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美人
2011-10-13叶开
叶 开
爱美人
叶 开
序曲别扭的飞行
二〇〇八年二月十八日,星期一,晚上六点三十五分,人类历史上最愚蠢的发明之一,一架波音七七七飞机正在云上飞行。
夕阳余晖浩瀚铺开,浓密云团广无边际。波音飞机拖着涎痕爬行在云之云上,出没在光里光外。在宇宙里,波音飞机小如草芥,微不足道。
我旁边女孩头戴耳机,用笔记本看韩剧。她的头发经过精心焗油,睫毛刷过增长魔液,脸颊闪闪发光,腮红若隐若现,嘴唇鲜艳血红如生吃活人之女妖。在她右边,一个男生左耳右耳各三串耳环晃动,双手急速移动,在打掌上游戏机。
在离开地面一万米高空,在两层白云之上,在晚夕的金光辉映下,这男女,一个看韩剧,一个打游戏。
看着窗外逐渐消逝的霞光,我内心充满忧伤。在这个不适当的时刻,我想起了黎小清。
黎小清出车祸已经三年了。像一朵盛开的罂粟花,她栩栩如生地凋谢在我的臂弯上。生命是如此脆弱,如梦如幻。她肉身在抱,生命却已消逝。
这三年,我一直在痛苦地思考:生命到底是什么?肉体丰盈?灵魂充实?死亡究竟为何物?灵魂飞逝?肉体沉寂?相同的一具肉身,生命寄居时丰盈充实,灵魂飞升后腐朽发臭。
在这光影交错、层云流逝的天际,我感到自己与黎小清的灵魂水乳交融。
在这一刻,我温暖地相信,人是有灵魂的。
黎小清在我臂弯里渐渐冰凉时,她的灵魂从眼睛里飘走了,她身体的能量也停止了流动。她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失去光彩。她的双眸深处,有一扇微小的窗户,慢慢地关闭。没有光,就没有眼神;没有眼神,就没有了灵魂。
在白雪皑皑的远处,无数云朵塑成千姿百态的形象,流金溢彩,静若处子。在那里,在那虚无缥缈的至深处,一定有黎小清在凝眸睇视。
黎小清在,黎小清不在。黎小清在某处,黎小清不在某处。
我脑袋里交织着这些相互牴牾的念头,眼睛禁不住地湿润了。
我被舷窗外面辉煌浩大的无边光影彻底震撼了。
接到消息,我匆忙打车直奔海口机场,在车上时打电话订加急机票。到机场办票时,我请办票小姐办一个靠窗的位置。我说:“我第一次乘飞机,想看看窗外的景色……”
办票小姐微笑,“张先生,您真会开玩笑!”
“这样,张先生,我帮你办在一个美女旁边……”办票小姐似有深意地对我微笑,双手端着登机牌和身份证递回给我。她一定以为我在开玩笑,但此前我确实没有乘过飞机。
我对飞机有恐惧,因此很少长途旅行,也没有出过国。在必需旅行时,短途我自己开车,长途则搭乘火车。
十八年前,我孑然一身从上海乘火车到湛江,再乘汽车到徐闻渡海至海口投奔师兄梁卫平——在小鸡鸡状雷州半岛最后一站,我沿着四十年前国军溃退的路线,在海安港乘上一艘破败的渡轮。
“空腹上船。”梁卫平电报里说。
我严格执行梁卫平的指令。在船上,我刚欣喜地看到碧蓝的大海在妩媚地向我招手,胃里就开始冒酸水了。接着,我像一条被网上岸的石斑鱼,在闷热的空气中垂死地吐着泡沫。不知过了多少个小时,我才朦胧地看到遥远的海平线上戳出了一根杆子。可能是椰树,也可能是国军举起的白旗,要向我这个吐得像煮熟大龙虾一样直不起腰的接收大员俯首称臣了。
海南!我来了!我看见了!我……我……被征服了!
海南真是一片“热土”。即使躲在树荫下,我仍然热得浑身冒汗。我在公园里的一把椅子上睡着了,做了一个由椰子和沙滩构成核心内容的美梦。我正躺在沙滩上,舒坦地晒着太阳,一个穿着救生装束比基尼的女郎,牛高马大的、丰乳肥臀地向我压过来。一瞬间,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她对我耳语:
我来拯救你,老同学!
这个梦,昭示了我后来的命运路线图。
第二天,在海边的一个烧烤摊,我看到了梁卫平,以及他旁边的刘丽春。
刘丽春的微笑,让我心惊胆战地想起了那个椰风下的热梦。
我来到了那么遥远的一个海岛,进入了那么小的一个世界。
我以为自己是在大海里扑腾,其实不过是在澡盆里戏水。
这个世界风水多变,我孑然一身下海南投奔梁卫平,没想到碰见刘丽春。我又根本想不到,这对从北安早早逃之夭夭的狗男女,竟在海口勾搭成了奸。他们一个像《色·戒》里心狠手辣的大汉奸易先生梁朝伟,一个像无知性感的革命卖肉女青年王佳芝汤唯。现实版的梁卫平跟梁朝伟一样矮小,现实版的刘丽春却比汤唯却宽出半个身板。
我跟刘丽春坦白说,我迷就迷她这个凶悍的身板,结实,有劲。
刘丽春把双腿一夹,低声浪笑,“你就扯淡吧你!”
我无耻地说:“扯淡的是你……”
在海南,滔天肉欲把我们彻底淹没了。刘丽春和我,两个纯情大学生,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堕落得比流星还要快。肉欲浩瀚的南太平洋,波涛汹涌地淹没我们的身体,我们几乎无法正常呼吸。刘丽春永不餍足,我厚颜无耻,我们就像瓷窑里高温烧制过头的窑变瓷器,被渗出的琉璃扭曲了身体。
我们的偷情,历时两百八十三天。
我们正经而淫荡,我们勇敢又怯懦。在奸情败露之前,在我跟梁卫平反目成仇之前,刘丽春突然人间蒸发了。半年之后,刘丽春重新浮出水面,给我打了一个长途电话。那时,我已经被思念煎熬得满脸脓包,眼睛血红嗓子沙哑。刘丽春说她在首都计生委,每天做那灭绝人性的恶事。
我跟她说,如我当年不幸流光热血赶去投生,现在也该五岁了。
刘丽春说:“投胎?老娘把你给计划了!”
世上最大的罪恶,莫过于不让人投胎。
“我发现吧,你这人啊,文学,你撒起谎来跟真的一样诚恳,都不带打草稿的……”刘丽春说,“我要是个中学女生,一定被你感动得立即献身,跟随你走遍天涯而无怨无悔……”
我有些惭愧,“我,我在撒谎吗?”
“你自己觉得呢?”刘丽春说,“你认为你说得这些话里有一句是真的吗?”
“你太厉害了,如果在唐朝,你就是武则天……”我说,“我都被你睿智的目光洞彻入骨,虚汗淋淋了。”
“我如果是武则天,你就是来俊臣……”刘丽春说。
“不能吧?”我说,“我心地善良,不可能那么邪恶残忍吧?我怎么也那个武力值超强的《绣榻野史》武士吧?”
刘丽春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如果是武则天,你一个月内就变成药渣了……”
“唉,你难道对红拂夜奔一点兴趣都没有吗?”我说。
“妈的,红拂就是个被杨素用过的丫头而已,能跟我这正牌满清汉八旗贵族血统的格格相提并论吗?”刘丽春牛哄哄说。
刘丽春气势雄浑,大开大阖,我自愧不如。我只能在我包养的小女子果莓这种八〇后女青年身上阴谋得逞。连这我也没有太大信心。我不知道到底是我阴谋得逞了,还是小女子果莓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可能是那只可笑的鸵鸟,把脑袋从沙漠地下穿到身体后面,被自己的屁股吓了一大跳。我至今弄不明白,小女子果莓到底是喜欢我冠冕堂皇的一面,还是邪恶粗俗的一面?又或者兼而有之?她们喜欢有一个有钱的、人格分裂的老板?
在床上,我跟刘丽春都是最原始的本我,欲望操纵一切,自我侧立旁观,超我在大街小巷上喧嚣一片。
从凶悍身板的刘丽春身上,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黎小清。
刘丽春每次都喃喃自语道:“操,张文学,每次跟你上床我都觉得对不住清清……”
“你别在那老虎挂念珠假鸡鸡慈悲!”我说,“我跟她没有任何肉体关系。要说对不住,应该是我忏悔才对啊。你……你不会把我当鸭了吧?”
从她那可怕的养母杀上上门来,我就知道跟黎小清的缘分走到尽头了。那时我朦胧想到,时至今日我终于彻底想明白了。世界上只有一种力量是不可抗拒的,那就是:命运。
命运的如来神掌,轻轻地托着这架笨拙的波音七七七飞机,从海口飞往上海。
我喜欢“波音七七七”这五个字。
美国人不够机灵,他们卖给中国的飞机,应该叫波音八八八。
退而求其次,波音七七七当然也挺好了。
大家都喜欢八八八这个数字,我却买了一个尾号为六六六的车牌。
六六大顺,顺利比发财更重要。
所以,应该叫波音六六六。
飞机突然跳跃。旁边的女孩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抓住我的胳膊。瞬间,有一团浓烈的火光从我的脑海里迸现。
飞机只是这么轻轻地弹跳了一下,整个机舱乱成一片,尖叫声震耳欲聋。机长广播说,飞机碰到剧烈气流,请各位收好东西,在座位上坐好,系好安全带,脑袋趴在前坐椅后面。惊魂稍定。机舱安静下来,如水退尽后的沙滩,每个人都裸露在干涸中奄奄一息。
女孩还下意识地死死抓着我。我本来也很恐惧,可是她这么抓着我,却让我产生了轻微的勇气。
飞机钻出云团。虚惊一场。
女孩抽回自己的手,脸红红的,低声说:“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也才惊魂稍定,但伪装得镇静自如。
“您真、刚才,真勇敢……”女孩说。
“哪里,刚才我也紧张……”我真诚地说。
女孩子喜欢真诚的男人,所以我不得不装真诚。装着装着,也就习惯了。
飞机开始降落,即将抵达浦东机场。空姐逐一巡查,广播重复劝诫人们在安全警示灯熄灭之前不要解开安全带手机保持关闭状态。我旁边的女孩收起笔记本电脑,韩国酷哥关掉手掌游戏机。电子设备都要收起,关掉。
如果不是接到那个神秘短消息还没来得及核查真伪时,钟理和就给我打了个紧急电话,我绝对不会在下午两点钟匆忙赶到机场,候机一个小时,飞行三个小时,脚不沾地在一万米的高空飞越半个南中国,降落到上海浦东机场。
钟理和说:“脑涨,小黎美失踪了!”
我立即想起那个短消息:小黎美在我们手里。钟理和说:“小黎美昨天下午放学没有回家,打电话也关机,我到处找不到她!”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脚底,“我操!闹钟你怎么搞的?到底怎么回事?!”
钟理和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你不知道谁知道?!”
钟理和说:“要不,报警?”
我说:“无缘无故报什么警?”
钟理和说:“小黎美失踪了,这不算是无缘无故……”
我说:“会不会去同学家串门了呢?”
钟理和说:“我从来都不允许她串门的。”
我说:“你允许她做什么?”
钟理和说:“我什么都不允许!”
我把电话挂了,转而拨小黎美的手机,“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我把电话挂断,正要再拨,手机又收到一条陌生的短消息:“张老板,想见到活着的小黎美,带二十万现金,晚上十一点半,在巨鹿路蓝月亮酒吧见面。不许通知警察,不许告诉任何人,不然我们立即撕票!”
我浑身一阵电击般的短暂休克,思维停止了思考。半分钟后,我才恢复思考能力。这条消息包含若干外人不知道的内容,可信度超过百分之八十:我和小黎美的关系,除了我们加上钟理和、李湘萍外,几乎没其他人知道。我立即回拨,对方不接,电话显示,这个号码的所在地在上海。我连续回拨三次,对方不接,而是立即挂断。
我给它回消息:我在海口,不在上海。
你立即赶到上海!
我赶紧给钟理和打电话,把短消息内容告诉他,让他去蓝月亮酒吧。
“钱我马上打进你账户里!”我对钟理和说。
我再拨那个电话,对方仍然不接。我发短消息:我找朋友过来,他叫钟理和……
“你自己来,不能带任何人。不然,明天到长风公园银锄湖里捞人吧。”紧接着又来一个:“你要是报警,小黎美就死定了!”
我一阵揪心。黎小清在我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死死抓住我,挣扎着要把小黎美托付给我,“小黎美,你、你、就……”
弥留之际,黎小清仍然放心不下,她那心狠手辣、患了肝腹水的军官前夫,正死死地捏着她女儿小黎美的监护权,以此来折磨跟他离婚的黎小清。黎小清要把小黎美托付给我。
黎小清的死,我对谁都不说出真相。我对钟理和说,黎小清着急赶去看她的女儿,穿过马路时被汽车撞倒了。
我对李湘萍也说同样的话。为见黎小清最后一面,他们都乘飞机赶到了贵阳。我们在贵阳碰头。在宾馆里,我们都无话可说。
黎小清死在我怀里。在那漫长的一刻,我感觉到了她的生命正一点一滴地耗尽。她就像我手掌捧着的清水,顺着指间缝隙流失。我抱着黎小清,她的身体在逐渐变硬,她的生命在我的怀里飘逝,而我对此毫无办法,只能看着她的生命像雨水渗进沙地一样,逐渐的、无可挽回地消失。
半年后,黎小清的前夫打电话给我,我又给钟理和打电话。钟理和赶到贵阳,带走了泪流满面的小黎美。那个濒死的父亲恢复了人性,给小黎美和钟理和办了监护人等公证文件,并把自己的名下房产公证给了小黎美。他看着钟理和,嗫嗫嚅嚅,眼含泪光……
钟理和说,这残忍父亲的眼睛里,有破碎但尚存善意的灵魂。他紧紧地握着钟理和的手,钟理和感觉到他的气力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我没有去贵阳,我不能再去了。
钟理和把小黎美从贵阳带回上海,我也乘火车抵达上海。我们权衡再三,再征询远在澳洲的李湘萍的意见,决定把她留在上海。小黎美在钟理和家里寄住,我负责所有费用。
黎小清的前夫在钟理和带走小黎美后不到一个星期就死了。钟理和没有跟小黎美说这件事,我也绝口不提。
谁也不知道我和小黎美的关系。但钟理和虽然是大学副教授,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监护人。
我再给钟理和打电话,把钱汇到他的卡上,让他在银行关门前把二十万元取出来,到富民路巨鹿路口碰头。以防万一,我又跑了好几个地方,收罗了一堆现金。
我本可以在上海调用,但我不想惊动任何人,也怕来不及。
也许我应该报警。
但是我不知道这样有多大风险。
飞机滑行很长一段距离,终于停稳了。人们立即一跃而起。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难道他们都像我一样,有亲人不幸遭到了绑架勒索?
