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雷电击碎大海……
2011-11-20□朵渔
□朵 渔
犹如雷电击碎大海……
□朵 渔
2003年春天,在天津老城的中心区,喀秋莎美术馆,我和伊蕾初次见面。在此之前很多年,我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对于本地很多写诗的年轻人来说,伊蕾曾经是这座城的一个文化地标。但现在到底还有多少人知道她,我不清楚,大概连伊蕾本人也不会太有自信。这是一个网络化生存的时代,但伊蕾似乎还未精于此道。我上网搜了一下“伊蕾”,结果,这新时期的“零档案”显示有一万多条,但大多是品牌店。“伊蕾诗”也被注册成了化妆品。仅仅二十年,一个著名诗人就这样被时代偷换了概念。
那一年,瘟疫弥漫,新开张不久的私人美术馆关门后,伊蕾就再次离开了这座城,去了北京。她要到北京去画画。我记得那个春天我们长聊过一次,她告诉我,她是“无边无沿”的,她要的是无边的自由,是不停的迁徙和流浪。她当时曾劝我,“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愿望做一个疯狂的计划,比如辞职去做一个自由撰稿人,去旅行,去发现一个村庄或小镇,去写作,去走。一定要走出去,动物从来都不会只待在自己的窝里,它会走遍整个草原或森林。”我听从劝告,从单位退回家,从人情的丛林回到一个动物的窝。这大概是我和她的不同所在吧。我相信自由的思想可得,而自由的生活却有其边界。伊蕾是个行动主义者,她从不预设边界,结果到底如何,自然会呈现。
她迁徙北京后,我们很少再联系。有几次,她邀我去她的工作室看看,我答应下来,双脚却难以从生活里拔出来。她出生在这座城,却四处流浪,很少生活在这里。我生活在她的城市,十几年来,却无论如何难以融入,难以扎下根来。诗人和城市的这种关系,真是一种尴尬。事实上,这座大城也的确不需要一个诗人的存在。它有它的下水道、输卵管、肱二头肌,它看上去一切正常,诗人就是它的胆结石,就是它的肠梗阻。伊蕾当年从这座城出走时,大概也是带着某种快意的吧。但哪里又是诗人的容身之地?俄罗斯五年,天津五年,然后北京又五年,在频繁的迁徙中,人生的季节都被搞乱了。伊蕾说,她这些年,印象最深的就是搬家,简直是五年一大搬,两年一小搬。有时候,我真佩服她这一点。她每到一个地方,都是兴冲冲的,将自己的窝搞得品味十足,而没过多久,她又要亲自打碎这一切,重新搭一个新窝。
好在她是一个人。
五月,在朋友为我张罗的一个小型朗诵会上,伊蕾友情出场,风度优雅,迷倒一大片。在这个快速的时代,十年基本就可以埋葬一个人了,但那个晚上她依然是青年学生们的偶像。那一次她告诉我,她的一本新诗集马上就要出版。“大多是旧作,不要抱太大希望。”她开玩笑说。我便期待着。
直到冬季来临,繁华落尽,一本厚厚的《伊蕾诗选》摆在我的手边。百花文艺出版社。她的城市没有忘掉她。诗集序言是评论家陈超所作,开头第一句:“当我翻阅老朋友伊蕾的这本诗集,我恍惚感到在我身边弥漫起80年代的理想主义和诗歌精神为生活快意‘施魅’的气氛。”一句话道出了多少诗学的内涵和生活的讯息。伊蕾的诗歌属于光荣的八十年代,她的生活则属于八十年代的河北诗歌圈。我翻看了她的简介,在天津出生,到河北下乡,在廊坊做过爱委会(是爱国卫生委员会还是爱情委员会?)和文联干部,后来又回到出生地。她经常会提起她在河北的那些老朋友,郁葱、铁凝、陈超、张洪波……她其实一开始就是一个异乡诗人。在诗歌最红火的那段年月,她读过鲁迅文学院,上过北大作家班,她的诗集被出版社作为畅销资源。她那时的生活是如何的“快意”,这么多年来,她闭口不提。我也不问。因为读她的诗就可以知道。
