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义语言最接近口语的《国音白话注学生词典》*
2011-10-19刘晓梅
刘晓梅
释义语言最接近口语的《国音白话注学生词典》*
刘晓梅
《国音白话注学生词典》出版于上世纪20年代,带有明显的时代特色,同时又有突出的个性:它是给复音词注音的为小学生编纂的词典;其释义文风为通俗易懂的近口语体的白话文,表现为释义模式口语化、口语词多、冗余成分多、短句子多。
《国音白话注学生词典》 释义文风 近口语体
19世纪至20世纪初,中国的辞书出版逐步进入了现代化进程,西人、国人相继编纂出版了很多部风格各异的汉外辞典和汉语辞典,其中《国音白话注学生词典》(以下简称为《学生词典》)在释义文风上极具特色。该词典初版于1924年,1929年出版了第9版,由李康复、唐昌言、朱鼎元、唐卢锋编,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
一、编纂的时代文化背景
(一)白话文已登上历史舞台
白话文又称为语体文,现代白话文是在现代口语的基础上加工提炼而成的一种书面语。清末兴起的白话文浪潮及“五四”白话文运动使现代白话文于上世纪20年代取得了法定的地位,但社会通用度还没有达到代替文言文、成为主流书面语的程度,从下表中北京地区晚报的语体选用情况可见一斑(叶再生2002):
表1
在这样的语文背景下,词典释义的白话文文风还没有普遍形成。1915年初版的《辞源》以文言文风释义,1919年初版的《英汉模范字典》则文、白兼用,1930年初版的《王云五大辞典》文风大改,基本上是白话文,但远不及《学生词典》的白话程度高。该词典就在半文半白的书面语环境中异军突起。
(二)“字”不等于“词”及复合成词的观念已形成
早在18世纪,《拉-意-汉字典》正文前的一篇讲汉语语法的长文中就已提到了汉语的复合“字”成词的问题(姚小平 2007),如通过近义字合成“衣服、富贵”。19世纪由西人编纂的多部汉英词典已将这种观念付诸实践了,在收单字的同时也收包含该字的复音词,如下表所示的各词典所收含所列复音词数目[1]:
表2
(续表)
19世纪末,马建忠在《马氏文通》中同样也提及了字通过不同的方式构成词。[2]20世纪初,中国学者对字与词的对立和不同认识得更加深入,一方面学者们对词的界定更进了一步,“凡字不论他一个或两个以上,有独立意义的,都叫做词”(《学生词典》“编纂大意”)。这与早期语言学者的界定是一致的。[3]另一方面学者们认识到,“中国字是独音字,每字一音,每音一义。虽然单字也有可以算词的,但是不过占词的一小部分。西洋字大部分就是词,有了字典,可以兼词典的用途。中国有了字典,还不够用,所以中国的复词,不能不有望于词典了”(《学生词典》“编纂大意”)。1915年初版的、被认为是第一部汉语词典的《辞源》将早期英汉、汉英词典开创的以字带词的理念和实践固定下来,并成为后世语文词典的模版(汪家熔2001)。编纂汉语词典而不仅是字典成为社会的潮流和需求。
(三)缺少适用于小学生的词典
上个世纪初,中国已出版了数十种不同规模、不同用途的语文词典,但总体而言,字典的编纂要比词典繁荣、成熟得多,而且只是供成年人查考。《学生词典》的“编纂大意”中明确说明:“本书是专门拿来供给国民学校(三年以上)和高等小学校里的儿童,在自力读书的时候检查用的。”而当时的状况是:“现在无适当的词书,可供小学生应用”,“近来坊间,虽然有几种词书出版,然而不是卷帙浩繁,便是注解艰深,价值昂贵,只可以供给成人的参考”;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字典和西洋字典特异”,而汉语里的字不同于词,汉语的字典不同于词典的功用,当时只有供小学生查字的音和义的字典,小学生必然“有查词典的需要”。这就有必要编纂一本便于小学生查考的词典,而非字典。
