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学艺术的暴力与现代乌托邦的反思——以约翰·凯里《知识分子与大众》为案例①(上)

2011-11-19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4期
关键词:凯里大众文化知识分子

丁 帆

引 言

用Academy Chicago Publishers(芝加哥学术出版公司)的话来说:“任何一个现代文学或历史的研究者将发现,凯里的这部深刻著作既富于启迪,又令人不安,是全面理解我们今日社会的基本读物。”毫无疑问,从来没有哪一部理论书籍能够像此书一样诱导我一气读完全书,不是它严密的逻辑推衍,也不是它充满激情的表白,而是作者从对历史文化事件细节的采掘与分析中,甚至是对一部部作品中不为人们所觉察的细枝末节的梳理和阐释,而得出的足以使世人震惊的答案,的确有如醍醐灌顶,令人叹为观止。约翰·凯里把人类世界,尤其是欧洲一百多年来的文化和文艺的许多典范文本晒将出来,铺陈开去,让我们在被放大了的历史叠印和复制中看到人类走过的曲折道路和应该前行的目标。尽管你可以并不完全同意作者的理论归纳,但是,你不能不被他深刻的思想洞见通过平易文字的表达所折服,他促使我进一步思考了近百年来中国的文艺史与政治史之间的关联性,读此书胜读百部机械的教科书、千部说教的理论书籍和万部平庸的文艺作品。

这是我有生以来读到的一本既能够深入浅出阐释理论,又能够活泼地抒发感情的著作,它脱去了学究的外衣,同时又穿上了理论舞者的便装,游走在理性和感性的边界处,把惊悚的理论观点用随笔的方式赠与读者,使那些平庸的说教式的评论黯然失色,也许这就是我千百度寻觅的那种批评方法吧。“充满诱人的灼见,文字精彩,论证有力,发人深省,吸引人一气读完。”(《每日邮报》评论)应该是一个准确的评价。于是,我也想以另一种既区别于“学院派”,又区别于“印象派”的评论方式,通过对此书的阅读,来对中国百年来的文艺史和文化思潮史,作一个随感录式的梳理。

此书的一个最大看点就是把知识分子和大众这两个主体的两面性都展示出来了,尽管作者囿于自身观点的偏颇,对大众的态度有些暧昧和偏爱,但是它并不妨碍我们做出自己的判断。亦如《文学评论》所言:“杰出的全新研究……阅读约翰·凯里这本剖析知识分子之势利狡猾的书,能享受很多激动人心的时刻。”无疑,纳粹之所以在二战期间能够在德国,甚至在欧洲横行,其理论的资源就来源于欧洲的许多大牌的贵族知识分子所提供的价值理念,虽然这种法西斯主义的理论在二战后遭到了世界普遍地声讨和抨击,但是,绝没有消逝于人类的思想深处。我是相信历史循环论的,君不见,至今为纳粹理论张目的还大有人在。就在二○一一年二月十七日的《参考消息》还转载了委内瑞拉《分析报》上的一篇题为《纳粹造福世界的十项创意》文章,这十条是:一、制定禁止活体解剖的法律;二、动物保护;三、禁烟运动;四、社会计划;五、大众汽车;六、高速公路;七、火箭;八、电影创新;九、时尚;十、医学进步。且不说这些科技的发展即使没有纳粹也同样会发生,就归纳出来的创意中的多条恰恰是纳粹反对的大众文化现象,其所谓的科学技术发明,都是为其消灭人类“大众”而准备的,其目标绝非是造福人类。而如今这些学者的理论就十分荒唐了:“纳粹科学家在集中营里对囚犯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实验。其中包括对双胞胎进行实验、冷冻囚犯、毒气实验等等。战后,这些罪行都得到了审判和应有惩罚,还推动了医学道德相关法律的形成。但正如美国大屠杀纪念馆网站所说,纳粹这些‘地狱医生’的实验对开发免疫疫苗、解毒药等都有一定的帮助。”也许,科技知识分子只看见科学结果的利益的一面,他们不在乎其反人类和反人性的人文价值的负面效应,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法西斯主义再次肆虐的时代离我们还有多远呢?!以上十种纳粹创意的归纳,其实在约翰·凯里的这本书里都有所涉及,我在下文中还要做具体分析。而重要的问题就在于,反观中国文化和文学艺术的百年历史,我们也可以找到这种思维模式的影子。

鉴于此书所引发的对许多文学艺术和文化问题的思考,我想以一篇长文的形式和不同以往的批评分析的方法来表达我对此书的感想和敬意,也同时表达我对欧洲文化语境中的外国文学和中国文化语境中的中国文学历史状态做出一种新的判断。

想消灭“大众”的“知识分子”就是间接的屠杀者

知识分子与大众永远是一组不可调和的两个矛盾的主体,它们之间是一个十分吊诡的悖论,是一个悖论中的悖论。和约翰·凯里的观点也不尽相同,鉴于中国的特殊国情与欧洲文化的差异性,我最终的观点就落在这样的基点上:面对为法西斯主义提供理论资源的可疑知识分子和盲从而无思想的大众,我们是没有选择余地的。在批判的批判之后,我们需要的是总结历史文化的经验,寻找到另一种更有效的“现代知识分子和大众”!

