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浦起龙《读杜心解》之缘起、编次及其“心解”法
2011-11-19张家壮
张家壮
一、《读杜心解》之缘起
浦起龙(1679—1762)①《读杜心解》(以下简称《心解》)开始撰述的时间是康熙六十年(1721),书成于雍正二年(1724)(见《读杜心解·发凡》,以下简称《发凡》)②。这是浦起龙人生最黯淡的一个时期。在写于雍正七年(1729)的《题己酉科蓝笔闱卷后》③,浦氏自言年五十一方为诸生、三十二年间历场屋十二科,这期间他一直在乡里坐馆④。到了雍正八年(1730),浦起龙才以第二甲第十六名中进士⑤。浦起龙撰述《心解》的时候,用他自己的话说正是“送穷不去”,“久盼显擢之音,几为眼穿”(《致陆龙冈》)⑥的时候,在《致同年王蓼原先生》一札中,浦起龙道:
弟自顾颠毛半白,曳尾泥中,偶借案头杜老一破牢愁,每有会心,书眉剳记,不自意遂成一书也。⑦
又《启臬台凤巢族兄》曰:
夫心思才力不专于当世之制举而惫于千年之老杜,计亦左矣!自惟十蹶场屋,进取已灰……惟少陵一书于古今世宙之故靡所不包,而自宋以还,笺疏百家罕有得其肯綮者,遂奋然援笔,举其廿年之学而托诸一家之书,开古人之生面、寄毕生之苦心,如是而已。⑧
自来意有所郁结而不能够通行其道者,多借著书立说发抒心中的抑郁和不平,浦起龙这里所袒露的正是“发愤著书”的精神传统。借助上面引述的几通短札,我们不仅清晰地把握了浦氏在《发凡》里“十蹶霜蹄,双凋鬓雪”等话语中的详细所指,更由此得以明白浦起龙在“进取已灰”之际借杜诗以为“送穷”之方正是《心解》撰述的最初起因。
但过去我们只是注意到《心解》的撰述是浦起龙在时代学术课题感召下的一次应战,即所谓“杜之祸,一烈于宋人之注,再烈于近世之解,《心解》之所为,不得已于作也”(《发凡》),而对《心解》成稿前作者个人的生涯以及撰述《心解》的心理动因,或略而不述,或仅作肤泛之介绍,罕有认真加以检讨。这既对我们了解《心解》的某些取向不利,也对探寻《心解》作为清初杜诗学结穴时期所表现出的时代特征造成困难。故而,在讨论《心解》的种种表现之前,对于它的由来稍加追索,或许不算辞费。
二、举业、庠塾教师与《读杜心解》的编次
《心解》是浦起龙十蹶场屋之后撰述的第一部著作⑨。此书面世之初,颇遭讥弹,据咸丰时周有壬《梁溪文钞》所载,其时同乡华玉淳的驳论甚至让浦起龙难以接应:“浦起龙《读杜心解》成,玉淳致书多所辩驳,起龙无以难也。”⑩浦起龙自己在《上云贵制军尹大人》中也说是“一时评骘未窥子美藩篱”⑪。这“一时评骘”,如《四库全书总目》云:
自昔注杜诗者,或分体,或编年。起龙是编,则于分体之中,又各自编年,殊为繁碎。如《江头五咏》,以二首编入五言古诗,三首编入五言律诗,尤割裂失伦。……又诠释之中,每参以评语,近于点论时文,弥为杂糅。与所撰《史通通释》评与注释夹杂成文者,同一有乖体例。殆好学深思之士,而不善用所长者欤?⑫
《心解》在诠释方式(即“以文法律诗法”)上的问题,当时可谓深受訾议,在翁方纲《石洲诗话》、沈日霖《晋人麈》中都有与上引提要极为类似的论调。翁方纲《石洲诗话》曰:
近日有《读杜心解》一书,……所解诚有意味,然苦于索摘文句,太头巾酸气,盖知文而不知诗也。⑬
又沈日霖《晋人麈》曰:
浦二田《读杜心解》,固足为注杜者屈一指,然屑屑焉于起承转合间求之,以文法律诗法,若老杜得力全从八股中来,正如紫阳(朱熹)叶《诗经》韵,必以沈约韵律古人也。⑭
翁方纲对浦氏解杜“索摘文句,太头巾酸气”的讥刺,至清末时也还有人在响应⑮。而浦氏既分体又编年的编次法,则迄今之论者仍觉其繁碎、紊乱⑯。
诸家的批驳自有其道理,这里暂不讨论。事实上对《心解》编撰的“有乖体例”处,浦起龙自己并非毫无所感,《发凡》云:
书有圈点勾勒,始自前明中叶选刻时文陋习。然行间字里,触眼特为爽豁,故仿而用之。但钩勒只可施之长古、长排,彼八句亦截者,非法也。又如转韵古风,自宜依韵分截,节族天然,否则使读者缩脚停声,拦腰换调,多少不自在。
视圈点勾勒为陋习,足以见出浦氏的自知之明。对于分体编次所带来的割裂,浦氏乃于卷首另列编年诗目谱一册(也可参看《发凡》“诗虽编年,体各分见”条),更显示了其补偏救弊的努力。问题在于,浦起龙既明知其中的弊端,何以仍要那么做呢?还是引浦氏在《发凡》中的原话作证。在说明杜诗的诠释标准以及《心解》何以取分体编次法时,浦氏道:
其诗词明了,初学悉能通晓,则不赘一语。
忽古,忽近,忽五言,忽七言,初学观诗每苦之。今统分六卷:一,五古;二,七古;三,五律;四,七律;五,排律;六,绝句。
出发点均在便于“初学”。至于浦起龙之借用时文圈点勾勒法分析杜诗,其实也是为此计。众所周知,评点是明清时期一种极为流行的文学批评方式⑰,而此际善用评点之法者,如金圣叹、徐增等人,他们的撰著,均明确表示了“务求有裨于初学”的宗旨义例⑱。正是预设的接受对象,潜在地影响了著者的研究思路。如上关于评点的言论与实例,所在多有,颇能帮助我们观察到浦起龙的用心所在。如果我们再纵览一下浦氏学术的整体脉络,其心思则更可昭然若揭。在武进费念慈为浦起龙《酿蜜集》所作序言中,有云:
先生在康、雍间以文学教授乡里,著书满家,……兹编……殆为家熟(塾)读书之阶梯,开示学僮,道以径路……⑲
康、雍间,亦即浦氏撰述《心解》之际。这里,费念慈指出的正是浦氏著述对有裨初学的看重。雍正八年浦氏进士及第后,先后出任云南五华书院山长、苏州府学教授,所从事之业与其未第时之“教授乡里”实无甚差别。这期间,浦氏又有《古文眉诠》一编⑳。所谓“眉诠”,也系用的评点钩锁之法“诠于简之额”㉑,亦为生徒指示径路之作。这些都在表明,浦氏学术研究的某些取向,颇与其平生的志业——他的教授生涯相关。《读杜心解》的编次体例、以文法律诗法即生于此一脉络中。面对其“割裂”、“强缀”与“杂糅”诸端,倘不能由这个角度来观察,即或能发现《心解》别有所长,也还是要漫视其书的,前举翁方纲、沈日霖就是如此。今人洪业云:
起龙书中注解评论与钱、朱、卢、仇辈立异之处甚多,虽未必处处的确可依,要为熟于考证者心得之作,未可嫌其编次体例之怪,而遽轻其书也。㉒
洪业从诠释的新异这方面去推崇浦起龙,固然可以说是独具只眼,但他对浦氏《心解》的编次方式还是缺乏同情之了解,故只是示以宽容罢了。此后谈及《心解》,论者多取洪氏之说。这样一来,不但对其编次体例中所寄寓的苦心仍无法理会,亦已在无形中将编次体例的各个层面与他的“心解”模式完全隔阂分开,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事实上,无论是分体编年还是随诗附文,种种编次方式均统摄于浦氏的“心解”模式里,是“心解”杜诗的一种精心结撰。下文围绕《心解》的“心解”路向所展开的讨论,将就我们所知适时地对此进行相应的疏通。
三、“心解”之传统渊源
《心解》开篇《题辞》云:
吾读杜十年,索杜于杜,弗得;索杜于百氏诠释之杜,愈益弗得。既乃摄吾之心印杜之心,吾之心闷闷然而往,杜之心活活然而来,邂逅于无何有之乡,而吾之解出焉。合乎百氏之言十三,离乎百氏之言十七。合乎合,不合乎不合,有数存焉于期间。吾还杜以诗,吾还杜之诗以心,吾敢谓信心之非师心与,第悬吾解焉,请自今与天下万世之心乎杜者洁齐(斋)相见,命曰《读杜心解》,别为发凡以系之。㉓
