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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 会

2011-11-21周瑄璞

延河 2011年10期
关键词:小赵副局长局长

周瑄璞

在走廊那头的卫生间洗好脸,回来关好办公室的门,小镜子靠上文件堆。拍护肤水,抹润肤露,上美白霜。她把这最后一道工序叫做打腻子。这腻子要打得细,抹得尽量多,但不能显得脸煞白,一笑掉渣那种。年龄大皮肤黑的女人,最容易在美白这个步骤矫枉过正,让谁一看就是,女人到这个地步,乱了方寸,有点奋不顾身铤而走险了。

这样偷偷打扮好溜出去约会,第三回了,每回都以失败告终,也就是说,对方没来。远远过了说好的时间,她等得失望,回到办公室,再上QQ,总有一个理由在等着她。

对不起噢单位突然有事走不开了。第一次他这样说。

哎呀在路上被车从后面撞了一起开去快速理赔了改天联系啊。第二次他这样说。

今天,也就是刚才,干脆是一个哭脸在等着她。

她其实应该生气,也已经雄心勃勃地生气了,早在第二次,就把他删到了黑名单。可那人随后又来,有一堆好话等着她,别生气啊都是我不好,今天真的是个意外,改天我们再约,下次我一定不会失约的。再一想生气没用,对方在哪里她不知道,看不见,摸不着,只是那么多语言堆积在她生活中,装点她的希望,怂恿她的畅想,一天又一天,直到打动她。一开始只是相互问好,一个笑脸,一个握手,一朵鲜花,一杯咖啡,一块西瓜。之后相互说话,你来我往,亲切的,多情的,挑逗的,缠绵的,逮着什么都发点议论,抓住一件小事就乱抒情,双方都表现得热爱生活精力旺盛,互动劲头很高。这是必须的啊,要不,一对陌生人,靠什么制造话题呢。一天又一天,竟然跟一个素不相识不知身在何处的人说了那么多话,那么真切那么生动那么一个全新的我年轻的我。如果对方没有真的动心,为什么一天又一天来找她说话。你怪人家引诱了你吗?可是你先动心了呀。水中鱼儿,不能怪钓鱼者可恶,是你自己咬钩的。你如果不被鱼饵馋到,别人又奈你若何。

她一开始就告诉人家,我是个快五十岁的女人。其实她已经足足五十岁。她不想骗人家,或者不想骗那么狠。她半生都是诚实规矩的,二十年工作在机关,二十年前,做了十年教师,一直做到省级劳模,劳而优则仕。这样简单的履历,注定她是个简单而诚实的人,就像她一双五十岁了还明亮清澈的眼睛。那眼睛分明还没有蒙上一点尘埃,带着清纯的灵动。

假如我直接说她是个慢性子,你可能印象不深刻,或认为本文作者过于武断,曾有评论家批评作家不尊重其笔下人物,肆意损害和歪曲他们形象。那么就让事实来说话吧,我们模拟一次她的通话。

小芳,你好。

啊余老师你好。

小芳,你在哪?

在家。

噢——你在家。现在是上班时间,你为什么在家呢?

没去单位。

噢——你没去单位,为啥没去呀?

不想去。

噢——你不想去,那你——不去单位,领导没意见吗?

假如你是有教养的小芳,你当然不好意思问她你打电话到底有啥事,你得耐下性子回答她每一个问题,耐心等待她言归正传。可是,她用很认真的口气,有腔有调,一板一眼问完这些问题后,常常一声轻微的叹息,那叹息的发音轻重也非常讲究,让我们想起小时候老师讲的语气助词。哦,我也没啥事,就是说呀,哪天有时间,聚聚,再叫上小花小草小丽小平,或者呢,你看吧,还叫谁,我请你们吃个饭,聊聊。为啥?不为啥,好长时间不见了嘛,大家应该沟通一下感情,否则……