我旁边的女孩从头上往下拽一个大箱子,摇摇欲坠,我帮她托了一把。她带着一个笔记本,还带了一个大箱子,拖拽起来,非常别扭。我自己只有一个小行李包,我说,你往前走,我帮你拖这个行李箱。
到候机楼,我把行李箱交给她时,她说:“张先生,谢谢您……”
“哦?你……”我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谢谢您这么有骑士风度,张先生……还这么勇敢……”
这个我不知名的女孩,似乎对我知根知底。
“张先生,您不必惊讶,认识您的人肯定很多……如果您需要一个导游的话,”她俏皮地说,“我可以免费……”
我想,我在上海念书时,你还没有断奶呢。我说:“抱歉,我有其他事情,有时间再联系。”
为了给小黎美落户口,钟理和着实没头没脑地忙了一阵。我和李湘萍一起给钟理和作了证,我们的老班主任、现在的人文学院院长崔成儒教授才相信小黎美不是钟理和的孽债,但他保留怀疑的权利。这让李湘萍很愤怒。崔成儒老师仍有疑虑,不肯帮忙。我托上海的朋友疏通关节,把小黎美的户口转到上海来,落在钟理和家里。为此花了好几十万。
过去我对李湘萍和崔成儒老师的关系一无所知。现在我所知也不多,只知道他们的关系不同寻常。
来上海,我没跟别人说,我自己打出租车,直接赶往巨鹿路富民路口。
我给那个电话发了一条消息:飞机降落浦东机场。
楔子一古代才女孟丽君
在同一个故事里,到底该先讲哪个主人公?这永远是说书人的难题。
在过去,要讲述自己,我可能会首先想到黎小清。
我现在不再执著于黎小清。我犹豫的是,到底先讲小黎美还是孟丽君?
孟丽君是我在飞机上邂逅的那个女孩。飞机上的偶遇,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迷局。我有特殊的身份,总有点草木皆兵。孟丽君也许事先就在海口机场买通了办票小姐,把我跟她的座位办在一起,制造自然认识的机会。
这样,我匆忙地赶赴上海处理小黎美事件时,对她丧失了的警惕性。她的方式极其高明,合乎逻辑,环扣着环。
十几年的摸爬滚打,各路神仙妖魔纷飞,魑魅魍魉缭绕,我很难相信身边发生的事情会是偶然。
在我的世界里,一切都精密设计,反复策划。世界就是一个阴谋,笼罩在金光灿烂的乌云里。
我暂时还不知道孟丽君的计划是什么。我也可以假设是偶遇。生活中的一次邂逅,命运的安排,让两个人碰到一起。孟丽君却不是命运的仆从,她周密而谨慎地策划,接近我,不引起我的怀疑。过去十年中,这样的女人不下一打,让我穷于应付。我从刘丽春那里学习到了果决,从黎小清那里得到了绝情。
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或许经过精心的权衡,孟丽君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似乎有些操之过急,实际效果却恰到好处。我这是事后诸葛亮,等我真正想到这一层,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张总,您好……”手机响了五次,过滤软件显示为陌生来电,我为这个电话的顽强所惑,只能应答,“哪位?”
“我是……您飞机上的邻居……”对方说,“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
“哦……”我立即想起了这张滋润的脸,“抱歉,昨天我有急事,太匆忙……”
一条色彩斑斓的天使鱼,从珊瑚礁下游来。她嘟着嘴唇,她摆着尾巴,她鳞光闪烁,她明眸善睐。这条天使鱼是要吞噬我这条鲨鱼呢,还是准备好了成为鲨鱼的佳肴?
“不好意思,张总一定很忙……”天使鱼说。
“小姐是哪路高人?”我说,“你对我知根知底……”
“我只是无名小卒……”天使鱼说。
“这不公平……”我说。
“张总,您这样大人物,也相信公平吗?”
“我是一名商人。商人在公平的规则下交易,在公正的制度下生存。”
“张总,您不愧是成功人士,话里饱含哲理……”
“我仅仅是一名商人。”我说,“而且,还是对你一无所知……”
“我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天使鱼说,“张总难道也有兴趣了解吗?”
“人生而平等,”我说,“大小是一种比较出来的错觉。”
“张总,您甚至可以说是哲学家了。”
“盲目的哲学家……”我要把这条天使鱼诱出珊瑚礁。
从来都是我在掌握主动,像现在对方处在暗处,而我一点头绪都没有的情况,让我不得不提高警惕。
“网络时代嘛,就是一只跳蚤,我都能搜出它的踪迹来,更何况您这样的大名人呢?”天使鱼说,“很抱歉,我搜索了您的资料,研究过您……”
“噢?”我说。
“抱歉,我这么直截了当。”天使鱼说,“张总来上海,是公事还是私事?”
“私事……”我说。
“张总,抱歉,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她说,“我是您新浪博客的忠实读者,您最近贴的抒情组诗《致X君的无尽岁月》我都能背诵了,简直太美了……您这样的商业精英,地产巨鳄,竟然有如此细腻的情感……如此冰冷,绝望,刚毅……我是华东师大中文系文字学专业研究生,叫孟丽君……”
“孟丽君?”我说,“不得了……那你是奇女子啊,女状元……”
“张总不愧为中文系高材生!”孟丽君说,“那个孟丽君是元代的女状元,我这孟丽君是上海土长小市民……”
“孟小姐是在讽刺我吧?”我说,“我大学二年级就被开除了,我要是高材生,那满世界都是爱因斯坦了。”
孟丽君说,“英雄起于草莽,不问出处的。比尔·盖茨大学一年级没有读完就把哈佛大学开了,他是不是高材生?后来,哈佛反而追着要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华东师大不也像哈佛一样授予您博士学位吗?”
孟丽君果然对我了如指掌。我敬爱的前班主任、人文学院院长崔成儒教授,在笑纳了我以公司的名义捐款区区一百万元助学金后,向校方申请,授予我现代文学荣誉博士学位,聘请我当客座教授。
我从前被母校开除学籍,如今成了母校的著名校友——不知道这是讽刺还是褒扬。
“把任何人跟比尔·盖茨放在一起,都是一种过誉……”我说,“他是改变世界的超级天才,世上无人能比。”
网络时代,个人隐私已不复存在了。可以想见,每天都会有无数隐形人在网上搜索我的资料。这些网络瘾君子,他们整天拱着鼻子,追腥逐臭,乐此不疲。在这功利主义时代,女研究生唯一要做的,就是猎取一个出色的男人。这就是现实,实用主义的现实,功利主义至上,这给我带来了无穷的超现实主义感受。
当我跟黎小清在一起时,我们想到了什么?金钱?汽车?豪宅?什么都没有想到,我们想到的,仅仅是能够天天待在一起。这就够了,这就是一切。
“人人都爱听好话……”孟丽君说,“张总会不会与众不同呢?”
“我本俗人……”我说,“哪里会有什么不同?”
“那,小女子我就斗胆了,”孟丽君说,“张总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想象高于现实呢?还是现实大于想象?”
“还无从判断。”孟丽君在看不见的远处沉吟,“不过,您挺有骑士风度的。”
“过奖。”
“感谢您在飞机上的非凡镇定,”孟丽君说,“我都快吓傻了。”
“不必客气,”我说,“举手之劳……”
“张总果然是大将风范,”孟丽君说,“看得出,您沉着、冷静,处乱不惊,性格里有与众不同的特殊品质。”
“哦。”我说,“孟小姐在解剖我?”
“不敢!”孟丽君说,“但是我对您有着浓厚的兴趣……”
“哪方面?”
“张总喜欢哪方面呢。”孟丽君语气平稳。
“一个上海女孩,”我说,“对我这外地乡下人能有什么真正的兴趣呢。”
“张总也落入俗套了。我希望有机会纠正您对上海女孩子的偏见……”孟丽君说。
“人人都会有偏见的,我不例外。”我说,“我听说上海女孩子只认识两种男士,一种是外国男士,另一种是有钱男士。”
“以偏概全。”孟丽君说。
“敢问孟小姐属于哪种?”我钉住了这条滑溜溜的鱼。
“我是第三种。”孟丽君放慢速度说,似乎做了一次深呼吸。
“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我说。
“张总出语成章,才华横溢啊。”孟丽君说,“您如果招收博士生,我第一个报名……”
我说,“也许我该专门为孟小姐而招收一届研究生?”
孟丽君到底为何事而来?
我们的底牌,都有待亮出。
但我在明处,孟丽君在暗处。
过了一个奇怪而寒冷的冬天,整个南方的地基都在坍塌,我发现身边出现了很多面目模糊的怪影。我跟梁卫平沟通过。在凤凰网论坛“军事天地”,我和梁卫平分别有一个普通的繁体字网名,都是从“后门”溜出去后,再折返中文世界。
东方明珠手笔很大,正在卢湾区核心地段“拍卖第三十九批”“生地”——在论坛里我们可以讨论淮山或者甘草,几下转换,是我们自创的密码模式。我和梁卫平强强联合,一起角逐这个“拍卖”参与后,发现潜伏在地底下的各路神魔悄悄浮出水面,每个人都有神秘的背景,每个人都似乎能调动几十亿乃至上百亿的天量资金。这块坐落在市中心的地块,成了烫手山芋,连城市的最高主宰程老大,都小心翼翼,生怕卷入漩涡里。
“必需十二万分谨慎,不然我们都会万劫不复!”梁卫平说,他在“军事论坛”里的网名是“以飞毛腿的名义”。
“是的,西南才是我们的腹地,台湾不值一提。”我回答说,我的名字是“海象大叔叔”。
我还不能把小黎美的事情,跟这件事情混在一起。
孟—丽—君,我反复掂量这三个普通的汉字,联想到纳博科夫名作《洛丽塔》,都是三个音节,舌头在口腔里弹三下,到底是什么音节?这似乎暗示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在我的混乱生活拼图中,有北京女人、有山东女人、有四川女人、有贵州女人、有广东女人、有海南女人,却没有上海的女子。这是一座令我败走麦城的耻辱之地,如今,我率领一大群看不见的二流子组成了还乡团,却发现那些造反的武装农民早就不见了踪影。大批的土地荒废,农民浩浩荡荡开进城市,在城郊结合部搭起了窝棚,当上了无业流民。
刚刚脱贫致富那几年,我非常享受这种受人尊敬的快乐。我的愉悦感很快就消退了,我明白,这种所谓的尊敬根本不是因为我有什么人格魅力,而是对我能掌握和调用的金钱的敬畏。在我家乡,我回去时,就连地沟里的癞蛤蟆也跳出来跟我套近乎。
“……张先生?”也许是我沉吟太久了,孟丽君的声音潺潺地淌过来,发出一点疑问。
“抱歉……”我说,“我想到了一些事情……”
“张先生这次来上海是微服私访吧?”孟丽君转移话题了,“您一定是不想被上海的朋友知道行踪了?”
我说:“女状元,你是有备而来呢?还是即兴发挥?”
“有备而来!”孟丽君说,“我叮您很久了,我是一只网络蚊子。张总,很抱歉,没有征得您的同意。我花了很长时间,收集了您的大量资料,研究您的个人成长经历和个性爱好,挖掘您的情感秘密……”
“张先生,您是为一个小女孩子而来的,我说得对吗?”孟丽君忽然说。
我是一条被孟丽君击中七寸的丛林巨蟒。
小黎美的事情顺利解决,我情绪还不错。孟丽君这句话却让我陡然一惊。孟丽君在我这盆清水里,滴上了一滴墨水,荡漾成一片巨大的阴影。
昨晚的紧张,让我有些疲惫,不由得谨慎地张望了一下四周。在金茂大厦八十八层,我带小黎美来吃自助餐。这是她脱困之后,指名道姓要来的地方。小黎美对美食有极高兴趣,她说在电视里总是看见,要亲自来体验一下在云中用餐的美妙感觉。
出了那么一件大事,小黎美像没事人一样,左右开弓地对一只烤大虾痛下毒手。
她左手擎叉,插入大虾的脖颈,右手执刀,在虾脖子上拉锯切割。
她这面善酷心的举动,让我看得皮肤被电流闪过一样发麻。
小黎美叉起龙虾的头颅,刽子手举在半空。我看见龙虾不瞑之双目,空洞地对着我,似乎大有深意,又似乎了无牵挂。
“游来游去,没屁屁,真神气……”小黎美晃动着龙虾的头颅。
我把目光转向窗外。金茂大厦被裹在一层薄薄的雾中。窗外有鸟儿飞过,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是乘坐一艘巨轮在海上航行。这样的摩天大厦,给我带来如同乘飞机一样的不安感受:摩天大厦也是人类最愚蠢的发明之一。飞机和摩天大厦都企图脱离地面,让人不切实际地产生错觉。在这种地方,人们凭虚凌空,很容易产生狂妄自大。离地面四百米,凡俗之辈也会妄念顿生,误以为自己凌驾于众生之上。
地球沉浮在无垠的空无之中,犹如微小的宇宙沙尘。
三千个小小的地球,构成一个小小的太阳系;三千个小小的太阳系,构成一个小小的银河。三千个小小的银河,构成一个小千世界;三千个小千世界,构成一个中千世界;三千个中千世界,构成一个大千世界。三千个大千世界,构成一粒微小的尘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的情绪本来正在慢慢修复,却被孟丽君大有含意的刺探搅乱了。我担心,她可能是一个有预谋的追踪者。
在飞机上,在我的座位旁边,从海口追踪到上海。她就在那里,在暗处,我对她却一无所知。我可以搜索互联网,但是既然这个名字是虚构的,我只会搜索到《再生缘》以及由此派生的一系列无聊而庞杂的垃圾信息。真正的孟丽君本人,那个在飞机上几乎一言不发的女子,在上海的某处,某个房间,某张床上。她甚至可能嘲讽地嘴角微笑,就像一只猫在玩弄自己的猎物。
我自然不甘心做一只老鼠,我从来都是当猫的。我要做的事情是,找到这个房间,上这张床,剥开她的伪装,穿透她的身体,找到深藏的泉眼。
“……你为谁工作?”我沉吟了起码半分钟,却说出了一句蠢话。
“张总……”孟丽君说,“您的问题让我惊讶,您不会是把上海当成卡萨布兰卡了吧?”
“哦,你倒是启发了我。”
“呵呵,张总,您真是智慧超群啊。”
这时,小黎美溜开了。她的盘子里,那只被斩首的大虾,悲愤地身首异处。它的身旁,是凌乱的祭品:生菜、色拉、培根、黄瓜条,围成一个花圈的形状。
过了一阵,小黎美端了一大盘菜回来,兴高采烈地放在桌子上。
“吃得掉吗,你!”我沉下了脸。
“我高兴!”小黎美说,“自助餐,我爱拿多少拿多少!”
“自助餐不是你爱拿多少拿多少,而是你能吃多少拿多少……”我严肃地说。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跟个大婶似的……”
“大婶怎么了?”
“大神,好吧,你是大神!”小黎美叼着一把叉子,很不满意地说,“唉,单身中年男人真够戗……”
我捂着话筒,“好好吃你的……”
她张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跟二奶通话吗?聊得这么热闹。”
“你这小孩子,小小年纪,思想怎么这么复杂呢?”我说,“我大奶还没有呢,怎么就有二奶了?”
“二十一世纪嘛,思想不复杂怎么跟得上时代?”小黎美说,“您老的大奶是我亲妈啊,你怎么如此这般健忘?”
