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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也懂得孤单吗

2011-11-21丁小村

延河 2011年10期
关键词:吴刚杯子麻雀

丁小村

对于一个33岁还没结婚的男人来说,有很多事都是不好解决的。

比如在这个春日的黄昏,吴刚就只能呆坐在阳台上,眼看着一轮即将熄灭的夕阳沉落在对面那幢七层高的住宅楼后边。与此同时,楼下街道上的路灯亮了起来,像一只巨大的盘子,音响里放出音乐像是要从盘子里溢出来,店铺门头的霓虹闪动着仿佛要跳出那盘子的边沿。城市在夜晚穿起了绚丽的晚装,风情万种,朝每一个人都抛来暧昧而又充满媚惑的眼神。

晚饭是自己动手做的,简单的饮食:黄瓜炒鸡蛋、西红柿青菜汤、外加一小碟豆瓣酱佐餐。本来要喝啤酒的,想一想,要喝酒还不如找朋友到外边喝,一个人喝只能喝出更多的不畅快。吃过饭,抽支烟,然后泡绿茶喝,到添第三遍开水的时候,突然觉得茶水没有了一丝滋味儿,就像平淡庸常的生活,过惯了,没有感觉,突然有一天却发现,原来这生活居然如此没有滋味儿。这样一想,就像不小心碰触到一条刚刚开始愈合结痂的伤口,痛感顿时产生出来,仿佛要从伤口开始弥漫开来,把每一缕空气都缠绕起来。

于是把一把藤椅移到阳台上来。阳台是开放式的,现在这样不封闭的阳台已经很少了,城市的最大特点就是想方设法把自己包裹起来,连阳台都要用钢铁封起来,是包裹之外的额外包裹。吴刚自打买了房子,也没想过要封阳台。房间本来就够狭小,再把阳台封了,只能使有限的呼吸空间变得更加有限。空间打了折扣,自由也打了折扣,这是买房子的损失;如果再把阳台封闭起来,就等于是再打一次折扣,再蒙受一次损失。坐在不封闭的阳台上,感觉呼吸是自由的,视线也不受干扰,这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享受。于是继续喝没滋味的茶,看一本可看可不看的书,茶和书在生活中都变成了某种提示,告诉你生活的滋味儿会越来越淡,告诉你生活永远都只是生活的背面。所以吴刚最后把书放在膝盖上,把茶杯放在窗台上,对着慢慢沉落的夕阳发呆。夕阳是鲜红的一轮,但这鲜艳只是表面现象,事实上它已不能散发丝毫的热力,发出的光芒也不甚刺眼,仿佛它只是画在纸上的太阳而已。对着被对面楼顶遮挡了半边的夕阳,吴刚甚至产生了几分睡意,如果不是麻雀的嘈杂声,他肯定要靠在椅背上打个盹。就在这个时候,阳台外边的麻雀们开始喧闹起来。仿佛它们也是一群热衷于夜生活的城市居民,在回家安歇之前,要把一天剩余的精力完全消耗掉。

吴刚的房子在三层,这是一幢五层的旧楼,楼下空地上几棵高大的白杨树还幸运地站在那里,面对着不断扩展地盘、气势汹汹地要脱胎换骨的城市,它们似乎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洒脱心态,依然在暖春的风中自在地摇晃着它们的枝条和叶片。吴刚买了这旧房子,差不多也是冲着这点儿。城市进化的步伐太匆忙,到处都是脚手架,到处都是搅拌机的轰鸣声。那些高达三层楼的大树被连根铲去,树根处的大坑转眼间被断砖残瓦填补起来,看上去那儿似乎从没生长过那么大的树那么大的根。空地变成了街道,花园变成了商业街,宽阔的天空中一转眼长出来许多无线电发射塔,在夜空中,塔顶闪烁着光点,但那并不是天空中的星星。老鼠也消失了,它可笑地站在幼儿园门口,孩子们见到都叫它米老鼠;麻雀当然也不见了,它们栖息在男人们的皮带上,它们变成了手机铃声。就这样,我们的生活空间被打了折扣,并且正在日渐被“陌生化”。

吴刚看这套旧房子的时候,并非被它的售价低廉所吸引,而是看中了这几棵依然活在这里的白杨树,看中了白杨树上这群依然喧闹的麻雀。邻居他都不认识,不知他们是些好人还是恶棍,不知道他们幸福或者不幸,但最重要的就是,他把这白杨这麻雀当成了邻居。白杨树长出了绿叶,这个季节,空中飘飞着它们小小的像粉团一样的飞絮。吴刚的阳台上经常落下些絮,他也懒得去清扫,就像容忍邻家的猫卧在自家的门口。麻雀呢,每天清晨最先醒来的是它们,它们吵闹不休,仿佛一群结伴上学的小学生走在窗外。吴刚经常是在这个时候被吵醒的,他喜欢这喧闹的气氛,所以从不埋怨它们把他的睡梦打搅了。中午,麻雀们似乎疲惫了,躲在树枝上,不声不响,就在200米远,街道上的大功率音箱中喷射出流行音乐,麻雀们似乎不被这些东西吸引,依旧在树叶的遮挡中,收起翅膀,闭上嘴巴,白杨树变成了一团翠绿的安宁。有时候,它们悄悄飞到阳台上,用小小的喙在水泥地上啄着,也许有几颗偶然撒下的饭粒,也许只是一个死于偶然的虫子的尸体,或者是它们看走了眼,那只是一点水泥上地面上的粗糙的印痕而已。总之,它们安安宁宁,这个时候,即便是吴刚就坐在窗前的书桌边,也假装早已睡着,任由它们在阳台上逗留。它们是和平的居民,最讲究公德,不侵犯别人的自由,也不觊觎他人的私人空间。到了黄昏,麻雀们活跃起来,在树上开起了大会,七嘴八舌地发言;它们还跳舞,树梢树叶都抖动起来;它们可能还在唱歌,只是吴刚无法听懂它们的歌词和旋律。它们似乎忘却了身处险境,并不在乎日益紧逼的钢筋水泥楼群。冲着这一点,吴刚就觉得它们很了不起。这么一群邻居,是任何高贵富有的邻居都无法替代的。这差不多是吴刚热爱这处旧房的唯一原因。当然这理由是不能说出来的,别人会把你当成傻瓜,贪便宜买旧房,你时常要考虑的就是,拆迁的通告什么时候会贴到你门口来。

直到天色暗下来、城市变得灿烂辉煌的时候,白杨树在楼群之间的空白处彻底变成了一堆暗色的影子,麻雀也安歇下来,它们依旧不声不响地栖息在树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总之它们仿佛从城市消失了,丝毫不被那里的繁华所吸引,根本不想去享受城市夜晚的奢侈。吴刚就是在这个时候陷入了情绪的低落期,这像是一种定时发作的病毒,每天都有这么一阵,是一种无从言说的心境,就像某种琢磨不透的气味,逐渐渗透到皮肤里去了。他站起来,麻雀消失了,像是生活中突然残缺了一块,怎么都觉得有些空落落的。这个时候,白杨树叶在晚风的吹动中,突然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被放大了一千倍,早已把城市夜晚的喧嚣掩住了。进了屋,吴刚依旧要在椅子上继续呆坐片刻,这个时候,灯是不开的,屋里充塞着黑暗,但不是纯粹的黑暗,因为窗外远远的地方,有几座正在修建的高楼,楼顶的大灯像在银河系边缘的某颗太阳一样,把虚弱清冷的光发射到房间里来。因为不是纯粹的黑暗,那感觉就像心里有一些缝隙,那些细小的光丝光带不由分说地从缝隙中挤了进来,原本空落落的心里由于有了这些光丝光带,变得混乱纷杂起来。这就是32岁的未婚男人吴刚身体里每天必然发作的病毒,就像电脑屏幕上突然出现的一堆乱码,使生活原本正常运行的程序混乱起来。