假如你是认真的小芳,假如你是热爱饭局的小芳,你一定会失望。因为她,永远不会有时间,她永远很忙,她常常在饭桌上都有谈不完的工作,有时候你想吃个饭都不安生,她会突然问,哎我好像记得几几几号文件上提到了一句什么话,好像跟你现在的情况有关,你记得不?要不,你回去后查查,也许对你这件事有用呢。其实她自己永远都不清楚那个文件,她对所有文件就没有搞清楚过,她只是想证明她很敬业,她的忙是有价值的,她对机关来说,对这个事业来说,是有用的。

去年机关里就有政策,女性五十岁可以回家,尤其是像她这样的正处级女性,再无升迁希望,那么工资待遇一分不少,回家歇着去,把位置腾出来给年轻人,有那么多该提拔的年轻干部呢,你们不下来,人家怎么上去呀?

所有人注视着就要走向五十岁的她。

她不急不缓,不言不语,像是压根不知有这回事。打扫卫生的王师傅第一个来,她第二个来,按点出现在工作岗位,基本上天天如此,跟她五十岁前没什么两样。不但如此,她变得比从前爱打扮,工作比之前更仔细认真,用她乡下老妈的话,把木讷当细详,半晌能做完的活,往三天里干。桌子上常常堆满文件,全都是盖了大红戳的那种,层层叠叠,她那桌子变得越发神圣而不容置疑。

有几个女处长因这个消息而离开了,干家务的干家务,再就业的再就业,总之是个事干吧,又多份收入,何乐而不为呢。

她不这么想,她不是爱钱的人,她想钱有什么用呢,她现在也没什么负担,孩子也工作了,三个人各花各的钱。

将要失去的才更珍贵,她似乎才发觉,她这么留恋机关,这么爱这份工作。每次填表格的时候,她的简历栏简而又简,三行就交代清楚了。她突然觉得她的半生时光过得太单调太简洁太平铺直叙了,好像还没怎么开始,也没有什么起伏,怎么就结束了呢?她羡慕别人密密麻麻的简历,每一行都是无尽的诉说,都是曲折的经历,都是一份丰厚的回忆,展开来就是一部长篇小说,跌宕起伏,悬念丛生,于是也就魅力无穷,引人入胜。在某个关口曾经惊心动魄,苦苦煎熬,艰辛守望,孤军奋战,也有月黑风高,也曾人约黄昏……直到最后硕果累累,步入辉煌,再回头看,那不全都是人生财富吗?局长的简历都快要写不下了,每次为了能填得下,秘书都把字写得很小。局长下过乡,做过工,上过大学,当过教师,干过记者,做官员后又换了好几个单位,临退休前几年,才来到这个局,看样子他将在这里光荣退休。

要说在她简单的生活中,在她单纯的内心世界里,曾经有过怦然心动,曾经爱过,曾经暗恋过的话,那就是局长。对了,她的恋爱婚姻也是简单的,初恋、热恋、婚姻一锅烩,全都是针对一个人。当年一个大学老师一个小学老师,现在一个大学教授一个机关干部,现实社会的最合理搭配,最佳伉俪。儿子从小听话学习好,一路顺利,毫无悬念地上了重点大学,留在上海工作。她每晚就和她的最佳搭档睡在一张历时二十多年的大床上,各人据守一边,各看各的书,各想各的心事。当然也不能说他们同床异梦,常常他们没有梦,也或者各人怀揣一点点心事也或者并无心事,总之一个又一个夜晚,他们被各自的台灯照射。

局长是古文专家,整个人也是传统文化熏出来的完美男人,看他讲话,听他作报告就是一种享受,或者他到她办公室来谈工作,更是让她有种迷醉感觉,好像他对她有意,否则他为什么那样谦和温情地笑,一笑露出洁白的牙,坐在沙发上说话时,把两只洁净的手轻轻地虚虚地相握,或者恰当地叠在一起上下交替搓两下,像是妙不可言的舞蹈,说完话起身离开,倒着退半步,微笑点头一下才转身而去。

