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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叫红六的人

2011-11-21黄建国

延河 2011年10期
关键词:谎话大头生产队

黄建国

这个叫红六的人因为小时候头上害赖疮疤,掉光了头发,留下红亮红亮的头皮,又因为排行第六,我们村里人就叫他红六了。红六不忌讳自己的光头,从不戴帽子,一颗明亮亮的脑袋在村里晃来晃去。生产队的时候,红六正当英年,干活是一把好手,赶车,犁地,撒种子,打墙,起圈粪,喂牲口,修水渠,打地畦,拔棉花秆,样样都是行家。他那时的确够威风,胆子大,又仗着自己是贫农出身,经常拿集体的东西,随随便便,如同囊中探物。他大白天竟敢到东壕岸上的苜蓿地里捋苜蓿花回家蒸菜疙瘩,傍晚钻进玉米地挑几个玉米棒子扳下来别在裤带上,大模大样走到菜园摘一根黄瓜咔嚓咔嚓咬起来,还明目张胆砍过渠岸边一棵杨树当顶门杠用。

“我一个贫下中农,头上又无毛,我怕毬什么呀!啊?”

这是红六隔三差五就要说的话。他把眼皮朝上翻翻,一副当家作主人的气派。

生产队每年上缴公粮、购粮之后,到了春上,口粮接济不上,上头又会拨下来一些返销粮。本来是按人头划拨的,但生产队总还要开个会研究研究。

红六是贫协会成员,便说:“研究什么!都是我们贫下中农的!”事情就这样定了,其他成分的社员眼睁睁吃不到返销粮。

有一年冬天,梅开民偷养的一头小猪掉进了井里,如果不及时捞上来,水井就废了。梅开民是富裕中农成分,不敢声张,悄悄找到红六,说:“五块钱。”

红六转一转他白多黑少的眼仁,盯着屋檐不吭声。

梅开民说:“六块。”

红六说:“噢啊。我贫下中农我怕毬什么?头上又无毛。走,用井绳把我溜下去。”

红六这次挣了六块钱,又把那头湿淋淋的小猪掂回家拔毛开膛,吃肉喝汤好几天。当然,他没在生产队大会上揭发梅开民,甚至对梅开民还眯眯眼笑了笑。

不过,肯定有人看不惯红六。

梅二梅大头一直在等机会。梅大头是中农成分,算不上阶级敌人。他祖上有做豆腐的手艺,但早已金盆洗手不再做豆腐搞投机倒把,把磨豆子的石磨盘垫在厕所当拉屎的台阶,因此,他也不怕毬什么。他不服气。他像猫逮老鼠一样等候红六。

有天晚上,队里开会念报纸,学习一篇重要社论。夏天天气炎热,男的敞胸露怀,女的撩起衣襟扇凉风。在电灯泡周围,各种长翅膀的飞虫窜来绕去,嗡嗡嘤嘤,突然,随着啪的一声,爆出一个恶毒叫骂的声音。

“你个驴日下的!”

全队的人都愣了。骂声是红六喊出来的,人人都听见了。

梅大头第一个说:“啊哈,你骂谁呢?”

红六说:“我拍死了一只虫子,在头顶上。骂虫子怎么了?”

梅大头说:“我看,你明明是在骂伟大领袖。刚刚念到伟大领袖的名字,你就骂他老人家是什么什么下的。”

“我,我……我们贫下中农……”

“贫下中农就敢骂领袖么?”

“我,我骂虫子……你们看我的手。”

“骂虫子?谁信?”

红六把手掌伸出来给人看。

梅大头说:“偏偏就那么巧?谁信?啊?谁信啊?我不信。”

红六猛拍一下自己的头说:“我日他妈!”

梅大头说:“啊哈,你又骂上了。我建议,马上批斗反革命!”

众人同声说:“批斗!”

红六有口难辩,头皮越发红亮了。他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刚想再坐下,队长走过来踢了一脚,厉声说:

“站好!”

队长虽是红六的本家兄弟,但在政治是非面前一点也不含糊。两个身材魁梧的民兵很快扭住红六的胳膊,把他架到黑板报前进行批斗。

这件事情之后,红六很是蔫了一阵子。

红六一辈子最终也没能彻底翻身。就是说,他的日子一直过得不怎么样。他到三十开外才从北山娶了个斜眼婆娘,生育一儿一女。那婆娘身体多病,不能下地干活,冬天和春天坐在门前晒晒太阳,四十多岁因肺病而死。红六多年后尽管从仄逼破烂的老屋搬到了新宅,但仍然是土墙和一边盖的土坯房,只把头门楼修建得像点样子。

生产队解散之后,红六在自己的几亩地里精心耕作,粮食略有盈余。他有个毛病,总爱在地界上搞些小动作。一般来说,地界是一道小塄坎,如果占地一尺宽,理应两家各分摊五寸,但红六这边不垒土梁,仍要种上庄稼,灌溉时,那边的水就很容易流到这边的地里。他几乎与所有相邻的人家都因地界发生过争执。

康麦家的地与红六相邻。康麦质问红六:“你凭什么要多种?”