这是《心解》流传最广的一段话,讨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乃至接受理论者颇多引及。他们往往从方法论的角度出发,将浦氏的“心解”方式径归于“以意逆志”的说诗体系里㉔,固是。但这恰像我们问某某为哪里人,答曰“中国人”一般,不免是一种诉之太大、过于笼统的解释,忽略了“以意逆志”法的阶段性发展与个体性表现——体现在浦起龙这里的,是它处处可以寻出老庄、禅学思想的脉络㉕。
今人周裕锴评浦氏《心解·题辞》云:
说得非常玄乎,影响仿佛近乎评点者的口吻,很容易使人联想起钟惺、谭元春有关读者和作者之间的精神对接的论述。㉖
岂止钟惺、谭元春,即杜诗学畛域内那些白文本编选者“但存本义,不载群解,又可撤障耳目”㉗、“不从注脚盘旋,细为讽译,直寻本旨”㉘种种之谓,都与浦氏《题辞》所主张的反悟自心、并不外索的阐释路向差近似之,而万历进士龚道立所撰的《杜诗心解》一书㉙,其内容今天虽无从了解,但从命名上说,也算得上是浦起龙《读杜心解》的前身。周裕锴先生的评说实际上正是将浦氏“心解”说推源到了以心学、禅学言意观为背景的明代评点学㉚。从理论发展的时间脉络看,的确如此。但在浦起龙,其根源却可能还包括甚至主要是此前更早的宋代程朱理学的阐释态度。
以清学为宋明理学之反动的梁启超尝云:
王学反动,其第一步则返于程朱,自然之数也。因为几百年来好谈性理之学风,不可猝易,而王学末流之敝,又已为时代心理所厌,矫放纵之敝则尚持守,矫空疏之敝则尊博习,而程朱学派,比较的路数相近而毛病稍轻。㉛
这是从内在理路上说。而在外缘上,随着满清政权的日渐巩固,一度归于沉寂的程朱之学得到了清政府的支持与倡扬,被视为官方之“正学”,再度高踞于庙堂之上㉜。当此之际,始终盼望“显擢”、跻身庙堂的浦起龙,其为学之宗程朱是再自然不过的。康熙五十三年,浦氏即在崇祀朱子的紫阳书院读书㉝,而为浦氏《酿蜜集》作序的费念慈亦在序中云:
先生之学无所不窥,而一以程朱为归,故虽泛滥百家,笃信谨守,粹然一出于正,……㉞
《酿蜜集》为浦氏论学之合集,其中论经、史之文最多,如《通鉴纲目》、《十三经异同》、《复见天心解》、《老孟论》等等,不一而足,读后便知浦氏之学确乎像费序所言是“一以程朱为归”,费氏以“笃信谨守”概之,绝不虚妄。
我们知道,宋儒虽然辟佛甚力,但也颇得力于此,他们对经典的解释往往杂袭老、释之言,戴震就认为程朱学说是“借阶于老、庄、释氏”㉟,“借阶”一说无疑深切理学与老、释关系之肯綮。我们不难想见,浦起龙《题辞》中借阶老、释的言述方式其远源实在于此。浦起龙这一言述方式在其解诗过程中仍时有表现,仅举数例以明其余:
(一)卷二之一《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深山大泽龙蛇远”,浦解:
“山泽龙蛇”,虽用《左》语,实暗用《老子》犹龙意,见此等人,定应远引也。
(二)卷二之三《别李祕书始兴寺所居》:“不见祕书心若失,及见祕书失心疾。”浦解:
提出“心”字,是禅定主脑。
(三)卷四之一《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浦解:
咏物至此,乃如十地菩萨,未许声闻、辟支问径。
(四)卷四之二《燕子来舟中作》:“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贴水益霑巾。”浦解:
结联方专就燕子写其若舍若恋之情,而以十一字贴燕,旋以三字打入自心中。不知燕子之为子美欤?子美之为燕欤?吾将叩之漆园。
当然,我们之所以要对浦氏的“心解”作如上一番溯源的努力,除了寻绎“心解”说的理论资源外,更为了掘发此理论资源背后潜藏着的“道问学”的学术背景,也就是上引梁启超所谓的“矫空疏之敝”的“尊博习”。清初儒学“道问学”之新动向的兴起,治学术史者着论已多,余英时《清代思想史的一个新解释》㊱最可参读,这里不再赘录。我们只节引浦氏本人所作《朱陆异同》一文之大要以见浦氏当日也确曾预于此新动向中。其言曰:
要之,朱、陆不同者,朱务于实,陆涉于虚。故陆……又云“‘涵养’是主人翁,‘省察’是奴婢”,其意但欲专务虚静完养精神,此象山之定论也。若朱子之学则主敬,涵养以立其本,读书穷理以致其知,身体力行以践其实,三者交羞并进,此朱子之定说也。虚实不同,议论自不得强合。说者乃谓陆子专务尊德性,而朱子专言道问学。岂知德性不本于问学则德性俱虚,而道问学正所以尊德性,……宗朱而不及,犹不失拘谨之儒,宗陆而不及,弊将入于禅悟而不觉。㊲
此番辨析可再次印证浦氏对朱子的尊崇,而由其中关于“尊德性”、“道问学”的意见推之,浦氏为学之走程、朱由“道问学”而入于“尊德性”的路也就无须怀疑了,诚如《酿蜜集》陈开骥序所云,“(先生)于考据致精微,于谊理宗纯正……洵乎考据谊理兼而具之”。㊳
回到《心解》上来说。若单就《题辞》看,浦起龙的“心解”还真是“入于禅悟”,但倘若深入到《心解》一书之本文,可知浦氏不但有得于“百氏诠释之杜”,亦且凭借对大唐安史之乱前后“三十余年的事势”、“公所至诸地面”以及“安孽之幽、蓟,肃宗之朔方,吐蕃之西域,洎其出没之松、维、邠、灵,藩镇之河北一带地形”烂熟于胸的知识优势,使自己对杜诗的理解“思过半矣”(见《发凡》),《心解》也因此在“考订年月、印证时事”上得到了四库馆臣的赞许㊴。显然,浦氏正是通过考证为其“心解”保驾护航,也就是用“道问学”的精神来从事杜诗之“心解”。
四、《读杜心解》的由博返约
“道问学”方式下的“心解”其实并不唯“心”,毋宁说它的起点正是在对已被《题辞》“否定”了的“百氏诠释之杜”的泛观博览上。《心解》撰述之初,浦起龙曾多方裒搜诸家注本,《不是集·致丁纫庵》云:
弟进取已灰,长夏病目,两月未复。近来繙阅杜诗,独阙长孺笺本,颛力乞之宝笈中,想不靳也。
所谓“长孺笺本”即指朱鹤龄的《杜工部诗集辑注》。由此所引,我们虽然无从获知浦氏究竟萃集了多少杜诗注本,但“独阙”云云,数量恐亦不在少数。同时,凭借钱谦益、朱鹤龄等前辈杜诗学者的基业,尤其是仇兆鳌《杜诗详注》对唐宋以来所有杜注与诗话的搜罗汇集,提供给他以极为丰富的资料,浦起龙于杜诗自宋以还的笺疏百家亦可谓是“无所不窥”了。
以见于《心解》笺释中的历代杜诗注解评论言,计有80种,兹罗列其名目如次:
王洙、苏黄门、黄鲁直、范元实、叶石林、鲍钦止、赵子栎、蔡兴宗《正异》、薛梦符、赵次公、陆游《入蜀记》、《诚斋诗话》、朱子、楼钥、鲁訔、伪苏注、吴若、王十朋、洪容斋、吴曾《漫录》、杜田、蔡絛、郭知达、师古、《诗说隽永》、黄希、黄鹤、蔡梦弼、真德秀、刘克庄、罗大经、王应麟、刘辰翁、方回、张綖、《演义》、张璁、周珽、杨慎、单复、王维桢、邵宝、赵滂、赵大纲、郝敬、陆时雍、唐汝询、钟惺、谭元春、胡应麟、胡震亨、胡夏客、杨德周、陶开虞、王嗣奭、顾炎武、申涵光、卢世氵隺、潘柽章、潘鸿、刘逴、钱谦益、程嘉燧、朱鹤龄、俞玚、潘耒、顾宸、吴见思、卢元昌、黄生、洪仲、张溍、陈廷敬、张远、邵长蘅、朱瀚、毛奇龄、吴山民、仇兆鳌、沈德潜
基本涵括了宋以来杜集文本研究的主要成果。经过统计可知,《心解》引述如上所列杜诗文献累计达1650余条(这里的统计数据系据《心解》所引述有具体姓氏或书名者,另有不少通称“旧注”、“旧解”、“坊本”者未计入),其中引述在百条以上的有四种:黄鹤120条,钱谦益104条,朱鹤龄336条,仇兆鳌434条,引述在数十条的还有四种:赵次公66条,王嗣奭89条,黄生75条,顾宸49条。《心解》作为非集注本,对比于这个时期的同类杜集如卢元昌《杜诗阐》、黄生《杜诗说》、张远《杜诗会粹》等,就其涉猎释杜文献的丰富广博而言,毫无疑问是最为突出的。
