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为人和他的作家传记
2011-10-30北京
/[北京]丁 东
陈为人和他的作家传记
/[北京]丁 东
陈为人的大作《重新解读赵树理》将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约我作序,我欣然从命。
陈为人和我的妻子邢小群是三十多年前的老同学,我早就知道他的名字,后来也见过面。但真正和他交往,已经是2002年。当时,陈为人准备启动《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一书的写作,来北京采访知情人。某天,他给我和邢小群打来电话,要我们谈谈对唐达成的印象,并征求我们传记文学写作的意见。此前我已经看过陈为人在《黄河》上发表的回忆唐达成的文章,印象不错,但我还是向他坦率直言,要写就写真实的唐达成,写出唐达成命运背后的东西来,并建议参考陈徒手的《人有病,天知否?》。其实,当时我对陈为人的写作计划没敢抱太高的期望。我不知道他与唐达成的关系深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他对当今传记写作乃至整个思想文化的发展把握到什么程度。
2003年夏天,正在蒙特利尔女儿家探亲的陈为人给我发来了书稿的前六章。几十万字,我是在电脑前一气读完的。我预感,这本书不是一般的成功,而是非常成功!当即给他回信,希望他一鼓作气,赶紧完成。接着,陈为人又用一年多的时间,不但完成了初稿,又反复推敲,改出二稿、三稿、四稿、五稿。一部沉甸甸的大作,终于杀青。我认为,此书达到了目前中国当代作家传记的最高水平。它视野开阔,材料详实,思想锐利,感情饱满,文笔流畅,对当代中国政治和文学关系的复杂肌理的透视,对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高层人际关系和心理氛围的挖掘,都超越了前人。我相信,此书将成为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史难以绕过的必读书。
然而,此书的出版并不顺利,不但在国内联系了多家出版社都功亏一篑,原先答应在海外寻求出版的唐先生的哥哥也表示为难。最后,我推荐给了在美国定居的朋友王笑梅。她经营着一家小型中文出版机构——溪流出版社。收到我转去的书稿之后,她慨然同意出版。
陈为人为唐达成立传之所以成功,我认为原因有六:
其一,陈为人与传主唐达成的关系非同一般,在唐达成的朋友中,或许没有第二人。陈为人称唐达成为唐师傅,称其夫人马中行为马师傅。这是工厂里习惯的称谓。当年,作为文学青年的陈为人,是在唐达成最落魄的时候拜他为师,成为他身边几位追随者之一的。试想,身为检修工、勤杂工,有时还要当运尸工的唐达成,身边有人向他讨教文学,不正是给了他一线人生意义的希望?正是在唐达成的指导下,上世纪70年代,陈为人发表了一些作品,太原市推荐他上了山西大学的工人作家班。陈为人与唐达成一直保持着无间的师生、朋友关系。他目击了唐达成从大落到大起的全过程。他不只是近距离的目击者,甚至因常常是唐达成的倾诉对象,而成为他生活的参与者。陈为人是有心人,无论出于学生向老师求教的心理,还是出于对朋友间倾诉的珍惜,或是出于对高位状态下唐达成心态的研究,他总把与唐达成谈话的内容很快记下来。这样,当他揣摩分析唐达成时,也有了可靠依据。唐达成为人的真纯也在这里,他没有因时过境迁的腾达疏远昔日的朋友。而陈为人,或是其他人,如果在唐达成登上高位再与他相识,已不可能建立如此深厚的交情。
其二,陈为人是从山西省作协秘书长位置上退下来的。如果说,唐达成曾是中国的高层文艺官员,陈为人也当过中层的文艺官员。没有在文艺界从政的亲身体验,很难深切地体会到官场的游戏规则、文艺体制的微妙和人际关系的复杂;也很难深切地体会唐达成内心的苦闷、踌躇和选择的无奈。由文人而文化官员,是某些作家梦寐以求的人生目标。没有尝过官员滋味的,可能总想尝一尝。唐达成和陈为人,都是尝过了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就有了蓦然回首的反省。陈为人从官位上退下来以后,想重新拿起笔。先是动手写长篇小说,后又决定放下未完的小说写唐达成传的。他追溯唐达成的心路历程,何尝不是重温自己的心路历程。先做这件事,无疑更有挑战性,也更有魅力。他写唐达成其实也是在写他自己。
