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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现实与梦想
——关于长篇小说《麦河》的创作

2011-11-20满族关仁山

满族文学 2011年3期
关键词:土地农民农村

[满族] 关仁山

土地:现实与梦想
——关于长篇小说《麦河》的创作

[满族] 关仁山

很早就想写一部关于河流、土地、庄稼和新农民的书。

大地上的万物,最普遍的就是河流,河流是土地的血脉。我的故乡唐山冀东平原有一条大河叫滦河。河水从草原而来,它既有生命,也有使命。它从草原而来,最后流入渤海。滦河,古称濡水。发源于河北省丰宁县,由西向北流入沽源县,称闪电河。流经锡林郭勒盟正蓝旗折向东,称上都河。入多伦县后,至查干敖包东黑风河自北汇合,始称滦河。经小菜园出境复入丰宁县。经承德地区,经潘家口穿长城入唐山地区,又经迁西、迁安、卢龙、滦县、昌黎、滦南、乐亭七县,从老河口流入渤海。滦河较大的支流有羊肠子河、黑风河、蛇皮河、吐鲁根河等500多条。滦河,是唐山最大过境河流,两岸盛产麦子,船上装满了麦子,老百姓也称麦河。丰沛的水源,两岸泥土飘香,麦浪滚滚,麦子和土地在风中吟唱。这是我难以忘怀的生命景象。

麦河游走于大山、平原和滩涂,使命平凡而神秘。它滋养了生命,同时诞生了地域文化。除了我向往的小麦文化,还诞生了冀东民间艺术“三枝花”:评剧、皮影和乐亭大鼓。我的家乡在冀东平原的丰南县东田庄乡谷庄子村。村头几条小河交汇,我常到河里游泳逮鱼。我记得小时候,有乐亭大鼓艺人来村里说书,有睁眼的,也有盲人。我们坐在村口老槐树下听书,是非常惬意的。我十岁那年,正在村里读小学,放学背着书包钻草棵子玩耍。蒿草高高的,没了大人的腰,我钻进去就没影了。听见母亲喊我,就从蒿草丛里钻出来,看见母亲领个一位手执竹竿的盲人,我一眼就认出是唱乐亭大鼓的。这位盲人给我算了一卦,算着细节记不清了,只记得瞎子说我长大“吃笔墨饭”。说完,母亲给了他一些黄豆和鸡蛋,瞎子给了我一颗麦穗儿。我有些不解,险些把麦穗儿扔掉,母亲说麦穗儿能避邪,保佑我平安。我在作品里多次对小麦进行描述,但并不知道,这就开始了麦子的崇拜,对麦子的崇拜,也就是对土地的崇拜。