女朋友穆惠并非每天都能来解救他。

生活突然出现那条断裂带,是在吴刚26岁的时候,那一年,跟他相爱5年的秦羽在另一座城市结婚了。这以后的6年里,他接触过无数女孩子,有几个跟他比较正式地谈过恋爱,但是都没有达到可以结婚的程度,目前这一个就是穆惠,一直在跟他研究结婚的问题。

失恋后第一个跟吴刚谈恋爱的是个个头高挑的小学老师。她比吴刚小一岁。留短发,脸长,皮肤比较干燥,因此显得没有光泽,仿佛被生活折磨过的已婚女人。胸脯平坦,手臂长,腿长,身材细溜,但是走起路来却是一丝不苟。这样子本来吴刚是看不上的,但那时候他的生活刚刚出现断裂带,急于要填补起来,所以别人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他就答应了。他们有过几次约会,跳舞看电影唱卡拉ok,只是没喝过酒,因为她不喝酒。她说话时声音很大,像是在讲台上给小学生讲课。跟她一块儿走在街上,吴刚很害怕,因为她声音如此之大,好像他们不是在谈恋爱,而像是在争吵。当然她也有声音小的时候,那只有一次,吴刚吻她的时候,她被他抱住,嘴唇被堵住的时候发出了“不”的声音,不过声音很小,像是耳语。她接吻的时候嘴唇变得很热,嘴里的气息也是热的,吴刚就是在那一刹那变得被那热气弄得没有了情绪。他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女子嘴里吐出的气息,居然像火焰一样燎人。吴刚从热气中拔出嘴唇,怀着一丝愧疚,因为他不失时机地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喷嚏显得滑稽,像是特意要拯救他,拯救是严肃的事情,却是让一个可笑的喷嚏来完成的。后来他们再见面,吴刚说什么也没有吻她的冲动了。不管怎么说,吻一个不爱的女人是一种犯罪,这不单单是道德的罪。自然,去跟一个女人完成一个没有冲动的亲吻,那也是一种犯罪。他们约会的频率变得越来越稀少,最后像一架发条没有了弹性的钟表,停了下来。这次恋爱持续时间仅仅三周,对于27岁的单身男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你不想去亲吻一个不能让你冲动的女子,所以你就得承担你的高傲带来的麻烦。那麻烦就是一个男人的麻烦,当吴刚一边想着秦羽一边自己解决问题的时候,他没有一丝羞愧,那是懵懂的少年时代过后第一次如此。

第二个跟他谈恋爱的女孩子是一个23岁的税务员。那时吴刚正好28岁。他跟她的第一次约会是在一个可笑的地方:城市郊外的大桥边,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垃圾场。他们一边背对着垃圾场说话,一边看着大桥下肮脏的河水在傍晚泛着一丝丝可爱的光泽。河面的反光当然是不肮脏的,肮脏的只是被污染的河水。他们相处得不错,说了各自单位里许多可笑的事,最后他们手挽着手回到城里,找了一个小酒吧,坐在一角喝酒。酒吧里灯光迷茫,他们继续说话。音乐使夜晚变得美好,他们的心情也美好起来。最后他把她送回家,在院子门口,她朝他摆手,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被一扇大门抹去。这是一次平常的约会,他期待着它是一个良好的开端。跟一个23岁的女税官结婚,这的确是个好想法。一个28岁的单身男子,有结婚的想法是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他没结过婚,对婚姻还没有任何经验,所以他是带着一种冒险的心理去设计自己的生活的。结婚得面临一大堆问题。当第三次约会之后,他开始考虑这些麻烦的问题了。那一次,他吻了她。她是个小个儿,看上去像个高中女生,她可能从没被吻过,脸上滚烫,但是她的唇舌是清凉的,就为了这个,吴刚陡然间对她有了许多怜惜之感。他们第二次接吻的时候,她还是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喘息,不让它泄漏她的秘密。吴刚就是被这抑制的喘息逗引起来的,他冲动起来,搂住她,感觉到她的乳房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他渴望在这紧紧拥抱之中忘却自己的过去,忘却那时常像伤口一样裸露出来的生活断裂带。到了这个程度,他们理所当然地消除了男女初相识时应有的距离,开始说得更近一些。他们探讨着婚姻,探讨着他们都未曾经历过的人生阶段。结果,不知什么原因,吴刚没有了结婚的念头。也许是偶然透露的一个观点,或者是一些分歧,总之,他打消了跟她结婚的念头。这个念头是在第几次约会时打消的,现在吴刚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唯一记住的事实是,他对她的接近,只是到唇吻为止。说实话,那是个外表可爱的女孩子,身材比例很协调,生动活泼,没有辜负23岁的美好年龄。但是吴刚居然就这么傻傻地放弃了跟她结婚的念头,因为不能娶她,理所当然地应该跟她保持距离,起码不能让她在新婚之夜受到丈夫的质疑。既然如此,在一次次被深吻激起的冲动,只能再一次变成男人的烦恼。无论如何,对于一个28岁的单身男子来说,这多少有点儿傻气。

傻气也是没办法的事,无端夺走一个女人的贞操,仅仅因为你身体的某一部分需要,那就是一种犯罪。这种犯罪感使他在两年里没有再跟任何一个女子谈恋爱。那是在29岁到31岁之间的可怜年代里。

与23岁女税官的约会保持了一段时间。最后是谁先撤离的,吴刚也记不清楚了。这之后在一个朋友的私人聚会上,吴刚认识了一个胸脯扁平但脸蛋特别美的女孩子,他之所以对她一见钟情,完全是因为那张脸像月亮一样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世间最完美的脸型,仿佛长宽高乃至弧度都经过了精确的计算。那是饱满光滑的肌肤,像是清晨粘满露珠的荷叶,给人一种紧张感。那是一张可以为最出色的润肤霜做广告的脸蛋,脸上的一切配置都超乎寻常,达到了惊人的和谐。比如眉毛和眼睛、鼻子和嘴巴。就在看到那张脸的第一刻,吴刚的胸膛里产生了激烈的震颤,他突然产生了那种紧张感,就像喉咙被卡住,呼吸变得近乎窒息。一个男人一生也未必有几次这样的机会。所以吴刚下意识地想,一定要抓住她,让那张漂亮得让他窒息的脸变成他生活中的美丽月亮。

她是在一家卖化妆品的商店里为老板看店。吴刚喜欢上她时,根本没考虑她的职业和身份,他觉得一个女人生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被安排什么样的命运,都是不能自主的,所以人不能在上帝的不公平上边在加上一重不公平。几乎是在第一次约会时,他就不由自主地涌起那种冲动,想要把那张脸捧在手上,尽情地欣赏一番。他几乎是在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就立刻把她抱在怀里,她很顺从,那是在比较暖和的时节,她即便是穿着薄薄的衬衫,胸脯也没有多少触感。吴刚没注意这些,当他从最近的距离凝视那张脸时,光线很暗,他只能看到泛着柔光的一块圆润的白玉,他立刻感到了一种眩晕。眩晕中他捧起那张脸,想要去亲吻。对于女孩子来说,步骤稍微快了点儿,所以她本能地拒绝,把脸移开了。吴刚这才从眩晕中恢复过来,不好意思看她,她倒是很快平息了下来,拉了拉他的手说:“我们往前走吧,这里太黑。”那时他们是在一个小公园里,公园里长着一丛丛的竹子,因为路灯在公园的边沿,这些竹子就使黑暗变得更加黑暗。吴刚被她拉着,他们走到了路灯光能照到的地方,路灯光很微弱,近乎于没有,所以她的脸依然是黑暗中唯一散发着柔和光泽的,是他的光源。他决心爱上她,并且让那张脸永远只属于自己。