局长刚一出门,她立即拿出小镜子,靠在一堆文件上看自己的脸,想及时抓住停留在脸上的红晕,审视自己形象,到底是不是局长喜欢的那种。往往最终她以失望而告终。按说她并不丑,脸上五官每一样都合乎标准。二十多年前她的学生在作文课上描述她,大致会用这样的字眼: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直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巴,洁白的牙齿。可是,再怎么弄学生作文只是学生作文,升华不到文学作品,就像她的五官,这些标致的部件组合到一起,怎么就不动人呢?不但不动人,竟还有些粗糙,有些呆滞,有些笨重,有些她多年来想脱离却总也脱离不掉的土气。按照她乡下老妈的话说,对了对了别照了,你就是傻大黑粗一截蜡,变不成疼人的小灯芯。她原谅妈这样说她,妈没有文化,不会说什么稳重呀,丰满呀,端庄呀,更不会说知性这类词,再说老妈还有自谦的美德呢,她老人家常说,好要别人说,自己个儿说有啥用。老妈的思路可能像旧时代人给孩子起贱名一样,爱得狠了才那样说的。

局长兼有很多社会职务,在另一个机构还有办公室,并不是天天都来,他来的那天,对她来说有着某种意义。所以她总是处在全方位准备状态。有一天她认为他不会来,放松警戒穿了件十分平庸的衣服,脚蹬一双平底轻便鞋,把自己缺点暴露无遗。临上班走的时候,本是在镜子里照了的,分明觉得不合适。唉,算了,就这样吧,今天没什么活动,正常下班就回家了。下午临下班,在走廊上迎面遇见了局长。一时懊悔有加,觉得失败透了。虽然她平常也没成功过,她穿什么衣服在局长眼里都一样。

不是说知识女性会有内涵会有气质吗?这些年她也没少看书没少学习,还爱朗诵诗,还去参加合唱团练习美声唱法,逢这个城市有什么重大文化演出,不论是外国舞蹈,还是地方戏,或者名人讲座,哪怕是刚从美院毕业大学生的画展,只要有赠票,她都着正装前往,可就是这么多方联手打造,怎么就没有给她打造出那种叫气质的东西呢?怎么就总是差着那么一点点,总是不得要领,怎么就总是……赢不来怦然心动一见钟情呢?她不太服气,起身关上房门,站在门后的镜子前。

身材中等,偏于丰满,合乎一个中年女性的厚实程度。只是胸部,过于主题突出过于激情澎湃了,尤其走路时,大有波澜壮阔个性张扬之势。唉,上帝不公,有些女人小得像煎鸡蛋,只好人为造势,假模假式戴着胸罩,大夏天捂着一堆海绵,热呀不热。而她这样的,大得快要成了负担。自己感觉不好,别人看着也别扭。按照在礼仪课上学的姿势踮着脚尖转个身,看侧影和背影。要是再瘦一圈就好了。吸一吸肚皮,提一提气,最终又叹口气,第一千回揪出没有让她楚楚动人的罪魁祸首:皮肤太黑了。人说一白遮百丑,那么黑呢,显百丑了。

她从抽屉里扯出一截卫生纸,出门上洗手间,感到胸部和腰身随着步伐而颤动。因为心情不爽,步态有些沉重拖沓,每一步踏到地板上,动静跟年轻人截然不同。穿着高跟鞋,显得步履蹒跚。女人常常进入个误区,试穿衣服鞋子时在穿衣镜前调动全部情绪,面带微笑那么一站,看起来还好,于是认为衣服是好看的,鞋是合适的,人也是挺美的。这不是吗,镜子里分明显示了,挺有气质一个人。却不知镜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它总不能跟着你,你大部分时间不是那么一动不动地拿捏妥当像个模特那样站着,而是要走动,要举手要投足,一离开镜子的监督,要露出常态老态庸态。就像她现在,向上走的那股气塌下来,就回到真实的自己。副局长说,她坐在办公室就知道谁从门外走过。