说到土地崇拜,我有很多的经历。我记得家乡过去有一座土地庙,乡亲们都叫“连安地神”。有一年,我回到故乡,住在了老姨家,老姨给我讲起了土地上的故事和传说。我的故乡管地神叫“连安”。地神在民间被称为土地,而祭土之神坛则演变为土地庙。在民间驳杂浩繁的神圣家族中,土地神算得上是最有人缘的神了。村里可以没有其他神庙,但不能没有土地庙。土地爷神小,可管的事挺多,庄稼生产,婚丧嫁娶,生儿育女,每天都忙忙活活。过去,我们鹦鹉村也有一座土地庙。里住着土地神连安,庙堂宽敞,供养丰足,人们就把土地奶奶“包指甲花”请来了。为啥这儿的女人喜欢包指甲花?原来是土地奶奶啊!这让我重新审视凤莲了,她就是我们的土地奶奶。连安是麦河流域的真正父母官,地头上的事,无论大小,他都得管,还能管得到。魑魅魍魉、妖怪邪祟之流,就派土地奶奶包指甲花来管。记得狗儿爷说过,过去村里死了人,都要到土地奶奶那里报庙,让亡灵向土地爷、土地奶奶报到。土地奶奶给他们登记注册,上了户口,才真正被阴间接纳。现在村人死了,都到土地庙来注册。我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周朝一位官吏张福德,自小聪颖至孝,三十六岁时,官至朝廷总税官,他为官廉正,勤政爱民,至周穆王三年辞世。有一贫户以四大石围成高高的石屋,用土来奉祀,不久,这家穷人由贫转富,百姓咸信神恩保佑,乃合资建庙并塑金身膜拜,取其名而尊为“福德正神”。“福德正神”是我们“连安”的老祖了。“福德正神”咋托生连安土地神的呢?这里还有一个传说。很久以前,晴天一个霹雳,劈倒了河西岸的土地庙。人们决定重修土地庙。摆好了香案,放上了供品,跪在地上给“福德正神”磕头。焚香磕头完毕,就开始用锹镐扒庙了,扒到福德正神“金身”的时候,恐怖的局面出现了。人们用绳子拉,喊着号子推,“金身”都纹丝不动,真是金刚不坏之身。人们累得瘫倒在地。明明是泥胎,咋就弄不动呢?是人的力气不够吗?于是,就用八头骡子来拉。却听“嘎嘣”一声,粗壮的绳子断了,人们恐惧了。这个时候,土地爷“福德正神”说话了:“到此为止,我不管了,这方土地交给我儿子连安啦!不要每村都设土地庙,合成一个,神力无边。我走了,你们给他塑个金身吧!”惊恐的人们纷纷跪地,请求饶恕,承诺照办。这个时候,又听“咔嚓”一声,“福德正神”的泥像自然倒塌,飞溅了大片烟尘。人们吓得不敢睁眼,骡子惊得目瞪口呆。过了很长时间,人们抬眼去看倒塌的泥像,尘埃落定,露出了福德正神的金身“胎心”,原来“胎心”是一根粗粗的树桩,庞大的树根紧抓着大地。爷爷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他听老人说过,这地方原有一棵合抱粗的银杏树。建庙时将银杏树的上半身锯掉,剩下的半截做了“胎心”。按福德正神旨意,麦河流域三十多个村庄拆了土地庙,在上鹦鹉村建了“连安土地神庙”,连安塑像用了一根千年枣树,而且是雷震枣木,木工雕成了栩栩如生的神像,把土地上所有的力量集结起来,形成一种更大的神通。有妖魔来混事,连安就彰显神力驱魔。

传说连安的神力超过了父亲“福德正神”。因为这棵枣树有一个树杈无法锯掉,工匠就给他雕了一根拐杖,连安手里多了一个“麦穗儿”。他想去哪里,把“麦穗儿”往两腿间一夹,就像鹰一样飞去了。这根“麦穗儿”有非凡的魔力。举个例证吧,有一年大旱,人们到土地庙祈雨,一道白光闪过,连安手里“麦穗儿”一挥,滂沱大雨就落下来了。这些传说,更加印证了土地的神奇。我的眼前激起了种种幻象。传说中的连安手里的“麦穗儿”,总是表达出对小麦的热爱,对善的呵护,对恶的惩罚。人只有脚踩大地,才会力大无穷。我塑造的农民就找到了力量的根基。我想起了那一年麦收二叔关学祥的死。二叔有点倔,喜欢种地,本来子女都到县城打工了,可以搬到城里去,他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已经不靠土地了,可他还是想种地。我的一个堂哥回村搞“土地流转”,几次给他做工作,他都不愿意把土地让出来,谁也说服不了他。说到土地流转,他有好多担忧和困惑。二叔耕种土地,一头牛,一架铁犁,牛拉着犁,二叔扶着犁,一点点翻动着土地,配合是那样默契。他家的粮和菜都能自给自足,过着与“市场”无关的小日子,自得其乐。二叔对我说:“别看你在城里住高楼,坐汽车,山珍海味吃着,我不眼热,哪如我这一亩三分地舒服!”可是,那年麦收,二叔赶着马车往麦场拉麦子,二叔拉的麦子在河岸上与河南来的收割机相遇,不料马惊了,二叔从高高的麦垛上摔了下来,头朝地,后脊椎折了,当场就死了。这是咋样的交通事故?二叔尸体放在丰南县城医院,事情迟迟不能解决。后来二婶找到我,我托在乡政府当书记的同学给调解了。拖了二十天,二叔终于入土为安了。这件事情给我震动很大,二叔满可以离开土地的呀!后来我明白了,他是一个小农业生产者。我小说中的老一代农民郭富九,则是一个颇有代表性的小农业生产者。他勤劳、俭朴、能干,满足于“分田到户”的传统生活。但在农村改革不断深化,走向集中化、机械化的时候,他充满了抗拒、敌对情绪。面对土地流转大势,他忧心、愤怒,成为农村变革的“钉子户”。这类农民身上,表现出了自私、狭隘、固执,把土地当作命根、没有长远眼光的传统农民形象。从他身上,我们再一次看到了像梁三老汉、许茂这样勤劳而糊涂的影子。此外,对土地感情深厚、反对儿子曹双羊胡折腾的曹玉堂,不也是这样的农民吗?如果都是这样农民在劳动,现代农业从何谈起?