经过上面的考释,可知“心解”确乎与“百氏诠释之杜”有着广泛的关联,紧接下来,我们要进一步追问的是,浦起龙是如何使用这些杜诗诠释文献的?
为了具体地了解这一点,我们不妨先看一下浦起龙的如下笺释:《小寒食舟中作》:
小寒食,……首点节,次贴身。三、四,俱承次句写出。朱瀚谓分承上二,非也。“娟娟蝶”,却似蒙花。“片片鸥”,却似蒙水。瀚又云:蝶鸥自在,而云山空望,所以对景生愁,首尾又暗相照应。此解却得。其曰首尾暗应者,“云白山青”应“佳辰”,“愁看直北”应“隐几”也。三、四、第七,与沈云卿诗偶相类,固非蹈袭,亦非有意损益也。黄鲁直、范元实辈,斤斤辩之。前人诗话,多著相处,勿为所惑。
《登岳阳楼》:
黄生云:写景如此阔大,自叙如此落寞,诗境阔狭顿异,结语凑泊极难,转出“戎马”五字,胸襟气象,一等相称。愚按:不阔则狭处不苦,能狭则阔境愈空。然玩三、四,亦已暗逗辽远漂流之象。赵滂曰:公此诗,同时惟孟浩然足以相敌。孟诗云:“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看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愚按:孟诗结语似逊。
笔者有《〈读杜心解〉所用杜集文献来源考实》一文,具体考察浦起龙对历代杜诗注释、评解的征引、转述情况。考证表明,浦氏《心解》之成书颇依托于仇注,他所引述有宋以来的杜诗文献多自仇注转录而出,即令钱笺、朱注等案头就有的杜注,浦氏有时也没有翻检原书,而直接由仇注录入。以上随举二例所见朱瀚、黄鲁直、范元实、黄生、赵滂之说亦无一例外由仇注中出。然则,浦氏所引往往加以裁择删节,较仇氏已大为简略,如《小寒食舟中作》一笺所引朱瀚条,仇氏《详注》原作:
朱瀚曰:颔联分承上二。时逢寒食,故春水盈江。老景萧条,故看花目暗。须于了无蹊径处,寻其草蛇灰线之妙。腹联兴起下二。戏蝶轻鸥,往来自在,而云山万里空望长安,所以对景而生愁也。首尾又暗相照应,与‘几年逢熟食,万里逼清明’参看。㊵
对比之下,浦起龙所引不但更为简约,还随其所需地将朱瀚的笺语一分为二。而黄鲁直、范元实“斤斤辩之”的原话,浦氏则略去。诸如此类与《杜诗详注》有着鲜明对比的例子在《心解》中触眼即是。《杜律启蒙》的作者边连宝认为仇氏《杜诗详注》“所取太博,时或短于抉择”㊶,今人蒋寅也批评仇注“对繁富的追求,在某种程度上是以冗滥为代价的”,且往往“不下按断,不加分析,令人不知注者何取”㊷。
仇注之失,正是浦起龙《心解》所长。我们从上面所引《小寒食舟中作》、《登岳阳楼》两例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对杜诗诠释文献的两种取向,或质辩旧说之反者,或采摭旧说之合者,要在借宾定主,在旧说中涵养自己的见解。浦起龙对“宋人之注”、“近世之解”的使用,与其所归依的朱子有异曲同工之处,朱熹读书法有云:
大凡看书,要看了又看,逐段、逐句、逐字理会,仍参诸解、传,说教通透,使道理与自家心相肯方得。㊸。
在博参的基础上进行深思、明辩,进而由博返约,使其会归于自家的心灵。朱子讲这些,原是教人如何把知识学习与心性修养打通,我们以此来说浦起龙的“心解”,未免浅乎用之,但那着实可以说是“心解”得力的地方,诚如他在《致同年王蓼原先生》一札中与王蓼原谈读杜诗时所云:“取旧本互勘,摄意静思,或当有赏奇析疑之叹焉!”㊹浦起龙正是凭借仇注博取繁富,在比勘抉择中重新熔铸“宋人之注”、“近世之解”,从而折中去隙,会归己意。