“要我待到何时呀,爱人?/无论我走到哪里,/苦苦的思恋紧把我追寻。”(《要我待到何时呀,爱人》)这是诗集开篇第一段,其实已为整个八十年代定下了基调。在整个诗集第一辑,充满了这种对爱的呼唤,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力的礼赞。节奏急促,昂扬,开阔,“海”的意象尤其让人印象深刻。有时她是大声的独白,“我的爱,赤裸着身体,/镶在你蓝色的旗帜上,/不要企图把我遮掩吧!”(《浪花致大海》),有时又是急促的质问,“你以为雷电能击碎大海吗?/你以为有什么能破坏她的完整吗?/你以为一顿雨鞭竟能让她热烈的浪涛有少许的冷静吗?”(《你以为……》)整个八十年代,伊蕾似乎都处在这种“不冷静”状态下,高烧,亢奋,激情四溢。这里有对爱情的呼唤,“天一样不宁白云一样疯癫的大海呀,/你知道我的情人他在哪里?/我一整夜都等待着他的归来,/请你把他从酣睡中摇醒并把他交到我手里。”(《唤海》)赤裸裸的呼唤,赤裸裸的情感,赤裸裸的笔触。现在,还有谁这么写诗吗?还有谁敢于将自己如此赤裸在诗歌中?伊蕾说她是善良的,无遮的,所以她可以这么直接、赤裸地书写。她是那么的高贵,丝毫不显猥琐。这里有对自由的向往,“海鸥,我的自由的天使!/……你去了维多利亚海峡的上空么?/你去了东海跟随机帆船下的白浪么?/你去了黄海啄食谷米么?/你周游了哪一条闻名的内陆河?”(《又见海鸥》)有些诗一写下来,往往就成了命运。这自由的海鸥,难道不可以隐喻到诗人自己身上?这里还有对“大力”的信仰,比如她笔下的“黄果树大瀑布”,像“白岩石一样砸下来”,“砸碎沙地上那株深秋的苹果树/砸碎旷野里那幅水彩画/砸碎红窗帘下那把流泪的吉他/砸碎海滩上那迷茫中短暂的彷徨”,最后是“把我也砸碎吧”,让“我”像强盗一样去占领“那一片永恒的土壤”。在八十年代初期的汉语诗坛,最典型的口音是普通话,语调昂扬,节奏急促,“纵然如何如何”或“我——不——相——信——”,这一时期的伊蕾,既有对个体生命的坚守与挖掘,对个人心灵的关照,也有对大时代的一种应和。这使她既不会陷入无休止的“滥情”,失去其本真,也不会因自己的声调过高以至荒腔走板,汇入时代的大合唱。
在伊蕾的诗写史上,1986是个特殊的年份,她不仅在这一年完成了其著名的长诗《独身女人卧室》,还相继创作了《情舞》、《被围困者》、《叛逆的手》等一系列质量整齐、情绪饱满的诗作。这是她诗情喷发的高潮期,仿佛在她的生活里包着一团火,就要将生活烧出个洞来。在这一年,她喊出了两句惊世之语:“你不来与我同居”(《独身女人卧室》),和“我无边无沿”(《被围困者》)。第一句因其禁忌性十足而惊世骇俗,使她成为新时期“女性写作”的代表。而在我看来,后一句才是伊蕾最赤裸本真的个性告白。“流浪的生活是自由的生活/流浪者的法律是自由万岁”(《情舞》),“我不属于任何一块领地/我要走遍天下/我无边无沿”(《被围困者》)。伊蕾的抒情直接而浅白,绝无遮掩与缠绕,这看上去略显老套,但在传统的抒情方式下却有一颗完全不同的心。这也是伊蕾最为可贵的地方,她将诗写成了“生命抒情诗”,她的诗写与她的命运奇妙地吻合、统一起来。《独身女人卧室》在生活流的表象下,涌动着人性的、情欲的暗流,和对人生完整性的吁求。人生的分裂和不完整性随处可见,如果需要顾影自怜她就打开镜子(“镜子的魔术”),如果需要描绘自己她就做自画像(“土耳其浴室”),“如果需要幸福我就拉上窗帘”(“窗帘的秘密”),“我在自画像上表达理想”(“自画像”),如果需要品尝孤独就在“独身女人卧室”里练习独唱(“星期日独唱”),她在想像中完成一次次迁徙,又在孤独的暴雨之夜“放弃了一切苟且的计划”,让生命放任自流……在这每一个充满女性独立身份意识的告白中,突然加上了一句“你不来与我同居”,冲突、悖论和脆弱意识凸显。“我怀着绝望的希望夜夜等你/你来了会发生世界大战吗/你来了黄河会决口吗/你来了会有坏天气吗/你来了会影响收麦子吗/面对所恨的一切我无能为力/我最恨的是我自己/你不来与我同居”,自我辩驳、怨愤、独白夹杂在一起,带来了一种深刻的悲剧氛围,“不安定因素从此诞生”(《情舞》)。
这一时期,伊蕾诗中的“身体意识”让人印象深刻。“我的禁区荒芜一片/没有过生命的体验/弱质在星星下不堪一击/呼声幽咽,痛快淋漓”(《情舞》),写得的确是痛快淋漓,激情而大胆;“我是深深的岩洞/渴望你野性之光的照射/我是浅色的云/铺满你僵硬的陆地/双腿野藤一样缠绕/乳房百合一样透明/……大海的激情是有边沿的/而我没有边沿/走遍世界/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纯洁的肉体/我的肉体,给你财富/又让你挥霍/我的长满青苔的皮肤足可抵御风暴/在废墟中永开不败”(《我的肉体》),不得不说,在汉语诗歌中,这种对肉体的直接抒情和礼赞,在伊蕾之前几乎是没有过的。