第二次约会,他亲吻了整个脸庞,并且将唇舌触及了她的唇舌,她在热吻中开始富有动感,她的人完全不像她的脸那般安宁、沉静、温和。她似乎渴望被爱抚,发出轻微的呻吟,颤动着身体。既然有这样的基础,以后的约会他们变成了身体的会合。他探索她的胸脯,发现那里平平展展,乳房近乎于无。但是她的胸脯却是异常敏感,当他在喘息中触及到那小小的胸脯时,她像是一朵花蕾完全为他开放了,并且散发出充满热力的芳香。他把手探到她的下边,她害怕似的浑身震颤抖索起来,像一片突然被浇上开水的娇嫩叶子。他已等不得她更激烈的反应,因为他自己已经极度冲动,所以他进入她的时候感到了她叫了一声,是压抑的叫声,她说:“我的天哪!”。他感觉到一阵温暖,却不知道那是处女的血。后来当他知道这个时,她已经离开了。他因此在下一次见到她时,感到愧疚。

那个晚上他几乎没能睡着,男人在做爱之后往往疲累,睡得很死。可是他居然没能睡着,无论如何她那一声喊叫令他难以忘怀。他夺取了一个处女的贞操,因此他得对这个女子负责。这就是他翻来覆去在想的事。

认识秦羽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吴刚基本上还是个懵懂而又无聊的小男生。大学二年级处在内心骚动的年龄段。大学校园里那些无所事事、满世界乱跑、像是精力过于充沛却无处发泄的人,大多数应该是大二学生。大一早已把他们的美好的理想给彻底毁坏了,又还没到应该睁眼面对现实的大三,这样大二变成了人生中的一段可笑的空白,吴刚相信所有上过大学的人对于大二的记忆都应该是淡漠的。比如他自己,大一时还曾经抱着书天天进图书馆,或者到处找经典影片看,甚至参加了一个学生社团。在图书馆泡了大半年,是以吴刚被嘲笑作为结局的。有一门课程的考试没有试题,老师要求大家写一篇论文,吴刚是班上少数热爱图书馆的学生之一,因此蛮有把握,觉得这次以论文代替考试,无论如何他也要拿个高分。宿舍里有几个家伙,从一进大学就天天在外边流窜,翘课、上街、找女孩子,偶尔进图书馆找书,那也仅仅是因为无聊。到大一快结束时,他们看到吴刚还到图书馆看书,都嘲笑他。吴刚在绞尽脑汁写论文的时候,已经把相关的书读了几书包,因为耗了心血,所以对写出来的论文自我感觉良好。那几个家伙却不这么费事儿,他们找了几本书,东拼西凑,半天功夫就把论文弄好了。最后的结果是,吴刚的论文差一点儿就是全宿舍里分数最低的。这让那几个家伙乐翻了天,当面嘲弄吴刚,说老师就像是个坏孩子,知道怎么玩弄你。吴刚以后还是到图书馆看书,但是只看自己喜欢的,对课程基本上失去了好感,对老师也失去了原有的尊敬。心想,大学嘛,不过如此而已。一个人的性情看起来是天生的,其实是后天平培养出来的,比如吴刚的散漫自由,完全是大学对他性情改造的结果。进入大学,吴刚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看电影,从无声电影一直看到立体电影,大学一年级的周末,他大部分是交给了各种电影院的。可是到了那个春天,一切都改变了,他发现,看电影的多数是成双成对的学生,他们在看电影的时候免不了要动手动口,先是拉手,后来是拥抱,有的甚至躲在角落里接吻……像吴刚这样的孤孤单单坐在那儿傻看的男生没多少,这样的场景不免勾起他内心的骚动,那是青春期觉醒发出的大叫,像是黑暗深处滚出的雷声,让他再也在电影院里坐不下去了。参加社团的结果就更可笑,他本来参加了一个文学社团,因为他喜欢看书,高中时代还写过一些东西,办过班级刊物。这些社团的领导人一般都是大三大四的学生,社团的活动不过也就是组织一些聚会而已,高年级的学生很少参加社团,只有大一大二的傻孩子才参加社团:如果能坚持到底,那肯定是这些人自以为自己就是某一方面的领袖人物。因此社团的领导人自然就该是那些坚持到高年级还没有退出的学生了。吴刚参加文学社团不到四个月,发生了一件事。有个二年级的学生,大概感觉到自己颇有才能,认为担任社长的大四学生不够格,所以他开始在社团内煽动造反,为了反对论资排辈,他除了主动要求组织了几场活动,又邀约一帮低年级的学生,鼓动变革,要求实行社团内的民主,采用竞选社长的办法来决定谁当社长。那高年级的学生岂能善罢甘休,他混到社长这一步容易吗?他跟两个副社长一商量,简单地就把这个煽动造反的家伙开拔出去了。这个胸怀大志的家伙不服气,干脆拉起人马,自己成立了一个文学社。因为吴刚曾经在中学时代发表过文章,这两个文学社现在都来抢他,一个说对方是“非法组织”,一个说对方是“官方体制”,吴刚被他们弄得没办法,只好哪一个都不参加,就这样,他退出了文学社团,并且对社团永远失去了兴趣。

这就是吴刚那不堪回首的大一时光。到了大二,他像一辆发动机突然熄火了的汽艇,随波逐流,茫然地在水面上转着圈儿。生活失去了目标,青春的美梦破灭,旧的秩序受到摧毁,新的秩序却还没建立,这就是他在那个春天里的生活现状。差不多是每天吃过晚餐之后,大一的学生还像去年的他一样傻乎乎地往图书馆跑,大三的学生忙着找女朋友约会,大四的学生走在去考研培训班的路上,他成了校园里最无聊的一类人。因为无聊,他抱着一瓶啤酒,在足球场的看台上坐着,一边看空荡荡的球场,一边喝啤酒。空气温暖,太阳的气息还弥漫在空气中,花粉变成了肉眼看不见的微尘,渗透在呼吸中,这些气息混合着啤酒的美味使人迷醉。这样极度的无聊,使天气变得漫长,他在看台上坐了许久,天也没能黑下来。后来有一帮精力过剩的家伙跑进了球场,前呼后拥地踢球,他们大呼小叫,吴刚却什么都没听到。只能感觉到他们白色的球衣像一片片花瓣似的在眼前飘来飘去,裹挟着一阵阵温暖的芳香。他的啤酒也总是喝不完,像一只传说中的金盆,不断从盆底涌出金子般的液体。这让他的醉意也变得像一只调皮的蝴蝶似的飘忽不定,他在恍惚中追逐那只蝴蝶,它却虚若无物,闪动在遥远的地方,吴刚感觉自己跑了几万里路,有时甚至整个身体都飘飞起来,却也追逐不上那只蝴蝶。他想,也许需要更多的啤酒,自己才能抓住那飘忽不定的醉意。这个春天的黄昏,天总是暗不下来,酒总是喝不完,足球场上那伙人,总是没能力把他们的足球射进门洞。吴刚呢,总是喝不醉。这样,大家看到就是一个大二的傻家伙,坐在空空荡荡的看台上,一口一口地喝啤酒。

秦羽后来对吴刚说的就是这样。吴刚怎么也记不起在哪儿见过秦羽,她却说她见过他,就是见过他在足球场空空的看台上一个人喝酒。吴刚自己也记不起有多少次,自己是在那看台上那样喝酒。秦羽是个小个儿女生,她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小巧的脸盘,小巧的身材,他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的领带上别了一个特别的夹子,是一只小得像曲别针那么大的手枪吧,那是他从一个好朋友那里抢来的。小巧的金属手枪闪烁着亮光,这让那个小女孩好奇,她伸手扯住他的领带,把玩起那只小手枪来。吴刚倒不觉得意外,他是被她那双手给吸引住了。那是一双细嫩小巧的手,有着像儿童一样肤色质地,相比之下,领带上那只小小的饰物要粗糙得多。