“胡说!”我压低声音。
“唉,都是当总裁的人了,情绪还这么不稳定,说话还这么气急败坏……”小黎美往自己的嘴里塞一块烟熏三文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知道吗?我并不反对你有二奶。甚至有小三小四都不要紧……”
“你是想装洒脱,扮无所谓吧?”我说,“小孩子都这样,一定要装着什么都懂,什么都不在乎……”
“呵呵,被你识破了,真狼狈!”小黎美说,“不打扰你,继续跟二奶调情吧。”
“张总?”孟丽君语气试探。
小黎美眯着眼,对着手机指指点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老、老大,您老说说,钟叔为什么不愿意来呢?”小黎美忽然转移话题,我舌头闪了一交,差点趔趄成嘴角抽筋,“多好的自助餐啊,多丰富的食品啊,多高档的享受啊,多新鲜的大虾啊,多肥美的生鱼片啊。”
小黎美抛出了一连串的啊,我根本插不上嘴。
“钟叔可能不爱吃海鲜吧……”我说。
“不对,他不是北部湾的渔民么?从小就是抓鱼摸虾长大的。”小黎美说,“我见过他吃生鱼片,那是很生猛滴海鲜滴。”
“他不是渔民。”我说。
“哦,不是渔民就是农民,总之是劳力者治于人,吃大苦流大汗哼哼哟哟埋头苦干的满脑子只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爱吃红烧肉因此全世界人民都爱吃……”小黎美说,“对吧?”
“你不能这样乱说钟叔,知道吗?”我有点虚伪地说,“钟叔是很疼你的。”
“扯淡吧您老?”小黎美说,“钟叔跟您老一样,爱我老妈,但不爱我。”
“你满口脏话,一点都不像一个淑女。”我说,“这样长大,哪个男生敢喜欢你?”
“没办法,我没亲爹没亲妈,没人疼没人爱……”小黎美突然吐出嘴巴里的一团菜筋,眼睛红了。
“行行,行了……”我赶紧说,“随你便,你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吧,我不管你了。反正有钟叔管你。”
“好啦好啦,人家错啦,人家道歉啦。青春期情绪不稳定嘛。我吃,我全都吃掉,像一个淑女,给你挣面子,行吗?”小黎美抹抹眼角,“我苦命,委曲求全讨好您老啦,不然您老不理我了,我就不活了。”
“你别瞎说。”我说,“张叔不会不理你的,但你也要对自己要求严一点,你妈妈如果,如果……”
“没事,我习惯了,你说下去,随便……”
“我是想说,你妈妈也会希望你将来有修养点,做个淑女的。”我说,“你说对不对?”
“我妈妈是淑女吗?”小黎美忽然问。
“算是吧。”
“我妈妈有好多情人,她这也算是淑女吗?”小黎美叉起一块牛排,一边转动一边说。
“你别乱讲,她哪里有啊?”我说。
“怎么没有?你一个、钟叔一个、怪兽一个……”小黎美说,“还有……”
“行了!”我说,“你过分了。”
小黎美吐吐舌头。
“我跟你认真说,你钟叔,根—本—就—跟—你—妈—妈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气恼极了,真不知道钟理和怎么管教的,这孩子简直是不知所云,“我命令你,不许再说话了,把你拿来的这些东西,全部都,吭邦啷!给我吃光光!”
“啧啧,心狠手辣啊,谋财害命啊……”小黎美吐吐舌头说,“本姑奶奶偏不上当……”
“你必须吃掉,一份都不能浪费。”我说,“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别啊,人家身世多凄惨。”
“对你这种人,绝对不能客气!”我严肃地说,“再说,浪费粮食是犯罪,你在学校老师没有教过你们吗?”
“没有!”小黎美说,“我们老师只是一有空就跟我们说,你们能交得起学费来这里上学,家里一定有钱,所以,捐款少于一百块不收。”
“什么歪理!”这学校老师简直语出惊人。
“就是这个逻辑,没办法。”小黎美嘴里含着牛排,鼓着腮帮子说,“我们整天被献爱心,被捐款,被代表……”她把嘴里的牛筋吐出来,嚼成一团白生生的东西,看着很恶心。
“咬到嘴里的要吃掉它。”我说,“从小不懂得珍惜,长大了就是个化财宝。”
“吃不掉就扔掉……”小黎美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我老爸有钱,是亿万富翁!亿万富翁是用来干什么的?用来浪费粮食的。”
小黎美一边胡乱地往自己的嘴里塞牛肉、三文鱼、龙虾和蜗牛,一边俏皮地盯着我,好像诚心要让我尴尬。
“我说过了,我—不—是—你—亲—生—父—亲—”我压低声音,一字一词地说。
“你不是,那谁是呢?”小黎美很迷惘的样子看着我。
“不知道!”我说,“你真让人伤脑筋。”
“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黎美说,“神话吧?生物不是这么进化的,不是这么产生的,人类跟大猩猩只有三个基因不同,但人类就是人类,大猩猩就是大猩猩。”
“嘿嘿,大学问家啊。”我说。
小黎美说: “我是青春期女生,我什么不懂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
小黎美说:“连这个都不懂,大人不都是这么哄小孩的吗?”
“你这小东西!脑袋里都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垃圾啊!”我被小黎美弄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稳重!”小黎美说,用手指点点我的手机。
小黎美就像所有十三岁的少女一样,粉雕玉琢,如花似锦。她的脖子上挂着苹果IPOD,两条耳机线,像打葡萄糖水的吊针。小黎美皮肤白嫩,明眸善睐。这些灵魂鸦片,躲藏在一个小小的塑料盒子里,源源不断,让她神气活现。资本主义的罪恶新发明,乔布斯的魔鬼之盒,看起来微不足道,却能够控制人的灵魂。
一粒沙里看世界。
在好莱坞幻想大片《古墓丽影》里,身轻如燕的罗拉轻轻拈起一粒沙,放在两半三角火种中间,火光迸溅,乾坤颠倒,万事万物如梦如幻……这个世界完整了,邪恶和善良融为一体,世界重归混沌。
互联网世界,就像博尔赫斯在小说《沙之书》里写的那样,既是一页,又是无数页。它是一粒沙子,也是整个世界。
小黎美说,整个互联网世界的重量还不如一粒沙子,但是虚拟世界是有重量的。
“这跟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小黎美说,“既然电子有重量,光子也早已经被证明是有重量的,那么灵魂也是有重量的。有重量的东西就是存在的,灵魂就是存在的,我妈妈她、她、也是存在的……”
“当然,”我说,“存在……”
“您老别说得这么沉重,人生如梦,何必太匆匆?”小黎美说。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差点忘记了还在跟孟丽君通话中。
“您一定不知道我在捣什么鬼吧?”小黎美看着我,得意地说。
“我不知道!”我说,“我也不想知道。”
“您老生气了吗?”小黎美问,“像您这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成功人士,也会跟我这样屁事不懂的小女生生气吗?这样不好的哦,没有风度的哦,你电话里的二奶会不高兴的哦。”
“我不生气,”我恼火地说,“因为我已经被你气死了。”
“那我就是跟一个鬼在说话,”小黎美说,“这倒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我的死鬼老爸……”
“我跟你说了,再重复一遍!”我四周看看,压低声音说,“我—不—是—你—老—爸—!”
“你别做贼心虚,鬼鬼祟祟的,好像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死鬼老爸……”小黎美嘟嘟嘴,“……有我这么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儿,你总不会感到丢人吧?你别想溜!你要么是我的死鬼老爸,要么是我的死鬼老公。二者必居其一!”
“啊???”我惊讶得瞠目结舌。
小黎美得意洋洋,手握叉子,举着龙虾的尸体,森森然,霍霍然。
我紧张地四处张望。
“哪个女人都不许靠近你,包括刚才电话里的那个淫妇!”小黎美说,“谁靠近你,我就杀了谁,就像这煮熟的龙虾一样。”
小黎美嘴里含着一块龙虾,杀气腾腾有如水族里的鲨鱼黑帮。
“如果你不是我的死鬼老爸,那么你就必需等五年。五年之后,我长到十八岁,就嫁给你!”小黎美说。
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孩子,到底在发什么癫啊?啊?”
小黎美看着我,她像一个天使和魔鬼的结合体,正在对我施加法力,准备控制我的灵魂。
我按掉手机,看着天花板,暂时脱离那种魔力。
我在八十八层旋转餐厅里,统共吃了两片生菜、三截黄瓜、一块牛排和一只龙虾。现在,我觉得这两片生菜生根发芽,在我的脑袋里疯狂地生长。
楔子二小黎美在梦中
那天晚上,我匆匆赶到巨鹿路口,钟理和已等在富民路拐角。在一棵被园林工人修建得没头没脑的梧桐树下,他一脸沮丧,焦虑地走来走去。
“要么我进去?”钟理和说。
我摆摆手,在手机短信指令下进入酒吧,站在吧台旁边。
“靠窗的第三张桌子……”手机短信说。
我来到第三张桌子前,看到了小黎美。
小黎美一脸的无辜。
“你真的来了?”小黎美看着我,嘴巴里含着一口冰淇淋。
“什么?”我左右观察,被她的问话弄糊涂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小黎美说,“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
“你不是……”我看着她。
“是啊,我被绑架了……一点都没错,这是我自己设计的,我自己绑架了自己……嗐,挺无聊的,一点效果都没有,真失败,你有没有一点霹雳感?唉……”小黎美说,“海象大叔,你怎么这么笨呢?也不想想,开动脑筋磨一磨豆子,除了我和钟叔,谁知道我们的关系呢?世界上哪里找得到这么聪明的绑匪?你啊,思考问题怎么这么浅显?不过,看到一条短消息,你就千里召召从海南天涯海角赶过来,这活生生地证明:你无比在乎我……”
“你!你这个!”我一时不知道该说哪个词好,硬生生切断。
“混蛋?”小黎美怯怯提词。
“你这个做法,实在是太不明智了……”我改口,忍住怒火,放慢语速,“对了,那个叫做千里迢迢,不叫千里召召。”
“知道了,召召和迢迢有什么差别?迢迢就是刀口下面多张床嘛。”小黎美嘟嘴说,“语言是约定俗成的,说惯了就好。”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我气犹未消,她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在那一刻,我非常非常的想、在她的左脸和右脸,叭叭两声。
“海象大叔,瞧您,话说得跟电视台嘉宾似的,装模作样!有口无心!”小黎美说,“……不过,你能赶来,也真的挽救了我。要不,也许你真的再也见不到我了……”
“你干这蠢事,有意思吗?”我说,“你不怕钟叔叔急跳楼了?”
“钟叔叔才不会跳楼呢,要跳楼的人是我。”小黎美说。
“是吗?”我屁股挨了一下椅子,在她前面坐下。
“先生,请问您要来点什么?”一个浑身挂满了各种闪闪发光鳞片的女侍者走过来,好像是刚刚出炉的女魔头。
“喜力!”我说。
鳞片女魔走开了,我觉得她似乎有点面熟。
“我不胡说,我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十三岁了,初二了……”小黎美说,“你们大人总爱把我们当成小娃娃,根本不顾及我们的内心感受。我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什么都知道,为了不伤害你们的自尊心,忍着不说出来而已。”
鳞片女魔走过来,递给我一瓶喜力,似乎还对我眨眼睛。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我眨眼睛,我们又没有什么秘密约定。酒吧里灯光昏暗,顶上那个光球还在拼命旋转,把世界的水搅浑。我在这里跟小黎美接头,很不安全。
鳞片女魔站在旁边,脸上似笑非笑,我把五十元面额的人民币递给她。
“你觉得自己的做法正确吗?”我问。
“从大人逻辑看来,是有些疯狂……”小黎美说,“我郑重向您老道歉。不过,你不过来我真的要爆炸了,我身体里藏满了秘密,却无法跟任何人说……”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说,“你能直接跟我说吗?”
鳞片女魔又走了过来,递给我找零。我觉得她这么频繁地走过来,不像是偶然。我看着她,沉吟不语。
“她一定觉得你是在勾引未成年少女……”小黎美低声说。
“是这样吗?”我有些不安。
“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小黎美说,“一个中年海象大叔和一个幼稚小美眉在一个气氛暧昧的酒吧里窃窃私语,他们的关系,难免不让人胡思乱想总而言之……”
“现在的孩子真是太麻烦了,”我无可奈何,“好在我没有孩子,不然会被活活气死的。”
“错!你有孩子!”小黎美说。
“什么!”我不由自主地看看不远处站着的那个有些古怪的鳞片女魔。她一直在注意着我。
“我有一个惊人的消息……”小黎美继续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破译了我妈私人博客的登录密码,发现了惊人的秘密,非常惊人……”
“呃,别把我吓着,我胆子很小的。”我说,“她有博客我怎么不知道?”
“她私人博客不公开的……”小黎美说,“……那个,怪兽,你知道的。他跟踪妈妈,妈妈为了躲避他,在博客大巴上开私人博客。她告诉过我,但我找不到密码,无法登录。我试了一个月,都试不出来……后来,还是我们班呆呆兽帮我破解的……”
“你整天都在忙这个事情?”我看着眼前的小女生。
“你们没有一个人关心我,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小黎美说,“我想妈妈,我每天都想她,我每天都看她的照片……”
小黎美的眼睛里闪着泪光,牙齿咬着嘴唇不断地抿。
“小可怜,你有心事,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我说。
小黎美说,“我研究了好几篇日志,发现我妈私人博客里的,记载着我的秘密,与我身世有关的惊人秘密……”
“什么秘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些不安。
“我的惊人发现,你,是,我的,亲生父亲!”小黎美看着我,“怪兽不是。”
“你别总是胡思乱想的……”我看着她认真的表情,感到非常难过。
小黎美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只要找到我的亲生父亲,我愿意付出一切……”
“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亲生父亲来看,但从严格的意义上说……”
“从血缘上,你的的确确是我爸爸!”小黎美断然地说,“我妈妈在大学里有五个男朋友,第一个是姓高,第二个是姓梁,第三个姓蒋,第四个是你,第五个姓马……”小黎美说,“我说得对吧?”
“你妈妈有这么多男朋友?”我对小黎美的话缺乏心理准备,“钟叔没当过你妈妈的男朋友么?”
“他没有,他是单相思……”小黎美说。
“哦,你知道的还不少嘛。”我说。
“你不知道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妈不告诉你呗!那时你已经被大学里开除了,去海南了……”小黎美说,“我妈这么漂亮,大学里追她的人一定成打成打的,忙都忙不过来。”
“你一直在忙这种事情?”我说,“你就不能忙点正事吗?”
“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小黎美说。
“你有亲生父亲,他叫做肖卫国……”我说,“你要明白,他就是你爸爸。是他把你托付给我和你钟叔的。”
“我不相信,”小黎美说,“我不相信我的命运这么悲惨。我的亲生母亲出车祸死了,我的亲生父亲得肝癌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的前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恶事?阎王爷让我投生在我妈肚子里,却得不到她的关爱,早早地夺去她的生命?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我算什么?我是什么?”
小黎美一脸的沮丧,泪水淌下来,在脸颊上发光。她拼命忍住不抽泣,但她还是吸鼻子。
小黎美的话让我感到震惊。我望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被她一句接一句出人意料的话,说得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不相信怪兽是我爸爸,一点都不关心我,除了骂,就是打,我的耳朵都被他打聋了,我鼻子都被他打出血了,还有我的大腿,那里青一片紫一片……这些我都不敢跟妈妈说。我一说,她就抱着我大哭。还有,怪兽说我妈妈的坏话,说她跟别的男人好,一天到晚都在说。怪兽就像个魔鬼,全身都是仇恨,身体里五脏六腑都腐烂了。怪兽恨我妈妈,恨你,恨钟叔,恨好多人,恨整个世界。所有人中怪兽最恨我!为什么?因为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小黎美说,“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我恨死他了……”
“哦,我不知道,你这么……”我替小黎美拿了餐巾纸,给她轻轻地拭去泪水。我被她的话深深地打动了,非常难过。
“可怜对吧?所以,我一定要找到我的亲生父亲,”小黎美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亲生父亲,我不能没有,不可能没有。”
“你有。”
“不,怪兽不是!”
