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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共长天一色——李福井《他们怎么说历史》的历史性与文学性

2011-11-19康玉德

闽台文化研究 2011年3期
关键词:金门日军受访者

康玉德

秋水共长天一色——李福井《他们怎么说历史》的历史性与文学性

康玉德

《他们怎么说历史》一书是金门日报记者李福井先生继《古宁头岁月》之后的又一本个人著作,该书近十万字,附有多幅照片,2008年十月由金门县文化局出版发行。

书中共收入十八篇文章,是作者根据受访者的口述整理而成。每篇文章都有一个富有诗情画意的正标题,正标题之外兼有一个副标题,受访者的姓名出现在副标题上。每一篇文章里,多数的情况下访谈的对象只有一人或两人。在每一篇文章的篇末,作者都注明了访谈的时间和地点。多数的受访者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年龄都在七十五岁以上,并且生在金门,长在金门。他们大都经历了日据时期,国共紧张对峙时期和两岸和平时期。由于作者写作的客观性和真实性,我们可以从书中了解到大时代背景下,金门普通老百姓经历的人生和命运。为了节省篇幅,以下本文特指书中某篇文章时,以该受访者的姓名表示,如:《离乱人生离乱梦——吴怡碧迷失在战火丛林》,以《吴怡碧篇》代替。

以下先从历史角度对该书进行初步分析。书中十八篇文章,为我们展示了日据时代一个个真实的画面。

日本统治金门八年,给金门老百姓带来了巨大的精神折磨和肉体伤害。然而这一系列的创伤,莫过于三件事祸害最烈。这三件事:一是筑机场,二是西园事件,三是强征骡马骡夫。

——关于筑机场

工程施工方面。“机场从高往低挖,日军安置双轨的小铁道,上置畚斗车,后面两个把手,车子装的废土又高又满。”(见《杨金墩篇》)“日军每日划定范围,即使做到晚上十二点也得做完,所以大家只有拼命。”(见《陈文通篇》)

工人的饮食起居方面。“东岛的人带了棉被到安岐周围一带村庄借住庙宇、祠堂,地上铺茅草,有的人租房子……壮丁每天一早起来煮吃的,然后赶去构工。邻近村庄的人,选一些老弱,每天固定挑粥到机场。”(见《许文涵篇》)“住在半山亲戚家……他当初自己带茅草去作柴火,带鱼干,有时买半山‘菜补’佐膳。”(见《董王狮篇》)

劳动报酬方面。“他每次去轮一个礼拜,一次带十几斤地瓜签去……回到村里之后日军会发一点碎红米给他,每次大约五、六两。”(见《陈文通篇》)“一个礼拜一替,日军每天给一包椰子牌的香烟跟一点糙米,回来之后再向保长领取。”(见《董王狮篇》)

日军对工人的管理方面。“稍有松懈,日本皇军泥块就丢过来,有时用鞭子抽。”(见《杨金墩篇》)“如果有意见,敢反抗,日军就用刺扁担打,打的你‘唉爸叫母’,中堡‘阿旺’甚至被十字镐打得头破血流,登时躺倒在地,险些没命;南门‘坡阿’也被打,然后用急救包帮你包扎,教你一旁休息,收工再回去。”(见《许文涵》篇)

此外,书中还给我们透露了这样的信息:许多厦门人也跨海到金门来筑机场,甚至连女孩子也来了,有些女孩子就这样嫁给了金门人(见《许文涵篇》、《叶正察篇》);至于参加筑机场童工的最小年龄,相关史书记载十三岁,本书记载只有十一岁(见《陈文通》篇)。

——关于西园事件

所谓西园事件,是指1944年5月10日金门复土救乡团夜袭西园盐场并绑走三名日籍技师至大陆斩首,日军怀疑西园乡民有内外串通之嫌,大搞刑讯逼供,致使西园乡民二十多人死亡一事。

