太空中跳舞的女人”,同时,还是自己身份和资格的囚徒,是一个符号化的色欲身体。她必须不断通过各种色情化的抚摩,来驱赶自己身体中那个原有的自己;她必须暂时放弃做自己的权力,才可以在台子上跳舞。不像妓女,妓女在现实中从不接受消费对于她们身份的诈取。
脱衣舞女的所作所为,并不见得比妓女更加“体面”。妓女的直接目的是为了将他者吸引到自己身体当中来,脱衣舞女则必须将自己的身体打造成禁地,并且,只许参观,谢绝造访。妓女给出性需要的满足结果,脱衣舞女尽量制造着这一过程,并且把这一过程投射到因自己的表演所产生的镜像之中去,让身体的镜像来满足性幻想之所需。在脱衣舞舒缓漫长的节奏中,舞蹈者遭受的剥夺更加全面系统完整,程度更残酷:她必须给出自己的全部,给出他者所需的一切,同时,还意味着所有的他者不能给予她什么。她要给出自己全部的超验性,才能合乎观赏者的口味。在脱衣舞表演中,商业资本的无形之手,不再紧紧握住女性性别差异的命门,不再直接实际的不加区别地针对性器官的组织功能,也丝毫不再具有表面上的强迫性。色情的梦幻工场生产的利润,似乎要比卖淫的行业来得“道德”一些。
实际的情况则完全相反:差别只是关注的对象,关注的内容和手段,发生了变化。妓女作为妓女,在受消费权力支配的过程中,并不需要改变自己的性别身份,而脱衣舞女在舞台上,扮演着两个人的角色,是一个中性人和双性人。她要在由自己的舞姿所组成的镜子里面,不断复制和转换女人“梦中的身体”,并同它们相互重合,呈现身体“变化的裸露”,“成为光荣的无性身体透明的、光滑的、脱毛的色情物质。”
真人秀式的虚拟化心理消费、提供创意性的概念消费等等,体验经济,让脱衣舞所带动的身体戏剧,真假难辨。
在身体被用作观看的历史中,昔日上演的戏剧表现的是身体的血腥,而在今天,身体的色情,取代了原有的一切。我们正处在一个依靠欲望生产现实的时代。消费权力披着各种虚假的外衣,打着关心人们生命的旗号,来实施柔性的残暴。过度消费,是当代生活的洪水猛兽,是今天人们面临的大敌。在这样的现实中:“我们会遇上善良意志的暴政,被迫必须和他人一样思考,受一种教育模式的支配”的情况,像脱衣舞女一样,在台上,在自己与理想的角色之间,被驱赶得无处可逃。
从前,向身体灌输残忍所导致的恐惧,一直都是规训身体的一方良药,而现在,则要让它享乐,让消费的醉生梦死,打消掉身体中任何反抗的念头,让身体在消费中安乐地死去。
身体的色情价值,是两种治理身体方式的转换器,而色情与暴力,也最容易在其中结合在一起,最容易产生视觉上的冲击力,更适合拿来作为看的对象。
色情价值的源头,就根植于身体之中,比暴力更具说服力。如果说,对于身体的治理,之前的历史,属于一个更为文明的规训的时代,那么在脱衣舞折射的光晕里,已经没有了丝毫这方面的影子。脱衣舞的力量,来自身体的内部,它对于身体的治理已经无需借助外力的教说,也早已不必通过威胁其中的生命存在,便能达致所需要的目的。脱衣舞展示的身体之外,就是身体之内。经由它的演示,身体自发性的原欲,同消费对于它的利用,合而为一了。所有在舞台上由舞姿引起的带动,都是台下观看者身体内部自主蒙生的期待或念头。
脱衣舞之中隐含着这样一种对于身体的看待:即身体在消费面前,就是一部机器,可以忽略不计其中生命存在的事实,也可以不顾之前话语和各种制度对于它的建构,只需一把钥匙或一个按钮,身体机器便会闻鸡起舞,身体这个在消费眼中的色情物质,就会重新活过来。脱衣舞始终让身体保持着它的“零”度状态,既不让它遭受痛苦,又不使它失去自我的尊严;既不中断它之中生命自然生长的进程,也不在精神层面上烦忧它的心灵。它所达成的对于身体的调节效果,是在身体的享乐中完成的,再也不需要身体遭受受难的经历和自毁的过程,便可使它重新回到它的“零”度状态,但这个“零”,是经由消费分解之后,处在消费等号右方的“零”,已经不是身体自然状态下的“零”了。