其三,陈为人写作的动机比较纯粹。现在的作家传记研究,有几种动机,有的是学位论文,有的是某一级别的科研项目,有的是受作家本人或亲属的嘱托,有的是出版社的约稿或文化公司的策划。而陈为人写唐达成传,不同于其中的任何一项。他完全是受到内心的驱使。没有一个机构给他提供一分钱的经费。他为了完成采访活动,自己投入了差旅费几万元。为了节省旅费,他住在马中行家,妻子对他非常理解,给他做饭,并录制资料,全力支持他写作。人说,知识分子的意义莫过于立功、立德、立言。我想,此书的写作动机也可以归之为“立言”二字。他不仅仅是写唐达成,同时也是审视几十年来在体制下的文化人的精神和命运。这种动机,使他决意不受外在干扰,一鼓作气,一吐为快,吐罢方休。
其四,陈为人选择了一条明智的研究路径。中国的当代作家传记乃至整个当代文学研究,有一种重文本而轻人本,重作品而轻社会的偏向。写唐达成的传记,如果把研究重心放在唐达成已经公开发表的作品上,至多只能看到冰山浮出水面的一个尖顶。陈为人没有止步冰山尖顶的描述,他把更大的气力投入到水面之下的挖掘。如何挖掘?陈为人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档案。现在要想查阅官方档案没有条件,但唐达成留下了私人档案,他家保存了一批文件、手稿、书信、笔记和日记,马中行和唐大年也向陈为人开放了自己的日记、笔记,再加上张光年日记等同代人的出版物,这就使陈为人获得了大量第一手史料。二是口述历史。这是本书最有特色的一个方面。陈为人为写这部传记,到北京、上海采访了七十几位与唐达成有过交往的同事、朋友、当事人,既包括和唐达成关系友好的人,也包括和唐达成发生过冲突和磨擦的人。得天独厚的资料占有,就使陈为人的传记成功了一多半。因为我们这些想明白文艺界内情的人,往往看原始资料的心情更为迫切。从那些口述人的语气、措词中,都可以品出百般况味来。中国的当代作家传记,通行的写法都是以时间为经,作品为纬,叙述作家的生平故事和创作成就。即使讲一点作家的局限,往往避重就轻。而陈为人写唐达成,却跳出了俗套。他无意溢美传主,而是截取传主经历的几次重大政治运动,以传主命运跌宕为线索,辐射半个世纪波诡云谲的历史风云,追求一种大人生的叙述。
其五,陈为人广泛吸收当今思想界的文化资源。他为了写这部书,买了很多书,看了很多书,涉及文学、历史、哲学、政治、心理、社会诸多领域。陈为人是小说作家出身。如今的小说家,好多人都有一种知识自足感,不屑于关注思想文化领域的新知。陈为人年近耳顺,却仍然保持着求知的渴望。史学意义上的人物传记,有别于文学意义上的传记体小说。一般来说,写惯了小说的人,从事史学范畴的传记写作有利有弊。利是文笔生动,富有激情,不呆板;弊是容易袭用小说的虚构手法,失去了史笔的真实。在这本书中,陈为人发挥了小说家的长处,避免了短处。在他叙述的过程中,你能体会到作者内在的激情,却没有轻率地主观虚构。
其六,陈为人在这部传记的写作过程中,集思广益。我不知道他先后征求过多少人的意见,光我亲历过的讨论,就有两次。有一次在马中行家里,我和崔卫平意见相左,争得面红耳赤,只好又请张凤珠参与进来,才取得一点共识。陈为人吸收大家的意见,绝不是随波逐流。关键之处,他是坚持主见的。在社会上,唐达成的基本角色是文艺评论家。陈为人为唐达成立传,在这方面却没有过誉之词。他对唐达成文艺评论方面的成就,评价有所保留。这一点引起了马中行的不快。书稿出来后,马中行甚至一度后悔:我这么支持你写作,你却这样评价作为批评家的唐达成?陈为人和马中行为此发生了争执。作为妻子,希望别人对丈夫评价更高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但身为作者,为了迁就亲属的情绪,如果无原则地拔高,就不值得称道了。好在不几日,看过书稿的陈丹晨来到马中行家,诚恳地对她说:这本书,水平远在我新出的巴金传之上。老唐很幸运,交了个好朋友。
读过陈为人这本书的人虽然不是很多,可但凡读过的都给以极高的评价。他家居住的太原南华门东四条——山西省作家协会的同事们,因此而对他刮目相看。北京、上海,全国各地乃至旅居海外的华人作家、学者,也对他青睐有加。从此,陈为人的传记写作一发而不可收拾,从一个小说家变成了一个传记作家。从马烽、胡正、周宗奇、李国涛、韩石山、钟道新、赵瑜、焦祖尧、田东照一路写来,这本《重新解读赵树理》已经是他完成的第十一本作家传记。然而,这又是他在内地成书的第一本作家传记,近期内地一家出版社还将出版他的另一本作家传记《马烽无刺》。其他传记囿于传主的影响力,某些出版社担心没有市场,或由于其他原因,目前尚无出书安排,只是在一些期刊选载,但也引起了读者的浓厚兴趣。
陈为人过去完成的作家传记,传主都是他的熟人。唯有赵树理已经惨死于“文革”,在生前与他无缘相识。这不妨碍他继续倚重口述史学方法,进入传记写作。因为赵树理的亲属和生前好友,仍然可以成为采访对象。
这本传记一如既往,审视的重点在人本而不在文本,在传主的命运而不在传主的文学创作。选择这种视角,自有其内在的道理。