为了把有串通嫌疑的西园乡民来个斩草除根一锅端,日军怎样使用种种残酷的手段摧残乡民,我们在相关史料中已有所闻,李福井除了从受访者口中整理记录下我们已经知道的情况外,还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事实:有一部分被日军关押的乡民因为饿得皮包骨头,气息奄奄,日军掳了大陆渔船把这些人送到海中央,让其自生自灭——既然你们喜欢中央政府,就让你们到海上去“望中央”。

谈到西园事件,我们须要把金门复土救乡团和它联系在一起,正是复土救乡团的活动直接导致西园惨案的发生。金门复土救乡团是金门沦陷后第二年在南安成立的,受福建省调查室节制,参加者多为金门人,书中的受访者之一黄世泽老先生就是当年复土救乡团成员。复土救乡团成立后,先后袭击了金门官澳的日军兵营、沙美伪区公所、琼林派出所,每次都有斩获,不但打击了日军的势力,更重要的是给处于沦陷中的金门百姓带来一线光明,给他们鼓舞和勇气。日伪方面早就对它恨之入骨。上边提到的西园乡民中有二十多人遇难,其中四人就是因为重点嫌疑而被拖到后浦游街示众,然后再押到西园海滩斩首。从书里黄世泽老先生的口述中我们得知,这四位义士的其中一人黄东海也是复土救乡团成员,他和黄世泽等人一起多次秘密进出金门执行任务;另外三人负责划船。四位义士至死都不供出黄世泽(见《黄世泽篇》),义士的人格,尤其值得后人崇敬。

——关于强征骡马、骡夫

1945年4月,日军大佐德本忠信所部万余名官兵在太平洋战败后退至厦门。时驻厦日军属海军系统,最高指挥官福田。德本所部属陆军系统,到厦后,福田不供给军需,德本只好移驻金门。驻金门日军仍属驻厦日军管辖,仍不供给军需。德本考虑粮草不济,若长期驻留,恐遭不测,遂计划移师内地。适逢上司来电,令他率部至广东汕头集结,德本决定在海澄县白坑登陆,然后经由漳浦、云霄、诏安进入广东。然而德本所部队伍庞大,又缺运输设备,乃决定从金门民间强征骡马和骡夫作为驮运之用。

当时日军征用的骡马数量有一百匹之说,也有五百匹之说。李福井引用当时事件当事人的说法,再次证明五百匹的说法。“日本时代,一匹骡马上万元,有人一辈子也买不起,上后垵全村当年几十户人家也只有四匹马而已。”“日据时代,家中养了一头骡马,就是一个家当,很多人通其一生,都无法养有一匹骡马”(见《陈文通篇》)。可见日军强征骡马给金门百姓带来的财产损失是灾难性的。

当年日军在白坑登陆时,国民政府的前线武装力量只作外围监视,甚至只负责交通警戒线的防奸任务,始终不发一枪一炮。李福井引用当时被迫充当骡夫的陈文通的话告诉我们,日军临登陆时,“突然间国军的小型巡逻机发现,就展开低空巡回扫射,情况十分危急,这时距离海岸还有几百公尺之遥,日军就把骡马与牵夫一起赶下海。”“日军登陆之后,就与国军展开遭遇战,驳火激烈。”(见《陈文通篇》)沿途有不少骡夫逃脱,陆续遭国民政府军队抓获关押。这些被迫当骡夫的金门人,在金门时不被日军当人看,在大陆时被国民政府认为为虎作伥。国民政府军队时不时吓唬他们,“下午两点半,一个人送你们五毛钱。”当时一颗子弹两毛五,枪毙两颗五毛钱。他们被关了几个月,“没有洗过一天澡,没有换过任何一件衣服,满身长满虱子,当初稍微穿得好一点的衣服出门,都被管理员强行脱走,换给破破烂烂的衣服。”(见《陈文通篇》)