清明节我回故乡扫墓,我给爷爷、奶奶的坟头烧纸。那是二叔下葬的第二年,二叔没有埋在我们家族坟场,我顺便到二叔墓地烧点纸。二叔的坟头上,有金黄的麦穗儿铺着,二婶说二叔死在麦收,坟头要铺满麦穗儿。坟前还摆着酒菜、水果。二婶和堂弟用土把坟堆填高,用铁锨挖一个园形土块儿,做一个坟帽儿放在坟尖上,压了几张黄纸。二婶跟我说,她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过来给二叔说说话。我愣了一下,真的能说话?二叔能回话吗?二婶说她能听到二叔的答话。我淡淡一笑,也许是二婶的幻觉吧?这是我写瞎子白立国与鬼魂对话的一个启发。小时候,我对乡村坟地非常恐惧。可是,这些人都是在这块土地生活过的人。他们曾经有血有肉,有叹息,有歌声。有什么好怕的?有一次,我陪同朋友到滦河畔的白羊峪村捡石头,那里河床的石头很有特点。听说到这样一个风俗,村里有点德性的人死了,就给捏一个泥塑立在坟头,这个泥塑就有墓碑的功能,比墓碑更形象传神。这种带有魔幻色彩的说法,让我对乡村的生与死,有了新的理解,甚至减弱了对死亡的恐惧。小小的泥塑都活了,他们打着呼噜,他们谈天说地,他们为后人祈祷,饶恕一切,超越了时空。他们矗立在刺眼的光芒中,那是历史的复活,也是人性的复活。我被这个秘密感动着、鼓舞着。这个小小民俗,一下子让我找到了“诉说历史”的视点。让瞎子与鬼魂对话,虚实相间,增加历史厚度,还能节省篇幅,但是,这种尝试也让我惶恐不安,读者会接受吗?

人的肉体消失了,与阳光和土地融为一体,通过虚无进入永恒。人被埋了泥土里,就等于被土吃了,尸体腐烂化为泥土,这样就在泥土中下沉,逐渐接近地心,就会通过万物的根须获得再生。作品中关于善庆的民间故事,就在我们那儿流传。传说善庆化作一棵树,我们寻找着每一棵树,对着树问:“你是善庆吗?”树没有回答,只有风吹树叶的声响。我后来写过一幅书法:“福为善庆”,送给许多朋友都喜欢。这是我们美好的愿景。其实,善庆离我们远去了,一些恶人在我们的生活中“耀武扬威”。这就让我无法回避善与恶的思考了。有人说:“善有善报那是过去神话故事,今天的传说都是恶有善报。”然后就给我讲一些例证。但是,不要忘记,善就是信仰,善良就是天使,有天使陪伴是幸福的,幸福不就是回报吗?如果没有善,没有理想,生活还有啥希望呢?

在这部书里,我想以悲悯写民情、民魂和民心。农民吃的不好,穿的不好,也没有啥娱乐生活。天一黑就搂着老婆睡觉。偶尔会听鼓书,特别是乐亭大鼓,听一段评剧,耍一耍驴皮影,日子缓慢而枯燥,但是,一走到田野里去,看见了广袤的土地,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土地是物质的,同时也是精神的,让人感奋、自信、自尊,给心灵世界注入力量和勇气。正是这方土地、这条河水滋养,才有了民间生活的深切回应。瞎子白立国与桃儿,他与曹双羊,他与乡亲们来往中,有一种人情,一种心心相印的优美人情。