玲玲,来看我新买的衣服!果真,副局长没抬头就知道是她。

她给脸上罩上一点点稀薄的笑,走进那间大办公室。那小巧玲珑的身姿从桌子后绕出来,喜鹊一般喳喳说着,唉呀真该叫上你了,买的时候没人参谋,拿不定主意,售货员一个劲说好,说什么,你没有理由拒绝这件衣服,你想想说到这个程度了咱不能太不知趣不是,脑子一热就买了,八百块钱一花心也就安了,可回来又觉得开口太低了,你看看。

此时副局长突然人间蒸发,站在眼前的只是一个买了新衣服的女人,要给这件新衣找到更多欣赏者,贴在胸前让她看。脸上长期用高级化妆品强行维护过度包装,只一个劲发亮,不像是真实的皮肤。

你哪次买的不是领口低呢,总嫌低却总是穿着,一个领导干部,像什么样子。她心里懒懒说着,笑容不听她调遣,上来得缓慢矜持,十分符合她的慢性子,只是伸手摸衣服料子,并不表态。

副局长比她小一岁,二十多年前两人就认识,那时两人都是教学能手,常一起参加区上市上各种活动。太知道她如何在胸口处心积虑做文章下工夫,太知道她怎样一步步上来,她也就不像机关其他人一样对她巴结和逢迎,只淡淡维持局面。她一直就想不通,这样一个叽叽喳喳的女人,长得也并不好,从来不读书不学习,既不文雅又不贤惠,怎么就那么顺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每当副局长在台上真事一样地作报告,念文件,她在台下想到的是两人交往多年来的无数细节和内幕。那些细节和内幕才是最真实最重要的,跟会议内容没有丝毫关系或完全背道而驰,可是恰恰决定着事态走向。总是这样,真的不能示人,可真的决定假的,不能拿到桌面上说的,才是事物本质,才是决定事情的要害。副局长,也正是因这样的本质和要害上来的。她咽不下这口气,无法让自己做出臣服巴结的样子,她这般年纪,又不需要进步了。当然不是她嘴上说的,唾弃她的某种行为,而是她自己想要那样而不得,这才是让人恼火和耻辱的,这才是事物的本质和要害。唉,不管怎样人家上了一个台阶,上去了也就不可能下来,能在位位上待到六十,而她,就算厚着脸皮再待几年,也得五十五走人。人争来争去争什么?争位置,争空间,争待遇,争时间。五年后,她成为退休大妈,她还在副局的宝座上,说不定还能上个正局呢。在各种会议上尽情表演她曾经的特级教师才能。副局长除了个头外,处处比她高处处比她风光优越,心理占优势,原谅着她的不卑不亢,不温不火,显得自己胸怀宽广,礼闲下士。她手里捏着新衣,笑容急忙就跟不上来,任她怎样紧急号召也没用,一时间局面有点微妙有点危险,屋里一下子静得吓人,两人都能听到对方心跳,像老戏里唱的一样,分别扯了衣服的两头,只是此时过门都到了,张了嘴却没有唱词。

小赵从走廊上过,及时进来捧场,唉呀,局长这件衣服太漂亮了,你穿上显得真年轻,不过,你本身就年轻嘛,关键是身材好,从后面看就像三十岁。

哈哈哈……娇小女人发出浩大的笑声,几乎传遍走廊。局长不在的时候,基本就是她主持工作,她貌似一把手,常常她的笑声像阳光撒满楼层,像雨露滋润大家。

唉呀,叫小赵说得我高兴的,受伤害的心好一些了,你不知道,我中午为买这件衣服,去时就没让小李开车,没地方停啊。买完衣服,走回来吧有点累,就坐了两站公交车,一上车,你猜咋,一个小伙子起身给我让座位,唉呀,我伤心的呀,我有那么老吗?到了年轻人给让座位的地步了?到现在我还没缓过来神呢。

人家那是绅士风度,给女士让座,尤其是你这样气质不凡的女士,穿高跟鞋上车,人家怕刹车闪了你的小腰。小赵脆着声儿说。小腰女人脸上显出满足和幸福,情意绵绵地撒娇。真的呀?公交车上真有绅士吗?