“你必须面对现实。”我说,“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亲生父亲,我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女儿。但事实就是事实,不能改变。”
“得了吧,别说那些恶心的陈词滥调了。我有证据,你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小黎美说,“证据就在我妈妈的博客里。”
我看着小黎美。这些词从她嘴里说出来,让我感到很不适应。
“你是不是太钻牛角尖了?”我说。
小黎美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你—别—想—溜—掉—!!”
我叹了一口气,“我希望我能理解你,能帮助你……但是,我真的……”
“你不要再躲躲闪闪的了。我知道真相,而且,这真相马上就要大白了!”
“你根本没有什么真相,这个世界上大多都是假象……”我说。
“你在回避,海象大叔,你顾左右而言他……”
“好吧,我顾左右……”我说,“只是,你需要从幻想中,摆脱出来,正视现实……”
“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去做DNA测试?”小黎美眼眶里含着泪水,几乎是喊着说。
DJ换了一盘猫王,“Love Me Tender……”,这个大麻瘾君子的深情厚谊,这张小白脸的浑厚嗓音水一样流淌。我感到自己的脑袋里爬满了蚂蚁,每一处都痒痛难忍,小黎美在我的身体里,塞进了这么多的昆虫,让它们啮噬我,掏空我。旋转的雷射,从二十年前破空而来,进入这个魔法世界。我瞥见那个满身鳞片的女魔头,正倚在吧台角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的嘴里一定是在念念有词——阿瓦达索命咒!
我举起喜力啤酒,一饮而尽。
第一章
没有未来的过去
在我家乡,村口外面有一个小型铁道口,旁边树立红漆铁牌,上书白漆大字:
一慢!二看!三通过!
铁道口这边是我家,另一边是村小学。我每天要从这个道口上经过两趟。那时火车少,我每天只能看到两次。
上学时,货车方向从左向右,载满木材,驶向远方。放学时,客车从右向左,车厢里有模糊的面孔,在微光中像蝴蝶一样闪过。
火车还在遥远的天际之外,道口就接到了信号,放下漆着红白斑马线的栏杆。我们通常都能赶在火车到来之前通过道口。栏杆已经在往下落,小学生们纷纷向前冲,拉在后面的,要一边低下脑袋一边奔跑。绿色的书包,在奔跑时拍打着我们的身体,个子矮小的,腿弯处还会遭到书包的撞击。总有人被阻隔在栏杆后面,沮丧地低着脑袋,吸着鼻涕,哼唧地喘气。冲过去后,我们就会放慢脚步,甚至故意停下来,转过身去嘲笑落后者,满心期待着火车呼啸而至。大山里有那么多的木材,无穷无尽地顺着铁路线向南方漂流,不知道会运到什么地方去。有些木材,直径超过我们的身高。我见到过一个平板车厢,只躺着一截这么巨大的树干,像战死沙场的巨人,漠然地从我们面前驶过。这受难的巨树躯体,被贪婪的人类杀害,它们的庞大身躯,在车厢上无声地滴下鲜血般的树汁。
运载巨树尸体的货车,缓慢而坚定地爬行。
在我震惊的目光注视下,这条由几十节车厢连接而成的钢铁巨蟒逐渐变小,消失在由苞米林编织成的迷宫里。
有时去晚了,嘴巴里叼着一根苞米,远远看见道口栏杆慢吞吞落下来,耳朵里听到遥远的天尽头火车汽笛声破空而至,心里焦急,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走着走着,越来越快,最后奔跑起来,想赶在栏杆落下来前冲过铁道口。火车的汽笛声还在那么遥远,水般悠扬,像洞箫叹息,凝滞在庄稼上空。这汽笛叹息穿过广袤苞米林上空,穿过碧空万里透明,像潺湲溪水,贴着干净碎石子溪床,无声无息地流到我面前。
这道潺湲的闪电,让我心跳加速,脚步不由自主地紧赶起来。
成长时光,苦闷时代,就在这紧赶慢赶中突然飞逝。
我家乡是黑龙江桦川县的一个小屯,黑土地肥沃得嗷嗷叫,庄稼长得棒棒跳,乡亲们却一个个面黄肌瘦。地里出产滋味甜美营养丰富的各种作物,乡亲们却要为一日三餐整天犯愁。
三江平原舒展在东北头上,水一般平缓,了无边际,清澈汹涌的大水兄弟般流淌。粗茁的苞米秆子夏天从香喷喷的泥地里哇哇叫着拱出地面,憋着劲吸收黑土地肥沃的养料,拼着个头往上疯长。密密挨挨的庄稼,齐刷刷并立在田野上,像一堵柔软的绿墙。苞米吸收日月之光,汲取大地精华,由清脆而墨绿,从初萌至长成。秆子粗大,叶子庄严,苞米沉睡,微风吹过来甜飕飕的香味。秋天,金黄色苞米如刚出生的胖娃娃,笑眯眯地在大地上喧腾。秋天是打闹的季节,人们和动物一样激动得语无伦次。我们收割,我们采摘,我们上交公粮,一列列火车长又长往外拉走这些美丽的亲粮。黑漆的车厢里,堆着金黄色的苞米,粘连着我们羡慕的目光,在凛冽的寒风中向遥远的关内奔闯。
光荣的黏苞米!都支援国家建设了!都支援国家建设了!我那村长父亲张老犟深情地望着火车的尾巴,喃喃自语说。他的脸黑得像鞋底,他的表情严峻得像黑土,口气温柔得像发情的胡蜂,脸上皱纹如南方的梯田。
在最严峻的六十年代初,我们村都没饿死人。张老犟为此骄傲。村里人只是饿扁了,每个人都像一张烙过火了的大饼。母亲说,人皮薄得像张纸,一掐就起皱。男人们干瘪得像被阉割过的山羊,满脸都是风干脱落讨好的笑容。只需一小块馍馍,一碗滚水下肚,肚皮就撑得鼓起来,晒点阳光,满足得咧嘴。我想象这些身体薄得像张烙饼的父老乡亲,如一张大饼卷大葱。
我的回忆铺满了苞米的海洋。黑土地上强壮的苞米秆,肥硕的苞米叶,以深绿色的大气势,把整个东北铺成了一层三四米厚的无边无际的巨毯。铁道口就夹在这茂密的苞米林中。往左右两边看,一旦越出十米八米远,铁道就会被这些庄稼地壮汉们给挤扁了,压成了一条细小的肠子。
汽笛悠扬,不紧不慢,一阵阵随风涌至。大概要过上比半年还久,我们的等待也快要变成急不可耐了,这才从汽笛声传来的方向,看见一根软绵绵的烟柱子,袅娜地拖扫在天际。火车头的水蒸气,喷向空中,消失于无形,像天空中的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降临这万古不变的人世间。
又过了大概半年之久,那列被庄稼的产道夹得气喘吁吁的、干瘦如柴的火车,终于挤开一条小缝,从庄稼秆的夹压中,拱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了。远远望去,火车就像蝉蛹从泥土里拱出来,像庄稼秧子从泥土里拱出来。这列瘦弱的火车,千辛万苦地早产了。
我从小就爱看火车驶过道口。火车头是庞然大物,它来自未知世界,驶向未来的深渊。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它张牙舞爪,吞云吐雾,像力大无穷的史前猛兽,让人惊骇,令人尊敬。
这庞然大物不疾不徐,缓慢地,沉稳地,在我面前扑哧喷着白烟,披云带雨,腾云驾雾般过去了。
列车尾巴一过,时间突然就加快了。列车消失,整个世界随之沉寂。热闹的场面,焦急的等待,幸福的注视,全融进了泥地里,不见了踪影。
无法忍受的静寂,在铁道口周围浩瀚地铺开。大地悄然凝滞,万物纹丝不动。时间再度停止流动。
这是记忆小道中一个狭小的关隘,每当我回到这里,都会发现大门紧闭,阒无人迹。没有守卫的士兵,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让人压抑凝结。
在记忆中,时间是一种黏稠物质。人与物,树与鸟,是被埋藏在深处的化石。凝滞的空气,模糊浑浊,人们走动时挥动胳膊,如同在浓稠的汤羹里黏滞着。记忆中,村庄周围的景物,像俄罗斯巡回画派的油画,若隐若现,似真似幻。活动的人与静止的物,都凝结了。
连色彩都是单调的深绿,而不是秋天时的缤纷五彩。
看守道口的老头很不情愿地升起栏杆,嘴里嘟囔着,怏怏钻进岗亭里去了。
列车通过时热闹非凡的铁道口沉入了永寂。
我们的成长,像蜈蚣身上的节肢,是一节一节地体现出来的。在火车经过时,我们忽然长大一节,没有任何铺垫,就这样猛地蹿了一下,个头长高几厘米,伴随着懵懂地明白了好些个人世间的事理。没有火车经过的时间,我的记忆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陷入迷曚,我们的成长历史失去了踪影。心智上如一潭死水,身体发育也停止了。
只有火车经过道口时,标明了时间,形成了标记,让我得以从记忆的密道中,潜回少年时代。
那如猴似驴的蠢笨岁月,在我身上只留下十几道无法辨认的伤痕。而我连这些瘢痕的来历,也已经渐渐淡忘了。
我们像一粒粒草籽,随风而至,触地生根,雨露滋润,发芽抽条。没有人管我们,没有人看见我们在生长。白天,大人们钻进了泥地里,像觅食的蚯蚓,不见了踪影。我们独个苏醒,本能找食,四处闲逛,自动长大。
没有道口,没有火车,我的少年时代记忆就会是一块曝光过度的胶片。我的少年时代,就是不存在的黑暗世界。火车就是那道光,要有光,于是火车头带来了光。这道记忆中的闪电,照亮了我的凌乱少年时代,劈开了记忆中纷乱缠绕的莽丛。
我的道口,我的列车,我的少年时代就是围着这两样事物在旋转。除此之外,就是冬天溜冰,夏天摸鱼;写写作业,背背课文。
从小学到中学,我的同班同学们不断地神秘消失。
在我人生之路旁边,无数个看不见的黑洞诡秘生长,像长征时士兵们趟过的沼泽地,不断地吞噬鲜活的生命:有被火车碾成两截的,有被河水泡成气球的,有从树上摔下来摔破脑浆的,有被人贩子拐跑不见踪影的,有迷失在玉米地里让风吹干的。生命很简单,质朴地来,直接地去。我命中注定要稳当地活着,学习成绩凑合地升学,每次都有惊无险地通过道口,从小学初中升到县一中,我的人生沿着看不见的轨道向前滑行。如果高中毕业我没有考上大学,我的人生会是怎样?也许,就像那些被铆死在土地上的同学一样,我的整个人生会浑浊得有如一潭泥浆。
当我是一个小猴孩时,我就在想,这些火车,它们到底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呢?
为了解决我的疑问,我曾无数次站在铁路中间,弯下腰,趴着铁路的砾石堆,耳朵贴在光滑如丝的铁轨上,试图倾听那来自未知世界的迷音。丝绸般的声音震颤着传来,在我的耳膜里回旋,让我禁不住地颤抖。
隐形火车还在十几公里之外,守道口老头还没有接到通知,道口栏杆仍然直戳天穹之前,我耳朵里就听到了火车的呢喃。在铁轨延伸至目力所不能到达、想象力也无法超越的遥远天边,在天幕另一头,沿着铁轨传来了比蚂蚁爬行还要轻微的窸窣声。这种声音传入我的耳朵,在耳壁里渗流,最后进到我的耳膜边,在那上面轻轻地叩击了一下。
我就像被一颗子弹击中的跳羚般弹起来,对守道口的老头高声嚷道:“火车来了!火车来了!火车来了!”
“去!去去!去去去!小兔崽子!王八羔子!妈拉个巴子!”老头嘴巴里嚼着牛板筋,很不耐烦,恶言恶语。搪瓷茶缸里的烧刀子酒,呛得他满脸通红,满嘴酒气。
“真的来了!真的来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我着急地喊着,“大爷,大爷,大爷!放杆!放杆!放杆!”
“滚一边去!小兔崽子!”老头恶狠狠地说,“扯不扯啊你!你爷爷我还没有接到通知呢,你王八羔子倒先知道了?”
我不甘心,徘徊在道口。我想让他把栏杆放下来。这样,某个匆忙地往道口赶的同学,就会被道口拦住,悻悻然地在栏杆之外跺脚叫嚷。这种邪性的事情,让我幸灾乐祸地愉快。
有些小猴孩不甘心被栏杆阻挡,脚步不收,高速向前冲,一低头,一弯腰,一个猛子从栏杆底下扎过去。动作快的过去了,动作慢的被老头一把抓住衣领子,提溜起来扔到玉米地上。胆子小的,被老头一声断喝,吓得脚步哆嗦,脸色蜡黄,寸步不能移动。
我掏出一根小铁钉,趁他不注意搁在铁轨上。我们最爱玩这把戏。火车巨轮碾过后,小钉子会被压扁,变成边缘不规则的云状锋利刀片。我们什么都往铁轨上搁,只要是金属的,小块的,就放在铁轨上,等火车驶过,压成各种形状的薄片。有时,我们一咬牙还把一分钱的硬币也搁在铁轨上,眼睁睁看着这枚硬币变成了薄铁片。
大黑烟曾把五分钱硬币搁在铁轨上。我们眼睁睁看着那枚可以买到五块糖果和一大把炒花生的硬币被碾成薄纸片。原来凸凹有致的国徽和阿拉伯数字都平展了,消失了。字数和图案消失,硬币价值就消失了。这让我们不解:铁皮还是这块铁皮,有字有图案可以买东西,没字没图案怎么就不是钱了呢?要这样,我们在铁皮上画一串数字,不就还是钱了?
