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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理、整合与重建——《中国新诗总系》初读谫论

2011-12-15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4期
关键词:新诗诗人诗歌

沈 奇

梳理、整合与重建
——《中国新诗总系》初读谫论

沈 奇

中国汉语新诗,在历经近百年的发展后,渐次呈现为一种空前繁荣而又空前浮泛的平面化状态。“奇迹没有发生”(谢冕言),加之网络诗歌的迅速普及和发展,确如诗评家张桃洲所言,“中国新诗处在一个新的转折点上。”①

当此要津,由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组织编选,北京大学中文系谢冕教授担任总主编的十卷本《中国新诗总系》,经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以集作品、理论和史料为一体的宏大结构和空前规模,全面梳理并立体展现其历史全貌,以此重新认领百年汉语新诗的所来之路,以及重心、坐标和方向的所在,可谓正当其时。

凡文学编选,大体来说,除“史志”功用之外,总是要或鲜明或潜隐地体现某种文学价值取向的“标举”作用。在这里,编者选取并构建怎样的“价值坐标”体系,是决定其编选样态和实现“标举”宗旨的关键。纵观百年中国汉语新文学的进程,这样的“价值坐标”之选取,最大的困扰在于如何处理“历史化”和“经典化”的对立统一关系。就此而言,《中国新诗总系》(以下简称《总系》)的编选,可谓跨出了突破性的一大步。

《总系》作品部分的编选(共八卷),按照有关资料和媒体报道的说法,是以总主编谢冕先生提出的“好诗主义”为其核心理念的。这个理念,表面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口号”,其实若置于此前主流文学史主导下的各种编选样态来看,确已隐含了以作品为重、以经典为要、尽量避免“历史化”之局限的一种学理性“翻转”或“革命”。

至少就百年汉语新诗历程来说,“历史”和“经典”这两点,在大多数情况下总是难得统一的。“历史”有其必然的“时段性”和“时代性”之局限,而所谓“经典”,则至少应该跨越一定的“时段性”和“时代性”并且能深入“时间”维度的。而以往的历史事实也一再证明,一些在“历史”叙述中因其具有强烈的“时代性”,或者说,在某一历史时段中以其强烈的“时代性”而成为重要作品的文本,大都于“时过境迁”之后成为仅停留在“历史叙述”中的东西,成为不再被新的阅读所接受,仅仅具有“史”的“节点”之“标记性”作用的、非“经典性”的作品,而真正经典性的作品则不存在这些问题。同时,一些以“探索”和“实验”为要,开启了某种新的诗学发展之“可能性”而一时振聋发聩,但并未达至“经典性”意义的作品,尽管与“时代性”无关,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超越了时代局限并具有一定的先锋性,但依然应该纳入“史”的维度、作为重要作品而非优秀作品来看待。

这里就提出了有关“经典”和“好诗”的定义域之理解问题。

记得我在80年代中期发表的一篇诗论文章中,曾将包括诗在内的一切文学艺术作品及其作者,粗略概分为优秀的、重要的、优秀而不重要的、重要而不优秀的、既重要而又优秀的五大类,成为我日后从事诗歌及文艺研究的一个批评基准。在我的认识范畴中,所谓“经典”,大体属于“既重要而又优秀”的部分,若再加上“优秀而不重要的”的这一部分,大概就相当于我所理解的、《总系》编选中所主张并标举的“好诗主义”之要旨了。至于在具体编选中如何落实好“好诗主义”,则难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会有许多差异。发生差异的主要部分,在那些“重要而不优秀”、“优秀而不重要”的诗人及作品的认定与取舍上——也正是在这里,选家的立场、学养、学理、诗歌史观、审美趣味及艺术直觉的区别便显现了出来,也是难以求同划一的关键所在。同时,返视以往新诗编选种种,还存在着“治史者”之选与“知诗者”之选的不同取向,更是导致差异与分歧所在的重要原因。