另外,1937年10月日军不经激烈战斗就轻易占领金门,从李福井采访董王狮老先生的记录中,似乎可以得到诠释。金门沦陷前,董王狮眼中金门的防备力量:“一九三七年,他只是十九岁的年轻小伙子,早上出操二小时,下午巡更顾海口。当年顾海口欧厝一处,古岗有三处:大垵、米西庄与狗山垵,只有一处有枪楼。一地配给两支枪,五发子弹,但枪打不响。下更之后再把子弹交还给联保主任。”沦陷的那一天,正值董王狮巡更,他眼见日本军舰逼近古岗海面,情况大异往常,赶紧跑去将这一情况告诉给驻守村中的队长,“我到县政府去报告。”队长讲过这句话,就再也没见他的身影了。金门沦陷时,董王狮的亲身见闻:“日军上山后杀了一个哑巴,这个哑巴常负着手走路,日军叫不应,又看他两手挂在背后,十分可疑,就一枪毙了他。”“在旧金城也杀了一个人。旧金城联保主任跑了,留下一把手枪,那个人捡了手枪因而送命。”(见《董王狮篇》)

八年抗战以日本战败而告终,金门人以为从此有好日子过了,其实不然,国共战争的乌云正向金门逼近,沉重的生活依然在前边等着他们。李福井继续为我们记载这段历史。

首先是国民政府军队进驻直接给金门人带来的灾难。

1949年,十万国民政府军队溃守金门。新败的军队除了带来枪炮外,人人还带来一副饥饿的肚肠,季节已入秋天,身上穿的衣服还像蚊帐般单薄。金门的百姓注定要承受新一轮的痛苦,遭受了国民政府军队的疯狂抢掠。“国军刚来到东堡,看到民众养的猪与骡,都抓去杀,邻居半缸土豆与黑糖被拿走”。(见《许文涵篇》)“古宁头大战后,军队抢,马、羊捉去杀,连煮饭的釜都搬走,家里搬得精光,花生种子用地瓜签厚厚的盖了一层,也被识破拿走了。”(见《庄恭钦篇》)“家中厅堂隐藏的土豆与饲养的鸡、鸭、猪,被国军拿的拿,抓的抓,杀的杀,扫除干净了。”(见《李金水篇》)“园里的萝卜被拔光外,就连家中的碗筷桌椅也都被军队搬走,神主牌被拿去当柴烧。”(见《许乃谕篇》)“不仅自己拿,还通知其他弟兄一起来拿……父亲跟军队论理,言语不通,军人抓住父亲胸口说:“我枪毙你。”枪毙是什么也听不懂,又说:“我用手榴弹炸死你。”(见《叶正察篇》)“我穿了一件毛背心,国军见了教我脱下,拿了去穿,我向他索回遭拒,还被打了一个耳光。”(见《庄恭钦篇》)家里甚至连一盆漂亮的花也要了。(见《许文涵》篇)甚至有些妇女遭强奸。男人若出面喝止,就被抓去扛伤兵。(见《庄恭钦篇》)“人家已有丈夫,可是看到人家漂亮,就要强占为妻。”(见《蔡金成篇》)

同时,国民政府官兵还侵占百姓住房。李福井这样整理叶正察老先生的口述,“他家驻十八军,厅堂与护龙驻了一百二十人,像挤沙丁鱼,军队要他们搬出去,父亲说我都已经让给你们了,要我们搬到哪里?最后勉强同意他们父子挤在一个小房间。”(见《叶正察篇》)甚至,“为了构筑防御工事,大拆民房,能拆的都拆,能用的都用,不能用的拿去当柴火烧,门板拆得都不剩,连祠堂与宫庙都无法幸免。”(见《蔡金成篇》)一位生活在小金门的母亲恳求连长:“我房子已经被你拆了一间了,这一间留给我遮风避雨不要拆,我有很多花生,可以剥花生仁给你们煮鲨鱼干。”那一年料罗湾鲨鱼大丰收,小金门渔民到料罗湾捕鱼,大有收获,驻小金门的国军用鲨鱼干炖花生仁,吃得香喷喷。连长这样回答那位母亲:“工事材料如果够了就不拆,不够还是要拆。”(见《水上篇》)渔船也拆,拆下来的材料拿去作“海边的防御工事,渔网拿去当伪装。”(见《水上篇》)当时驻金门的国民政府军队中,唯有青年军的口碑最好,可是他们不但拆房子,连海边的蚵石也拔去构筑工事。须知渔船,渔网,蚵石,这些都是渔民赖以生活的生产工具。