有人问我,为什么用瞎子白立国为全书的视角展开叙述?瞎子看不见世界,他是没有视觉的,他所能调动的是鼻子和耳朵。这就给写作带来的相当的难度。但是,陪伴瞎子的有一只神鹰,佛家认为万物皆有灵性。我相信这一点,狗通人性,鹰也通人性。小说中的百年老鹰虎子就是证明。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一只鹰嘴里叼着一根麦穗儿飞翔。苍鹰是麦河的精灵,麦穗儿是土地的精灵。这让我很兴奋,最初,瞎子只是书中的人物,我想用鹰的视角来叙述全篇。尝试写了一些文字,因为我把握不好鹰说话的语气和节奏,就重新启用瞎子来叙述,让老鹰虎子充当瞎子的“眼线”,替瞎子洞察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阴雨天气,虎子跟瞎子喝酒,虎子发出奇怪的声音,竟然被瞎子听懂了,虎子像鹦鹉一样是会说话的,只是这话只有瞎子能懂。我身边熟悉很多艺人,包括乐亭大鼓艺人。我还熟悉一些算命的盲人,所以塑造了瞎子白立国。我的朋友东湖先生,就是一个盲人,他会算卦,还参与村里好多事务。乡村的一切尽在心中,乡村需要这样的智者。工业化进程中,当曹双羊用工业思维改造农业的时候,一切都在瓦解,乡村变得更加冷漠,最糟糕的是,过去相依相帮的民间情份衰落了,人的精神与衰败的土地一样渐渐迷失,土地陷入普遍的哀伤,瞎子白立国呼唤乡间真情,抚慰受伤的灵魂。我记得台湾作家陈映真说:“文学是使绝望丧志的人重新点燃希望的火花,使扑倒的人再起,使受凌辱的人找回尊严。”瞎子白立国就担负着这样的使命,他寄托着我的一些道德理想,他永远与弱者站在一起,让那些被欺凌被侮辱的失地农民得到安慰,找回属于自己作为人的尊严。我想他的力量来源于土地。

小说只写了麦收一个月。外在结构选择了月相在一个月之间的演变。夜观天象,时间无界;月观天象,时间往复。月相的算法,按一个月的“朔---上弦----望----下弦----朔”而周期变幻。朔为逆月,上弦为新月,望为圆月,下弦为残月。这样就分成了五卷。我们这里传说有蚌蛤的河流,就会随月相的变化而明暗流转,土地的颜色也随之演变。月亮是美好的,我希望乡村生活像月亮一样纯净,人们享受月光的抚慰,让一切物质都转化为精神,给人以美的净化。月光下的大槐树旁边,有一个土台子上,一个盲人弹着三弦、打着梨花板在说书,乡亲们呼扇着蒲扇听书,嗑着瓜子、喝着茶水,恬静而闲适。月亮静静地望着他们,倾听说书人的诉说。我想,瞎子白立国的讲述,月亮都能听见。我的耳边永远回响着瞎子的唱词:“摸一摸我的天,亲一亲我的地……”

中国是一个“乡土社会”,农业文明延续了数千年。农业文明离不开土地关系的演变。土地演变过程中,总是伴随着“人的心灵与土地相依恋的冲突”。中国是乡土的,中国进行着前所未有的“蜕变”,如果搞不明白土地沿革和土地问题,那就很难读懂中国。往事鲜活依旧,四代农民所经历的土地演进史,我们有回顾的必要。旧中国的土地私有化,土地改革、合作化、公社化,农民分到的土地又集体所有了;这种过早的土地集体所有制制约了农民劳动的积极性,看似先进的土地所有制其实是一种倒退,于是产生农民的贫穷,甚至有了饥饿的时代。“文化大革命”后期,亦即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中期以及“文革”之后,有了土地使用的新形式,即“大包干”形式,安徽凤阳小岗村农民的一种创造,大大解放了农村的生产力,解决了几亿农民的温饱问题。但是,城市改革开始,土地面对市场日益衰败,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怎样抵御大市场的冲击?发展现代农业的时代来临了,但是现有土地政策继续调整,这才出现了小说着力的“土地流转”。安徽小岗村在沈浩书记带领下,大张旗鼓地搞起了“土地流转”。这种形式只是探索,我走访了一些“土地流转”的地方,有很多精彩与无奈。土地关系还会转变下去,但是,任何形式变化都不能彻底解决“三农”问题,中国农村城市化进程是漫长的。土地、权力、资本、市场、人格、掠夺与反抗、悲情与沧桑,复杂多变,一切都在博弈,一切都在寻找,一切都是追问。农民在问,我的土地还能回来吗?专家在问,这招儿行吗?土地流转能走多远?作家在问,祖先在我们的土地上藏匿了什么?这些藏匿对我们的生命有什么样的意义?今天怎样破译土地?我们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