那双手让吴刚感到如此美丽,以至于多年以后,当他变成了一个年满30的单身男人,他得出一个结论,每一个人身体上都有令人震惊的部分。准确地说,吴刚首先是在女子身上认识到了这一点。她们有的有漂亮的脸蛋,有的有夺人心魄的眼眸,有的有性感的胸脯,有的有令人难以忘怀的头发,更不用说,有的是歌喉出色,有的是嗓音迷人,有舞姿出众的,有手指形状宛如玉雕的,还有耳朵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上帝造人,大概是要给每一个女子都打上奇妙的印记,以便当她们在世间走一遭、返回去的时候他老人家还能认得出她们。既然对女子如此,对男子当然也这样。那么男人们和女人们,他们身上,上帝赋予他们的那个奇妙的印记是什么呢?难道不是连接他们彼此的一个关键吗?多少年来,吴刚在跟一个又一个女孩子谈过恋爱、甚至跟她们有过肌肤之亲后,他感觉到,他们是在对方的身上寻找那个关键,那个上帝赋予他们的奇妙印记。

这么说,身体上的实体是感性的东西,比如一双美丽的眼睛,一只小巧漂亮的手,或者一双圆润富有弹性的乳房。吴刚进一步想到,可能上帝还在我们身体上打下了更隐秘的印记,那不应该是某个实体,不是女人的乳房或者男人的生殖器;而是我们身体上弥漫出来的某种看不见嗅不到的气息,那应该是人的性情,是人的灵魂的呼吸。所以,那些未婚少女,会在某一天突然心醉神迷,无所顾忌地把处女贞操奉献给一个男人;那些已婚男人,也突然会在某个时刻方寸大乱,瞬间眩晕,在自己的妻子之外爱上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这些人世间的错误,完全来自于上帝对人的捉弄,因为上帝给他们打上了性情的印记,是这个印记使男女相遇并且发生眩晕,是性情使他们眩晕——而性情无所谓对错,性情指示你犯下的错误,只能由上帝来宽恕。

李樯摄影作品·流逝系列 陕西定边 2005年

爱上秦羽,是吴刚的初恋。那时候他们都差不多是20岁左右吧。一段时间里,他们把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都走遍了,他们是手拉着手走的,看上去像一对亲密的孩子。他们相爱的形式就是不断地走动,一般是从学校那个有喷泉的水池那里开始。像是完成某种仪式,他们往往各自抱着一本书,在那里相遇。他们站在喷泉前边看水柱在眼前幻出七彩色的虹,有一些细小的水沫溅在脸上,感觉脸上顿时变得冰凉,空气也是清凉潮湿的,他们在那里看几分钟。然后秦羽发令说,走吧。于是他们就从那里开始,沿着有小松树、棕榈树、白蜡树的校路走,一边走一边说。说些什么,吴刚现在也记不得了,只是在说话中间,吴刚有时会看到她白白的脖颈,还有垂在肩头的发梢。她是个说话柔声柔气的女孩,就像一株圆润小巧的玉兰在走动,吴刚的初恋是弥漫了花香的。他们走过教学大楼后边的草地,从一蓬蓬的紫藤萝下边走过,再经过食堂前边的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走到教员生活区。那里的路两边有许多砖砌的小花坛,春天长满了芍药和牡丹,粉红色的花蕾有时会突然爆裂成怒放的鲜花,他们走过小花坛,差不多天快黑了。于是他们折身返回。学校很大,他们也不觉得累,很长一段时间,在学校的围墙里边走动,乐此不疲。中间,碰到卖冷饮的冰柜,吴刚给秦羽买雪糕或者冰激凌,于是他们各自拿着一种叫娃娃脸的雪糕,边吃边看着雪糕化成乳液,滴落在水泥路面上。秦羽的嘴唇小巧圆润,吃雪糕的时候,嘴唇上沾上奶油,经常是这样,吴刚忍不住想伸手去替她擦去那些白色的奶油。后来他终于伸手替她擦掉,那时他们站在一个篮球场的铁栅栏外边,秦羽靠在栅栏上吃奶油冰激凌,用一只比指头大不了多少的小勺子一勺一勺挖着吃。奶油沾在她的嘴唇上,看上去她像一个玩具娃娃。吴刚想也没想,就伸手去触摸她的嘴唇。触感是鲜明的,从吴刚的手指上传递过来,使他的身体发生了震动。她眼帘垂下去,吴刚凝视着那只小巧的嘴唇,把手指蛋触上去,仿佛触摸一片刚刚开出的花瓣。那是丰满润泽的花瓣,带着一丝轻微的震颤。吴刚舍不得收回自己的手指,于是手指就像一只流连忘返的小甲虫,附着在花瓣上,像是被粘在那里。突然间,一阵轻柔的痛感从那里传来,吴刚的身体一震,秦羽用牙齿咬他的指蛋。吴刚就是在那一刻全身冲动起来,那震颤是从灵魂深处传出来的,就像地核的震动引发了地震,他的身体像晚风中的河流,突然间变成了一波波的浪花。他把她拥在怀里,紧紧地抱住,然后他们靠在铁栅栏上接吻。慌乱而不得法的吻,就像上帝在捉弄他们,使他们彼此既想靠拢对方,又想脱离对方,于是接吻变成了上帝的双手互搏。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吴刚发现那身体的震颤使他的爱情变得无法控制,他就是在那一刻真正陷入了眩晕,他爱上了她,并且永远也不想和她分开。

一个男人真正成熟起来,就是在他挨够生活的耳光之后。

3.4.2 春季降水量只表现为异常偏多,刚察1967年和1985年出现,天峻1964年和1994年出现,海晏1997年和2000年出现,共和出现在1964年1967年,茶卡出现在1967年和1986年。

有一段时间,吴刚执着于找个女孩子,跟她结婚。那是他知道秦羽结婚的消息之后。大学毕业之后,秦羽留在那座大城市,而吴刚却回到了老家这座小城。之后他们多数时候通过电话和书信来延续他们的爱情。因为特别思念秦羽,吴刚曾经有过三个月中到省城去十趟的记录。要知道,两座城市之间相隔将近千里之遥。吴刚三个月的收入其实是不够买十趟火车票的。为什么他要执着于跑来跑去的爱情呢,有段时间他曾经反思过这个问题。结论是,这本身证明了爱情的不稳固。可是话说回来,世间又哪有稳固的爱情呢?于是在毕业后两年中,由于这么一次又一次地奔向另一座城市,吴刚始终没能把他所呆的这座城市当成自己的家。但是很明显,他的家也没在秦羽那座城市。于是在来往奔忙中,爱情发生了悄然变化,就像一张在跑动中抢拍下来的照片,由于不断移动,照片上的画面变得模糊不堪,让人对事实本身产生了怀疑。最后一次,当他跑到秦羽那座城市去见秦羽,他们在一间借来的房子里幽会,那个晚上,当他和她融为一体时,她流泪了,泪水滴落在他的胸膛上,让他顿时满身冰凉起来,仿佛胸膛上堆满了冰茬。她一边流泪一边跟他做爱,仿佛做爱是一件异常悲伤的事。当他发现了这个时,他下意识地萎缩了下来。他只感觉到空气变得冷起来,虽然那还是早秋时节,并不冷。她突然叹了口气,止住了眼泪,然后她近乎疯狂地把他压在身下,抚摸他的全身,手紧紧地握住他萎缩下来的东西,然后用温热的嘴唇来爱抚他的全身,把那些原本冰凉的泪水变得温暖起来。但是他仿佛全身给泼上了凉水,内心里某个角落已经开始结冰。他们是在借来的一间房子里度过了这个晚上,在一个几百万人的大城市里,他感觉到自己走失了,像一团原本就松散的云团,现在被风吹散了。他想去找回自己,却发现每一个部分都不能接受另外的部分。他拖着自己拒不回归的灵魂,把它们强行攥在一起,回到了这里。过了几个月,他得到了她结婚的消息,并没有过多的痛感,因为那些被分割的部分现在还没有合拢,他的生活中出现了那个又深又宽的断裂带。看样子,它永远也不会合拢的。