在这样的社会语言生活背景之下,《学生词典》既有遵循也有超越,其突出之处正如其名称所揭示的:一是用国音注音,不光给单字注音,还给复音词注音,这在当时看来应是一种创举,我们所查到最早给复音词注音的就是这部词典。但囿于当时的国音标准的局限,所依据的应是未经修订的《国音字典》[4],仍是“折衷南北,牵合古今”的“老国音”,还保留着入声、区分尖团音等非京音现象,其注音的规范作用不能不打折扣。二是用最浅显的白话文释义,且比当时其他的辞典释义都浅显易懂、贴近口语。三是它的读者群为小学生,有别于其他面向大众的字、词典,比如在选词方面,严格从小学教材等材料当中选取适合儿童程度的、社会通用度广的“复词”、“成语”。这当中最明显的超越就是最贴近口语的白话释义文风,具有明显的口语化倾向,本文称之为近口语体释义文风。
二、近口语体释义文风的实现方式
《学生词典》读者群是小学生,他们需要的是极通俗浅显的语言表达方式。试与《王云五大辞典》比较一下不同的释义风格:
不亢不卑
不去傲慢人家,也不去谄媚人家。(《学生词典》)
不自大,也不屈己从人。(《王云五大辞典》)
榆钱
榆荚的形状,好像小铜钱,俗呼榆钱。(《学生词典》)
榆荚扁圆成串,如钱贯。(《王云五大辞典》)
与书面语程度较高的其他词典相比,它的近口语体特征表现为释义模式口语化、口语词多、冗余成分多、短句子多。
(一)释义模式口语化
《学生词典》中有四个突出的释义模式,均为口语常用模式。
1.×+叫+词目。×为释义内容(下同)。这种模式是该词典中运用最广泛的。如:
查抄旧制,官吏犯贪赃或侵蚀官款的,查他的家产,收没入官,叫查抄。
八到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叫八到。
桎梏刑具。拿来拘罪人的,在足叫桎,在手叫梏。
潮信潮水到来,有一定的时候,所以叫潮信。
性®人所以做人的本原,叫性。®物质的习惯和功用等,混叫性。
这种模式既适用于具体词语,也适用于抽象词语。有时兼有提示词源的作用,如:
市井市场。旧说古时候没有市集,朝晨聚井边洗濯,便将货物互相交易,所以叫市井。
竹个竹叶在枝上的形状像个字,所以叫竹个。
挂号信重要的信件,恐怕遗失,由邮局编明号数,特别寄递的,叫挂号信。
2.就是+×。如:
毛诗就是诗经。因为是毛公传下来的。
无铅白粉就是妇女涂面的白粉,他的成分是养化锌、硫酸钡、滑石粉、香料等。
不二法门没有第二个法子,就是顶好的法子。
一瞬一转眼。就是极快。
天方古国名,就是阿剌伯的别名。
这种模式主要运用于具体词语,尤其是具体名词。
3.(就是)×的意思。如:
苍黄忽苍忽黄,反复无定的意思。
曼殊佛家的话。妙吉祥的意思。
然则就是俗语“照这样说来,那末”的意思。
居安思危处着安稳的境地,想到危难的时候,引申出来,就是预防的意思。
这种模式主要运用于抽象词语。
4.(是)说×。如:
渔翁得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话出战国策。是说甲乙相争不悟,局外的人反坐收其利。
潭府称人的居宅,叫潭府。是说府第深奥。
文思泉涌说文思极快。
潮解化学上说发潮,叫潮解。
这种模式也主要运用于抽象词语。
“×”是释义的主体和关键部分,它本身已构成了释义的完整性。“叫+词目”、“就是”、“(就是)的意思”、“(是)说”虽是重复成分,但并不多余,因为它的读者群是小学生,这四个口语中常用的表达模式有助于传达信息。
(二)口语词多
《学生词典》在词语的选择上,尽量选用口语词,如下列例子中斜体部分:
游牧畜牧的人,没有一定的住处,看有水草地方,就迁徙的,叫游牧。
代名词拿来代替名词的字,像“我”“你”“他”就是。亦叫代字。
不动产对动产说的。凡土地房屋等不能移动的东西都是不动产。
不肖不好的儿子。®不好的人。
信用道德好,人家对他都素来相信的,叫信用。
这些口语词的选用虽然有时会使表达显得啰唆,没有典型的现代书面语那样简洁,但都是为了使释义更容易被国语程度还很低的小学生所理解。
(三)冗余成分多