我的心情与农民种地一样,是在惶惑、绝望、希望中交替运行的。我的小说到底有没有面对土地的能力?有没有面对社会问题的能力?能不能超越事实和问题本身,由政治话题转化为文学的话题?“三农”的困局需要解开,我创作的困局也需要解开。我走访中发现,农村的问题很多,农业现代化问题、土地所有权问题、农产品价格问题、农村剩余劳力出路问题、农村贫富分化问题、农田基本建设问题、农村社会保障问题等等。我感觉核心问题还是土地问题。农村走进了时代的漩涡。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农村非但不能跨入现代社会,甚至会出现混乱、停滞或倒退。土地问题怎样解决?有人说,搞现代农业,应该首先解决土地所有权问题。在惯常的理解中,有两种解决方式,要么土地公有制,要么土地私有化。这方面的争论一直延续着,我不做分析了。2002年,我国颁发了《土地承包法》,对土地流转(转包、出租、互换和转让)等都作出了规定。允许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流转,是继包产到户以来农村土地政策的又一次重大突破。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流转,是我国第三次地权改革。“流转”中的农民更加自由,也不断增加着收入。

土地流转的现实背景:导致土地经营分散,集中开发较难。土地经营粗放,土质严重下降。受市场经济影响,当前农村劳动力大量外出,产生了一个日益庞大的特殊群体(妇、老、弱、病、残)留守在家,农村劳动力严重缺乏,导致土地耕作粗放经营,甚至出现荒芜。为保证土地的粮食产量,留守的劳动力就通过使用更多的化肥、农药、除草剂等来种植、管理农作物,造成耕地、水源、大气等的严重污染,土质下降。土地资源日益匮乏,人地矛盾比较突出。随着城镇的迅速扩张、工业用地和基础设施用地的大幅度增加,基本农田的缩减已成客观趋势。人地矛盾日益突出。土地流转的需求动力不足,规模经营的不多。由于受农业投资成本高、周期长、风险大、收益低,农村土地政策不稳,农产品市场预测难、农业整体竞争力弱等多种因素影响,各类经营业主不敢大规模搞开发。严重制约规模经营发展和农村市场化进程,最终形成土地流转规模经营的不多。 户企利益联结机制不完善,产业链条联结不紧密。龙头企业在带动农户进入市场的产业化组织形式中,肩负着双重责任,既要保证企业自身利益的实现,又要能够带动农户,并让利于农民,实现“双赢”。一旦业主遇到自然灾害或市场风险,不仅使农户的利益得不到保障,而且企业也可能中途而退,利益纠纷时有发生。

过去对乡村约定俗成的看法,如今已经失效。不尊重生活这种复杂性.,就会犯一些幼稚错误,甚至会帮倒忙。其实,今天的复杂局面,就有过去行政命令,长期照搬照套有关。比如,有人说要搞市场化,我们一试就十几年,还是有问题,有人又说市场无效论。有人说,要想社会稳定,最好办法就是把农民继续束缚在土地上,这一小块土地可以维持他们的基本生存,土地基本转化为农民的社会保障,可是,世界上有哪个国家把社会保障推给个人的?让土地成为防止农民流动的稳定剂,可是,这个国家发展到今天,谁有资格让一个群体为另一个群体必须作出牺牲?我们觉得,今天不存在一个整体的农民,农民个体身份在分化,每个农民就是他自己,他有选择的自由,他有权力迁徙到大城市,当然他也可以选择留在乡村。农民只想通过自己卑微的劳动改变自己和子女的命运,任何人都不能扼杀他们的选择,凡是剥夺和扼杀,都是不义的。我们现在的农民不需要启蒙,也不需要同情,他们不再安贫乐道,更不愿意做牺牲品,他们也开始追求自己幸福的生活,他们需要城市,喜欢现代化,也喜欢美丽家园,更喜欢在蓝天下自由的享受生活。农村问题急迫而严峻。乡土叙事还处在模式阶段,怎样才能找到适应新情况的新的写作手法,让我们困惑。仇视都市,视乡土为精神家园,把农村看成苦难之地,把乡土视为破碎之所,等等,基本上都不全面,往往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我们无法面对这样巨大的农村变化。一个小村庄,有几十亿富翁,有中产,有一般贫困户,还有很穷的农民。怎样概括它?这是一个大的问题。写出仇视城市心理,还要讴歌精神家园、正视贫苦困境、整合破碎性失落、打捞乡土记忆,理性看待经济的崛起。写出今天乡土的复杂性。