此书分为两编,第一编曰“主题”;第二编曰“个案研究”。言下之意就是先表明观点,然后用大量的文本分析来印证自己的论断。所以,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被那些所谓的传统贵族知识分子妖魔化的“大众”这一主体,而“大众”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真实内涵呢?在约翰·凯里的否定之否定当中,我所期望看到的是,应该在中国这一近代以降的知识分子文化心理版图上看到一个什么样的情形呢?

就像约翰·凯里在其序言中所阐释的那样:“当然,‘大众’是一个虚构的概念。”追溯这个词根,它的宗教渊源就是:“其实,这个词最初既不是运用在文化上,也不是运用在政治上,而是运用在宗教上。圣奥古斯丁曾写到过被宣告有罪的大众或地狱里的大众,他所谓的大众指的是所有人类众生,上帝令人费解地决定拯救的少数选民除外。所以,就像我在第四章中所证明的那样,即使在现代知识分子中,仍有人相信上帝意欲谴责大众。”如此来说,“大众”就戴上了原罪的精神枷锁了。

无疑,欧洲自十九世纪以来貌似“现代”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尼采,既宣告“上帝死了”,又在上帝身上汲取了那种拯救人类的职责和欲望,这种居高临下的拯救欲就成为现代知识分子,尤其也是中国五四前后知识分子盲目而普遍的“集体无意识”。这种带有宗教意识的救赎几乎就是融化在现代知识分子血液中的最活跃的基因细胞。用上帝的眼光来俯视芸芸众生,其必然带有天然的优越感。世纪之交尼采哲学之盛行,用凯里的观点来说,就是尼采挑起了反抗大众文化的旗帜,用诗人叶芝的话来说,尼采是“平民粗俗行为传播的抵制者”。很有意思的是,凯里列举了在尼采之前就蔑视和反对大众的许多文学巨匠之言论,比如易卜生在一八八二年发表的《人民公敌》是“展示了正直单独的个人是腐败大众的受害者”——这是我们任何教科书和评论中从未张扬过的论断,它几乎就摧毁了我们百年来对这部伟大戏剧主题的更深刻的阐释。不仅如此,伟大作家福楼拜居然在尼采发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前十年就发表了“我相信,老百姓、大众、群众总是卑劣的”言论。尤其是被称为欧洲“现代派文学之父”的挪威小说家克努特·汉姆生“最终在希特勒身上,汉姆生发现了他那伟大的恐怖分子,并成为唯一一名始终忠于希特勒的重要欧洲知识分子。他在自杀一周后,发表了一篇对希特勒深表敬意的讣告,赞美希特勒为‘人类的勇士,全世界正义信条的先知’。‘他的宿命’汉姆生悲叹道,‘在于他出现在一个最终将他摧毁的无比野蛮的时代’。”

所有这些,使我震惊的是,当我在二十多年前知道尼采的“强力意志”的大众观影响了希特勒,成为法西斯理论的思想基础,却并没有促使我对这样大师级的知识分子进行深刻地反思,直到后来我看到了海德格尔这一类的哲学家也为希特勒的法西斯主义效力,才开始怀疑那些大知识分子们的学术和道德之间不平衡关系背后所隐藏的真正动机了。但是,无论如何,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欧洲居然会有这么一大批我们顶礼膜拜的文学艺术巨匠居然也是希特勒的支持者和崇拜者。他们把消灭大众作为自身贵族式存在的一种终极目标。无疑,这样的知识分子并不具有真正的现代公民意识,他们的思想深处更多的还葆有那种对现代人文理念,尤其是对以人、人性和人道主义为核心价值的现代知识分子理念缺少起码的准确定位,他们虽然有思想、有知识积累,甚至有天赋,但是他们不配做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其重要的判别标志就在于他们的终极目标定位在以消灭大众为目的的理论基础之上。君不见,法西斯的纳粹发动了惨无人道的二战,其中用毒气所杀戮的犹太人就达六百万之多,许多纳粹分子是“素食主义者”,他们禁止的是对动物的“活体解剖”,却毫不留情地进行人体的“活体解剖”,对这样的医学发展,难道是值得颂扬的“创意”吗?!希特勒的这种灭绝人性的罪恶行径,其思想来源是和这一批所谓的贵族知识分子所提供的理论相一致的。如果说希特勒纳粹是直接的屠杀者,那么,这一批贵族知识分子难道就不是间接的屠杀者吗?!谁说知识分子不杀人,这段历史就为我们提供了知识分子杀人的证据。

