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生态与文化
——呼图壁大土古里村的个案研究
2011-10-15罗意
罗 意
(新疆师范大学历史与民族学学院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54)
新疆是世界上最大的手摘细绒棉产区,也是中国唯一的长绒棉生产区和出口棉花货源区。2006年新疆棉花种植面积1908万亩,总产量218万吨,棉花种植面积和总产量分别占全国的30%和40%左右;新疆农民纯收入中20%以上来自棉花,一些棉花主产县农牧民人均纯收入的60%来自棉花,棉花及相关产业为新疆提供的税收约占新疆全部财政收入的16%;棉花产业为新疆提供了百万以上人口的就业机会,棉花产业已经成为新疆发展的重要经济支柱[1]。笔者以新疆呼图壁县大丰镇的大土古里村为田野点,于2008年12月—2009年2月期间对大土古里村棉花种植及其引起的环境社会问题进行了人类学的田野调查,从生态人类学生计、生态与文化相互关系的视角进行阐释,旨在分析这些环境社会问题产生的根源。
一、调查点简介与研究背景
呼图壁县位于天山北坡中段,准噶尔盆地南缘,地貌可分为山区、平原、沙漠三部分。发源于天山冰峰的呼图壁河、雀尔沟河在呼图壁中部地区形成冲积平原,使中部成为呼图壁县最主要的农业区。大丰镇位于呼图壁县西部,处于雀尔沟河冲积扇上,土层厚,地下水资源丰富,比较适宜小麦、玉米、棉花等农作物的生长。大丰镇距县城仅25公里,乌奎高速公路、312国道、201省道和北疆铁路穿越其间,便利的交通有利于经济作物(棉花)的交易和运输。
大土古里村隶属于大丰镇,位于乌伊公路北侧,是东西交往的要塞。2005年,全村77户, 275人。大土古里村是个典型的杂姓村,有曹、陈、樊、王、贾、闫等多个姓氏。1984年以前,麦子、玉米、油葵、红花等是该村的主要作物。1984年,棉花第一次进入大土古里村,在随后的20多年中逐渐取代其他所有作物,到2003年棉花成为该村的单一作物。
村民FJB认为“1992年前小麦、油葵、玉米是当地最主要的作物,1992年后是棉花在当地的试验和推广。这期间最重要的事件就是‘薄膜’的引入(被誉为第二次白色革命)和‘高密度’种植技术。到现在呼图壁县棉花种植面积已占到可耕地面积的70%”。2007年呼图壁县的种植结构,粮食作物种植面积的萎缩使呼图壁的某些地方形成单一棉花的种植结构,改变了原来粮食作物、油料作物和经济作物共存的多样性种植结构。
表1 大土古里村农户家庭(8户)2005-2007年主要农作物的种植结构表
数据来源:田野调查资料
传统轮作、套种的土地利用方式转变为单一的、持久的土地利用方式,最终严重损害地力。曾经被视为“第二次白色革命”的“薄膜”在十年后成为村民的梦魇。残膜碎化到地里的不同深度,难以回收,严重损伤地力并导致作物减产、虫害频发。对产量的追求,村民不断加大化肥的使用量,不仅生产成本不断攀升,地力亦受损。虫害频发致使村民无所顾忌地加大农药使用量,并转而求助于剧毒农药。棉花生产引起的环境社会问题日益严重。
二、薄膜——“革命”还是“污染”
1984年前有棉花专家到大土古里村考察,认为当地气温较低不适宜棉花种植。宽膜技术的应用解决了这一难题。棉花在北疆气温条件差的天山北坡农作区、准噶尔东南农作区等部分地区生长受阻,甚至不能正常成熟。但地膜栽培技术的推广应用,大大弥补了热量不足的缺陷,不仅使一些风险棉区的种植棉花成为可能,而且随着自治区“一白一黑”战略的实施和植棉技术的进步,植棉地区逐渐向北纬扩大,而且棉花产量也不断提高[2](p86)。棉花生长的气候因素解决后,呼图壁县政府视棉花为当地农民增收、地方经济发展的最重要的经济作物,从技术、资金上对植棉户予以扶持,鼓励农民植棉。“宽膜”确实无异于是一场革命,不仅解决了气温对种植地限制的技术问题,还大大提高了棉花的单产,增加了农民收入。北疆棉区棉花播种面积占总耕地面积的比例由2.59%上升到70.95%。
案例1:JSL,男,61岁:我老家是河南的,1960年进疆。棉花种植起来的时候,是呼图壁县有一个棉麻公司,他们到兵团去学习怎么样种棉花。从兵团回来后,就计划在全县推广棉花种植。1984年-1985年开始在我们村做试验,发动群众让种,一口人种半亩做试验,种子、薄膜队里负责,老百姓还不种呢。种的人很少,只有FJS、THF、JXM家种。原因一个是农机具不配套、二是人工铺膜、人工打沟、种得很慢。