如果把人类调节身体的历史重新作一划分的话,身体惩罚的历史和身体规训的历史之后,人类今天已进入到了一个身体消费享乐的历史当中了。这一历史,在脱衣舞组成的戏剧中,偶然地显出了它的原型。舞蹈的脚步,就此跨越了横亘在人们面前的那道门槛,祸福之后也将系于女人“在太空里的跳舞”,而不只是按照以往的圣人为我们创造的学说,拟定的人格,来按部就班地行事。身体不是场所,不是价值的载体;现在身体是一部会跳舞的机器、是一部正在上演的、来自内部的表现戏剧。
每当我们的脑海中映现出身体形象时候,便会看到一团缠绕在它周围的东西。这些紧盯着身体的东西,为身体营造了生存的外部空间,从军队、警察、监狱,到学校、工厂和各种媒体。今天,就连百货公司和娱乐业,也都加入到了其中,所有这一切,无一不参与到了身体治理的行列中去,都在操作其中规律的重复与差异。脱衣舞仅仅只是一个消费顶端的身体特例。
身体在这样的现实中,充满了吊诡、偶然和断裂的变化。点燃其中的情欲之火,唤醒沉睡在它之中的色情幻想,正是从这一点开始,舞女开始了她的起步跳舞。
身体自诞生之日起,便带着它固有的缺陷和无法根除掉的东西,在它当中,有着一股不断生成的盲目本能的力量。这力量从一开始就被严加看管、小心提防,生怕它释放出来造成祸患。各种各样在身体四周围绕的东西,也使身体时刻都在同自己偏离。它们遵循着同一种规律,都是给出一个理想的身体、标准的身体,然后在身体上之区格出各自管制的区域,包括生命的区域、灵魂的区域和色情区域,再在身体之上,刻写下这些标记,迫使现实的身体,向理想的身体看齐,进而在两者之间,反复操纵。
脱衣舞所反射的身体治理技术,已经不属于管束的范畴了,而是一种调节的技术,更加注重身体力量的释放,并在此基础之上,调动身体力量的节奏,控制它的收放,不再一味地打击身体本能的势力,也不让它在瞬间里爆发。给出情欲的节奏,就像给出食欲的节奏一样自然。
在脱衣舞中,色情效应的营造,并不意味着脱得越光越多就越好。赤裸的身体,相对于色情看待,其实就是一无所有。色情是分寸感,是节奏感,甚至是对于光感的刻写和把握,它是身体符号复制的点金术。好的脱衣舞就是拿脱与舞在身体之上刻写。
色情在身体之上,是处在断裂、边缘和化成碎片的东西。在舞台上则属于远方、梦呓等等具有召唤力的东西。正如鲍德里亚所言:它始终是第二层皮,而不是最后一层,但总是唯一的一层。
作为还在上演的另一种身体的戏剧,尽管它涉及到对于身体复杂的分裂性的综合,但脱衣舞一刻也没有停止制造人自身的“间离”,不但在舞台与自己之间,也在舞台同观众中间。人被投放到了另一个“流放”地;流放的感觉始终无法更改。永远无法更改的是人在自己身体内部的流放。
明星泪
明星靠扮演别人为生,或者说他的人生通过扮演别人来实现。明星寄生于他所扮演的角色当中,栖身在角色的兴趣、爱好和举手投足里。他让自己像别人一样说话、恋爱和死亡。在确认别人价值的方式里,确认自己对他者的确认和对自己的确认。
在观众与现实世界之间,明星永远只是一个替代物,永远不是他充当的角色本身。有时他也许会超出角色固有的界限,强化角色的行为,突出某一方面的特质,美化外观与言谈,所有这些都无法脱离角色而展开。明星只是一部用来转化和呈现的机器,是复制和模拟的产物,是真实的中间代与过渡。