不过在这样的诠释中,所谓“重要”依然是以“史”的存在为前提的,依然是一个后设的、比较生硬的前提。正是有这个“前提”的存在,我们才一直为那些“重要而不优秀”的诗人和诗歌作品所困扰。如果换一个角度,仅从接受美学来看,大概又得分开“读诗的人”和“研究诗的人”,亦即纯欣赏性的、非专业性的阅读和研究性的、专业性的阅读两大类,或者还有二者兼具的读者。那么编选的“受众”定位到底为何?又成为一个无法回避的考量。尤其是在大型的、权威性的、带有“文学史书写”意义的编选中,能否放下身段,兼济“庙堂”(包括“学院”)与“天下”,兼容研究性阅读和欣赏性阅读,以有效避免“历史”与“经典”的纠结,而提供别样的腾挪空间,实在是一个重要的考验。

基于以上思考,并结合我个人曾经的编选体验,我认为,《总系》的编选达到目前这样的体系、规模和样式,已经相当不易,可谓百年一选,高标独树。其基本的成就,以初读后的粗浅认识,试用“钩沉疏浚”“重建谱系”概言之。

所谓“钩沉疏浚”,在这里有两方面的意思。

一是指在《总系》的编选中,以“好诗主义”为宗旨,深入近百年新诗发展历程之显在与潜在的方方面面,刻意打捞和发掘过去因各种原因而被遮蔽或被忽略了的优秀诗人和优秀作品,力求多角度、多层面、全方位、严谨而科学地展现汉语新诗的“经典”之所在,进而至少“阶段性”地全面梳理并基本恢复了百年新诗历史之大体的真实与完整。

二是指在《总系》的编选中,以相当的魄力和学理性及开放的心态和开阔的视野,不但打通两岸四地与海外之诗歌地缘,而且消解了以往的“打通中”总是“以我为主”、“他为陪坐”的狭隘心理(这样的心理在两岸以往的编选中都普遍存在),回到以诗为重、拿作品说话的基本原则上来,客观对待,积极整合。尽管依然有一些遗憾之处,但总体上所达成的格局,可以说是刷新以往而具有历史性突破意义的。尤其是在洪子诚先生主编的第五卷(1959—1969)中,这一历史性突破意义得到了最为坚卓而突出的体现,其“破冰导航”式的重大作用,必将影响深远。

所谓“重建谱系”,包含一个主义和两大特点。

一个主义即“好诗主义”,前面已作简要论述。两大特点:一是“规模宏大”,二是“兼容并包”。“规模宏大”指其样貌,或“谱系”的外在构架,一看便知,史无前例;“兼容并包”指其“谱系”的内在结构,包括立场、视野及价值取向,确系突破性的重建。

这一“重建”的主要落脚点,在于五个“兼容并包”:其一,“历史性”与“经典性”的兼容并包;其二,两岸四地及海外全方位诗歌地缘的兼容并包;其三,“体制内写作”与“体制外写作”的兼容并包;其四,“民间写作”、“学院写作”和“庙堂写作”的兼容并包;其五,“探索性”或“先锋性”写作与“常态性”或“守成性”写作之不同路向的兼容并包。以上仅作概要指认,篇幅所限,这里不再展开论述。

然而,以如此规模的编选,再分以十位主编“联手合奏”,而要力求总的编选宗旨和“重建谱系”和谐有效地得以完善体现,不留遗憾,实在是很困难的事。尤其是前八卷诗选部分,出现了一些值得商榷的问题,不妨在这里稍做认证。