杂货铺老钱头一笑,脸皮像揉皱的报纸,“这得分人。你们画的,那啥也不是;国家画的,才是真金白银。”
大黑烟很不高兴,我们也很不高兴。这枚五分钱的硬币,经过火车轮的碾压,变成了这么漂亮、这么大的一张白花花的铁片,居然就不值钱了。我们也没机会分到他的炒花生了。
老钱头说:“收好吧,花钱买个教训!哈!再怎么说,也是五分钱哪!这叫人心疼的!过年都能放一挂鞭炮了。瞧你们这些败家子整的啥破玩意儿啊……”
这张最大的铁片成了大黑烟书包里的珍藏。
学校的调皮男生,书包里都藏有几块被火车轮碾压过的薄铁片。有些小薄片经过打磨,锋利得吹毛断发,成为二流子的吓人利器。他们会在课堂上悄悄捏住女生的马尾巴辫子,割下一缕来,酿成一起轰动全班的恶性事件。
我的少年记忆,跟课堂的骚乱和暴力,跟老师的惩罚,联系得严丝密缝。
小学毕业,大黑烟把这块珍贵无比的五分钱铁皮送给了我。这片五分钱铁皮随我上中学,陪伴我度过没日没夜的六年中学生涯,又一只随我到了大学。
大黑烟是扒车高手。一天他扒车离开,再也没有回来。他像块油黑的煤块,随火车到处漂。
三十年来,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想起大黑烟。三十年后,我对大黑烟的外貌已经记忆模糊了。我甚至觉得他可能是我自己记忆中的一个讹误,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是分成两半的另一个自我。半个我循规蹈矩,拼命考试。半个我放浪形骸,游山玩水。
我们的联系,惟有那枚五分钱的铁片。五分钱的铁片,我一直带在身边,是我的护身符。我曾经掏出来给小翠看过,给黎小清看过,给刘丽春看过,给钟理和看过。
五分钱的硬币,勾起了我无穷无尽的遐思。要把五分钱压成薄薄的铁片,我不知道需要多大的重量。
我想不清楚。总有一天,我要再去一趟铁道口,把十元面额的欧元硬币放在铁轨上,让火车的巨轮再碾压一次,让它薄如蝉翼,一文不值。
这么干时,一定不能叫老头发现。他如果看见了,不仅会大叫大嚷,还会端出一杆猎枪,对我们瞄准,把我们吓得屁滚尿流,一滚身落进庄稼地里。
“严厉打击阴谋破坏铁路的犯罪行为!”老头狞厉的声音在铁道口上空,秃鹫一样盘旋。
时间长了,我们就明白了,他不过是一个稻草人,他手上的猎枪不过是稻草人手上的木刀竹枪。我们这些讨厌的乌鸦和麻雀,整日围着这个稻草人打转。这是我们双方彼此的需要,谁缺了谁,都无法熬过这漫长浓稠的岁月。
就这样,我们日渐蹿个长大,老头窝在岗亭里一天天衰老。老头每天要喝半瓶烧刀子酒,脸上红膛膛的,像是煤块燃烧得正旺的火车头。
高中冲刺,复习地理,我们在县一中,为铁路线走向争得面红耳赤。
念中学时,县城里没有几辆汽车,十字路口也没有红绿灯,只有一些倒骑驴在街道上横冲直撞。
到了大学,我也变成了一辆横冲直撞的倒骑驴。我们寝室的六个男生,人人都是倒骑驴。
我们轰隆隆地从寝室开到教室,从教室开到食堂,又从食堂开到寝室。我们声势浩大,好像是一列呼哧呼哧喷着白烟的火车,其实不过是在华师大校园河东河西颠来跑去。那个时候,我们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泥腿子,坐井观天,见少识浅,不知道什么叫做大城市,也不知道在大城市里应该怎样生存,刘姥姥初进大观园,都乐懵了。
我简单地回顾了自己的半截人生。我的人生不算漫长,也不算短暂。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已经远离而立,一伸手就能够着不惑的门檐了,人生过去了一半。但是我不仅没有不惑,却更加迷惑了。
一般人,比如我大学同学朱幼斌、钟理和,他们的一生是在和风细雨中度过的。他们人生路途平坦欢畅,恋爱婚姻按部就班,工作职称循规蹈矩。我们之间差别巨大,在念书时期也泾渭分明。我的人生虽然不算漫长,却跌宕起伏,波涛汹涌,大起大落,在这样一段不长不短的人生历程中,我经历了常人两辈子都想不到的艰难困苦和辉煌成功。
普通人的人生是掺水的,我的人生是浓缩的。从大学二年级第二学期被学校开除之后,我的人生就跟他们截然不同了。
本来,我们的人生是相同的,都被铺好了一条固定的人生轨道,在看得见的眼前延伸,爬到眼前十几米远处,越过土丘,拐入灌木,就到了墓地。当他们站在自己的墓地门口,回身思绪时,脑子里还能回忆起自己一生中做过的什么事情?出生,上学,工作,结婚,生育,衰老,死亡。在他们的一生中,可曾留下一点一滴值得玩味的记忆?比如钟理和,他毕业二十年都是怎么度过的?是品味着在黎小清身上遭受到的冷落,是不停地想到刘丽春母亲鄙夷的目光,还是回忆着和李湘萍的短暂婚姻给自己带来的无尽忧愁?
我们的人生是那么的不同,我们碰见并且爱上的女人却几乎一样。凡是钟理和没有得到的,我都得到了;凡是钟理和不能解脱的,我都抛开了。我是一架性能卓越的战斗机,抛掉副油箱,更加敏捷,更有战斗力。在黎小清那里,我得到爱情;在刘丽春那里,我满足了欲望。
大学时代,我们都是生长过分旺盛的杂草。我们这些男生像蟑螂一样在学校里爬来爬去,我们不知道爱,也不懂得恨。我们出身不同,家庭状况也参差不齐,有出身官宦的,有历代贫农的,有来自大城市的,有从农村上来的。大学就像一个米斗,把大家不分类别和出身,一股脑都装在里面,然后用力一晃,就混成杂粮了。
一个艳阳高照或者秋风萧瑟的下午,夕阳搁浅在河西第五女生宿舍的瓦顶上。光秃的梧桐树枝丫在人们脑袋上空淫秽地交媾着,把天空涂抹成一片性感的印象派绘画。
从伟人石膏像左侧,沿着南北向的共青路一直走到枣阳路后门是七百米。刘丽春紧紧挽着我的手臂,就像一个强悍的战地卫生员在抢救着根本就没有负伤的战士。
“操,这算啥玩意儿啊?”我很不满意。
“操,帮点小忙,”刘丽春说,“挺起胸脯,像个爷们儿。”
“啥鸡巴爷们啊,”我说,“我眼下是个娘儿们。”
“操!张文学!”刘丽春停住脚步,严厉地看着我,“你给老娘听好了:这对你没有什么坏处,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得!牛逼!我去!”我立即投降。
“识时务者为俊杰!”刘丽春说,“可造之材,嘿嘿,不愧是红胡子的后人。”
刘丽春找我,是想让我扮演她的男朋友去蒙她老妈。刘丽春母亲在北京给她找了一个门当户对的部长公子,想让刘丽春学王昭君和亲,来个强强联合,搞官宦世袭。该衙内先天不足,柔若无骨,像枯萎的康乃馨一样无法直立,却是一手遮天的部长独苗,而该部长,据说上升的空间非常大。刘丽春说该衙内她小时候有点印象,是个二百五,脑筋搭错忒了。他老爸却官运亨通,是这个的干活。刘丽春把手举起来,做成一支手枪的样子,无声地叭了一下,非常威风慑人。刘丽春母亲曾试图阻止刘丽春到地方高校读书,高考时给她填好的所有志愿都是首都高校,刘丽春却悄悄改志愿报了沪上的学府,这跟躲避那个无风也摆柳的太子党不无关系。
刘丽春母亲带领堂哥把她押送到上海,进入华东师范大学之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站在文史楼前的草坪上一声不吭。
刘丽春说,妈,您不知道吧,这可是伟大无产阶级革命家大文豪大思想家鲁迅先生演讲过的地方。
妈妈点头。
刘丽春又说,这还是大诗人大情圣徐志摩先生讲课的地方。
妈妈点头。
徐志摩在英国剑桥大学灌过几年洋墨水,不是老百姓二百五而是才高八斗的大才子,他一个月工资薪水一千块铮铮亮的现大洋,而那时四百大洋就能在北平买一处宽敞的四合院了,他一年的薪水能买十二家四合院!刘丽春妈妈这才嗯了一声,被剑桥两个字激灵一下回过神来。秋天的上海,天清气爽,让人愉快,不是风沙侵蚀的北京所能媲美。一片半枯半黄半开半闭梧桐叶,扭着伦巴舞姿当头拍在刘丽春妈妈的脑门上。她扶扶金边眼镜,找到了一点豪门名媛的美妙感觉。
上海是黄金荣的地盘,别说老毛了,老蒋在他面前都是小阿弟。
我常跟自己的属下说,牛逼要分个大小,吹牛更要知道公母。
刘丽春妈妈很牛逼,但是她跟上官云珠妹妹相比,不由自主地就要自惭形秽。跟蓝萍姐姐相比,就更是麻雀和凤凰的差距了。
刘丽春妈妈给刘丽春下了三条禁令:不许跟京畿之外的土包子谈恋爱,不许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谈恋爱,不许失去贞操。补充条款:毕业后必须回北京。
听到这三条,我爆笑过度,差点直接倒毙在毛主席像下。
才过去了半年,刘丽春就告诉母亲她谈恋爱了。母亲立即飞赴上海,跟被临时抓差的我搞国共会谈。
她凛然倚窗,脸色严峻,语气冰冷,“小张,你觉得你和刘丽春在一起合适吗?”
“不合适。”我回答得很干脆,岂止不合适?简直驴唇不对马嘴。
谈判地点是学校招待所。招待所在河西,老枣阳路门旁。楼后一个小院子,穿过一道月牙门,通到老球类馆,绕到资环学院,可以从边门走到金沙江路。我时常在这附近溜达,有时候无所事事,只是为了清空脑袋里的垃圾。蒋小为老师教我们联系搬运脑袋垃圾,必须把中学那些垃圾知识全都运出去扔掉。我一边倒空,一边装载,脑袋里就像一个繁忙的码头,万吨巨轮进进出出。
刘丽春母亲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侧身对着我。我半片屁股倚在门口旁的凳子边,胃里有几个蝴蝶在翻飞。刘丽春的母亲就坐在那里,语气一直很温和,没有任何威逼利诱,没有色严声厉,她的声音在长途跋涉四五光年之后传到我的耳朵里。她居高临下,平和的语气里蕴含风暴,那种纸一般的轻蔑如千斤辘轳压在我头上,像火车巨轮把一分钱硬币压成薄片,连徽章和数字都消失无踪。从窗外透射进来的光线,恰到好处地渲染了她的半边脸,让她处在半明半暗的背景下。我看不清楚她,也不了解她,对她感到深深恐惧。
刘丽春母亲火力之强,苏军的T-74重型坦克也如同纸扎竹马。她一通地毯式轰炸,我早就灰飞烟灭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刘丽春的母亲又和颜悦色地问,“你们两个人的家庭背景是那么的不同,你们走到一起合适吗?”
“不合适。”我又说,“……简直是太不合适了。”
我终于明白了,等级差是多么的不可以逾越,即使在社会主义国家里,干部和小老百姓的鸿沟是多么的深广。我如此压抑,如此胆怯,心中有一块乌云遮盖。作为刘丽春的临时男朋友,我比人家露水夫妻还不如,但我觉得刘丽春母亲句句都像锥子一样扎进了了我的心窝。
刘丽春母亲说:“小张,你喝水……”
我喝水。刘丽春母亲接着诚恳地说:“你知道吗?小张,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
刘丽春母亲高屋建瓴,话说得无懈可击——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当时我还不理解,心里尚有抵触,人生渐历渐练之下,我发现她说的是真理。
刘丽春母亲说:“你觉得呢,小张?”
我点头说:“我也觉得是不同的,我跟、跟刘丽春之间、之间是非常之、非常之不合适……”
说完之后,我如释重负。我操她祖宗十八代奶奶的熊,我这匪兵乙的烂角色,终于可以顺利走完过场了。
刘丽春母亲说:“你可以走了。”
当天晚上,我和刘丽春在文科大楼前面的荷塘边密会,刘丽春笑眯眯地说:“张文学,干得好!给你贴个五角星!”
我说:“一个五角星就把我给打发了?”
刘丽春说:“你还想要什么?你说,我都可以满足你!”
我说:“什么愿望都可以满足吗?”
刘丽春一把抓住我。她非常愉快,好像要把我举起来。我相信,只要她愿意,她是能够做到的。她只要把我提起来,就可以扔进池塘里,让我和含苞的莲花一起盛开。刘丽春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她性格开朗,对人真诚,身板结实,处事果断,我颇为应该对她展开一场攻坚战,浴血青春,一举占领这个来自北京首都的牛逼烘烘的301高地。我脑子里仅仅是稍微出现这么一星半点的念头,就被我自己狠狠掐灭了。
我已经被她母亲彻底击溃了。我就像政治教科书里写的国民党反动派八百万草包军队,貌似威风凛凛,实则不堪一击。刘丽春母亲才刚刚举起冲锋号,我就大规模地溃败了。我的身上,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末稍,都被刘丽春母亲的那种深刻的轻蔑给碾碎了。我才是她们家一小时的临时姑爷,就被这种根深蒂固的轻蔑,被这种功力高深的化骨绵掌给击中,融化成一摊可耻的脓血了。真的给他们家当了姑爷,我岂非要被她们母女俩剁成肉酱,稍加搅拌,蒸成一笼人肉包子?
刘丽春说:“你说说看,我有什么做不到的?”
“不会吧?这么牛逼?”
“嘿!”刘丽春满不在乎地说,“牛逼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
“我说不出口……”我说。
“胆小鬼!”刘丽春很轻蔑。
“没错。”
“浑蛋!”
“噎死!我的大小姐!”我说。
“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随你怎么想,想点有意思的事情,我来满足你。”
“我不敢。”
“为什么?”
“我害怕。”
“完了吧,傻了吧,脑子空白了吧!还写作呢,还要当作家呢。”刘丽春很不屑地撇撇嘴,“作男吧您哪!”
“我怕说出来吓你一跳。”
“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要说的我全都交代了。我越想刘丽春母亲的犀利目光,就越是感到心虚。刘丽春母亲是有几十年反特经验的我党高级干部,有一种不怒自威的,让我这种潜藏特务不由自主就会觉得心虚、胆怯、努力想坦白的神奇力量。在她面前,我发现了自己的虚假和言不由衷。在这个意义上,我赞同钟理和的理想,我们努力拼搏,考进大学,混进大城市,不就是为了讨一个娇滴滴的大城市姑娘做老婆吗?要是反而娶一个五大三粗的乡下丫头为糟糠,那这种奋斗还有什么意义?
我缓缓地说:“我要你的——贞操!”
刘丽春先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继而大惊失色,好像是活活吞进了一个癞蛤蟆,目瞪口呆。良久,她才喃喃地说:“张文学,你、你好大的胆子!”
她扭捏,她生气,她想甩手,她试图扭头,她假装逃走。这些可能是她头绪万千的念头中的一部分,还有更多的无法被我的文字表达出来。真实的情况是,她一动不动,像是被念了定身咒。
我嗫嚅道:“你不是要我说真话吗?”
刘丽春愤怒地说:“我操!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花花公子大烟鬼张学良率领五十万东北军,竟然一枪不发就溃入关内,把百万平方公里白山黑水都扔给日本鬼子了!”
“为什么?”我傻乎乎地问。
“因为东北男人都是浑蛋!”刘丽春甩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
旁边一对男女神色张皇地看着我,大概以为我真的是搞上了刘丽春,又将她负心地抛弃了,遂导致了吃耳光的可耻下场。我冲他们笑笑,夹紧尾巴开溜。
刘丽春总结得无比准确。在这点上,她有乃母风范。她们都善于在一种貌似毫无缝隙的地方,寻找你的漏洞。在刘丽春这类女子面前,我天然地感到心虚。那时候,我看多了资产阶级的爱情小说,精神上受到了不良风气的污染,以为真挚的爱情可以填平一切沟壑,掩盖所有差别。阶级就是阶级,无论保尔·柯察金怎么优秀,他跟冬妮娅仍然是两个阶级。冬妮亚那资产阶级小姐嫩嫩的微笑,对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好青年保尔仍然具有土崩瓦解的杀伤力。
刘丽春的母亲起驾回朝,过了一个学期,纯情的、听不得贞操这俩字眼的刘丽春女士,甩掉另外一个包袱钟理和,把自己的大辫子潇洒地一刀剪掉,理直气壮地跟自己的老乡、梁卫平梁衙内到团委办公室里享受性生活去了。
“坦白一下,你的贞操是丢在哪里的?”在海口时,我盘问刘丽春。
“问这个干吗?”刘丽春腼腆地说。
“好奇心。”
“农民!”
