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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鸡

2011-11-20曹国军

满族文学 2011年3期
关键词:小雨大爷茶叶

曹国军

飞翔的鸡

曹国军

夏小雨在拐过那个很急的弯时看见了那只美丽的鸡。

那只鸡美丽不美丽对夏小雨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只鸡正在马路中间悠闲地踱步,而刹车已经来不及了。

“砰”地一声,夏小雨的车前便飞起了一片美丽的鸡毛,这片美丽的鸡毛很快飘过车的两侧,向后飞去。

夏小雨从反光镜中直至看见那片色彩斑斓的鸡毛飘飘悠悠落入路边的水沟里,才想起该下车了。车的两边已聚集了七八个人。夏小雨看清楚了,马路的两边是一个十几户的小村庄,参差不齐的房屋全隐匿在杨树林里,周围的大山就像一个瓦盆,把这十几户人家土豆似的收在里面。

是你撞死了我的鸡?一位满脸皱纹半眯着眼睛的老人上下打量着夏小雨,声音像核桃皮般苍老。但夏小雨还是打了个冷战,因为他看见老人半眯着的眼睛有一道亮晶晶却冷飕飕的光射出。

这是一个不好惹的老人。

是。夏小雨看了一眼车保险杠上沾着的几根黄白相间的鸡毛,简洁地回答老人。他要看看老人对他提出什么条件。

进屋说吧。老人说。

这点事还用进屋说吗?您说要多少钱吧?五十还是一百?夏小雨不想进老人说的屋,他知道老人说的屋就是老人的家,进了家问题就可能复杂化了。

不进屋咋能解决问题呢?这不是一句话半句话就说清楚的事。老人很执着,说完径直在前走了,丝毫不担心夏小雨会突然开车跑掉。夏小雨也十分清楚他是跑不掉的,因为他的车已被一些人围了起来,尽管有些人是看热闹的,更何况这是在一年里都很难见到“热闹”的闭塞的山村呢!

夏小雨随老人进了被老人称为屋的家。

屋里很宽敞,有沙发,有电视,墙角还放着一个冰箱,冰箱的上面盖着一块中间绣着花的白布。夏小雨知道那是防尘用的。看起来老人的家不算困难,而且还很讲究。老人打开冰箱,取出一包东西,夏小雨看清了那是一包茶叶。老人捏了一捏放入一个大玻璃杯里,转身又把茶叶包好放入冰箱里。

茶叶这东西是不能放在外面的,易干燥。老人边往大玻璃杯里倒水边说,像是自言自语,因为这茶叶和夏小雨没有丝毫的关系。但老人又确实是说给夏小雨听的,这屋只有他们两个人啊。哦,夏小雨有点明白了,老人这是告诉他茶叶保存得很好,或是很好的茶叶。

老人用很好的茶叶招待他。

咱们说说吧。老人倒了一杯茶给他,并坐在了夏小雨对面的沙发上。

夏小雨先喝了一口茶,确实很香,然后看了看老人说,您说多少钱吧?五十还是一百,或是二百?

鸡死了不能复活,这跟人死了不能复活是一码事,只能用钱来平衡补偿,这已成了习惯。但这钱也不能乱要,得有根据,你说是不是?老人也喝了一口茶,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

这老人还是个明白人呢!他没有要讹人的意思。夏小雨暗暗叹了口气,想:自己说五十块钱都说多了。于是就说我给您五十吧,不用找根据了。

你想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老人把嘴里的茶叶梗子吐到茶几上的烟灰缸里,顿了顿说,根据还是要找的,我一点一点跟你说吧。这只鸡呢是去年出生的,到今天是一年多一点,刚刚下蛋。咱们先算第一笔帐,这只鸡活到今天吃了多少粮食?小米等杂粮喂的比较少,就忽略不计了,主要是玉米。我平均每天要喂它二两玉米,一个月六斤,一年就是七十二斤,玉米现在的价格是每斤七毛钱,七十二斤就是五十点四元。咱们再算第二笔帐,刚才我说了,这只鸡刚刚产蛋,按每星期产六个鸡蛋计算,一个月是二十四个蛋。这是只笨鸡,就是你们城里人说的柴鸡,它产的蛋个小但是价格贵,来人收购价就是每斤八元,那么按二斤半计算就是二十元,一年按产蛋期十个月计算就是二百元,这种鸡的寿命长,我不多算,按六年算是不多的,那么二百元乘以六是多少?是一千二百元吧?我这可是保守的计算啊!咱们再扣除养活它的成本。老人说到这里,站起来给夏小雨和自己添了添水,然后说你先喝点水,我去叫老婆子回来给咱们做饭,事要说清楚,饭也还是要吃的。夏小雨沉浸在老人的帐里,没等他反应过来,老人已出了屋门。屋门的门轴可能是久不上油的缘故,吱扭一声,把夏小雨从迷蒙中唤了回来。

