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看国片之五:《蒋筑英》
2011-10-30北京
/[北京]吴 迪
老外看国片之五:《蒋筑英》
/[北京]吴 迪
遵照托马斯的意见,我事先把《蒋筑英》的录像带交给了系秘书,同时还有这个电影的故事梗概、获奖情况及英文语言点的复印件。
上课之前,我接到了两个电话,一个是魏安妮打来的,一个是费米打来的,他们都想得到一些关于蒋筑英的文字资料,以便分析这部电影。这可难不倒我,来之前,我在教学上做了充分的准备,《光明日报》介绍蒋筑英、罗健夫的文章,王兴东的剧本和他的编剧札记都在箱子里放着。上课那天早晨,我到复印机房,把这些材料复印了四份,一边复印一边想:这叫自作自受。我要让你们看得头昏脑涨,省得跟我捣蛋!
这一招还真灵,上课后,托马斯鼓着两只眼睛看《光明日报》,索菲娅和魏安妮费力地读着王兴东的编剧札记,还时不时地翻字典;费米先是在报上勾勾画画,后来打开了手提电脑,足足半个小时没有动静。
我正自得其乐,魏安妮说话了:“我们想问这样一个问题——蒋筑英死了之后,他的领导和同事为什么要骗他的妻子和儿女,把他们骗到三千公里之外的成都?”
“我建议你用瞒,不要用骗。他们瞒着蒋太太,是怕她受不了丈夫死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这是善意的,是出于人道的考虑。”
费米停下来,托马斯放下报纸——他们似乎对“人道”特别敏感。
费米往嘴里塞了一块口香糖:“我支持魏安妮,对蒋的妻子来说,隐瞒真实情况才是不人道的。”
有了支持者,魏安妮的气更壮了:“难道蒋太太到了几千里之外的医院,突然在太平间里见到死了的丈夫就受得了吗?如果是我,我会更受不了。我会恨那些骗我来的人(她坚持用骗)。我会认为他们很残忍,他们是在拿我的感情开玩笑!”
你瞧瞧,中国人的好心,到了这里就成了驴肝肺。
我给她解释:“假如我突然出车祸死在了贵国,贵大学派你去中国通知我父母,而你知道,我父母只有我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们又年迈体衰,心脏不好,你会怎么办呢?你是不是一见到他们就说:嘿,告诉你们一个不幸的消息,请你们不要伤心——你们的独生子死了,是被汽车撞死的,尸体运不回来,欢迎你们到瑞典去看看他的遗容,机票等费用由保险公司出,不花你们一个大子儿。”
魏安妮不说话了,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
索菲娅一甩她那黄缎子般的头发:“我们还要说,亲爱的,请节哀顺变。”
我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大字——节哀顺变。又在“哀”和“顺”下面狠狠地打了一个惊叹号。然后转向魏安妮,留下索菲娅一个人红着脸,看着黑板。
“魏安妮,你当然不会像我说的这样生硬,这样公事公办,但是,我老妈听了你的话马上昏了过去,我老爸抓住你的手,说你造谣惑众。等你解释清楚了,我老妈已经撒手尘寰。你这不是害死了一条人命吗?”