我不同意约翰·凯里把另外一批文学家和艺术家也和上述的纳粹御用性知识分子混为一谈。不错,也许他们在有些观点上与纳粹知识分子是一样的,甚至更甚,比如他们对报纸和女人的极端态度,认为这是造成大众文化泛滥的根源。尼采说:“我们蔑视所有与读报,更不要说为报纸撰文之类相一致的文化。”艾略特认为大众媒体激起了“最不值钱的情感反应”,“电影、报纸、其他各种形式的宣传及商业趣味的小说,通统在提供一种极低层次的满足”。尼采是站在集权主义的立场上,为反对和藐视大众,最终达到统治和虐杀大众之目的来仇视媒体的;而艾略特更多地是站在艺术的立场上来贬低大众的鉴赏力,从而达到对商业文化的抨击。我以为这是本质的区别,艺术家以他们傲慢的姿态藐视大众,是源于他们不同凡响的天赋和受教育的特权,他们自命不凡是“对大众有一种普遍的主观臆测,即大众缺少灵魂”。亦如托马斯·哈代在一八八七年所言:“你可以看到在一大群人中包含了极少数有敏感灵魂者;这些人和这些人的视点是值得关注的。所以你把这一大群人分成心智迟钝的、没有灵魂的一类和充满生机的、悸动的、受苦的、精力充沛的一类;换言之,就是把他们分成有灵魂者与机械者,以太和泥土。”显然,艺术家和哲学家所要表达的理念虽然表面相同,但是其终极目的却是不同的——一个是针对人的心智和艺术的创造力,一个却是针对人群、人种和民族生存权力。前者是艺术的思考,后者是政治的思考,这就是两者本质的区别。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些理论也更加丰富和扩张了纳粹思想。

尽管D.H.劳伦斯有那种与生俱来凌驾于大众之上的优越感:“人类大众没有灵魂……大多数人都没有生命力,他们在死亡的无意识状态下说话和走动。”甚至他臆想着要毁灭人类,梦想着建立一个“只有野兔在聆听无声的世界——那便是伊甸园”。这完全就是一个诗人的狂言谵语,还不能完全和尼采式的毁灭人类的死亡理论等同,因为尼采是想通过战争来毁灭人类,他的理论直接为法西斯的纳粹提供了思想的资源。虽然劳伦斯在给福斯特的信中表明了自己对战争的喜悦之情,但是,这是因为诗人寻觅不到死亡的出路,他所描述的死亡并非是“他杀”,而是带有自我牺牲的哲学死亡:“我认为死亡是美好的,因为死亡将是一片净土,那里没有人,甚至没有我自己的家人。”就连作者凯里本人也被这种精神所感动:“这种对人类灭绝的激情,至少以华丽的形式,在智力超常者中一直持续到原子时代。”也就是说,劳伦斯的这种潜在的“集体无意识”是一直延续至今的,也并非凯里认为的到原子时代就消亡了,这种艺术家的本源秉性与思维方式,如果不与尼采、海德格尔这一类哲学家极端的思想加以区分,我们就有可能会混淆大量艺术家和思想家之间对人类世界看法表面相同而本质不同的思维。在这个问题上,我以为约翰·凯里将大量的艺术家和少数的哲学家混为一谈,是不太合适的,他将知识分子的与生俱来的偏执和狂妄进行了无限地放大和夸张,将他们推上了与纳粹同日而语的审判台,恐怕是不公正,也是不公平的。

但是,我们需要强调的是,知识分子,尤其是贵族知识分子们的理论不管是在有意识层面还是在无意识层面,都在客观效果上起着一个帮凶的角色,这种意识的遗传基因仍然存在,若要不使自己成为反人类和反人性的“杀手”,就应该警惕自己的价值观和这些反动理论保持距离,不要踩踏这一条人类价值的底线。

知识分子是这样制造“现代主义”文学艺术的吗?!

值得我们思考的严重问题就在于,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许多传统的知识分子在抵抗大众文化发展的过程中,其表现是恶劣而丑陋的,他们除了有严重的“傲慢与偏见”外,更不用说他们对现代科学发展的低估,以及他们对“现代性”天然的排拒力。作为“历史的必然”,大众文化随着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不断丰富着其内涵,成为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尽管它还裹挟着种种可以值得批判的消费文化的严重弊端,甚至是不可容忍的麻痹人类和反文化的罪行,但它却是人类文化发展的必然过程。而其在初始阶段却遭到了部分贵族知识分子的蓄意谋杀,这是我们今天需要反思和总结的问题。就此而言,凯里的一段话是值得我们思考的:“即认为大众具有专门沉迷于事实和普通现实主义的特性。知识分子发现,大众顽固的写实主义使他们不适宜欣赏艺术,从而摒弃更高的美学追求”。其实这是一个双重悖论的命题,其中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是怎样对待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也就是再也不能用旧有的评判标准来回答今天的文学艺术创作了,许许多多现有的创作方法和创作理念都需要我们去重新厘定。