有时候他努力地反思,想,为什么当初不鼓起勇气跑到秦羽那里去呢,一个几百人口的大城市,一定能容得下他这么一个男人。但是他居然没去。也许偶尔他也冒出过这样的念头,但是很快这些念头就被冲散了。那么在他无法控制的灵魂一角,一定是有什么在阻止他去。那是什么呢?是什么居然能躲过他的思想,用无形的手调拨着他的行动呢?他不知道。

和一个女子相爱五年,最后却是因为他不能迈开脚步、走到她身边,而使他们变成了永远不会再重逢的陌路人。如果是别人,可以找到很多客观的原因,可是他不,他找不到原因。每一个客观的理由他都可以轻而易举推翻。他最终还得回原处,那就是,肯定是有什么不可知的东西阻止了他,并且在改变他的生活现实。可能是性情?如果归罪于上帝,那也未尝不可,因为性情是上帝赋予的。但是他捉摸不透自己的性情,又是一个什么东西。

既然感觉到不可知,那么生活中那个醒目的断裂带会依然存在。

回到那个胸脯扁平脸蛋却漂亮得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女孩子吧。

在以后的很多时候,吴刚会想起那个女孩子,就是因为他一直对秦羽抱有一种愧疚。他觉得是自己无法把握的性情导致了他们的分手,秦羽完全可以嫁给他,他们可以组织一个家庭,生孩子,买房子,幸福地生活。可是,他宁愿三番五次地跑来跑去,也没有跨出那一步,如果秦羽要质问他,他找不出任何理由可以回答她,只会变成她眼中的懦夫、毫无责任感的人。这样想来,完全是因为自己,秦羽才没能得到她所期待的幸福。因为这个想法,他对秦羽感到愧疚。

那个晚上,那个女孩儿离开之后,他是让被单上的血迹给吓坏了——夺走一个处女的贞操,完全是因为毫无准备的冲动。他对她了解不多,对于跟她成为夫妻、跟她生儿育女、跟她白头到老……根本没有多少把握。他对他们俩都没有把握。所以他在那个夜晚辗转反侧,睡不着。一个女子,意外地跟他血肉相连,并且用被单上的血迹与近乎痛苦的叫声提醒他,他得对这个女子负责。这像突然闯进门的陌生人,一刹那让他感到了恐惧。

他努力地想要把她看成自己的一部分,努力地要让自己适应这另外一部分,陌生的一部分。但是,最终他熟悉的一部分硬生生地拒绝了那陌生的一部分。他看着她愤怒和屈辱的眼神,看着她坚决地给他一个背影,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但是很多个晚上,他会在睡梦之中看到那眼神,是那个女孩子幽怨的眼神。这常常搅得他难以安睡。

那个女孩子幽怨的眼神,使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讨厌自己的肉体,他仿佛看到自己生活中的那条断裂带越来越深,越来越宽。当他站在这深渊旁边时,他感到了一种发自黑暗内心的恐惧。

他在想自由的问题。是心灵的自由重要,还是肉体的自由重要?如果肉体背叛了心灵,那他,这肉体和心灵的主人,应该站在哪一边?

就像俗话说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要审判它们的罪过时,不免感到一种心脏撕裂般的疼痛。是手心的痛,也是手背的痛。

这就是在30岁至32岁之间,他一个单身男人的可怜岁月。

刚刚进入32岁的时候,他偶然认识了穆惠。也就是他现在的女朋友。他不得不承认,他要在自己的生活中忽略秦羽是不可能的。这是他跟无数女孩子接触之后留下的唯一清醒的认识。抛开他性情中懦弱的东西,抛开他面对自己时生出来的恐惧,他必须承认,秦羽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一个闪光的星星,时刻在他幽暗的内心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毕竟,她是他的初恋。单就爱情来讲,他无法忘却她。她的气息,她的身体,她的服饰……她成为他坚硬内心里的柔软的核。他认识了穆惠,只有一个原因:穆惠的长相酷似秦羽。

最初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感到震撼。因为是在陌生的街头,他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居然误以为是秦羽来到了这里。他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后来他的腿脚不由自主地带着他发呆的眼神和突然跳起来的心脏走动起来。他跟着她,一直把一条街都走到头了,她突然转过身来,看到了他的眼睛。她也突然就像秦羽那样,垂下了眼帘。他猛然间就想起那个黄昏,在大学球场外边的铁栅栏那里,他用手指去触摸秦羽的嘴唇,那一刻,秦羽垂下了她的眼帘。吴刚顿时涌起了一种奇怪的痛感,仿佛那个被秦羽的牙齿咬过的指蛋一直把那痛感珍藏着,现在展示出来,就像展示一件活生生的文物。他们呆立在街角,足有一分钟。如果不是街口人来人往,他肯定会忍不住要去拉她的手,并且用手指去感受她的嘴唇的,那也是小巧圆润的嘴唇,跟秦羽一模一样。

就从那一刻开始,他的生活中出现了某种生机活泼的东西。仿佛一部老电影换了演员和场景,一切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上帝似乎早就将两个人连在一起了,只是,连接他们的,不是性情,而是另外的东西。仿佛绕了圈子,又回到了原处。因为他没能迈出那一步,他失去了秦羽;可是在他失去了秦羽之后,秦羽又来到了他的身边。那么上帝最终没有失去作用,他绕着圈子还是要把你们连在一起。

他第一次邀请她到他的房子里去,他给她买了一只专用的杯子。在他书房兼卧室的窗台上,还有另外一只一模一样的杯子。是玻璃杯,像冰块雕出来似的,磨砂玻璃。两只杯子上边都有鲜艳的图案,一只上边是草莓,一只上边是樱桃。那有草莓的玻璃杯,他已经保留了5年,是秦羽第一次到他宿舍去的时候,他给她准备的。以后你来了就用这只,我专门给你买的,他对秦羽这么说。秦羽捧着那只杯子,小心翼翼地,手指蛋抚摸着那颗鲜艳的草莓,她对他的回报是一脸像草莓汁一样甜的笑。秦羽结婚了,秦羽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留下了这只有草莓的玻璃杯。他时常让那只玻璃杯里装满水,装满水的杯子给人感觉充实,不会让人觉得空虚。好几年,这只玻璃杯孤零零地站在他的窗台上,怀抱着澄澈清净的水,像是抱着某种想象。他每周都要清洗那只杯子,使它一直保持着干净透明,一尘不染,水是差不多每天都要换的,所以杯子每天都能拥抱着新鲜的水。并且安宁地呆在阳台上。

现在,由于有了穆惠的出现,窗台上有了两只杯子。他跑到商场里找,居然找到了一模一样的杯子,似乎这样的杯子永远都不过时。他买了这只有樱桃的杯子,并且对她说:以后你来了就用这只杯子,我专门给你买的。穆惠当时就注意到那另一只杯子,打趣他:那么,那只杯子是给谁用的?他说:过去曾经有人用过,现在再不会用了。穆惠沉默了。她双手捧着那只杯子,仿佛在挤压着杯子上的樱桃,他真担心她会把樱桃汁液挤压出来,染得手上都是鲜红的。

以后,他对穆惠讲起了秦羽。因为那只杯子就在窗台上,无论他还是穆惠都不能不正视。所以他索性把自己跟秦羽的事都告诉了她,但是有一点,他没跟她说,那就是促使他接近她的原因,就是她跟秦羽外表惊人的相似。

穆惠显然有些同情秦羽,她说,你应该跑去跟她结婚的,她等了你两年,多不容易啊。

他叹息一声,我也等了自己两年。

穆惠瞪着漂亮的眼睛:你等你自己?