饭菜很好,一盘炒鸡蛋,一盘咸肉炒葱白,一盘腌制的山野菜(叫不上名字),天呵,还有一盘鸡肉炖粉条。

不用看了,你尽管吃就是了。老人看透了夏小雨的心思,把一只鸡腿夹到夏小雨的碗里。夏小雨瞅了瞅老人,说这……老人说,事有事在,饭还是要吃的。你们城里人不也有招待费工作餐一说吗?这也是我们说事时的工作餐,吃,吃,喝两口不?老人举了举手里的酒壶。不,不,夏小雨赶紧摇了摇头,开车是不能喝酒的。老人不再说什么,对院子里喊道,老婆子,给客人盛饭。

是一碗大米豆饭。

去年豆子产的少,平时我们是舍不得吃的,想你在城里也难吃到,就吃个新鲜吧,山里也没啥更好的东西。老人把另一只鸡腿又夹到夏小雨的碗里。

夏小雨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欲望。爷爷奶奶活着时,他每次回去,就是这样给他做新鲜的东西吃,而且是变着法的做。但他还是忍住了,今天他可不是回家,是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是他撞死了人家刚要产蛋的鸡,是在解决赔偿问题。

夏小雨吃得很饱,严格说是被动地吃得很饱。老人又去泡茶了,这意味着谈判又要开始了。果然老人像饭前似的,给他倒了一杯茶后又严肃地坐到了他的对面。

夏小雨说,我去一趟厕所。

老人点点头,我先喝茶。

大约十分钟,夏小雨回到屋里,眼神有些异样地看了一眼老人,温和地说,大爷,您说个数吧,我不难为您。这是夏小雨第一次管老人叫大爷,哪怕是老人给他夹菜时他也没叫啊。

不,不,还是算清楚的好。老人并没有因夏小雨叫他大爷而有丝毫的动摇。刚才说到养这只鸡需要多少成本吧?还是按每天二两玉米计算,一个月是六斤,一年是七十二斤,六年呢,老人顿了顿,是四百三十二斤,每斤七毛钱。老人起身,拉开一个抽屉,找出一个计算器来,点了几下,哦,是三百零二元四角,加上第一年的五十元四角,累计成本是三百五十二元八角,鸡蛋的总收入是一千二百元,扣除成本,剩余八百四十七元二角。对这个收入你没有意见吧?老人把计算器放回抽屉里,喝了一口茶,平心静气地问。

夏小雨想了想,在还能够承受的范围内,就点了点头。

那好,先记下这个数。老人再次给夏小雨和自己倒满了茶水。咱们再算第三笔帐。我刚才说了,你撞死的这只鸡才出生一年多,它的妈妈,也就是老母鸡还健在,在外觅食还没有回来,所以它还不知道它的孩子已经死了。但最迟到晚上它就会知道的,它会悲痛欲绝的。谁的孩子谁不心疼呢?那种扎心的疼你是不知道啊!老人声音有些嘶哑,你说,这么好的山,这么好的水,这么好的春夏景致,这只鸡再也看不到了,该给多少钱算好?

夏小雨已完全陷入了失语状态,他觉得是在听一位老人给他讲天方夜谭。 但确确实实又不是天方夜谭,他是肇事者,是当事人。他不能当故事听,得当事故来处理。故事和事故,两个字仅仅颠倒一下位置,就是天壤之别。

您说个数吧。

三百元。不算多吧?

夏小雨想了想,兜里的钱还够,就麻木地点了点头,想这回总该行了吧?

那好,安慰费就三百元,你还算个痛快人,这样问题就好解决多了。咱们再算第四笔帐,赡养费应该是多少。老人的眉毛扬了扬,老母鸡,也就是你撞死的小鸡的妈妈,它会因过度悲伤而生病,一旦生病它就不会再产蛋了,可能再也创造不了收入,而且还要花医疗费。我总不能落井下石,在它失去孩子的情况下把它杀了吧?那种事我是做不出来的。所以我只能养着它,这就涉及到赡养费的问题了。我想你会理解的。

我,我,夏小雨突然觉得小腹胀得厉害,有一种要胀破了的感觉。红了脸说,大爷,我还得去趟厕所。

好,好,这茶叶也该换换了。老人非常大气地摆摆手,起身去拉冰箱的门。

老人的茶叶很快就沏好了。但夏小雨还没有回来。他倒掉两人的剩茶,把两人的杯子添满新茶,坐下来眯着眼等夏小雨。老人没有吸烟的习惯,但估摸着也有两棵烟的工夫了。

屋门吱扭一声开了,老人睁开眼睛说,回来了。

夏小雨嗯了一声,又坐在刚才的位置,望着冒着迷蒙香气的茶水想:这老人真细致啊!