从历史的角度看,《心解》的“由博返约”其实是对杜诗诠释“一烈于宋人之注,再烈于近世之解”的弥缝与反拨。然而也正是在《心解》的这种“折衷去取”里,已隐然包含了注杜式微的危机。洪业《杜诗引得·序》在介绍《心解》之后即说道:“此后注杜之风杀矣!”㊺何以这么说?让我们借浦起龙谈十三经注疏之学走向没落的一段极具启发意义的话来对此试作回答,其《十三经异同》一文曰:
自宋儒出而为注为传为章句,其于汉唐之注疏,博取而会其归,折衷而去其隙,学者便之,而古学亦因以荒矣。……要而论之,古注详核,各有师承,然多驳而未醇,宋儒刊落众家之烦芜,取便学者之诵读,而学者因其便易遂不复考其源流,由是经学日荒,求如汉儒之专门名家者无有也,亦可惜矣。有志之士宜博稽而详究之,即朱传所以折衷去取之故亦于是而可考焉。㊻
“学者便之”则注疏之学日荒,此真可谓是一语破的的解释。“刊落众家之烦芜”、“博取而会其归,折衷而去其隙”都算得上是《心解》的特点(且不论这种“折衷”是否像梁启超说的那样,在“别人看来不过多一重聚讼的公案”),而它的取便学者也是客观的事实,清代杜诗批点本中以《心解》为底本者,算来就有十余家之多㊼。事实上,《心解》自己便是取便于仇注的繁富,“遂不复考其源流”,因而颇沿袭仇注之误的。从这个角度上说,杜注衰杀的根苗,毋宁说在仇氏《详注》中就已经种下了。
(本文为福建省教育厅A类项目,编号为JA10091S,课题名称为“浦起龙与《读杜心解》”)
注释:
①浦起龙之生年,《史通通释·自叙》已言明,而其卒年则向无确说,严文郁《清儒传略》(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79年)以其卒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不知何据。笔者阅读浦氏《酿蜜集》(光绪二十七年孟春工竣板藏静寄东轩家塾本,下文所引均见此本),卷首有浦氏族侄浦霖所作《宗老山伧公传》,中曰:“矧公殁之年为壬午”,“壬午”即乾隆二十七年(1762),据此可知浦起龙卒于1762年无疑。
②本文所引《读杜心解》内容,除特别说明,均据中华书局1961年王志庚点校本,不再另注。
③⑥⑦⑧⑪㊹浦起龙《不是集》不分卷,燕京大学图书馆中华民国二十五年铅印本。
④《酿蜜集》费念慈序曰:“先生在康、雍间以文学教授乡里。”
⑤见《酿蜜集》。王志庚《读杜心解·点校说明》、周采泉《杜集书录》均以浦起龙为“雍正二年进士”,误。
⑨《不是集·上同年淮扬盐道吴公》云:“某朴学寡侣,著有《读杜心解》二十四卷、《古文眉诠》八十卷,前后问世,……近又成《史通通释》一书……”,另浦起龙有《酿蜜集》、《不是集》,均为浦氏殁后,由其后人编辑刊刻而成。
⑩周有壬辑《梁溪文钞》卷三十四,民国三年活字印本。
⑫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
⑬转引自胡玉缙撰、王欣夫辑《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
⑭㉗㉘转引自周采泉《杜集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⑮如杨钟羲《雪桥诗话续集》曰:“苏斋(翁方纲号)议其解杜索摘文句,太头巾酸气,亦切中其病。”见《清诗纪事·雍正朝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
⑯如廖仲安文《杜诗学(下)——杜诗学发展的几个时期》,首都师范大学学报,1994年第6期;莫砺锋《杜甫诗歌讲演录·杜诗的清代注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⑰二者的关系,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第六章“评点论”亦有论及,可参看。中华书局2002年版。