然而,宽膜技术在扩大棉花适种区域和增长棉花单产与农民收入的同时,也带来相当严重的环境问题。薄膜细化到土里,难以回收,造成土地板结,作物受水困难,出现早死、旱死现象。一般而言,一亩地每年需要3公斤薄膜,因回收技术差和回收成本高,实际每年回收残膜不到1/3。自1990年以来,大土古里村民一直采用宽膜技术,在早期并没有意识到薄膜在土里大量积压可能带来的后果,没有回收残膜的意识。上世纪90年代中期是棉花生产的高峰期,棉价相对价格较高,农民逐渐放弃了麦子、玉米等粮食作物,轮作的消失使土地长期只能进行单一的棉花种植。按15年计算,部分农田残膜竟达30余公斤/亩。
案例2:WHL,男,41岁:一亩地残留地膜17-25公斤,夏天成片的棉花死掉,我们刚开始以为是病虫害,后来一扒土,发现是残留地膜,棉花扎不到土壤里。 FJB:2006年,我们普查了地膜污染,平均每亩是17-34公斤。1992年开始推广地膜,1993年开始大规模使用。15年的时间了,那个地里有多少残留的地膜啊。回收地膜一遍大概能有30%,回收第二遍能达到50%,但是现在地膜都是超薄的,很碎,很难收。降解(使用化学药品)地膜的话,效果也不是很好,大部分还是残留在土地里,而且那些降解的化学物品对植物的生长也不好。
徐文修在呼图壁县大丰镇依据植棉年限选择不同地块以测量残膜含量,其获取的数据验证了村民和地方管理者的认识,表明连作时间越长残膜量逐年递增,长期连作不仅导致土壤微生物数量整体上呈现逐渐下降趋势,而且土壤微生物种群结构失衡,土壤微生物种群结构从高肥的“细菌型”土壤向低肥的“真菌型”土壤转化,从而阻碍棉花对养分的吸收,导致作物养分利用率减低,黄萎病、枯萎病等土传病害发生严重[2](p107-109)。
三、地力与化肥
《呼图壁县志》载:“呼图壁县的传统农业大部分是一年一熟制,冬小麦收获后复播油菜、绿豆、糜子、荞麦、白菜等生长期较短的农作物。1921年(民国10年),和庄、芳草湖、大土古里等地农民将所有土地种半歇半,轮种轮歇。1955年,呼图壁县农民开始实行轮作倒茬。轮作倒茬是以苜蓿、绿肥作物与农作物轮作为重点。实行禾本科与豆科,深根与浅根,高杆与矮杆等作物的轮换种植”[3]。轮作、间种和休耕(当地俗称“倒茬”)是传统农业保存地力的常见方式,苜蓿作为绿肥而有效地解决了肥料的问题。但随着单一棉花种植结构的形成,无论是轮作、套种、休耕还是种植绿肥等保存地力的技术都消失了。
案例3:LZ,男,70岁:倒茬对地好。现在人都只顾眼前利益。麦子、玉米一倒茬,长得可旺了。薄膜对土地的污染太厉害了,虫害多和不倒茬也有关系。再种10年、20年,不倒茬不行。“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但现在人都喜欢乘凉,不爱栽树。
CL,女,45岁:地是越来越不行了,我们也想倒茬呢。种麦子吧,一块一块倒,哪怕是麦子种和收拉平(投入和支出拉平),或者亏一些都要倒呢,要不然地就完了。
连作、不倒茬和残膜使土地肥力逐年下降,土地板结、幼苗枯死等现象已为村民熟知。维持产量和生计的唯一途径便是加大化肥的使用量。MWZ(村民)家30亩地,2005—2007年化肥投入竟达6000余元/年,占农资投入的21.8%。当地村民讲“以前我们用农家肥,现在化肥用得是越来越多,没有化肥根本就没有收成”。30年来,新疆化肥使用呈直线上升趋势:从1978年化肥使用量34.03万吨,增加到1990年的91.94万吨,增加了1.70倍,2004年达225.58万吨,比1990年又增加了1.45倍。同期棉花产量大幅度提高,棉花总产由1990年46.89万吨增至2004年175.25万吨,平均年增长率为10.46%,单产则由1990年1275kg/hm2增至2004年l554kg/hm2,平均年增长率为2.04%。充分说明,化肥的使用成为棉花增产最重要的技术手段[2](p76)。
四、虫害与农药
红蜘蛛、“屎扒牛”(当地俗称,学名未知)俨然已成为大土古里村民的头号公敌,其繁殖速度之快、危害之大令村民闻之色变。当地人认为虫害频繁与土地不倒茬有重大关系。这一认识不无道理。倒茬或是轮作、间种不仅可以保存地力,而且也可以有效防治虫害及其扩散。莎车县是中国历史上最早植棉的地区。普番是莎车县南部的一个维吾尔族村落。那里的村民传统上把农田分为麦田、玉米地、葵花地、棉田,这几类田地相互交织,目的在于防止虫害的扩散。
案例4:FXS,男,65岁:我是这个村最早种棉花的,以前棉花从来不打药,现在这个红蜘蛛能让你绝收。…病虫害大概有10年的时间了,97年开始的。哪见过红蜘蛛、棉铃虫。以前有虫害的时候,没有药打,下一场暴雨就把虫子打死了,棉花也长起来了。刚开始打药还压得住,现在根本不行。这个棉花打药确实让我们愁得很,但是咋办呢,不打,虫子把棉花吃的光光的,棉花收得不好孩子上学咋办呢。打了,虫子又耐药,我觉得棉花现在太难种了. 这几年的药钱每年都四、五千块。
虫害危害日趋严重,村民为除虫不断加大药量。近年来,农药占农业生产成本的25—30%,村民告诉我们“以前1瓶农药能打10亩地,现在3瓶打一亩地”。当药量不足以解决问题时,村民便开始使用一些剧毒农药(如3911、666粉)。
