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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19王彬彬,谷川毅,潘旭明
阎连科的《四书》
(《小说评论》2011年第2期)
王彬彬
阎连科的《四书》,在语言上有着独特的追求。在我的印象中,阎连科本就是语言意识强烈的作家,一直在寻找一种适合于自己的语言。这是一个作家最可贵的素质。《四书》吸引我读下去的,也主要是语言。小说最先出现的是《天的孩子》,这一部分的叙述以一种陌生的力量撞击着我的审美习惯,像一种麻辣食物刺激着我的味觉。这样的叙述语言远离甜俗,也并不能称为高雅,倒是有几分土气。《天的孩子》的叙述者,常常让我感觉到像是黄河岸边的一个老农。
《四书》其实主要由《天的孩子》和《故道》两种叙述交织而成。这是两种迥然不同的叙述风格。《故道》是以小说人物作家的口吻叙述的。这种叙述不像《天的孩子》那样怪异,比较合乎常规。但《故道》的叙述语言仍然是精细、考究的,并且也时有尖新之语。粮食生产大放“卫星”的荒诞不经、大炼钢铁的荒谬绝伦、大饥饿中的惨绝人寰,主要是在《故道》中表现出来的。如果说阎连科在这里让我们心灵震颤了,让我们精神恐怖了,让我们痛苦地思考了,这首先是因为他用精细、考究的语言,表达了那种荒诞、荒谬和苦难。粗糙和劣质的语言,是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的。
《四书》总体上就追求一种象征性。在一定意义上,阎连科以亦真亦幻的方式创造了一个寓言,以无数真实得令人颤栗的细节支撑起了一个寓言。小说中的育新区以“育新”之名,摧毁着人的道德观念,迫使人突破道德底线。当大饥饿来临时,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份品性便无可挽救地变质。人们习惯于认为人性——人之所以为人的品性,是会消失的。这种看法其实并不准确。人性一经产生、形成,便永不会消失。在常态中,人性意味着“文明”,意味着区别于禽兽的理性、智慧,意味着禽兽所没有的道德禁忌、礼义廉耻。而在非常态中,人性便可能变质。但这种变质,不是变化为“兽性”。当人性变质时,人不是堕落到禽兽的水平,而是一定沉沦到禽兽之下。当人猿揖别后,人要么居于禽兽之上,要么沦于禽兽之下,而绝不可能回复为禽兽。离开了禽兽世界的人,永不可能再回到这个世界。所以,变质了的人性,不是兽性,只能称之为“魔性”。当人之所以为人的品性发生变异、走向反面时,人就成了魔鬼。阎连科的《四书》,展示了在惨烈的大饥饿中,人之所以为人的品性如何变异为魔性,人怎样变成了魔鬼。
但《四书》的主旨却又并非在揭示“人性恶”。《四书》毫不含糊地表现了人身上的魔性,但作者更感兴趣的,却似乎是人身上的“神性”。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神”在一开头就出场了:“光是好的,神把光暗分开。”在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很容易忽略这样的叙述。读完全书,我才明白,这并非一句随意之语。《四书》中最先出现的是《天的孩子》,《天的孩子》中一开始就有神的光辉。而这孩子,最终也皈依了神。孩子才是阎连科精心塑造的形象。这形象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显得十分另类。
关于《辽宁日报》刊登采访报道的后记
(日本《火锅子》杂志2010年75期)
〔日〕谷川毅 著 潘旭明 译
上期,我发文介绍了在大连召开的“第二届当代中国文学高峰论坛”的情况。在文章的最后,简单地提到了接受《辽宁日报》记者采访,以及采访内容被登载在网络上的事,可是在此之后,这篇采访报道所引起的后续影响,是我在接受采访时所没有预想到的,所以想再一次发文说明。
最初,我只是看到了采访的相关内容被转载到“当代中国文学网”的博客中,可是从田原处听说,还被十月十九日的《辽宁日报》用大篇幅进行了刊登。我看了《辽宁日报》的头版后,非常震惊。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大篇幅配压题照片式的报道。在日本基本没有这样大篇幅的关于文学方面的报道,也不会有如此的重视程度,可能充其量也就是在文化栏的一角登载一下罢了。也可能是记者王研的稿件中带有些许挑动性的笔调,使这篇报道引起了反响,又被网络上的各种站点转载,造成了不仅在大陆,还在台湾、香港、新加坡等华语文化圈内广泛传播。特别是报道中出现了“中国作家太封闭”,“在日本只有莫言、残雪和阎连科这几个作家受到关注”这样具有刺激性的语句。
经过这样的转载,对于这个报道的意见就在方方面面的博客上发表出来。我毕竟是个胆儿小的日本人,如果因为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日本人的不知所云的言论,挑起反日的怒火,那可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想到这些就战战兢兢的。可另一方面,田原却是一提到这些,就欢喜得不得了,两三天里不得闲地打电话过来,一会儿是哪里登了这样的报道,一会儿是那方面又出现了那样的反响,兴奋得不行。每当这时,我就提心吊胆地偷偷看一下,发现基本都是正面的反响,就放下心来。
另外,香港凤凰网就我的观点,在网站的主页上进行了公开问卷调查活动。超过二千六百人参加了调查,结果是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赞同我所谓的“太封闭”的观点。
我想应该是就此结束了,可是,远没那么简单。那位记者发来了电子邮件,表示想要就采访的内容写一篇更为深入、具体的说明。虽然感到很令人挠头,后续又引起了这么大的反响,但也不能草率地拒绝她。加上田原跟在屁股后面催,我就想办法整理了一小篇文章,再次刊登在了十二月二十八日的《辽宁日报》上。文章中如实写了从《火锅子》开辟“华语文学人物”系列专栏以来我自身的感受,还有在与翻译和读者交流对话过程中,我所了解到的情况。
而且,就在前些日子“当代中国文学网”汇总报道了由《辽宁日报》主导进行的“重估中国当代文学”系列活动,其中分两次刊登了我的这篇文章。这些都是刊登在二○一○年四月二日的《辽宁日报》文化观察栏中的内容。看到这些,才发现关于自己的报道,已成为主题活动整个系列过程的一环。
在这个系列活动中,不仅仅是评论家们,作家们自己也从各自不同的 角度,重新真诚地对自身进行了叩问。从中我感受到了中国文学界的潜力。他们表现出了谦虚地重新认识自身定位的姿态。我的意见如果能正当其时地起到哪怕一点点刺激作用,那也是非常荣幸的。不用说他们可能已经是处于“最高峰”的时期,不过即便是处在应该进行“重估”的时期,能够暂停下来,严肃地反思,也让我是惟有感佩。借这次“重估”系列活动的东风,今后将会有怎样的作品,可以让我在《火锅子》华语文学人物专栏里进行推介呢?我期待着。
这篇报道登出来后,曾在“华语人物”栏目中介绍过的多名作家都给我发来了电子邮件,说“看过了”。我首先是感到颇为惭愧,转而是充满喜悦。
在此,我将在《辽宁日报》上刊登的采访报道、第二次报道的原文,及在《辽宁日报》、“当代中国文学网”登载的,关于“重估”系列活动的汇总报道的译文一并刊登出来,想把它作为这次“轰动事件”(对我个人来说)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