约翰·凯里认为,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知识分子为了试图阻止大众受教育,阻碍大众对文学艺术的理解,所以才将文学艺术搞的佶屈聱牙、晦涩难懂,因此所谓的“现代主义”兴起也就源自于此。约翰·凯里的这个理论对一个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人来说,无疑是在中国现代文学的精神版图上投下了一枚原子弹!我们何曾想过“现代派”的艺术竟是由此而生?用凯里的话来说,就是:“当然,知识分子实际上不能阻止大众学习文化。他们只能使文学变得让大众难以理解,以此阻碍大众阅读文学,他们所做的也不过如此。二十世纪早期,欧洲知识界就殚精竭虑地决心把大众排斥于文化领域之外,这场运动在英格兰称为现代主义。虽然欧洲其他国家对此有不同称法,其要素却基本相同。它不仅变革了文学,还变革了视觉艺术。它既抛弃了那种据说为大众所欣赏的现实主义,也抛弃了逻辑连贯性,转而提倡非理性和模糊性。T.S.艾略特断定:‘目前,我们文化中的诗人必须是难以理解的。’”如果“现代主义”文学艺术的起源是在这样的语境下蓄谋而成的话,如果约翰·凯里的论断是正确的话,那将是对“现代派”文学艺术的一次毁灭性的打击,是对现代主义文学史的一次颠覆性的改写!从文学艺术的接受史来看,我们通过大量的翻译著作和许许多多的臆想而杜撰成的所谓文学史教科书而获得的知识是可疑的,那些大量地对现代主义进行吹捧的文字和无端的阐释也就变得一钱不值了。但不可否认的事实却是,虽然现代主义文学艺术的初衷是以反大众的目的而生成的,然而经过一百年的发展与改造,已经形成了一个自足的审美文化体系,其游戏方法和审美规则已然被系统化,去掉了它的原有的目的性,也就获得了自身存在的审美价值。

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一种持续了百年的文学艺术史,现代主义当中还存有当年遗留下来的一些有毒元素,比如奥尔特加-加塞特所强调的现代艺术就是要证明人的不平等,以及用非人化来对抗大众的观念,都是值得批判的,正如作者所言:“奥尔特加发现,非人化是现代艺术对抗大众的手段。大众在艺术中寻求人的趣味,如在诗歌中寻求‘诗人背后的人的激情和痛苦’,而不要‘纯艺术的东西’。奥尔特加认为,这些偏爱证明了大众的低下水平,因为‘为艺术作品展现或叙述的人类命运而悲喜,根本不是真正的艺术享受’,关注人性的满足‘不能与关注独特的美学享受相比’。显然,奥尔特加宣称的艺术上‘独特’和‘真正’的东西具有相当的随意性被合理论证所证明。但他提出的现代艺术从本质上排斥大众的观点,却暗示了知识分子的动机而显得有些趣味。”在这里,我们可以充分认识到,强调现代艺术是贵族的专利而排斥大众的加入,是它不能够在许多国家和民族生存的主要原因,即使像拉美的“爆炸后文学”得到了世界普遍性的认同,它也是汲取了现代主义文学艺术的部分方法元素而已,它是生长在本民族“土著文学”现实主义土壤上,嫁接了现代主义枝干的文学,这种“杂交”才有了生命力。

而在中国,其命运就没有那么好了,在五四以后的三十年代中国,最适宜现代主义生长的大都市上海,“新感觉派”只是昙花一现,而现代派的诗歌创作群体更是每况愈下。而到了八十年代异军突起的“朦胧诗”、“先锋戏剧”、“新潮小说”等一系列林林总总的现代主义文学艺术运动,很快就被各种各样变体的现实主义大潮所覆盖,就充分证明了大众文化的强大。为什么会如此呢?我以为,一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对西方贵族式的现代文学艺术理解不深;二则是面对中国汪洋大海似的没有接受教育的大众,甚至是没有阅读能力的大众,即便是现实主义的文学艺术也难以展开的现实文化状况,知识分子的传播是非常有限的;三则是中国现代文学是以无产阶级文化观念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尤其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后,“为工农兵服务”的大众文化理念深入人心,“民族气派”和“民族风格”从另一个极端成就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的文化法西斯主义,这种“捧大众”简直就是和希特勒式的纳粹“反大众”成为一对孪生兄弟,这种殊途同归的异化理论,难道不值得我们的研究现代文学史和艺术史的知识分子三思吗?我以为它们的共性就在于“非人化”,亦即反人性、反人道的理论原则成为它们看待人类与世界的共同视角。

约翰·凯里甚至对乔伊斯天书般的现代主义小说《尤利西斯》进行了分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因此,我觉得现代主义文学和文化是围绕这样一个原则形成的,即排斥大众、击败大众的力量、排除大众的读写能力和否定大众的人性。”相反,为工农兵服务的大众文学倒是不排斥大众的读写能力的,但是它创造出来的文学艺术却是低下的,这是不争的事实,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当中,我们不乏这样的先例。从五十年代掀起的“新民歌运动”,到高玉宝、浩然、王老五、李学鳌等工农兵作家,一直到七十年代兴起的工农兵“集体创作”,这些现象都是大众文化的极端后果,它给文学艺术带来的又是一种怎样的伤害呢?殊不知,这种伤害并不比法西斯主义的文化剿杀好多少。