先说编选体例的问题。

《总系》前八卷入选作品的编排,主要以“主题”分类方式分辑排列结集,而这样的“主题”分类,要在如此规模的大型选本中采用,确乎既是创新之举,也是一种冒险。

首先是各卷主编对“主题”的理解和参照系不可能一致,导致对体现“主题”的各卷分辑的命名也各自为是:有的是以“流派”命名,有的是以“社团”命名,有的是以“时代背景”来命名,有的则沿袭以往文学史、诗歌史的既成说法来命名;有的是实有所指的命名,如“文学研究会诗人群”、“台湾的现代主义”等,有的则采用了虚泛的或意象化的指认,如“多元的收获季”、“特殊的歌唱”等。其中,王光明主编的第7卷,在实有所指地命名了卷中前三辑后,被迫为第四辑选择了“其他诗人的诗”这样令选者和被选者可能都不免尴尬的命名。程光炜主编的第6卷中,以“岁月回望”作为1969至1979十年台湾诗歌一辑的命名,也显得不甚确切。张桃洲主编的第8卷,则分别用“转换与延续”、“拓展与深入”、“探求可能性”、“多向度选择”这样完全虚指的、学术化的语词为其四辑命名,难免会造成辨识上的困惑及逻辑上的含混。如被归为“拓展与深入”的诗人及作品是否就不具备“探求可能性”的质素?或者如此类推,也都难免不生抵牾。

与此共生的问题是,作为八卷一体的作品部分,又是按十年分卷,不免有许多诗人要跨卷入选,于是就出现了同一位诗人在不同卷中被做了多次的、几乎完全不同的“命名”,而由孙玉石主编的第2卷则又没有作分辑和命名,与其他七卷判然有别,由此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阅读困惑。诸如这样的问题,对研究性的、专业性的阅读受众而言,可能还不是什么问题,但若置于纯欣赏性的、非专业性的阅读受众那里,恐怕就有些难堪了。

其次是择选诗人与作品的问题。

所有的诗歌编选,其最难求全也最容易为人诟病的,是如何择选诗人与作品。以“历史性”与“经典性”兼容并包为要旨的《总系》之编选,在这方面可以说较为有效地实现了预期的理想,但依然存在着一些局部的、小的遗憾。

一是从整体上宏观比较,可以看出编者还是以史为要,习惯性地较为偏重“历史性”的或“教科书”式的考量,对那些“优秀而不重要的”诗人和作品的遴选显得有些保守和犹豫。而在具体入选作品的“数量”把握上,也存在着一些学理上的矛盾。比如有的入选诗人在整部《总系》中只有一首或两首作品存在(单个诗人最多入选的作品则有二三十首乃至五十多首,如穆旦五十八首、艾青三十三首、牛汉二十八首、北岛二十四首),如果这种情况出现在早期新诗的编选中,尚可理解为“钩沉”之举,或者这首诗是一首长诗、组诗力作或如陈子昂《登幽州台歌》那样的传世绝唱也说得通,但若非这些原因,而仅仅是一首短诗且并不怎么“经典”却被入选,就面临一个疑问:它是以诗人之不可或缺的历史位置或身份入选的,还是以作品本身的品质入选的?而这样的入选若再纳入整部《总系》中作比较,更会出现对其入选价值的疑惑不解。加之所有入选者概无作者简介,那些仅以一首作品出现的诗人,就存在让普通读者包括新的研究者不知就里的可能。

二是个别漏选问题。虽然这个问题因编者的“天赋差异权”(笔者生造的一个词),本来是无可置喙的,但作为如此规模和规格的权威性编选,还是有必要求全责备以臻完善。

这里首先让熟悉当代诗歌发展历程者大为不解的是严力的漏选。从早期朦胧诗崛起到新世纪十年新诗现场,跨越三个时代的严力,以其独特的语言魅力、犀利的思想锋芒及持久的先锋意识,在有效扩展现代汉诗表现域度的同时,更为这种“表现”增强了世界性的视角和人类意识的底蕴,影响遍及海内外。代表作《还给我》可以说是有口皆碑,耳熟能详,不亚于北岛的《回答》。其综合成就,置于任何类型的选本都是不可忽略的,却在如此重要的《总系》中被轻易抹去,实在是一大硬伤!