“如果不告诉他们,而是把他们骗到了瑞典,他们突然见到你的遗体,两人全伤心死了,那不是害死了两条人命吗?”费米又来帮腔。
嘿,口香糖先生倒会安排——让我们两代人都在这儿安息了。
魏安妮缓过劲来:“即使知道你父母的身体情况,我也要把真相告诉他们,但是我会准备好急救药品,叫上救护车。我会先跟他们说,你是一个很敬业的教师,我们很爱你。我会把你和我们在一起合影的照片给他们看,我会告诉他们,你在这里过得很愉快,然后,我会把报纸上的关于瑞典交通事故的记录拿给他们,告诉他们每年在瑞典有多少人死于交通事故。但是,我还是要把你死亡的消息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心脏出了毛病,我就给他们服药,然后把他们送上救护车。等他们平静下来,我会征求他们的意见,愿意不愿意来瑞典——要知道,他们是有自己想法的,我不能假定他们一定要来瑞典。”
她顿了顿,“我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加给别人?为什么不事先征求蒋太太的意见就把她带到几千里之外去,为什么不问问蒋先生的儿女,是否愿意去成都,就把他们骗上飞机?这种事我在中国遇到得太多了,他们都是好心,为你好,可是,我觉得,他们用一个很高尚的目的,把我放到了一边。”
我明白了,他们之所以抓住这个问题不放,是因为个人主义、自由意志、人权理念已经深入到了他们血液里,落实到了我车祸身亡的假设中。
一直沉默不语的托马斯站了起来,走到黑板前,拿起碳素笔,写了一串英文:Report the good news but not the bad.(报喜不报忧)
他抖动着红胡子:“你们说的全是鸡毛蒜皮,全是表面现象。这(他敲着黑板),才是要害,才是关键。中国人习惯报喜不报忧,如果蒋先生中了彩票,入了党,或者当上了院士,总之,他碰到了好事,那么,他的领导,他的同事们肯定不会瞒着蒋太太。有人以为,报喜不报忧的关键在消息本身,不对!关键在接受消息的人,好消息让他高兴,报告者因此会获得物质的或精神的好处;坏消息让他生气,让他难过,报告者只能得到质问、斥责和惩罚,所以,人们才瞒才骗,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托马斯盯着魏安妮:“难道你愿意看到蒋太太的眼泪吗?你愿意看到吴先生的父母大人痛不欲生吗?”没等魏安妮反应过来,他把话锋一转:“这本来是可以理解的常情,可是,中国把它变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传统!所以中国人总是喜欢说好话,听好事,制造好人好事,把相反的瞒起来。一直到瞒不住了,才承认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藏起来,让后代去猜。所以中国人总是在猜测和等待中过日子。事情已经发生了,结果在那儿摆着,蒋太太从长春到成都猜了一路——蒋先生怎么啦?直到她在太平间看到了死人,领导和同事实在瞒不住了,才不得不承认蒋先生死了。死于肿瘤造成的大出血,生理原因只是蒋先生早逝的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谁也不说。到现在,蒋先生死了十六年了,这二分之一仍旧藏着掖着!”
我不能不说话了:“托马斯,你也承认,喜欢说好话,听好事,是人性,中国人在这一点上不想搞特殊。‘二战’期间,瑞典为了自己的安全,借道给德国,这件事不也是藏到五十年后才公开吗?藏着掖着自有其道理,藏着是为了安定团结,掖着是为了社会稳定。这是大道理,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这在你们瑞典不也是一样吗?”
“对不起,我是德国人。”托马斯嘲弄地看着我。
“德国藏着掖着的事比瑞典只多不少。”
“你一定说的是第三帝国,很遗憾,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不能为我父亲或我爷爷的所作所为负责。我认为,天下只有一个道理,那就是事实!”