和毛泽东工人农民最干净,而知识分子心底肮脏的观点形成鲜明反差的理论,就是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文学艺术巨匠们几乎同时以贵族的语气来否定大众的人性,他们重塑和重构大众形象的“目的只有一个:把知识分子从大众中分离出去,攫取语言赋予他们的对大众的控制权”。也许,凯里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因为“二十世纪早期,否认大众的人性已成为知识分子重要的语言学项目”。凯里列举了哈代对大众轻蔑的生活细节、弗吉尼亚·伍尔夫对大众这个“无名怪物”的仇视,甚至分析了用诗歌的意象来辱骂大众的意图所在:“对埃兹拉·庞德来说,除了艺术家,人类只是‘一大群傻瓜’,一群‘乌合之众’,代表能够浇灌‘艺术之树’的‘废物和粪肥’。在庞德的《诗章》中,‘大众’和他们的领袖变形为人粪的急流——‘民众在选举他们的污物’。这种‘大屁眼’的幻象,庞德解释说,就是当代英国的写照。”非但如此,凯里还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社会学家古斯塔夫·勒邦对未来大众社会的描述,设定了一个可怕的文化语境:“勒邦估计,现代社会由群体接管,‘大众的声音占主导’。他们的目标是摧毁文明,让所有人回到文明社会之前的原始共产主义常规状态,并最终获得成功。因为正如我们所知,文明是‘一小部分知识贵族’建立起来的。根据勒邦的预测,文明将被消灭而让位于‘野蛮阶段’。那种认为大众能被教化的乐观开明思想是错误的,统计显示,随着教育的传播,犯罪率实际在增长。学校教育把大众转变成‘社会的敌人’,使年轻人不屑于诚实苦干,为‘最糟的社会主义运动形式’增添了无数信徒。”也许,他是最早把大众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和信仰联系起来的学者,可是他的描述恰恰又反证了知识分子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寻找对大众改写的精神逃路的可能性。

回归原始、回归田园是知识分子文艺创作最后的精神乌托邦吗?

欧洲的左派知识分子非常恐惧大众文化时代的到来,他们视大众文化如洪水猛兽:“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家(除了本雅明)都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下发展起来的大众文化和大众传媒,使二十世纪文明的水平被降低。他们指责广播、电影、报纸和廉价图书应该对‘人们内在精神生活的不复存在’负责。他们像温斯顿一样,企盼无产阶级拥有革命潜能,而与此同时,他们也把大众看作易受骗者,遭到资本主义穷人文化餐之类东西的诱惑。大众贪婪地吞下商业化‘文化产业’产品后,形成了‘错误的意识’,以致他们不再像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家所希望的那样看待事物。结果,霍克海默报告说:‘真理只能在一小群值得尊敬的人中寻求庇护’,‘大众的普遍知识水平迅速下降’。顺着这条思路,马尔库塞鼓吹确定无疑的‘精英’理论,即真正的艺术必然不能让大众接近。只有少数个体能欣赏‘高尚’文化,大众文化具有淹没个体文化的危险。”

毫无疑问,随着视觉文化的兴起,那种习惯于在纸质文本上舞蹈,尤其是专注于书本,而非热衷于传播甚快甚广的报纸刊物的老牌的传统知识分子就失去了往昔的尊严,更确切地说,就是他们痛彻地感觉到了文化的专利权和话语权被无形的“大众之手”给剥夺了。但是大众文化和大众传媒却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无论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它都是日新月异地发展着、进步着,把老牌绅士般的旧知识分子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尽管他们所寄望的无产阶级革命会给大众文化以致命的打击,但是,适得其反的是,大众十分喜爱这样的“文化精神鸦片”:“可见奥威尔笔下的温斯顿(按指其作品《一九八四》中的人物)和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一样对大众感到失望——大众只顾沉迷于消费享乐,拒绝承担知识分子划归给他们的革命角色。”于是,知识分子只能依靠虚构一种大众的样式来自我安慰和自我解嘲,那种回到田园牧歌式的农耕文化语境,成为他们艺术追求的乌托邦所在。亦如约翰·凯里所言:“所有这些虚构特性都具有诽谤性,为知识分子对抗无法鉴定的他者提供了辩护。不过知识分子的神话也造就过美化的大众样式,即为使大众更能为知识分子所接受而虚构的大众样式,这种大众样式的制造大多数靠的是把大众变成田园牧歌式的人物。”由此,我们再来解读那些世界名著和名作时,就是另一番滋味了。约翰·凯里分析了庞德的名作《在地铁车站》:“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影般闪现/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读出了“该诗使现代巴黎群众经受了双重置换:其一是被转化为带花瓣的树枝——一种田园的装饰,没有人类生命的痕迹;其二的被吸收进外来的、古老的、绚丽多彩的旧日本美学文化”。此后,凯里还用大量的篇幅分析了福斯特小说《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和《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这种田园和历史虚饰的结合”。分析了奥威尔小说中大众文化对乡村生态环境的破坏。分析了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维夫人》是怎样插上了想象的翅膀把一个乞丐老妇人“转化为一个永恒、永生、与土地和树根融合的农民或超级农民”的。分析了面对田园牧歌的幻灭,英国作家J.B.普里斯特利的哀叹:“他们已经失去了森林原始中的自然生活”,“他们很可能不知道怎样恰当地做爱,甚至吃喝”——“他在暗示恰当地做爱和吃喝是过去森林原野中发生的事”。所以,回到田园牧歌,回到农耕文明,回到原始文明形态中去,成为二十世纪许多作家的精神追求,它们从一种题材上升到一种主题,从而将其升华成一种具有风格标志的文体。