小赵在这里把场面烘得差不多挺热闹。年龄地位差距大的两人之间,尽可逢迎谄媚,双方都不难堪,观者也不别扭,两个女人足以一台戏了,一派欣欣向荣一片繁花似锦,她觉得自己可脱身了,就转身出门,把厚重深沉的背影丢给屋里吞金吐玉花枝乱颤的女人,向卫生间走去,脚步更加沉,手里把那张卫生纸握成一团,热乎乎潮乎乎。疯张吧,五十岁了还露着小半个乳房,真不要脸。

她在洗手池前的镜子里照自己那张失望愤懑的脸,水龙头拧到很细很小,长时间冲洗双手。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一次次提出约会而又不见?会不会熟人、同事?会是谁呢?

从卫生间回来,路过副局长门口,小赵已经不见了,那女人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的高靠背皮椅上,面对桌子上的文件。她目不斜视,径直向前走。高靠背下面那只小巧的脑袋一动不动。都感到彼此的某种气息,在两秒钟内用余光用呼吸探照一下对方,有两把剑在空中无声碰撞几下,只当是工间娱乐,各自收回兵器,干自己的事情。

她坐回自己办公桌后面的老式木制椅子上,心绪难平,想想失约的人,重新回到一种羞耻和不安。突然脑中一闪,不会是局长吧,他也许早就对我有意,只是用这样一种方式试探我,或者他等着我先表态,他是那样一个文雅的男人,他根本不喜欢副局长这样没有品位的女人,他几年来一直对我有意,只是不好意思表白罢了,只是等着我主动,他这样做只想在暗中观察我。再一想,从来没听说局长会用QQ,再说他也没必要这样,这么几年,连一点暗示都没有。没有吗?真的一点都没有?任我用清澈温柔的目光将他怎样仰视,都没有吗?她捧住脑袋,在记忆里搜寻。

小赵从对面走进来叫声处长,说了件闲事,站在桌前没有立即走开,看来是想跟她多说几句话,弥补刚才对副局长太热情而给自己处长造成的不快。机关里就这几十个人,谁跟谁的枝枝蔓蔓根根梢梢大家都清楚。她也理解小赵,年轻人都得往前看,人家总得先顾大领导,再来顾及她这个小领导。她也就没话找话,看一眼对面办公室,问,小张不在?小赵说,刚才还在,接个电话匆匆下楼去了。她不再说什么。小张是副处,说是小张,其实已经四十多岁,从别的单位调来刚两年,人显得年轻,又资历浅,副处在这样的机关里,基本上就不算个什么,反正没有人把他当领导看,人人都可叫他小张。小张看样子在外面办有实体或公司什么的,常常不在机关,在的时候电话响个不停,好像有好多大事情等着他去处理,边接电话边夹着包包就走了,也来不及跟她打个招呼。她也不管那么多,再有几年,她也就彻底回家了,今后是年轻人的世事。她在这里逗留,也就是岔个心慌,有点事干吧。要不,她回家干什么呀,抱孙子还早,再就业太老,不如在这里将就着吧。说是五十岁可以回家,但只是可以,不是必须,她不说走,别人也不能撵她。走不走由我呢。那坐在皮椅子上的女人,还有十年的风光呢。硬生生就比我多出五年来,凭什么呀?同样当年的特级教师,省级劳模,同样为工作出力流汗,就是因为她不要脸敢于露出半个乳房,就是因为暗中的一切手段,使原本一样的两人造成这样差距,她上下班专车接送,我风里雨里挤公交车;她吃喝花销都有公家买单,我精打细算花自己工资;她在台上声情并茂施展才华,我坐下面淹没在一堆脑袋里。我这就叫一步没跟上步步跟不上,这会儿人家又捏个这不成文的政策,就能撵我走吗?