“托马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蒋早死的原因?”索菲娅嚷嚷。
托马斯终于找到了炫耀“真知灼见”的机会:“这部电影的编导告诉我们,蒋从小就面临着来自经济方面的巨大压力,工作以后,压力更大更多,经济的、政治的,这使他的精神长期处在紧张、压抑和忧郁之中,他多次申请入党,希望得到信任,可是这个愿望在他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实现。他不被信任是因为他父亲的问题——他的父亲是个历史反革命,而他的父亲否认这一点,不断地上诉,而每次上诉都被认为是坚持反动立场而被加刑。他去劳改农场看望父亲,希望他相信政府,努力改造。他的父亲用学鸡叫来启发儿子——你不要因为我而负罪,不要因为我而赎罪。我是冤枉的,总有一天,我人生中的黑夜将会结束,太阳会在公鸡的叫声中升起,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然而,蒋并没有理解父亲的苦心,直到闭上眼睛,他仍旧认为父亲是个反革命。所以,他始终被负罪感所压迫,他拼命工作就是为了赎罪——赎‘臭老九’的罪,赎反革命儿子的罪,赎家庭出身的罪。像中世纪的奴隶一样,他用各种苦难折磨自己,以便获得上帝的眷顾,获得进入天堂的门票。事情很清楚,正是负罪的心理和赎罪的行为夺去了他的生命。这不正是编导告诉我们的吗?他的父亲在他的灵前再一次学起了鸡叫,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是在告诉儿子:他的预言变成了现实,人生的太阳冲破了黑暗,在雄鸡的高唱声中重新升起。只有在这时候,蒋的负罪感才彻底消失,他的灵魂才真正得到安息,他此前的赎罪才有了价值,于是,上帝接受了他,为他敞开了天堂的大门——他被追认为中共党员。”
托马斯讲完了,向索菲娅弯腰欠身:“以上是我对蒋先生早逝的肤浅看法。请索菲娅博士指正。”
索菲娅咧开大嘴,哈哈大笑:“托马斯,告诉我,你是怎么把德国思维和中国特色结合起来的?”
托马斯双手抱拳,向包括我在内的一拱手:“对不起,在下有点事,先走一步。”说罢,扬长而去。
费米来劲了:“中国特色,我喜欢这个词。它可以解释很多问题。以前我不懂中国电影,看了王的剧本和编剧札记之后,我懂了。王就是一个中国特色。我要去采访他,你知道怎么找到他吗?”
“他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编剧,你可以到那里去找他。”
费米:“王是否会允许我把他的编剧札记译成英文?”
“这个我不敢肯定。据说,他是一个非常谦逊、不爱出头露面的人。”
费米兴奋起来:“我喜欢这种人,我会想办法让他授权给我。我还要告诉他,他是我最佩服的编剧,一个世界一流的幻想家,他有超人的想象力……”
费米说了几句瑞典语,我掉在五里云中,索菲娅和魏安妮大笑不止。
费米用鼠标点击着电脑:“Now, let's listen to what he wrote.”(让我们听听王先生是怎么写的)他用中文念起来:
“他活着,活在千千万万个知识分子的心中,他与另一位科技工作者罗健夫的名字,在十年前的秋季产生了一次组合性的共振!他俩用生命之光向全社会划下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保护和关心一下中年知识分子吧!他的死,引起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重视,国家出台了一系列解决中年知识分子住房、工资、入党、职称的问题,并对全国的中年知识分子进行了一次身体检查。他的死,使无数个蒋筑英活下来了,在整个一代人中都感受到他那永恒不息的心跳。他的死,使全社会把‘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八个字像碑一样卓立于心头。他的死,使我们的党看到知识分子中产生这样的高尚灵魂,没有理由不爱护他们理解他们帮助他们,把追赶世界的重任交给他们。”
费米念到这儿停住,问索菲娅:“这是不是一个新的特色—— report the dead but not the living ?(报死不报活)”
索菲娅冷冷地说:“我看不出什么特色,只是觉得王要建立建立……”她一着急想不起合适的中文,只好用英文代替——“a protectorate of wildlife.(野生动物保护区)”
我还没明白她的意思,魏安妮已经表示反对:“NO!Not a protectorate but a big pasture.(不是保护区,而是大牧场)”
费米喊起来:“我建议,授予王先生最佳编剧奖。”
“用不着你们费心,王兴东已经是最佳编剧了。”我提醒他。
费米:“任何人都不会反对多得几回最佳的。”
索菲娅:“对,让我们来给中国电影评奖吧。”
魏安妮拿出手机,拨了号:“我们最好征求一下托马斯的意见,不要让他说我们排外。”
我不知道托马斯对此有何反应,我也不想知道。有一点我是看清了——要让这帮家伙正确理解中国的英雄模范,难!
作 者:吴迪,笔名启之,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教授。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