老人吸了一口茶,顿了顿说,我看你也有点累了,咱们先把刚才的事先放一放,说点别的吧。

夏小雨点点头,等着老人的下话。

你知道我最不待见什么吗?

夏小雨摇摇头。

我最不待见汽车了。

为什么?

看着它我就闹心,它叫起来比狼嚎还要可恶。

可它也给我们带来了方便,带来了舒适啊?

你只说对了一半。带来了方便不假,可我认为它不是个好东西,它给我们带来的祸害远远多于带给我们的方便。碾死那么多生命不说,还让这山里开始越来越吵。

大爷,这个话题太大了,我们是扯不清楚的。

那好,换个话题。你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吗?

夏小雨摇了摇头,说是我父亲那辈进的城。

噢,那就好理解多了。老人没等夏小雨回话,就又问道:你说城里人的命比乡下人的命贵重吗?

不,应该一样。夏小雨有些慌乱,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还是有些深奥,他这个年龄和生活的环境根本没有理由让他想这个听起来有点古怪的问题啊!

应该一样。

什么是应该一样呢?夏小雨又看到了老人有些凉意的目光。

我是说应该一样,但有时候可能又不一样。

啥时候不一样呢?

我,我,我也说不清楚啥时候不一样,有时候可能不一样吧。夏小雨想说啥时候不一样我说了不算,但怕老人生气,就换了一种说法。

咱们还是说那只鸡吧。老人静默了一会儿,刚才咱们说到哪了?

老母鸡,就是那个小鸡妈妈的赡养费了。

哦,老人端起杯子,轻轻地喝了一口茶。那只老母鸡,也就是小鸡的妈妈其实也不老,刚刚三岁。老人顿了顿,按六年的寿命计算,它还能活三年,刚才算过了,每年得喂七十多斤玉米,合款五十元左右,就按五十元计算吧,三年呢,是一百五十元。也就是不算它给我创造的收入,赡养它三年需要一百五十元,你有异议吗?

短暂的沉默。

大爷,实话跟您说了吧,我只有八百块钱,我还要回城里。夏小雨说着掏出钱放在桌子上。还有,这车也不是我的,是借朋友的。您看能不能不算了?夏小雨感觉这沉默就像一个热气球,严严实实地罩住了他。要不这样,我回头给您买一只,不,买十只鸡赔您行不?

哈哈哈,老人突然笑了起来。孩子,我啥时说找你要钱来?

夏小雨愣住了,那您是?

我是在说它的命就这样没了,再也回不来了。老人的眼里倏地变得湿润。

一抹夕阳的余辉猛然风一样钻进来,裹在老人的脸上。夏小雨从老人背后墙上的镜子里看见那个金色的夕阳,正像一个咸蛋黄,缓缓地掉入山的褶皱里。

我明白了。夏小雨说。

你明白啥了?

老人这一问,夏小雨又不敢自信起来。说到底,他也不知道自己明白什么。

半晌,老人站了起来。孩子,农村吃苦受难的老人都这样,他们缺钱可又怕钱。大爷压根就没想过要你的钱,只不过是要告诉你,以后开车可要慢点哦。一只鸡嘛,咋说它也死了,权当它飞上天了。大爷这把岁数了,咋会连这点都想不明白呢?时候不早了,大爷的话也说完了,你也回吧。

老人把桌上的钱塞到夏小雨的手里。

大爷您收下,这样我心里会好过些。夏小雨推搡着。

你这孩子,咋不听话了呢?大爷有钱,闺女死的时候,他们给了6万块钱,他们说要是个城里人能赔12万呢。老人把钱再次塞给夏小雨,又拍了拍夏小雨的肩膀,赶紧走吧,大爷还得谢谢你呢,自打闺女被车撞死后,还没有人陪我说了这么多话啊!

夏小雨离开老人的家,坐在车里,并没有急着走。他回头瞅了瞅,远处,有一小块麦田,绿油油的麦子正扬花吐穗;近处,炊烟已把小村包裹起来,淡淡的烟雾里,鸡犬之声相闻……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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