表演首先意味着屈从。即使最终表演的结果比真实还要真实,都不会与真实本身完全等同。明星通过表演行为与角色趋近,但不可能成为角色本人。他是在对自己的分离中,靠自己的性格特质和天赋与角色之间的相似,来折射角色,体现角色的个性,找到与角色符合的对应。明星在展现自己个性的那一刻,也将自己的个性交给了他的角色,成为角色身上应有的东西。明星在角色的个性中打开自己的个性,在失去自己的个性中又伸张自己的个性。
眼泪是明星充当角色时唯一从他身体里流出的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也是与角色重合后,明星的身体唯一新生出的组织液体。只是在一滴一滴的眼泪中,明星才能够做到:既符合角色的规定,又成为了他自己,证明了他的泪,源于他的眼眶内,是出自他身体本源性的东西。
明星泪是化合生成的结果。角色的死可以模拟,流血可以模拟,唯独眼泪,需要明星自己来流。明星泪可以替别人而流,但它之中,很难区格划分出:哪些是分属于角色的部分。
表演使明星身上暗藏下许多道门,每一道门前都站立着他曾经扮演过的角色,只有眼眶这道门一直是为自己留着,供自己进出。表演实际是明星在自己的身体里寻找门路,寻找自己所扮演的人物在自己身体里的出口与入口,让角色一个个从自己身体当中经过,让角色走在明星的身体为他预设的路上。只有泪,才使明星从自身中涌出。眼眶作为门,始终为明星自己敞开着。
在屏幕上,明星从来没有自己扮演过自己,明星如果自己将自己搬上屏幕,只能是纪实之类的东西,不构成戏剧。明星的生涯,有可能成为迷人的故事,但无需明星从中自己扮演自己。戏剧都是离间的,不仅观众与剧情间离,表演与实际间离,舞台本身也促使间离,而明星在这中间使一切变得更加间离。没有明星居间充当既维系又间离的中介,就不会有艺术的效果,更不会有今天的影视剧。
不断地成为他者,才能不断地确认自己的存在。当明星成功的扮演了他者之后,他的私人空间才会被呈现出来,他的逸闻或趣事,才能引起关注,供人欣赏和消费,他的私人空间,也不再躲藏于自己的身后,而是逐渐走上了前台,他对角色的参与,讲述与演绎,才能随后将自己的皱褶打开。
罗兰•巴特讲:嘉宝的脸是理念。赫本的脸是一个事件。嘉宝的脸尽管美轮美奂,但不是描画出来的,而是在光滑易碎之物上雕刻而成的。明星可以穿上角色的衣服,说角色要讲的话,将脸装扮成角色的脸,但无法在他的眼球上进行雕刻。眼睛是明星成为角色后,唯一为自己保留的东西。这一双漆黑的肉的伤口,是明星最终返回自己的通道,从中流出的泪,包涵着成为角色又从角色返回的过程里的所有秘密。
在角色中,明星以不同的方式落泪,并且在落泪时总有不同的形象。明星被连环的双重生活所套,在其间,他的泪为何而流,什么时候流,还是为别人而流,或是替他者而流,都包涵在因明星的表演所新生的泪的历史当中了。
明星在表演死亡的时候,可以自己不死,但在表演落泪的时候,自己必须流泪。在剧情中,明星以各种方式落泪,人们无法确知:他什么时候是在冲着自己落泪。明星不可以自编自导自演一部以自己为主角命名的影视剧,他不可让自己与镜头每一刻都寸步不离。他生前不可能,他身后也更加不现实。
每一个人的个人史,从一开始就像明星的演艺史,都是一部不断成为他者的历史,一部表演的历史。人的成长和明星的演艺,都受语言的支配和塑造,都是努力再现“神”授之意的实现过程。成为理想的人与成为明星是一回事。人可以用一生的时间,再现他的目标要求的实现过程,但人不可以自己再现自己的死亡,因为生命只有一次。这就如同明星无法再现他扮演的角色自己落泪一样,因为明星和角色各自都会流泪。
没有谁,能在场见证自己的死亡。没有谁,能在别人的眼眶里,再现自己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