如果说凯里对这些作家作品的分析精彩而中肯中还稍带有一些牵强附会的话,那么,最可惜的是他没有展开对劳伦斯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的那种回归原始主义元素的恰如其分的剖析。我以为,在中国所有的涉及到这部作品的分析中,只是注意到了它对资本主义文化对人的本能的阉割和扼杀,使“人”异化外,其根本就在于脱离了作家写作的终极目的——劳伦斯才是真正想回到在森林原野中自然做爱的原始主义倡导者!

“和其他知识分子一样,吉辛谴责郊区大众对风景和文化的破坏作用。他的小说中反复出现这样一些可恶的景象:街道潮湿的简易房,华而不实,不堪一击,‘像传染病一样四处蔓延’;古老的庄园被分割成新的建筑工地,原先的田野和树林被堆成肮脏的建筑碎石和板墙所取代。”这种谴责在今天中国作家的作品描写中也屡屡出现,这种抨击人类在历史进步中的丑恶现象不足为怪,奇怪的是这些号称知识分子的人竟然也鼠目寸光,看不到这种暂时的“丑恶现象”是人类历史发展必然需要付出的代价,资本主义的运行就像恩格斯所言,它需要“恶”做历史的杠杆,这就是历史循环的悖论所在。就像吉辛在他的小说《民众:英国社会主义的故事》里描写的那样,“当工人阶级社会主义者理查德·穆提默发财之后,他变得像贵族一样腐败和专横”。随着进一步的工厂的扩张,吉辛们的田园之梦被更彻底地摧毁了:“这片新社区被称为‘新万里’,它排放的工业污水使剩下的苹果树和李树枯萎,使草地发黑……他惊骇地看到:在他小时候掏鸟巢的地方,‘一个恶性肿瘤在日益扩散’。他将之归咎于民主,因为它使不懂得欣赏自然美景的大众拥有主权,恣意妄为。这样下去,二十世纪将不会再‘在地球上存在任何绿地’。”但是,小说的女主人公阿德拉却认为:“难道他把草木看得比人命还重要吗?”一个“不认为以牺牲草木为代价换来的生活有什么价值”;一个却认为“要让劳动人民吃穿更好还有更多时间休闲”。这里的冲突是价值观的冲突:一个是把理想浪漫的贵族精神看成人类最高的艺术享受,一个是以人本主义为核心的物质第一性理念。在今天,这样的选择仍然存在于我们的现实生活和文学作品之中,每一个作家和艺术家的选择可能都有不同,问题是谁更符合人类历史发展的要求。

说到底,这些成名的知识分子的大作家们在现实生活中已然失去了他们艺术话语言说的特权,因此,他们只有在臆想下的“白日梦”中去寻觅逝去的艺术的天堂,去寻找精神乌托邦作为避难所,这就是知识分子对大众“改写”的真正目的。但是,这种“改写”不仅不为大众所动,即便是一般的评论家也熟视无睹,不明就里,只有约翰·凯里这样的批评家才能够敏锐地发现其中的奥秘所在。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也经历过两次大的原始主义的回归,它给二十世纪,乃至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学带来了深刻的影响,但是,我们的文学史教科书却是对此进行了肤浅的解析,其主要原因就是我们没有看到大众文化与传统文化中的知识分子角色之间的巨大冲突,给文学史的致命影响。也许,我们没有把废名和沈从文的作品与鲁迅一派的“乡土小说”放在大众文化影响下的知识分子的分裂和冲突中进行深度的分析和比对,也许我们几十年来过多地接受了伪现实主义给定的枯燥乏味的劣质文艺作品,所以,上一世纪八十年代对于沈从文、汪曾祺那种回归田园牧歌的作品盲目地顶礼膜拜,看不见其背后许多传统知识分子不能与旧我告别的勇气,而只看到作品表面的浮华、浪漫和绚丽,而无视其价值观的偏颇。同样,在资本文化二次进入的八十年代中国,以《南方的岸》、《哦,香雪》、《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葛川江人家》、《最后一个渔佬儿》等一大批回归乡土、回归田园、回归农耕文明的作品,表现出作家在大众文化和传统文化之间难以抉择的彷徨和迷茫。而我们所有的评论家都只把它归咎于现代文化和传统文化之间的两难选择,而忽视了其中知识分子角色和大众文化之间的裂隙与冲突。虽然,在中国,知识分子的称号是可疑的,这使我想起了九十年代,在“断裂”宣言中,一些年轻的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为什么会把自己从“知识分子”的角色中剥离出去,其背后深刻的思想背景就是他们代表的是大众文化。从这个角度去评判这个现象,也许我们就可以心平气和地认可它其中的部分合理性了。