是啊,我等我自己。

你不能决定你自己?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一直没能下了决心跑到那座城市去,跟她一块生活。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遇上你。

我是你要等的人么?

我现在还不知道。我相信我自己有一天会回答这个问题的。

搞不明白。穆惠最后失去了探索他的兴致。她不是浅薄的女子,但是面对他,她觉得仿佛站在一个深深的水潭边,她不能去探测它的深浅,因为它有把她拉进去的危险。

你用不着搞明白,我对自己也一样——我都不想搞明白的,你何必煞费苦心呢?他说。

可是……穆惠没说出来,但是他明白他的意思。他让她感到没有把握。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连他自己对自己都没有把握,怎么能苛求她对他有把握呢?这就是他生活中最大的麻烦。肉身冲动了,可以自己解决;心灵激动了,可以随它去;可是堕入了自己内心的深渊,那又什么解决办法呢?这就是他生活中最大的麻烦。

所以他们经常坐在阳台上,他的目光越过城市的楼群,看到了远处模糊的山影;穆惠端着那只有樱桃的杯子喝茶,看着他一脸的茫然,这是他们约会时常有的场景。当然,他们不会长久如此,这是黄昏时刻,白杨树上的麻雀开始活跃起来,它们一群群飞动起来,像一群顽皮的孩子,闹腾着,不是优雅的飞动,而是莽撞的跳跃式的。

他喜欢麻雀,所以这个时候他不跟穆惠说话,默默地看麻雀们的欢乐。它们是些小东西,翅膀小,羽毛小,脚爪小,眼睛小,连喙也只能去啄细小的米粒。它们的力量很小,它们的生活圈子就更小,总之,它们生活在一个小世界里,自己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比如说,明天可能就会有一只巨大的铲车,用硕大无朋的巨铲转眼间就将那几棵白杨树铲去,留下墓穴一样的深坑,它们的家园转眼间就消失了,于是它们流离失所,最终死在垃圾堆上,变成一抔粪土,谁也不能拯救它们。它们的自由也是有限度的,因为它们不能依靠自己的翅膀,飞到太平洋那边去。甚至,从城东飞到城西的可能性都没有。它们甚至不能造出一种飞行工具,可以借助工具飞越高高的楼群。这就是它们自由的局限。但是它们热衷于自由,它们成双成对,在树梢的枝杈处或者在旧房子的屋檐下结婚成家,生出一窝小儿女,繁衍它们的家族。它们在清晨或者黄昏,无视我们人类的快乐和痛苦,它们过它们自己的生活。它们可能与人为善,但是它们不参与人类的生活,它们不会变成人类的宠物……这,就是它们的伟大的自由。

他在一种狂热之中把穆惠变成了自己的女人。

他常常在阳台上的痴想之中使自己变得狂热起来,这就像一种病毒,由于某些外在的刺激,会迅速发作。比如他本来还只是在看飞动的麻雀,却在突然间变得迷醉起来,他把目光转向了身旁的女孩子,这时穆惠正好也把眼睛抬起来,他们目光相接的时候,仿佛是上帝在一瞬间把连接他们的电路接通了,于是他们不由自主地开始拥抱起来,喘息着接吻,品尝对方唇舌的滋味儿,触摸对方的肌肤。他触及到她富有弹性的乳房,引发了自己身体的反应,也使她浑身颤抖,变得潮湿,变得温暖富有热力。而他就像一棵近乎枯死的树,刹那间受到滋润,得到阳光,变得鲜活起来。

这是唯一的一次,以后她对他吝啬起来。

虽然有那只樱桃杯子,她还是很少到他的屋子里来。她经不住从他的眼神里、从他的话语中、从他身体里弥散出来的诱惑,所以她唯一的办法就是远离他的身体。她感到一种不公平。她需要他,是永远的需要;但是她感觉在他和她之间有某种东西,那种东西肯定不是麻雀或者磨砂玻璃杯,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她跟他有一丝丝距离,但是她觉得她可能永远也跨不过这一丝丝的距离。所以她能做的努力就是,用时间来消磨这一丝丝距离。她跟他若即若离,所以他们长达一年在一起,却忍受着自己欲望的折磨,而没有睡到一张床上。

虽然穆惠酷似秦羽,但是吴刚并没有把她当成秦羽,除了最初见她的那一刻,他误以为是秦羽来到了他的城市。以后,他把她当成了他生活中的某一个女子,就是能让他去亲近的女子,虽然,他现在还不敢说对自己有把握,但是他抱有一种积极的态度,希望像两条平静流动的河流,最后汇合到一起。

在黄昏的某个时刻,吴刚会坐在阳台上,等待着穆惠的来到。在等待期间,他与那些麻雀交流。当然是冥冥之中一种无声的交流。

你们自由么?

我们自由。

你们能把握自己么?

我们不能,但是我们活在这里,我们在飞。

我也不能啊,但是我不能飞,虽然我活在这里。

那是你的事,你们人类,除了患得患失,还能有什么乐趣呢?

你们太狂妄了吧,麻雀。我不是正在努力活得更顺乎我的心灵吗?我对自由的渴望,你们不是也能见到吗?

我们不懂你们的自由,正如你们不懂我的自由。我们只知道,我们渺小地活着,享受着渺小的生活和渺小的自由。

也许吧,但是我也需要渺小的生活和渺小的自由。

那你只能自己去把握了。

麻雀们似乎不愿意跟他多探讨,因为它们的生命有限,不能耽误啊。相比之下,人就有更多的时光可以浪费。他把目光转向窗台,那两只玻璃杯,相隔11年,却依然像同龄似的,看不出谁更年轻。它们怀抱着透明的水,自己也变得透明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看两只玻璃杯的时候突然有了冲动,男人的冲动肯定是极度偶然的,双腿间的东西有时像小孩子一样顽皮,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它也会突然冲动起来,让你尴尬难堪。吴刚就在那一刻感觉到难堪,仿佛肉体在嘲笑心灵,庸俗的生殖器在嘲笑高贵的上帝。

他静静地坐了片刻。但是穆惠没来。即便来了,她也不会给他他想要的。这是男人和女人的悲剧。她不想要吗?他不信。他唯一佩服的,是她的克制能力。比如在某个时刻,当他在亲吻她的时候,把手悄悄地伸向她的胸脯,她的胸脯下意识地抬起来,迎接着他的手指。她的喘息和呻吟仿佛在为他吹动号角,她的湿润使他忘乎所以。可是在最后的时刻,她还是制服了自己的肉体,然后坚决地拒绝了他。那也是他最尴尬的时刻。就像她的心灵在训斥她的肉体,他的心灵在嘲笑他的肉体。

在一次喝酒的时候,他认识了巧巧。他不知道她姓什么,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别人叫她巧巧,他就记住了巧巧这个名字。

她是专门陪男人的女子,这他知道,所以以后跟她接触好长时间,他也从没有问过她的真实姓名。在一个凉爽的秋日黄昏,他在阳台上呆坐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那个电话。于是拨通了她的电话。她可能根本没记住他,因为仅仅是喝酒时的一面之缘。她在电话中问:你是谁?他说了好半天,那女孩子终于明白了在哪儿见过。于是她来了。她穿着漂亮的短丝衬衫和长裙,头发飘逸,染成金黄色,头发上别着一个独特的发饰,是一只七星瓢虫。其实他见她第一面时,对她并没有多深的印象。他只是被内心里某种瞬间涌出的心思驱动着,拨了她的电话。但是当她来到他的屋子,出现在明亮的灯光下,他不由在心里赞叹,她的确漂亮。