其次是战地政务给金门人带来的负担。

两岸紧张的对峙,导致金门地区军政一体,在这样的体制下,我们可以看到:“壮丁十六岁起开始一连串的出操、演习、构工、挖鱼池、义务劳动、清扫卫生,到五十五岁除役,民众只能默默的配合与忍受,稍有异议,就以抗命论处。”“挖电线沟,早出晚归,清晨四点多钟出发做工,中午在山上吃饭晒太阳,晚上做到半夜。”“挖战壕,地很硬,都是一些小石子,很不好挖,由于地势高、目标显露,壮丁一面挖,共军一面炮击,既辛苦又惊险。”(见《庄恭钦篇》)“有了部队,就要给养,壮丁成了抢滩最廉价的劳力,只要一声令下,没有人敢不俯首贴耳,乖乖顺顺……抢滩要自备粮食自己煮,过了三个礼拜,政府才发给糙米,光是糙米怎么吃?也没东西佐餐……抢滩也是搏命,要看运气,那时候讲什么人权?老百姓像蝼蚁一样”。(见《蔡金成篇》)当时抢滩搬运洋灰(即水泥),发生过吸入洋灰过多死亡的事。“平日里村丁只要吹哨子、打锣集合,不去就是犯法。这样的生活伴随着、驱策着、压迫着,只有听从,不敢反抗,即使吭声,也会惹祸上身。因此金门人的生存之道只有乖顺。”(见《杨金墩篇》)“民众参加演习,一去三天,跟着军队吃,也跟军队一起作息。军人演习不做有得吃,但是老百姓家中还有妻儿待养、田地待耕,比军队还累。”(见《许乃谕篇》)书中类似这样的诉苦到处可见。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在长达数十年的战地管制下,金门民众过着的是不必当兵,却是当了半辈子兵,执行半辈子军中任务,却没有享受过军人优惠的日子。

李福井在根据受访者口述整理、写作之时,尽量保持口述的原貌。比如闽南话“武顿武顿”是矮矮胖胖之意,作者根据受访者的口述写上“武顿武顿”,然后再在后边解释注明。当受访者提到其他人物姓名,作者根据读音难以断定文字时,他先根据自己的判断写上姓名,然后在姓名后边注明该姓名系译音。当根据闽南语读音无法写出文字时,作者甚至用上了拼音。类似的做法书中很多。另外,关于某件事几个受访者出现不同看法时,作者给予保留。比如《杨金墩篇》,古宁头大战后横尸遍野,叶正察说田野里的尸体没有腐烂,“这一点跟古宁头人和西堡有些人说法不同,他们都说尸体发胀”。为了弥补访谈的不足,李福井甚至在文章篇末附上受访者亲笔的自叙传原件影印,如《吴怡碧篇》。

由于书中文章是作者根据受访者的口述整理而成,何况受访者绝大多数都是一个个平凡的小人物,如果完完全全按照口述者的口述顺序写,容易落入笔法拘泥、文气死沉的俗套。如何在保持历史真实性的前提下,增强作品的审美意蕴,籍以提高作品的可读性,对于任何写作此类文体的作者来说都是一个挑战。李福井显然注意到这一点。

首先,手法灵活,开合自如,是写作本书的显著特点。

由于作者采用第三人称的写法,善于将叙述、议论、抒情、说明多种手法穿插使用,文笔活泼。

举《叶正察篇》为例。开头第一段叙述叶正察的先辈从旧金城移居西堡村,紧接着一句“孤鸟插人群”的议论,道出民国初期叶家人强我弱的人际关系状况,为以下大哥被人强行绑架去当兵埋下伏笔。第二段只有十二个字“生不归,死何祭?凌辱耻,恨难灭。”一句抒情,吊起读者的胃口。第三、四、五段叙述大哥被人绑架去当兵的原因和经过后,又一句“没有易水送别,然而同安古渡风萧萧兮,长留在多少金门人的心中,物换星移,沉痛依旧。”抒发心头悲凉无奈的感受,并很自然地引出年轻漂亮的“麻池婶”这个人物。七、八段从横的方向写开,用最简洁的文字叙述麻池婶的来历,并为她的红颜薄命埋下伏笔。此处短短两段文字涉及七个人物、三个地点(金门、厦门、马来西亚),一会儿赌场,一会儿小店,跳荡的文字给人新奇的感受,是本篇文章主题之外的一个看点。