前面提到的第1种释义模式当中的“叫+词目”、第2种当中的“就是”、第3种中的“(就是)的意思”均属语义表达的冗余成分,没有它们,语义表达也是完整的。比如(例中斜体部分即冗余成分):
知己朋友志同道合,亦叫知己。
此例释义的前半部分已完成了释义的任务,后半部分属于没有信息量的添加。再如下例的“就是”:
密理迈当 就是密理米突。
冗余成分还表现在其他方面,如:
知非晓得自己的过失。春秋时候,蘧伯玉年纪到五十岁,他从前的过失,自己都能够知道,逐渐的改掉,所以人家都称赞他。
从辞书释义的言简意赅角度来衡量,“五十岁”已包含“年纪”的内涵,属重复表达,“他”和“自己”也是重复指代。再如下例:
河润受人的恩泽,叫河润。出庄子“河润九里泽及三族”的话。
这种做法看似啰唆,实际上仍然以使用对象的国文程度为出发点。
(四)短句子多
短句子多,是口语的一大特点。《学生词典》也在很多释义中采用短句子,不过其中有些短句形似短句,实则为语气停顿。比如下面两种词典的释义:
气枪玩具,是靠压榨空气的作用,激射子弹的。(《学生词典》)
气枪藉压榨空气的作用而发射子弹的枪。(《王云五大辞典》)
前一例的斜体部分即为语气停顿形成的短句。因为是短句子,修饰、限制成分相对较少,这也是口语的标志之一。与此相对照,《王云五大辞典》则采用较长、较复杂的句子。再如:
诅祝心上仇恨的人,告求神明,加以灾害,叫诅祝。
明都古称南方,叫明都。因他向阳的缘故。
安慰人家有苦痛的事,去劝解他,叫安慰。
学派研究学问的人,各守一家的学说,自成系统,就叫学派。
三、近口语体释义文风的完整性与开创性
汉语词典编纂史上最早运用白话文释义的词典当属1822年出版的马礼逊的《英汉词典》。这部早在一百八十多年前出版的双语词典带有明显的白话文本色彩,但没有一以贯之,其整体释义风格多文白夹杂、口书混合。这种开创没能发扬光大,直到《学生词典》的出现,才将白话文释义风格比较彻底地运用到汉语词典中来,且进一步向口语化倾斜。就词典的释文整体而言,这种近口语体的白话释义文风始于《学生词典》。
现代白话文是语体文,明显不同于文言文。白话文内部也会表现出对其所来源的口语的不同程度的倾向性,我们在同是二三十年代出版的语文词典中看到了多样化的白话文本。如表3所示:
表3
出于编纂目的、受众的特殊性,《学生词典》对口语的靠拢要比同时期的白话释义词典强烈。从表3的对比中可以看到,《国语辞典》的书面语和文言文的程度最高;《王云五大辞典》《标准语大辞典》是较为典型的现代白话文,而后者的文言程度降低了许多;口语化程度最高的是《学生词典》,是近口语体的白话文,全书中口语化贯彻得相对彻底,但由于“小学词书,尚在草创时期”,偶尔“逢到必要的时候,也兼用近乎语体的文言”也再所难免。
值得一提的是早期最有影响力的《国语辞典》。该词典“在白话文学书面语的基础上,广泛收集白话口语词”,在收词方面口语、书语词并重,是第一部“以现代汉语正在使用的动态词为主要对象的描写性词典”(王宁 2008)。但其释义文风文白并举,书面语痕迹更明显,文言文的倾向更突出,尚未脱离当时应用文体风格的约束,尤其是在释义模式中广泛使用“谓”这一文言词。
上个世纪50年代初的《新华字典》和脱胎于《国语辞典》的《现代汉语词典》后出转精,继承《国语辞典》的多种原创点的同时,在释义上更多地承继了《学生词典》《王云五大辞典》和《标准语大辞典》的白话释义风格,且与后一词典更为接近,但语言表述更为简洁,通语词用得更多。它们与《学生词典》最大的区别在于,《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语言是典范的现代白话文,“是标准的现代汉语书面语”(王宁2008),并且全书贯彻得非常完整彻底。