“由于知识分子中有人需要美化大众样式,于是对田园背景下的农民和原始初民的寻求得到了支持,对大众的政治改写也得到了鼓励——无论是把大众写成强壮的工人,还是写成被践踏和压迫的人。”这是二十世纪欧洲作家的写作动机,但是也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作家无意识的自觉追求,针对这样的文学现象,我们怎样去重评文学史中的作家作品呢?我们又如何重塑林林总总的文学形象呢?这种知识分子与大众之间的悖论性选择的确是异常困难的,因为,中国现代文化背景中还多出了一个“大众文化”至高无上时代思想的熏陶,而且,这种思潮还占有很大的市场份额。诚然,在中国文学艺术中,大众文化(包括“工农兵文艺”)中的伪现实主义和消费文化等诸多弊端是应该剔除的,但是知识分子贵族式的伪浪漫主义和鸵鸟式的精神乌托邦就无须批判吗?

贵族知识分子作品中“傲慢与偏见”的合理性究竟有多少?

无疑,这又是一个吊诡的悖论,和回归原始和回归田园相悖的是,剔除了贵族式的伪浪漫主义后,那种回归自然的生态主义理念又成为人们唾弃工业文明污染(包括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的先进价值理念。知识分子是敏感的,他们之所以仇视“郊区”——“郊区”作为一种意象已经成为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知识分子所抨击的大众文化重点堡垒,并将它和居民与职员联系在一起。这与中国的所谓“城市化进程”的文化反应截然不同,中国为什么没有那样的过度反应呢?也许,那种急于脱离农耕文明苦难历史背景所造就的“众声喧哗”掩盖了这个过程的诸多弊端,使中国的知识分子和大众都在城市化的进程中获得了物质和精神的愉悦,而在那时的欧洲就大不相同了,知识分子严厉抨击资本主义的发展使得城市在不断扩张:“一千九百年以前主要人口聚集地四周的郊区已经扩展得相当大而随着交通的发展,如便利城郊通勤的有轨电车和廉价火车票等,郊区的扩展不断加快。这些进步在世纪之交带动了较大建筑物的快速发展,尤其在伦敦地区。”作为老牌资本主义的首都形象被“破坏”(实际上是进步的兴建),许多知识分子强烈反对乡村的消失:“这是在制造一个惊人地乏味、丑陋、无聊的地区。五十年以前布里克斯顿和克拉罕就在乡村边上,人们可以漫步走到乡间小路和草坪上。现在伦敦延伸到克罗伊登,人们再也不可能离开乏味的郊区,躲到未受破坏的乡村”。不仅是伦敦,拜伦在欧洲的其他地区也看到了乡村生态所遭到的严重破坏,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知识分子对于静态的农耕文明那种深刻的眷恋之情,他们往往以一种贵族的姿态来回味乡村生活,显然,这是充满着诗意的表达,就像格雷厄姆·格林在《一种生活》中所描述的那样:“一座大厦吞没了一切——草坪、树木、马厩和牧场,所有这些我童年爱恋的风景都没了。我今天在看《樱桃园》表演时,听到的就是那块土地上传来的斧子的砍伐声”。显然,这些浪漫主义元素的、具有强烈美感的物象被工业化和商业化的资本之口吞噬了。但是,贵族知识分子浪漫精神时代覆灭之时,正是无产阶级大众,以及包括一切资产阶级在内的郊区城市新公民的狂欢之日。

然而,资本主义时代工业化和商业化经济虽然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和享受,却同时也带来了生态环境的严重恶化,从这个意义来说,知识分子对农耕文明向往和眷恋之情,也就从历史进步的一面敲响了资本主义发展的警钟,虽然他们的出发点并非如此。我们也不能苛求早期的知识分子有如此自觉的清醒生态意识,他们的觉醒是定格在一九六八年那个“寂静的春天”,没有早期老旧知识分子的无意识的直觉反抗,也就不会有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持续高涨且又进入系统化的生态主义成熟理论。

当郊区成为一个藏污纳垢的代名词时,贵族知识分子的漫骂的目的就很清楚了:“大规模的郊区扩张与它所引起的对抗、分裂和无可挽回的损失感,这些都成为影响二十世纪英国挽回形态的主要因素,它们加重了知识分子与他们眼中的平庸大众——以不同方式被认定为中产阶级或资产阶级——的疏离感。”用乔治·穆尔在《一个青年的自白》中的话来说:“现在古老的英雄时代已经结束,我们头上的天空充满感伤主义的黑暗,除了大众,盲目、不成熟、不知足的大众,没有任何让我们崇拜的东西;我们面前是迷雾和沼泽,我们跌倒在我们周围腐烂的泥土、沼泽中的生物和灯芯草上。”这种只看到大众文化的破坏作用,而看不到大众文化在它发展的历史过程中有着自生自足的成长体系,是不足为取的,百年成长的历史就证明了他存在的合理性,不管老旧的知识分子是如何藐视和抵制它的成长,它仍然顽强地生存下来了,并且一次次地证明了老旧知识分子陈旧价值理念虽然有其合理的成分,但是,那个洪水猛兽式的大众文化在科学技术不断发展的过程中获得了最强有力的支持和最广大的市场,资本文化的负面效应远远被它巨大的诱惑所覆盖。