赵树理是上世纪一位极具代表性的革命作家。党要求那一代革命作家首先是一个党员,其次才是一个作家。在这种历史环境中,赵树理的人生首先只能是政治人生,其次才是文学人生。政治对他来说,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的小说在抗日战争时期,在革命根据地,适应了党的政治需要,成为文艺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样板,备受党的称赞。然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的十几年,党的政策越来越“左”,越来越脱离群众,有着正直本色并和农民保持着血肉联系的赵树理,对这种政治就越来越不适应。良知驱使他不但要用作品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和忧虑,而且要直接向中央写奏折,发出谏言。然而,他的意见遭到拒绝,成为离经叛道的罪证,受到一次比一次严厉的批判。直到“文革”,党内斗争从文化界开刀,他也成为领导层抛出去的政治祭品,最终惨死于政治权力和社会暴力的双重迫害中。赵树理的悲剧,是个人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此前,有关赵树理的传记已经出版过多种。陈为人有意识地将赵树理的命运放在波诡云谲的政治背景中进行深度解读,仍然给人新意迭出之感。
作家关注政治,介入政治,并非误区。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略萨,就曾竞选总统之职。而赵树理生活的时代,只允许作家充当权力的喇叭,不允许作家发出独立的声音。赵树理想农民之所想,哀民生之多艰,为沉默者代言,竟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给我们的现实启示是,不但要尊重作家作为艺术探索者,不当权力的点缀,为艺术而艺术;而且要尊重作家作为公民,行使国家主人公的知情权、参与权、表达权、监督权。在今天的作家中,后一种品质因稀缺而更显珍贵。
《水浒传》一百零八将中没有一个人姓赵,却有一个姓柴的。这个事实告诉我们什么信息呢?它表明了作者对于赵宋王朝的态度,尽管为了适合主流社会的舆论,“水浒”故事中也谈“忠义”,实际上,对大宋是不怎么认同的。
柴进是“水浒”故事中很重要的人物。《大宋宣和遗事》和《宋江三十六人赞》中都有柴进,绰号也都是“小旋风”,都没有特殊事迹。“遗事”只是写到柴进是押送花石纲十二指使中的一人。但“柴”是一个敏感的姓氏,宋代开国皇帝的帝位就取于柴氏寡妇孤儿之手。应该说赵匡胤还不是苛酷之人。他留给子孙的三条“祖训”,第一条就是不杀柴氏子孙。宋仁宗时柴氏后代又被封为崇义公,给田千顷,以奉祀周室祭祀。宋徽宗重和元年(1118)闰九月,在不废崇义公之封的条件下,又立周恭帝(赵匡胤的帝位就取之于恭帝)之后为宣义郎,监周氏陵庙,世世为国之“三恪”(恪,音kè。武王克殷,未及下车,就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用这三封,来表示恭敬。是称“三恪”。清赵翼《二十二史札记》卷25中说:“徽宗诏柴氏后已封崇义公,再官恭帝后为宣教郎,监周陵庙,世为三恪。南渡后,高宗又令柴叔夜袭封崇义公。理宗又诏周世宗八世孙承务郎柴彦颖袭封崇义公。此皆见于本纪及续通鉴长编者。盖柴氏之赏延直与宋相终始,其待亡国之后,可谓厚矣。”)。这次封赠只距宋江起事一二年,当时百姓还有印象,所以就把宋江一伙三十六人之一的柴进,写成周代皇室之后。连周室之后都参与了造反的队伍,以突出积累的社会问题之严重,更重要的是,编书人要借此提高宋江队伍的档次,所以不仅拉了武将、官吏、财主来参加这个队伍,而且也没有忘了贵族。柴进虽有贵族身份,但由于他的自我边缘化,他已经不属于统治集团一伙了。
在中国两千多年的皇权专制时代里,参加造反的人们当中,出身统治阶级或富贵人家的不在少数,而且这些人往往比为自己切身利益而奋斗的游民或其他阶层(如农民、手工业者、商人)更超脱一些。当然,这些人的参与也有不同的目的,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有政治野心,统治阶级常用的一个词就是“不逞之徒”(如隋末的杨玄感),这些多是老谋深算之徒,比较有眼光,会政治操作;二,一些生活优裕的青年,他们对于社会的不公、多数人的苦难可能更为敏感(贾宝玉就是一例),如果条件适宜,他们就可能成为反叛者;三,也多是青年,他们吃饱了饭,无事可
作 者: 丁东,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著有《冬夜长考》《和友人对话》《尊严无价》《文化十日谈》等。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