处长,刚才幼儿园老师来电话,我小孩今天有点不舒服,得早接一会儿去医院看看,这里要是没啥事,我先走了。小赵说。

啊那你快去吧,有啥工作明天再集中干。

小赵转身回自己办公室,一会儿听到对面嗵的一声,门锁上,人走了。

她打开聊天记录。

两个月来,两个人竟说了那么多话,家里的单位的,社会上的内心里的。对方是个大学老师。大学老师当然没什么稀罕,她见得多了,她家住的那个楼上,敲哪个门都是大学老师来开。一面对网络,我们似乎要寻找的不是哪个异性,而只是异性,只是为了生活中有期盼,只是一种渴望和安慰促使我们跟陌生人说话。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倾心而谈?因为他是异性,仅仅因为他是异性?这件事想想都感到羞耻,可心中分明有渴望,分明有冲动,分明想寻找一种久违而崭新的体验,一种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可依的寄托。

他还在线上。她怀着嗔怒和委屈向他发个笑脸,希望得到安抚。对方自动回复:您好,我现在有事不在,一会儿再和您联系。

一阵大风突然刮来,窗外黄土弥漫,塑料袋纸片在空中乱飞,楼下有人尖叫。可能是大风把啥东西刮倒了。

小赵的电话是被大风刮来的。

哎呀处长,我走的时候窗户没关严,想着没事,想着小张可能还会回去的,他电脑没关就走了,这会儿咋刮这么大风,要不你问办公室要来钥匙打开门把我窗户关上吧,我怕明天去到处是土。

她去局办公室要来钥匙,打开对面下属的门,房间一下子产生对流,一些纸张和文件哗的被吹起,疾速落到地上,有一张白纸扑打到她脸上,像是冷不防给她一记耳光。她急急扑过去关上窗,这才听到有低低的歌声,是小张的电脑在唱。屏幕已经全黑,主机上闪着蓝色的光。她突然觉得那光芒闪得诡异,像小张镜片后的小眼睛,不动声色地眨呀眨,那黑色的屏幕就是一个陷阱一个阴谋,在嘲笑她。房间已经暗了下来,歌声神秘而凄凉,大风把这间凌乱的房子搞得有点动荡不安,她好像闻到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气息,突然想起刚才的自动回复:我现在有事不在。

副局长高跟鞋敲打地面,轻巧地走过。她穿上了中午新买的那件衣服,恬不知耻地露出一抹胸口。还是春天啊,她就急不可待地暴露自己的身体。女人最后的疯狂。

玲玲,还不走啊,使劲工作呢?悠着点,工作是干不完的。丢下一串自得而略带嘲讽的水萝卜音,匆匆走了。她不但穿了新衣服,还化了妆,喷了香水。她一定是有约会,或者更高级别人物号召的饭局,否则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一个女人如此情愿如此快乐地步履匆忙。楼下专车在等着她。

她没有说话,她茫然站在屋子中间,全部注意力在那个黑色屏幕上,心咚咚直跳。也许,只要动一下鼠标,谜底就会揭开。

那小巧的身影急着离去,顾不得她的失礼,或者她压根就不在乎她,强者胜利者是没有必要在意那么多的,她们常常豪迈,往往原谅。电梯殷勤地说,八楼到了,迎进那小巧的身体,矫情地响着音乐载着她走了。

又一阵来历不明的大风抽打在玻璃上,一个破塑料袋被风挟裹着扑打在玻璃窗上,如丧家犬,坠落下去。她被送入飘飘忽忽摇摆不定的黑暗中。

整个大楼进入真正的夜色里,风也住了,电梯无人召唤,停在某一层,再也不说话,再也不响音乐。只有电脑梦魇般地唱着:我从春天走来,你说秋天就要分开……

她深吸一口气,在裤子上擦擦手心的汗,在电脑前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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