红六扑腾扑腾眼睛说:“我在我自己的地里种,由我哩。我们贫下……”红六没说完这句话,因为他猛然意识到康麦也是个贫下中农。

康麦说:“我们贫下中农你妈的个屄!”

康麦扑过去扇了红六一耳光。两个人扭打了一阵子,被人拉开了。自此以后,没有人再听到过红六说那句话。

红六后来遇到的是金钱问题。他没钱花。他这样的人,又上了点岁数,出外打工已不可能;儿子也不精干,只能蹬一辆三轮车去县城拉几趟脚,顺带捡点破烂卖卖,可总归家里缺钱。不过,红六不唉声叹气,也不摇头跺脚,他站在水渠岸边的马路上怒吼了一声。

“驴日下的哎!”

这一次,梅大头没有听见。梅大头和他的两个儿子日日夜夜做豆腐,哪有闲工夫理会别人的事情。但是,红六这一声铿锵有力的叫骂,却被我们村小学校的王校长听见了。王校长停下了摩托。

“你骂谁哩?”王校长很和蔼地说。

“我想骂谁骂谁。”

“我说,你好像骂自己哩。”

“我爱骂谁骂谁。”

“我说,给你个差事。每天晚上看守学校,睡一夜一块五。”

红六看着自己的脚面,不吭声。

“表个态吧。一夜一块五,一个月四十五。我大概了解你的情况,干脆,一个月五十整。”

“噢啊。”红六说。

红六有了固定收入,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在家睡觉是睡觉,在学校睡觉也是睡觉,而在学校睡觉还能挣钱,红六就有些得意起来。

“啊哈,”红六这样跟人打招呼。

“贫农下中农一条心,天南海北一家人……”他有时会挺有兴致地唱几句老调子的革命歌曲。

地里的庄稼一年两料,麦子和玉米。由于季节性强,一年当中绝大多数时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可是,没有事情可干就是最大的事情。人如果真没有事情做,那可怎么办啊?无事会生非呢。

不过,红六不会让自己没有事情做。他开始编造谎话。

一般情况下,红六上午在村口桥头听人说各种消息,下午在自己家门前向人讲述他编造的各种故事。他说的谎话跟真的一样。他不看任何人,只看自己的脚面,把一颗亮光光的脑袋对着众人。红六的故事都不太玄乎,全是周围村里的人和事,有根有据,有名有姓,初听起来,不由得你不信。

“这回是真的,”红六开始说。他吐一口痰,清了清喉咙。

马上有人问红六说:“这么说,你承认以前说的全是假的了?”

红六并不接腔,看一眼他家的头门楼,然后盯住脚面,按他编好的故事往下说。

“赵秃社的奶牛病了,三天不吃草不饮水。赵秃社急火攻心,嘴上生了两个大水泡,也病了。你想想,一头牛七八千块钱呢。想想。”

第二天下午,有人现场揭穿说:“我上午有事去过保当村,专门拐到赵秃社家门前看了看。他的牛好好的,今天挤了四十三斤奶。”

“我说的是另一头牛。”

有人于是叫来一个了解赵秃社底细的人来对质,结果是赵秃社从来只养一头牛。

红六不再争辩,翻一翻眼皮,说另一个故事。

“底角沟的张高峰把他妈推倒了。他媳妇跟婆子妈吵嘴,张高峰不打他媳妇,照直走过去把他妈掀倒了。不信?你问去。谁不信谁问去。”

底角沟村离得稍微远一些,短时间内自然不会有人去验证。听的人尽管心里都清楚红六在说谎,但仍然愿意天天听他说谎话。听听谎话,偶尔戳破一回,大家哈哈笑一阵,也是令人开心而且蛮有意思的。

红六编造的最大的一个谎言是关于狼的故事,并且是他亲身经历的。红六说,北仁村的田广娃前几年养呱啦鸡发了财都知道吧?其中有几只跑掉了,有公有母,母的下了蛋,孵出小的,一窝一窝的钻在土壕里。

“我那天傍晚到壕里去挖点土,刚下壕坡,迎面看见一只花狼嘴里叼着呱啦鸡,猛一下把我吓得头发……哦,把我吓得后背发凉。其实我不怕狼。我说:‘狼。’驴日的站着不动。我说:‘狼,你把嘴里的呱啦鸡放下,我就让你过去。’狼的蓝眼窝把我瞪了一阵子,跑了。驴日下的没把呱啦鸡丢下。”

这个故事显然漏洞百出,听的人不断追问细节,比如狼眼睛的颜色到底是蓝还是绿,狼毛的颜色究竟是带花点还是纯灰色,呱啦鸡长着翅膀怎么能让狼叼在嘴里,等等。红六一概不予回答。也就是这一天,他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说出了一句十分陌生的话。他说:

“空空世事,何必件件靠实。”

他慢慢朝小学校方向走去。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上来。有人听见红六唱了两句戏文,很恓惶。

“今夜晚月朦胧四野寂静,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啊啊啊啊啊……”

他走在月光里。他的头皮像漂浮在水里的一件亮亮的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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