这在之前,土地流转不是一个问题,现在看越来越是个“问题”了,是谁的问题?如果是农民的问题,农民应该如何应对?如果土地不是农民的“问题”,那又怎样实行“自愿”的原则?我要提醒的是,资本都是贪婪的,民营之本来到土地上,巧取豪夺的现象已经存在。民营资本在土地上与公权力较量早已开始。我小说中的曹双羊,把土地证抵押贷款、大量使用化肥的短期行为不就是证明吗?我们要疾呼的是,千万别假维护农民地权之名,行剥夺农民地权之实。那样,失地的农民该怎样生活?土地流转中的民营资本以什么样的方式保护土地?农民对土地流转的复杂心态,小说都写了,我在这里不再赘述。根据我的了解,土地流转带有股份合作制度特征。对农民传统习惯进行着挑战,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天然地适合了中国农民小农生产者的传统习惯,而土地流转或股份合作制则要求农民有合作能力。这正是农民欠缺的,造成农业现代化程度非常低。

“土地流转”这种探索是否成功,需要时间来印证。但是,我们的文学能表现土地流转过程中现实问题的严峻、情况的复杂、激烈的斗争、内心的矛盾和行动的困惑。这一切都给我带来创作的激情,文学的能力有限,以我们对农民和土地的深爱和忧思,描写这一历史进程中艰难而奇妙的生活。

我的农村题材小说,大多集中在写河北冀东平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指的是某一块地域;“水土”,包括地理位置、物候环境;“一方人”,则是长期生活在这一地域的人。不同地域上的人,由于环境不同、生存方式不同、地理气候不同、思想观念不同、人文历史不同、为人处世不同,文化性格特征也不同。 每个地区的水土环境,人文环境都不同,人的性格,生活方式,思想观念,人文历史也就随之而改变,而生活在一起的人,性格也会很相似。当地资源可以养活当地的人。梁斌先生在《播火记》第一卷十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淀里水,凭着治鱼解苇维持生活,不靠土地。”我想,这水淀里的水就是乡亲们的另一种“土地”。

说到养护土地的问题。土地的污染,土地的沉落,已经让我们触目惊心。我们经济的高增长是有牺牲和付出的,我们奉献了土地母亲。天坑的出现,土地的板结,水资源的污染,让我们很难找到已有的家园了。小说的叙述者瞎子白立国,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瞬间都傻了,他也找不到家园了!地还是那片地,河流还是那条河流,只是丢失了心的家园,这需要长久的抚慰和寻找。巴西因为河流污染,当地人正为一只因为污染而奄奄一息的巨龟转移。那龟伸着头,眼睛也没有合上,它在迷惘地问:还有何处可去?读完这些图片,我们哑然了。朋友告诉我的一首北美印第人的民谣,至今不忘:“只有当最后一棵树被刨,最后一条河中毒,最后一条鱼被捕,最后一块土地被出卖,你们才发觉,钱财不能吃!”最后,我们的曹双羊苏醒了,这将是中国农民又一次伟大的觉醒。

我创作《天高地厚》的时候就说:“农民可以不理会文学,但文学不能不关注农民。”这句话后来被媒体引用,今天我再补充一句:“文学可以沉迷传统,但不能忽略新的农民。”这也是我痴迷现实题材的原因。这是有巨大风险的,表现当下,没有距离,这距离同时也是审美的距离。现实生活不好表现,作家在当下生活面前碰上了很大的困难,认知的困难和表现形式的困难。抛开惯性写作,寻找新的空间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认识我们的现代生活,表现现代生活有多困难。价值的混乱,现象的复杂,从而增加了把握的难度,也就增加了寻找全新体验的难度。实际上这不是一个新问题,是所有作家必须遭遇的。我想,当年柳青写《创业史》、梁斌写《红旗谱》同样面临着认知当下时代生活的问题。面对今天农村风云际会的宏阔背景,作家应该怀着一种“以人为本的现代意识”,从人性复杂多样的角度,来审视乡村社会所有人的行为动因。我们就能从新鲜的生活流里找到新意。透过这些事件前后就能洞察到那条时缓时动的时代之河,可以感受到沉重的历史同改革浪潮的剧烈冲突以及相互制动。中国农民的历史姿态在这样的交汇点上会变得清晰而辽阔。下面就看我们有没有宏阔的眼光了。农民都敢走一条无路之路,我想,作家应该有勇气接受这个挑战!