伊蕾的身体抒情不是狭隘的性别意识的觉醒,不是小女子的幽怨,而是更为原始的生命激情的喷发,是真正的“身体写作”。时隔十数年后,当我们这些新一代写作者们玩起撄犯身体伦理的写作行为时,真应该向伊蕾加额致敬。她是那么本真、率性而勇敢地开阔了汉诗的抒情范围,让人不由想起为蛮荒时代的美国诗歌立法的惠特曼。而惠特曼也正是伊蕾的精神偶像,“和你在一起/我自己就是自由!/穿过海洋,走过森林,跨过牧场/我会干各种粗活//看着你/像看我自己那样亲切而着迷/你的额头,你的健壮的脚趾/如同我的一样美丽//我和你,和陌生的男人女人们在一起/和不幸的、下贱的、羞耻的人们在一起/在一个被单下睡到天明”……(《和惠特曼在一起》)在汉语诗人里,从惠特曼那里找到精神资源的诗人不在少数,但真正在灵魂上、在对世界的认识上、在日常行止间能够与惠特曼息息相通的,却不多。伊蕾肯定是这少数中的一个,她是那么热爱惠特曼,仿佛热爱她自己、热爱自由本身:“惠特曼/如果地球上所有的东西都会腐朽/你是最后腐朽的一个”(《和惠特曼在一起》)。
在汉语新诗史上,1989是个拐点。自这一年开始,伊蕾的写作也明显放缓下来。但外部事件的影响似乎并不显著,她依然书写着属于自己的“冬日的情歌”和“永不安眠的夏天”;在她的诗里,阴影也在一层层加重,锋利的光芒时隐时现。她开始歌唱“年轻的思想者”,“我在空旷的天空/俯视着地上的头颅/这颗头颅/大地的最后的晚餐/……啊,这颗头颅/从地下复长出身体/他大步向前走去/像去赴神圣的使命”(《梦中的头颅》)。她开始关注四处弥漫的阴影,“抽刀断水/任颈上溅满耻辱/喝不尽的大江河/洗得头脑发白”(《阴影》)。她歌唱死在“永远的二十岁”的“英雄花”,“英雄花,在没有英雄的时代诞生/在人的缝隙中秘密地生长/当你长大,当你光华四射/你亦耗尽鲜血”。如果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女诗人伊蕾会走向哪里?光明还是黑暗?仇恨还是良善?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种更为开阔、有力、富有历史意识的抒写方向,而不再局限于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和身体经验的表达上。我是多么希望这是一个开始而不是高潮或者尾音啊,然而到了1992年,伊蕾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她再一次脱离日常生活的常轨,将自己放逐到俄罗斯大地。她也以此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无边无沿”。关于她在俄罗斯的生活,那是另一段传说,我所知甚少,按下不表。她在莫斯科写下的第一首诗题名《复活的日子》,“复活的日子/是在冰天雪地的时候/当我燃尽了心脏/当我用锋利的语言自戕/复活的日子是在第三个晚上/……我有生第一次轻信/是因为我遇到了根/一个不朽的声音/涉—海—而—来/复活的日子是在永生的岸边——”一个新的伊蕾似乎就要在异乡复活了,但我知道,自这一年开始,她几乎停止了写作。生活与写作既是一种搏斗,也是一种讲和,两者能否相互成就,端赖命运的神秘安排。
我和伊蕾见面不多,对各自生活的了解就更少。她几乎到了做我长辈的年龄,但依然活力四射,对生活有无限的热情。每次见面,她都有新鲜的计划,画画、办展览、旅游、做酒吧……有一次,她热情鼓动我和另外两个朋友动笔画画,理由和几年前一样简单:每个人都是天才,都可以提笔就画!在她的鼓动下,我的那两个朋友兴冲冲地买来了颜料、画板、画布、画笔、画架……但是,但是,怎么调颜料呢?第一笔该画在画布的哪个角落?傻眼了……我那一次差点就被她说动了,但最终也没有行动。我知道她还会鼓动我去做这做那,而我,也依然会不停地心动,退缩。有时候想想,我和伊蕾真是不同的两个极端,她总是不停地扩张着自己的自由边界,而我知道自己的局限,总是将自由的理想收缩到离现实很近的边界。
(选自《星星》诗歌理论月刊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