⑱参看吴宏一《清代文学批评论集》,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版。
⑲㉞㊲㊳㊻《酿蜜集》,光绪二十七年孟春工竣板藏静寄东轩家塾本。
⑳《古文眉诠》完成于乾隆九年,而浦氏于乾隆十年由苏州府学教授、紫阳书院主讲任上去职。
㉑见《古文眉诠·缘起》。此书今存本尚多,笔者所见为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所藏光绪戊戌年岭南良产书屋重校刊本。
㉒㊺洪业《杜诗引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㉓卷首《题辞》独具意义,中华书局1961年排印本将之阑入《发凡》中,与雍正乙巳年无锡浦氏静寄轩原刊本不符,当从原刊本为是。
㉔如谢思炜《杜诗解释史概述》,《文学遗产》1991年第3期;刘月新《“出入”说——中国古代的接受理论》,《名作欣赏》1997年第1期;邓新华《“以意逆志”论——中国传统文学释义方式的现代审视》,《北京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
㉕关于这一点,也有论者已经注意到,将之视为“顿悟式批评”的实例来看。见胡家祥、刘赞爱《艺术批评的性质、标准和基本模式——艺术批评学论纲》,《湖北民族学院学报》1998年第5期。
㉖㉚周裕锴《中国古代阐释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㉙此书清光绪《武进阳湖县志·艺文志》著录,《志》中谓此书尚存(见周采泉《杜集书录》,第706页)。浦起龙与龚氏同为苏州人,浦氏极有可能听说甚至见到此书。此并未有直接可靠的证据,聊备一说而已。
㉛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㉜关于程朱理学之为官方青睐,可参看陈居渊《清代朴学与中国文学》第一章的相关论述,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㉝浦起龙《旧游》诗自注云:“书院崇祀朱子”,自序又云:“甲午之夏,龙往赴檄征,读书其地,凡三越月。”见钱仲联《清诗纪事》雍正朝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㉟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卷中,中华书局1982年版。
㊱此文收入余氏《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一书,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
㊴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
㊵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
㊶见韩成武等点校《杜律启蒙·凡例》,齐鲁书社2005年版。
㊷蒋寅《〈杜诗详注〉与古典诗歌注释学之得失》,《杜甫研究学刊》1995年第二期。
㊸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十,中华书局1983年版。
㊼参见《杜集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