生命是一条河,乡村便是每一条河的源头。乡村作为我们的背景和摇篮,滋养着乡人。就是远离土地的都市人,也挣不掉与乡村脐带般的深远牵系。作为本土作家,感受了乡村的苦难,也谛听到了乡村变迁的脚步声。感受乡土那种一触即发的疼痛,也会看到土地上澎湃的生命和生机。当生活激活我的想象,我便感到创作不仅仅是兴趣,一切有关乡村的叙事,便有了一份深重,多了一份亲情,添了一份责任。给乡土唱一曲挽歌,给传统农民唱一曲挽歌,这是必要的。在这部书里,我给狗儿爷、枣杠子、韩腰子这样的农民唱了挽歌。但是我想,面对这样伟大的变革时代,仅仅唱挽歌是不够的,也是不客观的。我有一个单身朋友特别爱听哀乐,他家里常常播放哀乐,他后来结婚了,就再不听哀乐了,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哀乐和挽歌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我爱听乡村音乐了,欢快、喜庆,那里有我需要的东西。”我想廉价的欢快也是不妥的,农村需要唱一首严峻的乡村牧歌。乡土文学的焦虑来源于现实原则与审美原则不能达成一致。作家陷入双重焦虑,一是乡村陷落了,原有的记忆失效了,成为记忆的碎片;另外,乡土未来的形态还没有建立,未来的可能性非常模糊。就像我故乡的土地,旧的土地庙宇已经毁灭,新的土地庙宇还没有建立,这让我们如何是好?

农民与土地、农民与粮食,几乎成为热点。去年麦收,我到唐山老家滦河流域的农村看了看,很是感动。广大农村发生的一切,众多农民的生活,是我们中国最基本“国事”。我们再也不能用老眼光看今天的新农村了。我们的农业文明和农业文化有着数千年的历史,农村题材文学经典摆在我们面前。但是今天,农村是农耕文化气息、现代城镇工业气息和科技信息杂揉融合阶段,农民艰难地行进在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转轨的半路上。现实是我们文学的土壤,文化则是文学的精神。如何把握今天的农村生活?今天的农村生活五光十色,时尚冲乱了规律,思潮压倒了文体。我们的创作如果游离于社会潮流之外,其活力和价值就会减少。但是要表现好这个时代,还要多一些思考。我想,要把握今天的农村和农民生活,就首先要深入下去,但是光有深入和贴近是不够的,走马观花式的贴近只能使我们茫然。今天的调整和明天的政策,其实都属于“事件”,是瞬息万变的现象,是历史长河中的浪花,如果不把它放在历史深层结构中去考察,我们就会被现象迷惑。所以说,我们还是应该贴近人心,体验农民的心灵,寻找属于这个时代的精神“内核”是什么?我们尊重农民,尊重他们尊严,除了尊重他们生活的场景,还要尊重他们生活的逻辑。今天农民心理是多层次的,历史的、文化的东西也必然沉淀到他们的心理中去,传统农民要转变成现代农民,要经过艰难漫长的路程。农村正以迟缓、渐变、多样的形式出现。就像春天的冰河,表面千里冰封,但在大河深层,坚冰在悄悄地消融,河水变得湍急。

孙犁在1942年写了一篇文章,主要谈农村新事物与新人物塑造。现在读起来很有启发意义,他强调说新的时代一定要写新的人物、新的感情和新的气氛,最核心的就是创作主体要怀有感情。我想,感情来自平等的目光,来自对农民的理解和尊重。不能用施舍的、悲悯的、俯视的心态看待农村和农民命运。乡土文学要有乡土味道,这种味道相当大的程度取决于农民形象的塑造。新的农民应该有什么样的面貌?我们应该塑造和呼唤什么样的新农民?这是一个带有根本性意义的重大课题。目光狭窄、笨手笨脚、游手好闲、装神弄鬼,重利忘义,这是新农民吗?显然不是。农业技术的提高、农业机械化的普及、土地流转的开始、雇工和长工的出现,都给农民形象的塑造带来了新的课题。