再如主编过《朦胧诗选》的优秀女诗人阎月君(代表作《月的中国》等),《他们》诗派的代表诗人丁当(《时间》、《房子》、《抚摸墙壁》、《落魄的日子》等),现代西部诗歌的杰出代表张子选(《阿拉善之西》、《西部二题》等),此前均入选过诸如陈超所著《20世纪中国探索诗鉴赏》等影响广泛而被公认为重要而优秀的选本,有的还被写入洪子诚、刘登翰合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在《总系》中却都不见踪影。

再如近十多年来奇峰崛起的诗人麦城,其作品获得李欧梵、陈晓明、唐晓渡、程光炜、陈超、王家新以及瑞典诗人卡耶尔·艾斯麦克(1988至2004年诺贝尔评委会主席)、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等许多名家好评,并已有英语、德语、日语、瑞典语诗集在海外出版,影响广泛。评论家张学昕称其为“孤独的探索者”,“为现代汉语诗歌建立了一种审智的方式”②。尽管麦城迟至2000年才出版第一部诗集,但所结集作品有相当部分创作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且不乏精品力作,如《直觉场》(1885)、《视觉广场》(1987)、《现代枪手“阿多”》(1988)、《在困惑里接待生活》(1998)等,却一首未选。

还有在1990年代发轫而于新世纪十年影响日盛并具有鲜明风格的西部诗人古马、女诗人娜夜,前者的《青海的草》(发表于《鸭绿江》文学1999年第1期、《诗刊》1999年第2期)等代表作,后者的《起风了》(初刊于《金城》文学1999年第5期)等代表作,早已是广为称道的名篇,也付之阙如。

另外如台湾板块中,《创世纪》代表诗人碧果(台湾前辈诗人中一直坚持“超现实主义”路向而大器晚成、独备一格且持续上升、横贯整个台湾现代诗运动的优秀诗人)、新生代女诗人颜艾琳(被痖弦称之为“创造性很强的女诗人”)的漏选,都不免有些遗憾。尤其是洛夫的系列实验诗作《隐题诗》③,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两岸诗界,曾引起许多反响,可谓一个不大不小的“诗学事件”。尽管因各种因素所致,这一“诗学事件”未得以更深广的研讨,但只要新诗的形式问题依然是个“问题”,就有洛夫的“隐题诗”作为此一“问题”的参照价值而存在。或单就诗作品本身而言,诸如《危崖上蹲有一只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鹰》等,也实可谓现代汉诗中的异品佳作。可以说,无论从“历史性”还是从“经典性”哪一方面来考量,都不宜置之不顾。

此外诸如赵野、黑大春、李森等别具诗学价值的优秀诗人的缺失,也都值得再作斟酌。

我们知道,任何的诗歌编选,都不免是遗憾之事,所谓好的编选,只是将遗憾降到了最低程度而已。总括上述,笔者认为,《中国新诗总系》的编选,总体上确然不失为一部里程碑式的鸿篇巨制,谱系明确,脉络清晰,高屋建瓴,独备格局,于中国汉语新诗之历史的重新书写和典律的生成光大,都具有继往开来的重大意义。虽然,因规模、时间、合作方式及时代语境等诸方面因素所限,在具体文本中出现了这样那样的“肌理”(相对于“脉络”而言)和“枝节”(相对于“谱系”而言)方面的问题和缺憾,但都既不影响大局,也完全可以在新的修订中予以弥补和完善。

当然,与此同时,我们必须还要认识到的是,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从更宏观的历史视野和时间维度来看,依然还是一个艰难过渡的时期。于此,我们方可更清楚地把握住,在这样的过渡时代,哪些是我们能够做到并做好的,哪些是还不能完全做到和做好的——或许,只有真正具有了这样的视野和心态,所有当下的成就和问题,都会在我们认定的诗性生命历程中,化为新的创造动力和新的探索精神。

2011-3-22改定于西安印若居

【注释】

①张桃洲:《导言:杂语共生与未竟的转型》,见《中国新诗总系》(第6卷)“导言”,4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②《十大诗人(1979—2009):十二个人的排行榜》,载《钟山》2010年第5期。

③洛夫的“隐题诗”集中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初,先是在两岸诗歌刊物陆续发表,引起关注并引发许多模仿追随者,后于1993年结集为《隐题诗》由台湾尔雅出版社出版。

(沈奇,西安财经学院文艺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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