后边作者还从主线上叙述两件事。一件是1948年母亲思儿心切忧虑而死,亲友听说得了“坏病”不敢来探视,父亲宿病已久,无力医治,唯有小叶正察和一个弟弟灯光惨淡守灵堂。另一件是1949年国军进驻金门,家里住进一百多个官兵,白拿他家的东西,还要把他们一家赶出去,父亲跟他们论理,官兵反而威胁他们。至此作者又引进一段叙述:古宁头大战之前几天,村里的神棍子上神了,要村民挖掩蔽洞,并在洞口撒黑麻黑豆,村庄四周也撒。战后有俘虏反映,不知为何,他们这村子就是无法攻进——一则小故事,看似与主题无关,实则从另一个侧面烘托了那个时期的紧张氛围。这也是本篇的一个看点。李福井由此再沿着主线写。古宁头大战之后,有一天叶正察突然收到大哥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还是要他多照顾好父母亲,并说他现在人在东北,“这儿很大很远,即使作鸟,飞三年才可以到家。”我们注意到李福井适时在此插进议论,说叶正察“不知大哥是国军还是共军,东北其时已陷共,怎么还有国民党的军队?”“不过接到大哥的信函,茫茫人海,叶家对他还抱有生存的一丝希望:大哥可能在大陆某一个角落,每日的望乡。”轻轻的一句,重重的敲在读者的心头,让人深切感受到世道的沧桑,人海的悲凉。

书中类似这种写法的文章还很多,很显然,如果李福井不灵活采用多种手法并交错使用,而按照受访者的口述依样画葫芦,是无法产生这样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的。

其次,作者善于从受访者的口述中整理出精彩的人物对话,表现特殊的场面和特定情况下人物的心理状态。既节省笔墨,又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我们不妨摘录《翁扶粹篇》中的几组人物对话来加以说明。翁扶粹(绰号阔嘴狮)平时经常在金厦两岸走水做生意,1949年古宁头大战爆发这一年,他三十三岁,战争一停,有一天他到井边打水,发现附近有一间屋子里边黑压压关着人,门口有军队把守。下面是屋子里一个囚犯和他的对话:

囚犯:“阔嘴狮!阔嘴狮!”

翁扶粹:“你是谁?”

囚犯:“不认识?”

翁扶粹:“不认识。”

囚犯:“我们在落难中,你当然不认识。”

翁扶粹:“说那里话?没有这回事,我真的不认识。”

囚犯:“我常常帮你载货到同安,你忘记了?”

翁扶粹:“你怎会在这里?”

囚犯:“我们的渔船被封在厦门,共军告诉我们说可以去领船了,一艘船少说也值五百块白银。没想到去领船,就被留滞下来攻打金门。”

翁扶粹:“为什么你不逃?”

囚犯:“厦门一下子就攻打下来,心想金门也差不多,过来顶不济抓一只鸭母或一头牛回去,谁想到打得这般严重。”

囚犯第四句话显露出他的大陆船夫身份,并且过去常常帮翁扶粹载货到同安,是老相识,翁扶粹不可能不认识他。这些背景李福井不事先特意说明,但读者能领会并感悟。回过头来我们再读囚犯的第三句话,发现他这是将正话反说,因为他断定翁扶粹能轻易认出他来,不久前大家还是朋友、搭档,如今他却成了阶下囚,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作为囚犯的自卑心理。另一方面它还从一个侧面向读者流露出这样一个信息:才短短几天,囚犯很可能已是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甚至满身伤痕,所以翁扶粹不能一下子认出他来,反映出战争的残酷。从表面上看,囚犯的第五句话似乎反映的只是军事当局的谋略,事实上它还向我们揭示了更深一层的意思,即战乱背景下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需求、人生需求和人生追求,让生活在和平时代的人们深刻感悟到战争的残酷,更加珍惜和平年代的幸福生活。囚犯的第六句话同样传递了类似的情形。