刘丽春是煮熟的鸭子嘴巴还硬。她打死也不说,我于是有些怀疑是钟理和这小子干的好事。
“我倒情愿是他……”刘丽春无限惆怅地说。
钟理和的人生平淡无奇,性格也软糯无疑。他应该像这个社会绝大多数人,混到大学毕业,找一个稳定的工作,讨一个姿色平庸的老婆,生一个宝贝小子,可以滋润无聊过一生。谁知道因缘巧合,这位老兄竟然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像他这种性格,不应该跟黎小清这样的奇女子混到一起,黎小清是他命中克星。
我有一次开玩笑地对钟理和说:“闹钟,我猜你五百年前一定是一个京城的浪荡恶少,在西城胡同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调戏过良家妇女黎小清……”
我们寝室的刘向阳说:“脑涨,你这个说法有点道理,可以成为一家之说。”
黄建新、马为民他们一起哄笑。
……
章末拾遗之一:纳西东巴文字
小黎美策划的“绑架勒索案”,最终还是惹出了麻烦。
我和小黎美在酒吧里交谈时,等候在外面的钟理和急火攻心,慌乱之下拨了110。
警方反应极速,三分钟内赶到案发现场。
三个便衣警察如狼似虎地扑过来,把我按在地上。一个按手,一个按脚,一个按头。
第四个警察抱起了小黎美,冒着旁人机关枪扫射般的目光,拼命冲出酒吧。
这火爆场面类乎好莱坞警匪片。警察是好样,模仿非常像。我冷静,配合,不说话,不解释,不挣扎。我让他们铐上手铐,蒙上头套,押上警车。情势急转直下,酒吧里那些神志不清鸟男疯女瞠目结舌。警车尖叫,一路狂奔来到警局。社会在进步,警察作风也出现了可喜变化。刚才场面火爆,一定会麇集很多看客。如果我的脑袋没有蒙起来,被人拍摄上传到网络,事情可能会弄得满城风雨,百口莫辩了。为此我衷心地感谢人民的好警察。
“姓名!”
“张文学。”
“性别!”
“男。”
“籍贯!”
“黑龙江。”
“职业!”
“……呃……”我一下子竟愣住了,不知自己是什么职业。根据我国的人事制度,像我这样开公司的居然无法归类,算无业吧?也许个体户?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向警察同志求助。
“那你就是CEO了……”听完我的求助后,警官嘲讽地敲着笔杆说。
三个疲惫然而威严的警官相视一笑。
“对对对!”我说,“CEO。”
“干什么的呢?”
“做生意……”
“……你们有几个人?”
“几千个吧。”
“噢……”
“这是总部和分部的员工,加起来。”我解释说。
“来了几个?”
“就我一个……”
“独行大侠啊?”严肃的警官一看就训练有素,不紧不慢,很懂得控制问讯的节奏。
“你们动作真快!”我说,“干脆利索,了不起,我要向你们上级领导写封表扬信……”
“你知道就好,不管你们有几个,我们都会迅速侦破,抓捕归案。”
“我还有一个同案犯。”我发现跟警察的说话语境不对,越说越岔了。停了一会儿,我改变了表达方式。这么说下去,再过半小时,也解释不清楚。
记录员刷刷地写了几个字。
“说。”
“钟理和,”我说,“性别,男,籍贯广东,现在的职业,大学副教授……”
三个警官一起看着我。
“就是刚才打电话报警的那个高级知识分子,你们把他找来。”我说,“警官,你们辛苦,我一定好好配合。”
事情说清楚后,钟理和一脸尴尬。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办什么事情都会搞砸。
我跟警官们逐一握手,对他们的迅速行动表示感谢,也对小黎美这个未成年人所做出的不当行为表示歉意。
我说,我愿意赔偿一切损失。
“没有什么损失,亲爱的CEO先生,人安全就好……”警官挺幽默,“这个突发案件,再一次有力地表明,我们有能力应对任何突发性事件。你们可以走了,就当我们在世博会前的一次小小的实战演习吧。”
“感谢!感谢!衷心感谢!”我说,“你们是中国最优秀的警察。”
“祝您在上海玩得愉快,欢迎您来上海投资……”警官很有头脑,令人敬佩。
“认识您很荣幸。”我握住他的手。
小黎美在大厅里等着。她受到了惊吓,脸色刷白,屁股挨在椅子上,低着头,眼睛不敢看我。
“走,回家。”我淡淡地说,“完了。”
小黎美站起来。
“没事了。”我说。
“张叔叔!”她冲过来抱着我,眼泪刷地流下来。
“吓着了吧?”
“嗯。”
“好玩吗?”
“不好玩。”
“还想玩吗?”
“你骂我吧。”小黎美说,“打我也行。”
“我才不骂你呢,我也不打你。这很刺激,很好玩,我们要不要再来玩一次?”
“我,我知道错了……”
“你没错,好玩!很好玩!”
小黎美的眼泪刷刷地淌下来。
钟理和说:“脑涨,算了……她还是个孩子,别吓着她……”
我拉起小黎美的手。她的手瘦削,冰凉。
钟理和递来一张餐巾纸,小黎美用另一只手接过来擦了擦。
“你要汲取教训,这种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说,“你是未成年人,可以免予起诉,但是,这种事情是很危险的。狼来了的故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以后万一我真的被绑架了,你们也再也不会相信我了,不会来管我了。他们只好把我撕票了,把我装在麻袋里捆好,压上几块大石头扔到黄浦江里去了……”小黎越说越离谱。
我都快被她逗笑了。
“你不会把这当成是演电视肥皂剧了吧?”我说,“现在是新中国,不是旧社会,没有青红帮,更没有种莲花。”
“什么叫做种莲花?”小黎美问。
“就是把你捆成粽子塞进麻袋里,扔进黄浦江……”钟理和说。
小黎美吐吐舌头。
“回家。”钟理和说。
“我住老地方。”我说。
我在上海浦东和虹桥都有房子,但我还是喜欢住四季酒店。这个酒店在上海中心地带,威海路石门二路口,不像希尔顿那么张狂,不像金茂凯悦那么霸道,低调,高雅,时尚。很多长腿姑娘在酒店内外走来走去。我喜欢坐在四季酒店大厅吧靠窗的位置,眺望被落地玻璃过滤后的风景。威海路的梧桐树,高大婆娑,叶子密实,躯干伟岸,给人以安全和信赖。
小黎美要跟我到酒店去。我说:“你一未成年少女,三更半夜的到我房间可不行。”
小黎美耍赖,“我要去。”
钟理和说:“不行!”
“我怕钟叔打我……”小黎美怯怯地看着钟理和,“你别看他现在很冷静,回到家就会爆发的。”
“你把钟叔想成什么了?”我说,“他可是大学教授,高级知识分子。”
“他是副教授,你是正教授,更高级……”小黎美说。
钟理和看着小黎美,举手做打状。
“你看你看,张叔救命!”小黎美嚷道。
“张叔不会救你命的,钟叔是你的法定监护人,他有权利揍你一顿,哼!”我说,“如果你觉得钟叔一个人揍你不过瘾,我可以去找一根带刺的荆条来,保证能让你遍体鳞伤,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做的混账事。”
我很认真,小黎美看出我不是开玩笑。
“唉,没劲。”小黎美叹气说。
我说:“你得回家。听话,乖点,我们才不会那么生气。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请你吃饭。”
小黎美的情绪有了好转,“哇,好耶!我要去金茂大厦八十八层吃自助餐厅。……钟叔也一起去?”
“你知道钟叔是从来不出门吃垃圾食品的,”钟理和说,“先回家休息吧,张叔从海口飞过来,一口气都没有歇过,肯定累垮了,你回家深刻反思,让张叔好好休息一晚。”
小黎美过来抱着我,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张叔,对不起。”
“好,知道错了要改,好吗?”我拍拍她的小肩膀,“有些事情是不能开玩笑的。”
小黎美使劲点头,我给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她又高兴地点头,这才钟理和一起先走。
我的行踪很快就泄露出去了。我接到了好几个电话,都要请我吃饭。我说,我在海口呢。他们说,扯淡吧,张总您都上报纸娱乐版头条了。
我吃了一惊。就在这时,孟丽君的电话不期而至。她的电话让我不安。我不是对她没有兴趣,而是对她一无所知。她在暗处,我在明处。我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是为自己服务,还是为某个机构服务。我跟梁卫平在做一件大事情。这件事情是公司的最高机密,只有少数核心成员才知道,涉及金额以百亿计。
我们的代号是“纳西东巴文字”。这是我给项目取的代号,灵感来源于我在念大学时,教我们文字学基础课的侯渊川教授。侯渊川教授是宽厚的老师。他身材高大,头发花白,戴深度近视眼镜,非常和蔼。他在对学生提问时,会略微弯腰,显示尊重和诚恳。他对所有学生都极宽容,不管合不合他的观点,都说,也可作为一家之说。在此之前,我们中小学时,总是挨批受斥,哪里得到过这种尊重?
侯渊川教授的专业领域是研究纳西东巴文字——那些看起来最原始、也是最神秘的符号。我们系有两位研究原始社会神秘字符的专家,另一名是宋公明教授,专长是研究贺兰山岩画。
我藏有一本侯渊川教授签名赠送的专著《纳西东巴文字研究》,不过我看不明白。
我和梁卫平谈到“纳西东巴文字”,大家都心领神会,侯渊川教授是我们共同的老师,存在于我们共同的求学记忆中。那个项目涉及面太广,我们不得不谨慎行事。在中国,没有单纯的商业,只有纯粹的利益。
这事情,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就像是一盘四国大战棋,我是团长,梁卫平是师长,某人是军长,轻易不动,动辄血流成河。总司令在大营里,纹丝不动,一动就可能全军覆没。
只有工兵、排长、连长这样的小棋子,才会到处乱飞,随便牺牲。
在上海“纳西”某区“东八”地段,是我们的“文字研究中心”。区政府、公安局等政府机关都坐落在这里。我的运作如果成功,这一切都会化为灰烬。爆破工程师们会在他们的办公楼里安放上几百公斤高性能炸药,定向爆破,把这些楼房炸成废墟,清运公司会调来几十辆重型运载卡车清除垃圾,相关市政部门会在废墟上铺设三通管道,把生地做成熟地。最后,我们的队伍——后面是银行财团组合——才会进入。我们先期支付了几十亿资金,涉及庞大的动拆迁,各方面千丝万缕,牵一发动全身,不能有分毫差错。我们规划一幢投资超过二十亿美金的超级摩天大楼,一幢超过台北101大厦,超过浦东国际金融中心的纳西区辉煌新地标,如果一切顺利,就会冉冉升起在纳西区钻石地段,成为核心中的核心。没有人能拒绝这种诱惑。我们作为开发方不能抵御,纳西区政府作为管理方也难以抗拒。纽约JB建筑研究设计事务所的现代建筑设计大师巴拉克教授,已经组建起一个由二十八名高级建筑设计师参与策划的核心团队,在夜以继日地为我的宏伟建筑设计蓝图——我的价码,他同样难以拒绝,再说,在这里,在东方最有希望的伟大城市里设计一座可以永久保存的地标性建筑,对每一位建筑设计大师来说都是难以拒绝的诱惑。我们的高度不一定要跟迪拜塔媲美,但是必须独一无二,美轮美奂。他为我的建筑提出一个弹性原则。超高建筑,必须拥有一个坚实的底部,一个金字塔。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浦东开放开发以来,标志性的新建筑都建立在陆家嘴,纳西区成为一个被相对遗忘的角落。
我们的计划刚刚向有关方面阐述,他们就大感兴趣。上海的百年精髓,仍在浦西。
计划一直在高度机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从高层到地方,条条框框,方方面面,都得疏通,都得润滑,每一个链条,都要纳入整体大局来考虑。这就像一场战役,从前线到后方,从主攻部队到后勤部队,要组成一个庞大的团队,缺一不可。润滑剂,就是RMB。
在如此微妙的时刻,孟丽君神秘地出现,这让我感到不安。这不是一个表面上看起来傻乎乎地追星的美女。
孟丽君可是元朝的女状元,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道德伦理如数家珍。这个女人不简单,男人对她不可小看。
“你到底是孟丽君,还是孟姜女?”我问。
“呵呵,张总真是风趣。我就是孟丽君,”孟丽君说,“一个古典文学研究生……”
孟丽君一再重复。她越是显得简单,表面,我就越是感到不安。她表面上显得有点学生气,这是我喜欢的。她的头发,梳得非常整齐,从脑门,一根根、老老实实地向后梳,扎成一根油光水滑的马尾巴辫子,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黎小清。
陪小黎美吃着自助餐时,我又接到了孟丽君的电话。小黎美警惕地看着我,一块三文鱼在她的小嘴唇边凝滞不动。
“舐犊情深啊,”孟丽君说,“没有想到,我们的商界精英,地产君王,还有柔情的一面。”
我四处看了看。
“您不必找,我就在窗边,第三张桌子……”孟丽君说。
我端起一杯葡萄酒,把小黎美留在原处继续跟沾了芥末的三文鱼战斗,走到孟丽君面前,“你在跟踪我?”
“可以说,是的。”
“这什么意思?”
“我是您的粉丝,忠诚的粉丝,我想结识您。”孟丽君笑意盈盈,端起她手里的葡萄酒杯。
我们四目叠加,目光纠缠。我举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希望你像一个真正的粉丝,如果你是的话。”
孟丽君站起来,“这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碰杯,张总,我很荣幸,希望这只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孟丽君精心梳理的马尾巴辫子,她的明眸善睐,她的似笑非笑,她的俏皮酒窝,身穿一条白色缀小花边的长裙,一件运动外衣。她的打扮,让我很容易地就想起黎小清,油然升起一丝亲切感。
“你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吧?”孟丽君说。
“是的。”我说,我微笑一下,对她晃晃酒杯,返回自己的座位。
我回到自己的桌前,小黎美审慎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你又有什么疑问了吗?”我说。
“像你这样的成功人士,大概总是到处留情吧?”小黎美撇撇嘴巴,一点也不耽搁往自己的嘴里塞三文鱼。
“你呀,这小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什么糨糊啊?”我又好气又好笑,“你们九〇后,难道都是这样胡思乱想的吗?”
“九〇后怎么啦?”
“没什么,我看到八〇后就已经很头痛了,而你是九〇后……”
小黎美撇撇嘴巴,“八〇后啊?那都是些大叔了。我们语文老师就是一八〇后,骨灰级老愤青,满脸抬头纹,嘴巴里天天抗日反美。 他每天都考虑着怎么收复台湾和南沙群岛,他还建议用一枚近海原子弹爆炸制造巨大海啸,让小日本的本岛变成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凉滩涂……”
“很有想象力,可以封他当突击排长。”我说。
“……她是你的情人吗?”小黎美忽然又问。
“不是,我不认识她。”
“哦?”小黎美说,“我可以相信您这个谎言吗?”
“这不是谎言,我尊贵的小姐。我刚刚认识她……”
“您这是谎言吗?”
“请你不要用这种满含嘲讽的尊称了,我的小姐,”我说,“我跟她不过一面之缘。”
“哇噻!”小黎美惊叫一声,继而压低声音,“只一面就在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了?”