她是那种很中看的女孩子。脸上很有骨感,嘴巴稍微大些,正好跟有骨感的脸模相配;她的嘴唇丰满红润,虽然涂着唇膏他还是看出了她嘴唇原本的质感。牙齿很整齐,白净,她呼吸之间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他是被她的眼睛吸引住的,在她那一弯修长的眉毛下边,像荒野里的一泓湖水,闪闪发亮,清澈纯净。他在那一刹那间感到震惊,做她这种职业的女孩子,居然会有这么一双清澈闪亮的眼睛,这是他生平未有的经验。

一开始他并没有什么冲动,那时他在阳台上喝酒,突然间麻雀们安宁了下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孤单。他渴望穆惠能来。但是穆惠并没有接受他的邀请。在孤单中,他甚至希望从街头叫一个陌生人来跟他一块儿喝酒。但是人们的确陌生,他们不会搭理他。他知道如果他去邀请一个陌生女子来跟自己一块儿喝酒,别人一定会当他是疯子,会把他揍扁而且再用脚踩成紧贴地面的薄片。这就是人的悲哀。他想,你生活在人中间,却不能找个人来驱走孤独。

于是巧巧来了。他什么也没说,给她倒上酒,那女孩子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她默默地喝下了第一口红酒。红酒是苦涩中带有清香的,他感到惬意。最重要的是,跟这个看起来很舒服的女孩子在一起,他感到了惬意。她脸上的皮肤并不白皙,但是有一种闪亮的光泽,像是成熟的葡萄光滑的表皮。他说:你的脸,真的好看。她笑了,抿了嘴:那你就好好看哪。

我想用手摸一下,可以吗?他一本正经地说。

她嘻嘻地笑,那样子有点儿顽皮:不可以。但是紧接着她把脸探过来,离他更近些。

他像梦魇似的,把手探向虚空,触及了那张脸。就像触摸某种水果滑润柔嫩的皮,他感觉到里边饱满的汁液所产生的张力。

他触摸她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她笑的声音像是抑制不住地大起来: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他再给她倒酒,她说不能喝了,他没有强倒,一边端杯一边说:怎么叫有意思?

那女孩子说:你不像别的男人。

那当然,他说。不是自豪,而是承认自己的特别。

他们什么也没做,临走时他朝她的小包里悄悄塞了钞票,她感觉到了,他像是揽着她的腰,其实是把钞票塞进她的小包里了。她走了一截,突然回过身来,走近他,把嘴唇贴在他的腮帮上,吻了一下。

第二次给她打电话,她在电话中说:想我了吗?他说:是想你。

他想,也许自己是在想一个“人”。

她这次穿着绷得紧紧的套衫,短裙,长腿厚袜子,看上去很性感。这一次,他们什么都没说就开始接吻,他一直抚摸着她的眼睛、她的眉毛、脸蛋和鼻子,最后把手贴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地,他把她的唇膏拭去,显露出嘴唇的本色,是很漂亮的嘴唇,饱满圆润,就像是某种成熟水果的果肉。他亲吻她的眼睛,她的鼻子,脸蛋和眉毛。最后他贴近了她的嘴唇,像是去感触那只娇嫩的水果。

她本来顽皮地把手探进了他的胸膛,在那里轻轻挠着。像是给一只小狗挠痒痒那样,后来她把手取出来,环住了他的脖子。他亲吻她的嘴唇时,她回应着他。后来,他把嘴唇移开,揽着她的头凝视她的眼睛,依然是那双让他诧异的眼睛,清亮如水,让他有一种想要跳进去的愿望。他看了她许久,她开始是微闭着的眼睛,现在眸子闪动着,带动着长长的睫毛,像两只蝴蝶在水面翻飞。

她轻柔地呼吸着,散发着一丝芳香,依然是薄荷般的清凉的芳香。他像是在享受这个安宁的时刻,享受这团清澈的空气,一直凝视着她的脸庞和她的眼睛。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女孩子闪动着眼眸问他。

我喜欢你的鼻子,你的眼睛,还有你的眉毛,你的牙齿和嘴唇。

女孩子闭上眼睛,手从他的脖子上落下来,探进了他的内裤,握住他,他自然地开始冲动起来,女孩子悄悄地在他耳边说了一个粗俗的词:“弄我!”

不单是她的身体让他冲动,连她的这个粗俗的词句也让他冲动,像是小鸟回到了树林,鱼儿回到了水中,他的身体跟她的身体贴近了,他的手抚摸着她的内裤,手谈进隐秘的地方,那里温暖湿润。他进入她的时候,她居然叹息了一声,他用力的时候,她像被绷紧似的,紧紧抱住了他。

临走时他依然给她的小包里塞进了钞票。她没在他那儿过夜,他不习惯留一个妓女在家里过夜,但是他在一觉睡醒的时候,看到了窗帘上摇曳的灯光,是隐约闪烁的,像是人世间未曾熄灭的温暖。他突然想她了,不是身体的想念,而是心底里某个角落感到空虚无比,那里需要她。

她第三次来的时候,是黄昏,天没黑,夕阳正在往对面那幢八层楼后边坠落。他坐在阳台上,并且邀请她也坐到那儿去。他也为她买了一只杯子,跟窗台上那两只杯子外形一模一样,是磨砂的玻璃杯,冰雕出来似的,隐隐渗出丝丝冰凉。这次他还是在那商店里找到了那种玻璃杯,不过不是樱桃和草莓,而是苹果。鲜红的苹果。他递给她,她把红红的嘴唇放在苹果上,冰一样的磨砂杯子呈现出温暖的色调。然后他们看麻雀,天气开始冷起来了,风吹动着白杨树,叶子纷纷落在地上,铺出一层金黄。扫落叶的垃圾工嘟囔着,兴许是希望铲车赶紧来把这讨厌的树铲掉。麻雀在树上跳跃,依然欢叫着。

她穿着一件黄色的毛衣,是那种带着长长茸毛的衣服,看上去很温暖。皮裙子,带毛的长筒袜子。她的腿修长,摆放在他面前。他问她:你穿得真漂亮,很贵吧?

她笑,说:不贵,这毛衣,自己织的;这皮裙,是假的,才六十块钱;这袜子,四十块钱。

皮鞋呢?他感到惊奇,看着她的皮鞋,那是一双高跟皮鞋,小巧玲珑;红色的,看上去鲜艳夺目。

皮鞋呀?三十块。

你真会买东西。他不由赞叹道。

然后麻雀们开始安宁下来,风吹得越来越大,白杨树一阵抖动,发出令人恐怖的声响。他感到冷。他们把椅子搬到屋子里,他给她倒红酒,这一次,他没给她用一次性杯子,而用那只带苹果的杯子——她的杯子——给她盛酒。

他们喝了许多酒。然后一边喝酒一边玩扑克,她很会玩。他总是输,他输了就叫她刮鼻子,他的鼻子被她刮得生痛,但是他喜欢她手指触着他鼻子的感觉。最后一次她刮他鼻子的时候他捉住了她的手指,把它放在唇边。他像是品尝一种珍稀的水果,用舌尖舔着她的手指。她把手指一直放在他嘴唇上,后来她移动了身体,把她的脸偎在他的肩头上,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像是一对顽皮的老鼠。

他起身上厕所的时候,她开始收拾他的床铺。他是个生活懒散的人,床上很乱,她在他的柜子里到处找。找到了干净的床单枕巾,铺上。他回来的时候,她开始教训他:你的床单啦枕巾啦被罩啦,都该洗了!