当我们来重新阅读许多十八、十九、二十世纪的“世界名著”时,可能我们的许多审美价值观会为之改变。比如,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大量的农耕文明的生态风景描写成为文学名著审美的焦点;而到了二十世纪中叶,许多现代化的意象却成为都市文学追捧的审美对象。且不说这是大众文化浅薄的表现,它的审美转换却是时代所使然,就像我们在一九五八年的所谓“大跃进”中用冒着滚滚浓烟的烟囱意象来表达诗意那样,那种盲目的对工业化的崇拜在今天却成为破坏生态的一种耻辱性标志。从这个历史循环的悖论当中,我们可以看出两种审美价值观念背后文化思想的严重对立——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价值观的冲突永远是文学艺术潜在的表达内容与方式!怎样看待这组永远纠缠不清的两个冲突的矛盾主体呢?这是我们必须解决的问题。

尽管那些老派知识分子的文学艺术家们崇尚对现代文明的抵抗和诽谤,成为阻挡人类历史前进的跳梁小丑,他们的历史观是值得质疑和抨击的;但是,从文学艺术的审美性来看,那种静态的审美是人类追求的本能,即便是在浮华的大都市里,即便是在工业文明和后工业文明的动态性的大众文化的喧嚣中,那种回归自然、向往静谧的情结仍然成为人类审美的主流。所以艺术家从一开始就抓住了这样的审美机制,使它成为永恒的艺术真谛。也就是说,无论你进入什么样的时代,它已然成为文学艺术不可或缺的追求。因此,代表着原始文明和农耕文明艺术的风景画、风俗画和风情画就成为文学家笔尖上流淌的音乐,成为艺术家画布上灵动的舞蹈。在世界进入了后现代以来,尤其是生态主义的兴起,人们益发对那种静态的文学艺术描写顶礼膜拜了,从对梭罗《瓦尔登湖》等系列作品的重读,甚至把它们作为教科书来进行典范性的精读,可见其中之奥妙——尽管人们在充分享受着现代科技文明给他们带来的物质饕餮大餐,却在精神上留恋着那种原始的、农耕的审美风景线。这也许就是艺术与现实的距离和悖论,搞清楚了这一点,也许我们对那些文学艺术家们的过激的叫嚣就不足为奇了。

那么,与贵族知识分子恰恰相反的观点是出现在维护大众文化的阿诺德·贝内特的笔下,“郊区”成为了他理想的花园,他甚至清醒地认识到这种破坏“表现了人类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本能”,“这种破坏只是人与自然之间无休止的战争的一个片段,不必后悔。实际上在这里,自然为它的那些恶名昭彰的残酷得到了报应。她专横地命令人类继续生存下去,并不断繁衍生息。在这种特定场合下,人类一边遵从自然的命令,一边也伤害和虐待自然。”“如果这种风景不美的话,那么鲜花也不美,动物的状态也不美。”(《五镇的安娜》)这就是对资本主义工业化过程中产生的“恶之花”的赞美!

同样的悖论也出现在大众文化之中,大众文化作为突破贵族式的知识分子的文化话语权的历史性的存在,它积蓄了太多的能量,以摧枯拉朽、不屑一顾的态势横扫着以往的贵族文学,这种被约翰·凯里说成是“大众的反叛”的现象,是具有革命性意义的,它无处不在,它通过现代媒体每天都在饲喂着这个世界里的芸芸众生,使每一个人都在习焉不察中获得文化的滋养。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大众文化所提供给大众的绝大多数都是没有文化深度的快餐,即开即食,即食即忘,只是满足感官的需求而已,是没有可以值得审美味蕾细细品尝的功能的,就像十九世纪末乔治·吉辛所说的那样:“大众的‘致命缺陷’就在于缺乏想象力,而想象力只有通过‘智力训练’,尤其是通过阅读文学和诗歌,才能获得。”当然,除了缺乏文学的想象力以外,我以为,大众文化的最致命的弊端就在于缺乏审美的深度模式。

猜你喜欢

凯里大众文化知识分子
浅谈对当代中国大众文化的几点思考
洋场·小报·《红楼梦》——媒介建构下的大众文化(1912—1949)
Application of Mind Map in Business English
Intention To Buy Counterfeit Goods of Chinese Jobbers in Guizhou Province, PRC
浅析“大众文化”
最漂亮的一个
占卜出来的博士
你知道什么是知识分子吗
青年之问:你愿不愿意被称为知识分子?
近代出版人:传统知识分子与有机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