我看着小黎美圆睁的杏眼,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我没有带过孩子的经验,我不知道这个少女时期的小黎美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态,她都知道什么,都关心什么,我一概不知。在心理上,我处于弱势。我不得不含糊其辞,“连这你都注意到了?”
“一定是她在勾搭你,”小黎美说,“你要当心,我一看就觉得她不是好人。体相风骚,扭捏作态,是个狐狸精……”
“你直接说她是妲己不就得了?”我说。
我瞥了一眼孟丽君,她正好也在看我这边。
她对我颔首一笑。
小黎美好像抓到了什么重大把柄,倾着身体,俯身向前,对我轻声说:“看看,还说不是勾搭,都这样了……”
“行了!”我严肃地说,“不能因为张叔纵容你,你就无所忌惮,为非作歹了。赶紧吃,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你要跟我一起回家,我要给你看看我妈的博客。”小黎美说。
“你把链接地址和密码发给我吧,我还有别的事情,晚上有空我会上网看的。”我说,“你不要以为我在上海没有事情,我不能一天到晚陪着你胡思乱想,知道吗?”
“这是真相,不是胡思乱想。”
“好好,我会关心的,你的真相对吗?”
“不仅是我的真相,还有我妈的真相,以及你……”小黎美说,“你一定要好好看看。”
黎小清日志之一:长歌
……不知怎么,我最近总感到不安。
也许,是时候把真相说出来了。
石榴都已经成熟,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始。千头万绪,牵涉方方面面,我无法从这团乱麻里找到线头。
每次都是这样,没有一次是例外。我一出现,他就烦躁不安。我们前世注定不能走到一起,我偏不信命,非要一次次跑去跟他相见。一个注定没有结局的开始,一个从夏天开始,又从夏天结束的故事。
名义上的父亲跟实际上的父亲,到底有什么不同?精神上的维系和血缘上的延续,到底有什么差别?我说不清楚,也想不明白。我的故事,一开始就混沌。
我的人生,第一天就被掐断了线索,无法追溯了。从我现在开始,从打下“我”这个字往回追溯,每一年每一个月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每一瞬,表面看起来似乎都是明确的,清晰的,肯定的,明亮的,无疑的。我在电脑面前打字,镜头闪回:我照看小黎美;闪回:我怀孕;闪回:我结婚;闪回:我工作;闪回:我毕业;闪回:我上大学;闪回:我考试……让我沿着自己的小径踽踽返行,到底能走到哪里?在前面,在那遥远与混沌的世界尽头,必然是一堵厚厚的高墙。……高中时,我曾因一根棒冰挨打,天旋地转,泪流满面;初中时,因同学无心的一句话,我用铝饭盒敲打她的脑袋;小学时,欢欣跳跃大声尖叫,还有明亮的眼睛。老师们说,这个小姑娘,平时一声不吭,发起狠来好吓人。母亲说,她就是一个犟脾气。……继续闪回:……小学三年级,我躲在门洞边,听到了她们对我的议论,知道了我的弃儿身份。继续向前闪回:……时间回到了一九六九年冬天,溪流凝滞,突然,一切都停止了,时间逐渐浓稠,凝结成无法穿越的厚岩……光线突然彻底透亮,彻照得万物模糊,眼前完全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刚出生的我被包在一条破棉被里,扔在垃圾堆上,可能半天没有吃东西,可能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可能内心极其恐惧,可能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恐惧。因为太小,因为太弱,连眼睛睁不开缝……这个被母亲狠心丢弃的新生儿,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奄奄一息,马上就会死去,比一只蚂蚁还要卑微。这个婴儿才出生十几个小时,还处在在这个世界的边缘,还没有正式进入人世,就被她的亲生父母抛弃了。那是怎样的骨肉分离,怎样的斩钉截铁?只有罪孽深重的魂灵,才会刚刚投胎又突然死去。我的世界,我的历史,我的线索,我的家世,甚至包括我的未来,就在那个时候,在那个混沌的人世间,突然停顿了,消失了,不复存在了。我的血缘……不,我没有血缘。我跟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是身份不明的人,是一粒随风飘来,落在尘埃里的种子。我没有历史,我没有过去。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也不明白人生的意义。
九岁那年,我正在做作业,因为不肯去送一饭盒面条,被母亲正反连着抽打了八个耳光。左面四下,右面四下,一巴掌比一巴掌重。她的脸严厉得如同锋利的菜刀。仿佛有一把烙铁在我脸上炙烤,整个面部都充血发胀,所有的神经都麻木了。我满脸泪水,哭不出声来,看着脸色铁青、狰狞可怕的母亲,吓得浑身战抖。
我不明白,为这一盒面条,母亲为何要这么打我。在她的眼中,我不是一个可怜的小女孩,而是一条卑贱的草狗。我看着她,从下往上,那张扭曲的脸,喷火的眼睛,感到恐惧极了。
“不许哭!”她说,“一声都不许出!立即!收声!”
我咽回去,噎得喉咙痛,浑身发胀,脸上火烫。我拼命咬住自己的嘴唇,品尝到了甜丝丝的血味。我的嘴唇被我咬出血了。我的身体挺不住地抽搐,那些喷涌而出的气流,冲到我的喉咙,我的口腔,无处可去,又掉头返回,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我被它撞击得东摇西晃。我像蒸汽机车,浑身冒着白色的蒸汽,浑身高温,滚烫。我一声不吭,泪水止不住地喷涌,从脸颊冲刷到脖子,流进身体里,极度冰冷。
“再出一声,我就把你扔回到垃圾堆里去!”她的声音像锥子一样穿透我的身体。
我咬着嘴唇,不敢出气,只能流泪点头。
“去不去?”母亲又问。
我看着她,我的脸在发酵,我的脑袋在发胀,我感到房子在旋转,我的双脚在飘移。我头昏,视线模糊,下意识地点头。我端着那盒面条,替母亲做好人好事,在大冬天,要去送给一个孤寡老人洪大奶奶。
我走下六楼,一级一级的台阶,总共一百一十九级,我不知道最后一级该不该算。我想着这个问题,一百九十九级,或者一百二十级,我端着可怕的面条一级一级地往下走。我恐惧极了,我知道,如果我把这盒面条打翻了,就是死路一条。我的腿在发抖,我的双臂也在发抖。
走出门洞,寒风在撕扯。我顿时喜欢上了被刀子划破脸蛋的感觉,疼痛,麻木,辛酸,绝望,全都堆积在一起,让我顿然清醒。贵阳的冬天最低气温很少低于零度,但是那天我感到寒冷彻骨。出了门洞,我的泪水突然干了。一口泉失去了水,眼睛干涩,被讽刺得睁不开。
洪大奶奶接过面条,摸摸我的脸说:“孩子,你看你的脸,都冻破了。疼不疼啊?”
“不疼!”我说,其实我的脸被她皴糙的手摩挲得火辣辣地痛。
一下楼,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我越想止住,眼泪就越是汹涌。
回来路上,那两个妇女,我记忆中已经面目模糊的中年妇女,就像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墨杜萨和戈根一样,在命运女神的安排下,坐在小卖店旁边,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着话。
我走近了,才知道她们是在说我。
“……又打了?”墨杜萨问。
“唉,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嘛,打就打嘛……”戈根说,“又不是亲生的……”
“作孽啊,捡来的,就下得了这辣手?”墨杜萨说。
“冲破家庭的撒,热血革命青年撒,心硬着嘞……”戈根说。
墨杜萨摇头,左手握着棒针,不停地穿进退出。
我躲在门洞后面,耳朵一字不漏地听着,心里惊恐万状。
在那一刻,我朦朦胧胧地得知了自己的不明身世,突然开始警惕了。
从此之后,我就开始在母亲面前伪装。我做什么都很乖巧,无论什么事情都很听话。我再也不违背母亲任何一个的命令。我身体里被一个驯服的魔鬼占领了,我下意识地、情不自禁地就听从了它的吩咐。我就像一具木偶,她随便下一个指令,我都乖乖地移动。
我听话得都让母亲感到吃惊。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明白,我的性格,在给洪大妈送去一盒面条回来之后,被戈根和墨杜萨嘴里吐露的秘密完全改变了。
我原来也会像其他小女孩一样发嗲,耍小性子,听到墨杜萨和戈根的对话后,这些天性在我身上全都消失了。我身体里的小女孩,突然逃遁,不见了踪影,剩下的只是一具玩偶。我越过了时间的陷阱,一下子到达了彼岸,站在了成人的岸边,脚底下犹然砂土淅沥。我不回头,我也不后退,我就这样笔直地往前走。我做事机械,全靠下意识:全听学校的、老师的、母亲的。
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作业。我有一个模糊、但是日渐明晰的目标,我必需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必须逃离这个地方。我必须依靠自己,一走出去,就再也不回头。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每学年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名。一直到高考,我稳稳地维持着全班第一名的光辉荣誉。
我从来不要玩具,母亲也不给我买任何玩具。
过年了,母亲给我一套新衣服,我双手接过来,鞠一个躬说:“谢谢您!”
父亲给我一块钱压岁钱,我恭敬地说:“谢谢您!”
我注意到了他们异样的表情。我的心事藏在身体的深屉,一层一层地套在最深处的盒子里,加上了几把铁锁,不再跟任何人交流任何信息。
我的所有快乐——当然很少——全都流失了,我的脸上少有笑容。在我九岁到十八岁的九年间,快乐这种情感,在我身上已经不存在了。快乐变成了一块木头,远古的草食恐龙在沉积岩里成为化石。我就像一个程序设计优良的机器人,设定好了程序,自动地运转,每天一大早,五点半,我就自己起床,穿衣服,做早餐,吃好饭,第一个出门,第一个到学校,第一个上学,第一个上早自修,第一个抄写作业。我从来不跟同学出教室玩,不高声说话,不大闹,不奔跑。我没有作业可做时,两眼空洞地看着教室前端的黑板发呆。每天晚上,我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最后一个到家。我宁愿在街头踯躅,在夜色下延缓,也不愿提早回到那个家里。我在街边的绿地上看书,我看见书上的文字像蝌蚪一样游动。黄昏袭来,周围景色一片苍茫。蚊虫上下盘旋,让我感到亲切。夜色就是命令,我在这将令下,回到家里。
我放下书包,摆好作业,帮母亲摘菜,摘好菜,我扫地,我洗衣服。等待开饭期间,我在饭桌上做作业。我不敢让自己闲下来,我让自己变成一只陀螺,必须在急速的旋转中才能保持平衡。我把学校发下来的所有作业,包括教材里的所有练习题,都反复地做了好多遍。做完作业,我回过头去再做。
楼下有人在玩,有人在追逐,有人在打闹,我都不为所动。我没有资格跟他们一起玩。我没有资本,也没有勇气。我不敢看母亲,我只机械地做作业。做完了回头再做,不让自己有片刻闲暇。
我必须发奋学习,不辜负母亲的期望和学校的培养,将来考上大学,毕业后工作了,好回报他们施予我的无上恩情。
全校都对我寄予厚望。
除了做作业,我就是发呆。我长时间地眺望窗外,从小区斑驳的墙边,越过高低的树木,眺望远处,一直到我收不住目光的迷濛远处,到我目光穿不透的遥远的不可企及的未知世界。
我看到一只斑斓的蝴蝶飞到我的窗口。我的窗外,只有生锈的铁架,没有花,没有藤,只有这只突如其来的蝴蝶,翅膀在微微地颤动。
蝴蝶不偏不倚地飞到高中女生的我面前,搧动了几次翅膀,腾身飞走。它是什么消息的使者,它要告诉我这个世界背后的什么真理?我惆怅地看着它婀娜的身影,消失在微光中。它身体上的隐秘色彩,让我那暗淡无光的少女时代,透出一丝值得留恋的亮色。
世界不是平板的,一成不变的,这个圆润的地球,万事万物脉脉流动,丝丝密缝,一呼一吸都有其内在的原因。世界背后,俨然栩栩如生——在那个地方,有山,有树,有岚,有霭。
混沌未开,清浊不辨。其时,我只是一个羞涩的花骨朵,但基因永不停息,有一个滋润的少女在我那具僵硬的躯壳内部,悄然成长。我的目光穿不透这些屏障,我探究的心理,也老实地止步不前。
我到底是谁?谁把我狠心地扔在垃圾堆旁边?他们不顾而去时有没有悔恨?