纵观近代以来的汉语词典编纂史,我们主张将白话释义文风的最早且较完整的运用定于《学生词典》。这比一些学者的认定至少要早近三十年,涂志刚(2004)认为,“与5年前出版的《国音字典》相比”,1953年出版的《新华字典》“抛弃了文言文的释义……更重要的,是确立了词条释义的白话文文风”。曹先擢、韩敬体(2001)认为,白话释义文风的创建应归功于1979年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中国以往的词典是文言的或半文言的,以现代汉语词为收词对象,用白话来注解,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1919年的白话文运动,距此60年”。这些评价用于《学生词典》可能更切合实际。因此可以认为,《学生词典》是第一部较完整地运用现代白话文释义的汉语词典,也是第一部有口语化释义文风特征的小学生汉语词典。
附 注
[1]Herbert A G.A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Shanghai:Kelly and Walsh,limited,1912.此表为翟理斯在1912年的增订版序言中所列。其中存在对词的不严格定义。
[2]《马氏文通》中曾提到:“名字骈列。按古籍中诸名往往取双字同义者,或两字对待者,较单辞只字,其辞气稍觉浑厚。”见:吕叔湘,王海棻.《马氏文通》读本.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62.
[3]黎锦熙对词的界定是:“不问它是一个字或是几个字,只要是表示一个观念的,就叫做词。”见:黎锦熙.新著国语文法.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1992):15.
[4]《国音字典》在1932年增修之前的语音标准一直是以京音为基础、混合南北的老国音.
1.曹先擢,韩敬体.开展学术交流,促进辞书事业的发展——在亚洲辞书学会第一届年会上的发言.∥黄建华,章宜华.亚洲辞书论集.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7.
2.陆尔奎等.辞源.上海:商务印书馆,1915.
3.马礼逊(Robert Morrison).英汉词典.澳门:东印度公司出版社,1822.
4.全国国语教育促进会审词委员会.标准语大辞典.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5.涂志刚.词典见证现代汉语规范变迁.新京报,2004-02-20.
6.汪家熔.《辞源》——近代第一本词书.出版史料,2001(第一辑):110-113.
7.汪怡等编纂.黎锦熙,赵元任,钱玄同校订.国语辞典.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初版)、1947(重版)、1957(重印 ,并更名为《汉语词典》).
8.王宁.论辞书的原创性及其认定原则——兼论《现代汉语词典》的原创性和原创点.辞书研究,2008(1):1-13.
9.王云五.王云五大辞典(第10版).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10.姚小平.早期的汉外字典——梵蒂冈馆藏西士语文手稿十四种略述.当代语言学,2007(2):97-116.
11.叶再生.中国近代现代出版通史(二卷).北京:华文出版社,2002:719-721.
12.张世鎏等.英汉模范字典.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
*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50年间现代汉语词汇的演变”(05CYY001)的一部分。
(暨南大学华文学院 广州 510610)
(责任编辑 刘 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