评论家段崇轩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我们可以继续刻画那些在时代转型中落伍、彷徨、失败的农民,也可以依旧描绘那些坚守农民的文化传统的静观、守望、智慧的农民。但更需要塑造那种在‘新农村建设’中勇于开拓、探索、创造的新农民。中国农民精神人格的建构,是一个比经济、政治建设更为漫长的历史,因此作家对农民的走近、熟悉、探索、塑造,也是一条艰难、无尽的路程。1990年代以来的乡村小说,在塑造人物上作出了许多努力,但在拥拥挤挤的人物画廊中,传统的、旧式的农民形象较多,而现代的、新型的农民形象却很难看到。像《创业史》中的梁生宝、《陈奂生上城》里的陈奂生,《乡场上》中的冯幺爸等新农民形象,今天的文坛上几近绝迹了。”我读后触动很大,也很受启发,今天的梁生宝在哪里?今天的陈奂生在哪里?我们怎样塑造新农民?创作了《天高地厚》之后,我一直想塑造一个新农民,一直为此思考着、苦恼着。铁凝主席在《天高地厚》研讨会发言中提到:“《天高地厚》最成功的地方,我觉得是关仁山敏锐地把握并且表现了当代农村新一代农民的出现。他们不同与以往作品中的英雄或正面人物,他们不是一身正气的清官,甚至不是能够左右形势的金钱和权势的拥有者;他们不是有缺点的好人,甚至没有感人泣下的英雄行为。他们只是一群有了新的眼界、新的见识、新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新的行为都比较合适地承载了他们所苦斗的时代内容。能够写出这样一群有生活说服力的人物,我以为不仅是在当前农村题材创作中殊为难得,就是在城市、工业或其他题材的创作中,也是少见的。”这对我塑造新农民是个鼓舞。《天高地厚》中鲍真、梁双牙就具有新农民的精神元素,但是,遗憾的是他们在市场上没能走太远。我要重新走进生活,继续叙写他们以后的生活,新农民的“胚胎”已经萌芽,怎样让他脱颖而出?曹双羊在我心中培育了一些年,终于慢慢成型了。

农村题材小说从哪里突破?叙述和技巧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能从两个方面下手,一是风俗画的描绘。我们知道,乡土小说的魅力在与描绘美丽传神的风俗画,在风俗画在背景下演绎沉重的人生悲喜。可是,如今的读者已经没有耐心欣赏风俗画了,既然这样,那么还有一个突破口就是农民形象。要想改变人物形象的苍白、单调和肤浅靠什么?靠创新。农民形象怎样创新?新农民的新的元素是什么?比如开拓精神,市场意识和科学头脑,这是传统农民所缺乏的。新农民不是神,而是人,是一个根植土地的复杂的矛盾体。他们身上也积存着旧式农民狭隘、迷信和小农意识的惰性,同时,也有农民传统文化的精华部分,比如,勤劳、诚信、仁义,但是写足了这些,新农民还是没有站立起来,改革开放30多年的实践,为我们创造新农民形象提供了土壤。土壤中滋生的农民的进取、探索,以及强大的对大市场冲击力,形成了一种全新的观念,土地在他们眼里变得更加功利和复杂,这种转变是前所未有的。新农民中农业人格往商业人格的转型,那是一场灵魂的“蜕变”,这场“蜕变”中,新的农民会真正站立起来。这样的农民是大量存在的。

关于农民的未来,我们让老鹰虎子做了一些预见。明天的农村向何处去?麦田还会有吗?早晨的露珠还那么鲜亮吗?河水还那么清澈吗?用麦秸烧出的炊烟还是那种甜甜的味道吗?我想说是的,大量农民会一步一步走进城市,乡村也会变好的。现在想来,大工业越发达,每个人的内心越想留住一片土,一片净土。这是一部土地的悼词,也是一首土地的颂歌!我想把人放逐在麦田里,让他们劳动、咏唱、思考,即便知道前方没有路,也不愿放弃劳动和咏唱,也不愿停止前行的脚步。多少年后,我们富足了,一切物质的狂欢都会过去,我们最终不得不认真、不得不严肃地直面脚下的土地,直面我们的灵魂。我们对土地的守护,就是对我们自己心灵的守护!面对现实的写作,是需要现实精神的。有人说,就农村题材作家而言,现实精神就是土地精神。中国乡村的土地精神是什么?回望田园的早晨,万情涌动。时代没有摹本,只有不穷的精神。文学需要承接这种精神,背负这沉重,亲吻大地。我觉得拥有土地的人,是最富有的人。土地上成熟的果实是根和叶,即使流水冲走了叶,还会留下根的。我们灵魂的东西在萌动,对于未来,我们说土地不朽,人的精神就会不朽!

〔责任编辑 丛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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