他憨憨地听她教训。真是奇怪,她居然会教训他,而他居然也听她教训。

然后他们坐在床上,互相搂抱着接吻。是她吻他,吻他的脖子和耳朵,撕开衣服,脱掉衬衫,吻他的胸膛。他们气喘吁吁,互相吻对方的肌肤。她的胸脯饱满而富有弹性,给他很好的触感。她把手抚摸在他下边,隔着短裤摸索他。这期间他们一直没有关灯,她完全赤裸着身体,真是很好的身体,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体形,她的肌肤不白皙,就像她脸上的色泽一样,但是光滑饱满,是健康的肌肤,年轻的肌肤。他不习惯于对着人赤身裸体,但是这个女孩子的裸身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念头:那就是,这么好的身体,如果不在明亮中展示,那真是暴殄天物。

她给他脱了内裤,在他耳边说:这短裤,要常洗常换,以后,你有了老婆,要爱惜自己的老婆……他突然转过头,把她搂紧,用了多大的力气他都说不出了,反正她被突然搂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发出一阵呼吸紧张的喘息和呻吟。她像是回击他似的,把腿绞缠在他的身上,使他也感到紧张起来。

后来他们热汗淋淋地躺在一起,手在被窝里动着,顽皮地抚摸着对方的身体。她伸过嘴巴,在他的耳朵上咬了一口:你要是想我,就给我打电话……或者,你应该找一个女朋友……

他没告诉她,他有女朋友,但是……

这期间,他跟穆惠相会过许多次,但突然平淡起来。就像他在阳台上,坐着一把藤椅,看着白杨树和麻雀一样平静。他很奇怪自己的冲动消失了,面对穆惠,他既不能想起秦羽,也不能想起穆惠本身。他们闲散地约会,清淡地呆在一起,像是两个厌倦了生活的人。他曾经想过,是否需要她,她和她的身体。这个问题使他感到疑惑。因为他没有明确的答案。需要吗?也许需要。但是又不是迫切需要。也许,他孤单的生活中,并不需要一个“人”。可是很多时候,他又需要一个“人”。

在人之中,不知道自己对“人”需要还是不需要,这就是冬天到来之时,他最大的悲哀。一个33岁男人的悲哀。

如果需要,就要。如果不需要,就不要。这是他的自由。对于另外一个人来说,这是不公平的——这个人,就是你需要或者不需要的“人”。

穆惠肯定是因为这一点才对他若即若离的。

这种若即若离使生活变得平淡起来。

他在某一天像是突然明白了这一点,他不再对穆惠有所苛求,因为你不能把你的自由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于是他回到了自己生活的起点,那里,依然有一条深刻的断裂带。

冬天里风吹得冷起来,下过几场冷森森的雨之后,白杨树完全变成了一些干枯的枝杈。生命的痕迹在那里消失了,搅拌机和铲车依然在粗声大气地闹腾,白杨树在冬天会感到危险正在迫近吗?

麻雀也一样,它们失去了白杨树,就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中,暴露在城市的霓虹之中。但是麻雀还是要在清晨起来喧闹,它们似乎无所畏惧。不知道晚上它们栖息在什么地方?吴刚常常想这个问题。它们肯定不能蜷缩在光秃秃的白杨树枝上睡觉吧?它们肯定也惧怕寒冷,所以它们肯定也需要温暖的巢穴,渴望互相用身体的温度来取暖。如果可能,他愿意把自己的阳台自己的客房腾出来,给麻雀们一个栖身之地,让它们度过寒冷的冬天。但是麻雀们似乎根本不知道他的想法,它们并没有往他的阳台上飞,往他的客房里飞。看上去他有些自作多情。倒是他的窗子,时常都关得紧紧,太冷了,风大,玻璃窗只能这样紧闭着。很少的时候,他把窗子开着,那是因为他需要外边的空气。那三只玻璃杯子并排站在窗台上,里边装着清冷的水。水是干净的,玻璃杯也是干净的,平平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几座微型的冰雕。

冰凉的冬日黄昏,因为麻雀过早歇息了,他呆呆坐在窗前,感到了房间和身体的寒冷。他禁不住又打电话。给那个叫巧巧的女孩子打电话。

他很爱惜地把她的那只带苹果的杯子递到她的手上,她的手冻得冰冷。他爱惜地握住她的手,暖了许久。水是温暖的,杯子也变得温暖,然后是她的手。她的眼睛依然明亮。这是不是嘈杂的城市给他的一个幻觉?他在那一瞬间怀疑起来。的确,她的眼睛的确是清亮如水的。他不由万分怜惜起她的眼睛,希望那清亮的感觉永远保留下来。于是,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舍不得移开自己的视线。

这是一具多么可爱的身体呀,他在抱住她光裸的身体的那一刻,突然在心里叹息道。

而她则分明感觉到他像冻得发抖似的,身体整个儿颤动起来,像是极度恐惧中的颤抖,她吓了一跳,闪动眸子去看他,却发现他正凝视着她的脸庞,触摸着她的眉毛和嘴唇。

这时从她嘴里突然发出来从没有过的叹息,她抚摸着他的身体,叹息着说:你太孤单了……

说这句话、叹这口气的时候,她在看他的眼睛。他听到了她的叹息和话语,这话有些令他意外,然后是震惊,因为她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她是一个妓女,她懂吗?她懂他的孤单吗?也许他们对孤单的理解并不相同,可是“孤单”这个词语所发出的音是相同的,也许,这就是上帝要把他们连接起来的关键?他想到这个,突然感到极度的震惊。

他的震惊只是短暂的,“弄我!”她又说出那个粗俗的词语,是命令式的,然后他就被她抓紧,带向她的身体,与她合为了一体。

巧巧,他叫她,她把眼睛抬起来,眼眸转向他,他像是在哀求她: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好吗?

她把头贴在他的胸脯上。

然后他们搂抱着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屋子里的气温下降得厉害,他们几乎是被冻醒过来,于是他们又紧紧搂在一起,互相用身体取暖。空气清冷而又干净,城市在睡眠,清洁的空气使黑夜变得安宁无比,万籁无声。突然,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耳朵,他们听到黑暗之中“铮铮”两声脆响。“是什么东西在响?”他们异口同声地问对方,两声响过,刚刚被穿了两个小孔的黑夜又合成了一个整体,他们感到黑暗越来越冷,对方的肌肤却是异常温暖,于是他们拥抱着进入了温暖的梦乡。

天亮了,他发现窗帘被吹动起来,原来,昨晚没有关紧窗子,那里的一扇窗户是开着的,风从那里吹进来,把屋子里变成了冰窟。

他关窗子的时候,发现窗台上的两只玻璃杯子里边结了冰,厚厚的,现在它们真成了冰雕了。两只玻璃杯子上都留下了一条清晰得近乎尖锐的裂痕——昨晚他们听到的响声,肯定是玻璃杯被冻裂的响声。那两声“铮铮”的脆响,突然间像冰冷的刀刃一样直直地插进他的身体里。巧巧从被窝里探出头:你在看什么呀?

是杯子,他说,杯子冻裂了。

不是我那只吧?她问。

他赶忙扭头去看,她那只完好无损,放在床头小柜上。

不是。他看着她说。她给他一个轻松的笑。

“巧巧,”他奔过去,俯下身子,吻她温热的脸:“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看到她瞪着双眼,像是发现了一颗星星正从天上掉下来。

他们在床上躺了很久,才磨蹭着起床,起来后,他们去看那两只被冻裂的玻璃杯,那上边的裂痕清晰得扎人的眼。他们拉开窗帘,看到外边的房顶上和空地上,填了一层薄薄的雪。

因为有雪,外边很安宁平静。看上去不像是在城市,而像是到了遥远的乡间。

他们看到窗台上有一只麻雀。

它硬邦邦地躺在窗台上,翅膀半张,嘴巴紧闭,身体保持着蜷缩的形状。

他们愣愣地站在那里,手拉着手,看着这只麻雀的尸体。像是在为它举行葬礼,他们沉默着,看了好几分钟。

“真可怜!”她最后叹息一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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