个案5:FXS,男,52岁:以前一亩地80g(农药)就够了,现在要用到120g。村里还有卖六六粉的,MX从安徽弄回来的。刚开始红蜘蛛是一团一团的,技术员说是把有虫子的棉杆拔下来深埋或者用火烧,面积大了就用农药直接抹。细致的人能打干净,不细致的人就打不干净,风一刮就跑到别处了,村里统一安排比较好。
2007年5月份的一次虫灾使大部分村民一年的劳作没了收成。虫害带来的还不仅限于生产成本增高和棉花欠收,考虑到棉花种植在当地村民生产、生活中独一无二的作用,虫害当然会给村民的生计带来影响。事实上,虫害之害远甚于此。每到打药时节,大丰镇的医院就为打药中毒的患者挤满,农药中毒已成为村民生活的一部分。
结语:棉花、生态与文化
大土古里村棉花生产所遭遇和带来的环境问题当然可归结到植棉技术的变革上,因为薄膜、化肥、农药本身无疑即是技术。不管是哪一项技术,我们都可称之为“革命”(如果增长被视为革命的话),因为这些技术在短时间内带来了种植区域的扩展、棉花产量和农民收入的增长。当然,问题的根源绝非限于技术,因为技术也是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且与组织制度和文化表达具有内在的一致性[4]。轮作、套种与休耕固然是传统农业的技术体系,但与之相关的是我们对“土地”的观念和对待自然的方式。舒尔茨在《改造传统农业》一书序言中言明其写作之目的是:“要说明传统农业的基本特征是向农民世代使用的那种类型农业要素投资的低收益率,此外,还要进一步说明为改造这种类型的农业,就要发展并提供一套比较有利可图的要素”[5],而在他看来“技术”无疑是改造传统农业的“关键的变量(舒尔茨语)”。舒尔茨的观点可以说是“极端现代农业”的宣言——传统农业是需要改造的,手段就是新的技术,而改造的目的是为了增长。植棉带来的环境问题根源在于现代文明对“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态观的背离,对新技术的盲从和追求生产的无限增长蒙蔽了我们的眼眸。
詹姆斯·C·斯科特对现代农业的评述值得我们深思:“……极端的现代农业本身系统和独眼巨人般的短视。它所关注的只是生产主义目标,所有在农场直接的投入产出关系之外的结果都忽略不计。这意味着,长期的后果(土壤结构、水的质量、土地租赁关系)和第三方的影响,以及福利经济学家所称的‘外部事物’都很少被关注,除非它们开始影响生产”[6]。对增长的追求使我们毫无顾忌地使用薄膜、化肥与农药,让我们打破了沟壑相连、作物间作的传统,舍弃了传统农耕技术所蕴含的丰富的地方性知识。现代文明固然带来了物质财富的增长,但增长本身却给我们生存的环境带来了灾难。
植棉在呼图壁县已有20年的历史,棉花已经成为大土古里村占绝对主导的生计形态,但近年来薄膜污染、过度使用化肥和农药已经对地力造成了严重影响,棉花生产与生态环境的不协调已经严重影响了当地居民的生产生活。这些问题的产生既源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新疆推行的“一黑一白”战略和新技术的推广,但现代农业文化与地区生态环境的不协调才是主因。我们认为:技术的使用当有其限度,而传统农耕文化蕴含的丰富的地方性知识值得我们借鉴,这种知识不仅包括各项农耕制度(如轮作、套种、休耕),还包括对待土地和自然的人的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因此,反思现代文明的生态观,吸纳传统文化的精华才是解决当代物质生产与生态环境之间矛盾的一剂良药。
参考文献:
[1]刘捷.新疆棉花产业国际竞争力研究[D].新疆财经大学硕士研究生论文,2008.
[2]徐文修.新疆绿洲耕作制度演变规律及棉花生产可持续发展研究[D].河北农业大学博士论文,2008.
[3]呼图壁县志[Z].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134-135.
[4]李亦园.文化与修养[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4-25.
[5][美]西奥多·W·舒尔茨,梁小民译.改造传统农业[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1.
[6][美]詹姆斯·C·斯科特.国家视角:那些试图改善人类状况的项目是如何失败的[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3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