再次,作者善于用简洁的文字勾勒鲜明的人物形象,从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比如在《许文涵篇》,作者这样描写十三岁的许文涵:

父亲早死,家庭困难,十三岁清明节前夕他就开始走担,一头是吊篮,一头是篮子,清晨从东堡挑着到后面(东岛)去卖金纸、墓纸、菜签、面线。有一次到了斗门,一个阿婆摸摸他的头:“你老母麻油钱还人家没完,你出来赚钱了。”

他回去责怪母亲:“你跑到斗门向人赊麻油,让我给人家讨。”“憨子,她怎么说?”他复述了一遍。

母亲说:“人家笑你年纪小,不是我真的跑到斗门赊麻油。”那时作月子吃麻油,婴儿断脐带药敷绑麻油。他回去跟阿婆说:“我妈没欠你麻油钱。”阿婆听了之后“想爱笑”。另有一次,一个阿婆很疼他,请他吃“安埔糊”,他过意不去,拿金纸回报她。阿婆说:“憨囝啊!不能这样子。”

……

他每次出门,可以赚七八角,或者三四角。那时一个鸡蛋换一节面线。有一次到了下兰,他口渴得要死,“藤伯”正在卖大麦茶,一杯一镭,他忍饥耐渴就是舍不得买。

此处作者采用白描手法,上世纪30年代金门农村一个朴实、憨厚、勤劳、节俭又孝顺的孩童形象就这样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令人难以忘怀。

此外,以喜写悲是本书写作的另一个特点。且看以下两个例子:

结婚当天,刚好碰上九三炮战,炮火打个不停,炮弹四处散落,他照常宴客,请了十四桌,当年算是最多的。新婚三日坐鸳鸯马回门,带着两支白蔗。(见《杨金墩篇》)

此时只见欧根盛匆匆忙忙踏着月光跑上来……薛德成回忆说,那时他年幼,看见军车运来尸体,放在砾石的大埕,只见一身是血,在明亮的月色下,反而有一种凄凉、悲惨之景象。他说王天生的家属,处境最为可怜。(见《许乃谕篇》)

1954年二十二岁的杨金墩结婚那一天刚好碰上炮战,炮火猛烈,他不但照常请客,而且还挺排场。1958年中秋节,这一天正好赶上“八·二三”炮战,那一轮象征着幸福团圆的明月正高高挂在天空,榜林村壮丁参加料罗湾抢滩造成三死两伤。明月对鲜血,结婚对炮战,让人深刻地感受到压在金门人肩头的枷锁,是那样的沉重和无奈。

我们认为李福井《他们怎么说历史》一书在客观、真实记录历史的同时,又带有明显的文学色彩,具有鲜明的文学性。

笔者曾经看过李福井的另一篇散文《文学的奶水》,又通过金门的朋友和他做了一定程度上的沟通,得知他数年以来一直在为“庶民列传”,即专心致力于近世金门文史资料的挖掘和整理。就像他所说的,如今金门老人已逐渐凋零,他们身历的时代,从民初、两岸和平时期、日据金门时代到国共尖锐对抗的军管年代,急剧的变迁和转换,许多人的一生都是一篇精彩的故事,都应该可以去发掘,为时代留下一点记录。“如果我们现在不做,后人就无法了解,就像现在我们无法了解古代一样。”此外他还提出“华侨列传”,“播迁列传”,“先贤列传”,即著名的“文心四帖”。正是这样高度的社会责任感,驱使他一直奔波在采访的第一线上,并且笔耕不缀,不断有新的收获。就在该书出版的两个月后,金门县文化局又为他出版了另一本著作《丹心:金门历史故事集一九七九——二0 0八年》。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随着李福井写作的进一步深入,在不久的将来他必将把更多精彩的作品奉献在读者面前。

责编:李弢

作者单位:(龙海市五交化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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