想着想着,我心如刀绞,泪似泉涌。
眼泪就是警报,我必须从这种发呆的状态中立即恢复过来。
我擦掉泪水,埋下头来,竖起耳朵,收敛遐思,假装写字。
高三时,为了复习方便,母亲给我弄来一张漆面剥落的抽屉桌,上面铺着一块陈旧的蓝印花布,花布四角按着图钉。我在上面摆了课本,练习册,文具和墨水。
我的抽屉里没有一件私人物件。我有两根橡皮筋,除了扎在辫子上,就是套在我的手腕上。
橡皮筋的印痕,深深地勒进我的手腕里。我拉起橡皮筋时,手腕的印痕就会火辣辣生痛。随着这种疼痛的升起,我有一种快乐。非常细微,非常谨慎,从我的嘴角边渗出来,到鼻尖下,就消失了。
橡皮筋是我唯一的玩具。
有一次,我在路边捡了一块彩色的石头,捏在手掌心里摩挲。我很想把它带回家,放进抽屉里。这是我自己亲自找到的珍宝,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把它带回家去,珍藏在抽屉里,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倾听它的声音。抽屉里不安全,会被母亲和父亲发现,会遭到他们的责骂,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藏它。我在进门洞前,把它搁在了扶手上。
我抛弃它。我未知的亲生父母也许就是这样抛弃了我,就像我抛弃了一块石头。
我看着窗外,看不破这遥远的雾障和纠葛不清的人世。
我知道,我没有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未来。
如果我考不上大学,我的未来就是一个悄然破碎的肥皂泡。
第二章
没有过去的未来
一九八九年深秋的某个下午,黎小清站在十八层的文科大楼顶边沿上。她被自己的父母逼迫得走投无路,又不愿意跟我分手,万般无奈,决定跳楼。这下下策,亦上上招。
她发过誓,我们会一生一世,在一起不分离。在人民广场边那个臭烘烘的垃圾桶里,我们就像尚未出生的婴儿,呼吸微弱,胆战心惊。那个垃圾桶宛如温暖子宫,我和黎小清是一对幸福而恐惧的龙凤胎。
我们挤在混沌未开的垃圾桶里,耳朵里听着外面狂风呼啸,不知所措地紧紧抱在一起。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黎小清拼命压抑着的呼吸声,持续抽空垃圾桶里的空气,让我感到窒息,透不过气来。我左臂受了伤,血流如注,泉水一样汩汩清凉。我头晕,脑胀,眼前漆黑。我快要晕过去了,我脑袋越来越晕,神智越来越模糊。我看不见黎小清。我极力朝她的方向看,我马上就要支持不住了。
我后来才明白,那是过度恐惧带来的窒息感觉。我也感觉到了她的恐惧,那么真实,像握在掌中的一只小白鼠。
这巨型恐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黎小清双手死死地捏着我的右臂,被鲜血的胶水黏住了,不能放开,也无法挣脱。身体的力气随着枪口鲜血渗出,就像气球在泄气,我在干瘪在收缩,我的生命也在流失。像一只底下破了洞的水缸,我的生命即将流失殆尽。
黎小清后来说,她当时闻到了一种特别腥臭的味道,一种让她作呕的臭味。
我们被铺天盖地的腥臭味团团包围了。这是一种恐怖和死亡混合成的气味,在垃圾的恶臭中发酵,升华,散发出星巴克咖啡的热气。在白色的鲜奶泡沫上,缓缓旋转着深褐色的死亡。
死亡居然这么腥臭。
在黑暗中,她学着电影里方法对我进行急救。她用牙齿啮咬,从我衬衫上撕下一块布条,在我的手臂上用力缠绕,捆扎。黑暗中,黏糊糊的,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恐惧这头史前巨兽,脚步声沉重地逼近,让我们大气不敢出,拼命地忍住,喘气也憋住,一截一截往外吐。就是这样,我们也觉得声音太大了,会被人发现我们的行踪。
这个可怜的垃圾桶行将盈满,马上就会淹没在鲜血的海洋里。我和黎小清将会被这浓稠的汁液,被我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脓水淹死。
我们才二十岁,对这个世界的险恶还一无所知,怀着对这个世界的美好幻想,我们来到这里。我们满心欢畅,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我们天真得好像一张白纸,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我在那个短暂而漫长的夜晚,经历了漫长的一生。
这一切,这场暴风骤雨,在我后来的记忆中,形成了空白漩涡,仿佛不存在了。
在我的记忆中,暴风雨横扫一切,从下水道里爬出无数巨大的螃蟹,蜈蚣和蝎子,从人们的身体上无声无息地爬过去,见风就长,变成轰隆隆的怪兽。这些怪兽在夜空中喷射火焰,吞云吐雾,狰狞飞舞。暴风雨带来了天地颠倒,带来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同时也带走了一切痕迹。这些基因变异了的巨型甲虫,它们嗜血地爬行。
我跟钟理和说过,那些庞然大物无声无息,好像没有重量。他们粗通人性,口舌生花,喷吐着微暗的火焰,在道路行到处冲撞。
从那时始,我患不能说出来的心病:害怕整齐划一的声音。我从小害怕成排的纽扣。后来我害怕高亢的歌声,害怕节奏鲜明的音乐,还害怕那些嚓嚓嚓的踏步声,害怕搅缠不清的嘈杂声。我看见成排成排的纽扣,就会浑身酥麻,呼吸急促。这些声音混同于我记忆中恐怖的纽扣,后来一直在我的记忆中噩梦般啮食我的灵魂,把我撕成丝丝缕缕的碎片。我最无法忍受那首著名的《拉德斯基进行曲》,它的噔噔噔序曲一旦磅礴奏起,我立即惊惧得浑身颤抖。
我知道,它躲起来了;在我的记忆中,它又永远存在。它一开始是柔软的,模糊的,后来,它长大了,越来越鲜明,越来越硬,这缓缓流动的岩浆,从内部凝结,把我完全填实,把所有的缝隙都充满,让我喘不过气来。
它像会生长的石头一样,硌着我的记忆。在这个时代,比喻软弱无力。我后来回到东北,躲进大兴安岭的森林深处。
我和黎小清到底是怎么走散的?在那个垃圾桶里,我渐渐地昏迷了。
我是把黎小清送回贵阳之后再搭车潜回东北的?还是送回上海相互分手之后走掉的?我不想把这弄明白。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把她送回了贵阳。
黎小清却一口咬定,黎明时分,有人找到了我们,把我抬上担架,紧急送到医院里去。她跟着一起赶到医院,看见到处都是缺胳膊断腿的人,呻吟声让她心惊胆战。她把我送到医院,又被一个好心的人带回家,第二天送上了火车。在那个夜晚之后的凌晨,我们就这样就分头走丢了,失散了。
我记忆中一定存在一个虫眼,正好过滤掉我在那之后的一小段时间。我怎么从医院里出来的?我又是怎么回到老家的?我怎么就记不清楚了呢。难道是我那个父亲把我直接领到大兴安岭,然后就走了?
就在那个夏天,我那个村长父亲突然心力衰竭去世了。我得知了消息,悄悄回家,他却已经下葬了。
在家里,我看着满脸沧桑的母亲,难过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晚上,我母亲缓缓地对我说:“……大蛋子,你别太难过,他不是你的真爹……”
我看着母亲,她一脸的麻木,说话条理清晰,不疾不慢。
“但你要记住他,他对你有恩,有大恩。如果不是他一个医院一个医院地找,在第四天找见你,你可能就回不来了。他是一条汉子,没白活,他硬把你背回来了,吃了一个月的稀粥……”母亲的脸,在火光中,犹如包浆经年的紫砂壶,闪烁着微暗的光焰。过了很久,她才又说:“……我得告诉你,你的亲爹名字叫洪振国,是插队的上海知青……”
我自以为坚如磐石的过去,因为母亲的话变成了虚无。
我过去记忆中那个自我,其实是虚构的:我的姓氏,我的名字,我的血缘,我的父亲,我的社会关系,全都建立在一片流沙之上。派出所的户籍登记资料,在档案中显得不容置疑地权威。这些确定的资料,具有无可辩驳的严密逻辑性,它们代表着真相和事实。然而,这些都是虚构的,虚构戴着真相的面具。虚假以冠冕堂皇的方式现身,真实狼狈不堪地遁形。
我陷入了自我否定的深渊。我悬浮在一个深渊上空,不知道下面是什么。
有一些资料,一些登记的数字:我的出生年月,我的成长记录,我的学习成绩,都建立在这样一种虚构之上,宛如沙丘上的摩天大厦。一座用沙砾建造的摩天大厦,里面拥有无穷无尽的房间迷宫。
这是一个典型的迷宫之城,我的名字就是卡夫卡小说里的K。
蒋小为老师提醒过我,模仿别人是写作的低级阶段,一个有理想的作家,必须找到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的源泉。
蒋小为老师说,你要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就必须发出自己的独特声音。
蒋小为老师说,一名真正的作家,从来都不会把别的作家放在眼里,也不会在前辈大师面前止步不前。
蒋小为老师告诉我,战术上重视敌人,战略上藐视敌人。西方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文化偶像虽然了不起,我们根本就不用把他们放在眼里。我们超不过他们,我们可以绕开他们。
蒋小为老师的手掌,形成一把菜刀,用力往下一砍。无形中,我们被他的凌空魔掌砍得四分五裂,每一块碎片犹自激动不已。我们班上的女生,全都被蒋小为老师迷住了。
我们听得心潮澎湃。那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伟大时代。
“讲自己的故事,让别人抄去吧……”蒋小为老师说。
我沮丧已极:我的故事是什么?北方的青纱帐,南方的甘蔗林?
我捉鱼摸虾的时代,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故事?
我越想就越气馁。我发现自己的人生一片空白。我的人生不仅没有开头,还没有过程,甚至也没有结尾。
我自己就是一篇不成功的小说草稿。这是一个苍白的,不值一提的人生,这是一个卑微的人物。我活到了二十岁,才突然开始发现,即使是这样苍白的人生,也是不真实的。我是一个存在着的幽灵,一具不存在的肉体。我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有拉过,就胡编乱造男女主人公亲嘴。
而黎小清养母凌厉地出击,把我这种虚假的编造击得粉碎。她一接到崔成儒老师的电话,就从贵阳杀到上海,直接闯进黎小清的宿舍里。
黎小清养母面目狰狞,当着全寝室同学的面凶狠地指责黎小清忘恩负义。她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当时就应该狠下心肠,让黎小清这个可耻的弃婴躺在垃圾箱里饿死!让她被野狗吃掉!这气势汹汹的老太太凶猛的责骂让黎小清惊呆了。养母以养育之名加以斥骂,让黎小清无法承受重压。全寝室都震惊了。在此之前没人知道黎小清的身世。她一直掩盖得很好。她需要正常的人生,害怕秘密被泄露。她一直精心隐藏,把少女时代的忧伤隐藏起来,编造根本不存在的幸福童年。她没有想到,养母会千里迢迢赶来气势汹汹地当面戳穿她的伪装。在女生寝室那种古怪气氛中,在同学们惊愕目光注视下,黎小清她本来千疮百孔的身体,一下子裂成了无数块碎片。
黎小清拉开房门,抽泣着冲出去,李湘萍跟着出去。
尚文洁花腔女高音般尖叫了起来,“要出问题了——”
李湘萍跑到我们寝室。我带着李湘萍、钟理和飞快地赶到文科大楼的顶层,看见黎小清站在那里,小碎花连衣裙被寒冷秋风吹得猎猎飘动。在那一刻,我们都被一种巨大的力量震慑了。
我们,包括保卫科长、崔成儒老师,全都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办。黎小清站在围栏上,裙裾猎猎,神情迷惘。
李湘萍突然号啕大哭,她像一台水泥搅拌机一样拼命地旋转,哭得让人心碎。在那一刻,我的心也都碎了。
我们的人生中,我们先是被无情的时代击溃,继而是被传统的纲常伦理粉碎。这些看不见的蝎子和蟑螂,千百万年来躲在阴暗的世界里,啮咬着我们的人生和我们的内心。
终其一生,黎小清都无法摆脱养父母的阴影。
我答应她的养母,为了她,离开她。
这就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爱情,真实得无比虚假,我的允诺也自相矛盾。
我先是被学校开除,继而被爱情抛弃。
在那之后,我进入了人生中最灰暗的时期。蒋小为老师已经被判处以非法传销思想的罪名关进去了,孙华原老师对我也莫名其妙地冷淡起来。
我在宿舍里,犹如孤魂野鬼,无根飘萍。
被学校除名之后,我仍然赖在寝室里,却又好像根本不在寝室里。我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幽灵。崔成儒老师把我的名字从花名册上一笔勾销之后,我就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齐天大圣孙悟空在阎罗殿一笔勾销了生死簿,从此之后,他们猴类就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我却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别说重达一万三千六百斤的如意金箍棒,一枝小小的英雄牌钢笔,就把我压垮了。
我在这个大学的校园里走来走去,在阳光下,在雨水中,每一寸皮肤的触感,每一次目光移动,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真实存在。我对自己的肉体存在于地球上这个事实,开头一个月颇有一点点把握。然而,日复一日地,我发现这种把握像沙漏里的颗粒,不断地流失,其消失的速度让我心惊胆战。
那段时间,我昼伏夜行,出没在华东师大校园里的阴暗角落。白天,我躺在宿舍里睡觉,从早上到晚上,不吃不喝,行尸走肉。到了晚上,我的幽灵本性复活,从床上飘起来,凭虚凌空,无声无息地从走廊上往外漂移,来到灯光幽暗的校园里。深夜,我会从学校后门的栅栏上爬出去,在枣阳路上孤魂野鬼般地闲逛。
到处都是被你忽略的世界。我在深更半夜的闲逛中,结识了另外那些不存在的幽灵。他们跟我一样,白天不见踪影,夜晚四处飘荡。在他们的带领下,我从倒卖粮票开始自力更生,自谋出路。在学校里,谁也看不见我,谁也不搭理我。我就这样白日飞升,无影无踪了。我是一个看不见的人,一具在华东师范大学校园里晃动的幽灵。我存在,但是别人都看不见我。
没有按时返校,这个理由充分而必要,崔成儒老师用这个借口清除我这枚微不足道的病毒。
崔成儒老师也许不知道,我已经无家可归。我那位勇敢的父亲已经去世。我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她失去了一切,我是她唯一的希望,而这希望渺茫难及。我被开除的消息如果传到家乡,那将会对她产生致命的打击。
为了掩盖这个不幸的消息,我必须继续赖在学校里,每个月定期给她写信,告诉她我在上海挺好的,学习正常,生活美满。这里天气温暖,阳光和煦,人民友好,老师负责。我毕业之后,一定能够在大城市找到一份好工作,当一根国家栋梁,挣大钱养她,让她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我的信几乎都一模一样,每次只改一两个字,就粘上信封寄出。我母亲不认识几个汉字,她只需要这种精神安慰:满足于收到自己儿子每隔一段时间写来的平安信。
我一点都不平安,我失去了学籍,也失去了生存的根据。我被学校开除,对她而言,实际上对我而言也一样,是一种根本上的毁灭性打击。在那个时代,一个人被开除了,就意味着他被社会被人类彻底抛弃了。他必须进入黑暗世界,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地方,在隐秘的世界里,跟跳蚤、蟑螂、老鼠为伍。
白天,钟理和他们去上课,我一个人待在宿舍里,被和煦的阳光照得通体透明。我只要低下脑袋,就能看见自己历历在目的五脏六腑。我还能听见从床底下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看见几个晶莹剔透的小老鼠,身上光溜溜的,还没有长毛,嫩红色的皮肤在一束强光的照射下,呈现出天使般的容貌,脸上显露出神秘的表情。
它们在玩一个乒乓球,我们宿舍曾经神秘消失的白色乒乓球。这些美丽的小动物,又把它拿出来了。
我表面坚强,内心跟普通人一样脆弱。那条受伤的胳膊,没有给我带来勇气,却让我更加怯懦。
在开除通知那一刻起,我就堕入了阿鼻地狱。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条敢作敢为的男子汉,东北密林里杀人不眨眼红胡子后人,身体里燃烧着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残忍血液,脑袋里蒸腾着宁死不屈的抗争精神。没想到,一听到崔成儒老师的宣判后,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地迸出来了,鼻子就莫名其妙地哽咽了,腿肚子就不知怎么地发软了。
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跪倒在地上,跟崔成儒老师求饶,求他帮忙,挽回局面。我对天发誓,一定洗心革面,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我的亲生父亲,他遗传给我天赋,但是没有赐予我勇敢。我想,别说崔成儒老师让我不要跟黎小清在一起了,就是他让我一刀把自己的小鸡鸡切掉,让我像海公公那样用娘娘腔说话,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对自己痛下杀手。我深知被学校开除意味着什么可怕的苦难。回过头来想,当时我犟什么犟啊。我就该立即承认错误,到处找人道歉,拼命写悔过书,让我干啥就干啥,总之,只要能哀求他们收回这致命的判决书,就让我跪着吃屎,我也应该愿意。我应该低眉顺目,我奴颜婢膝,我逆来顺受。我吐,我改,我忏悔,我感激涕零。这还不行吗?崔成儒老师,系领导,蓝桂枝总支书记,学生部部长战士红,党委副书记陈皮梅等各类鸟人,都会因为曾把我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得到变态的满足。他们得到魔鬼的奖赏,就会饶过我这条卑微的小命了。
他们需要这种谄媚态度,他们欣赏这种奴颜婢膝,他们本人就是厚颜无耻之辈,他们依靠溜须拍马生存,他们的人生也分裂成了好几块碎片。他们需要像我这种被他们的残忍权威压垮了的、扭曲了的灵魂在他们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这是一种施虐狂的致命快感,魔鬼的扈从,自己的灵魂早就裂成碎片,所以他们必须通过伤害别的灵魂,来修补自己的分裂,补充自己的能量。
我怀念宿舍里混乱的幸福时光,我怀念六个人共用一个热水瓶的美好日子。
一瓶开水倒满三个搪瓷缸就空了,刘向阳还雷打不动地要用热水泡脚后才睡觉。他自己去打第二遍开水。有时候,他刚打回来,就被我们半途打劫了,各倒一缸,立即告罄,不得不悻悻然再去打一回。最严重的一次,他去打了五次才泡上一次脚。为了泡他的臭脚,刘向阳这家伙简直达到了疯魔的程度。
“妈纳个巴子!”我模仿着N和L不分的口音说,“脑牛,里的臭脚就这么金贵,非要用乐水烫吗?”
“脑涨,拧脑不晓得撒,乐水洗脚壮阳……”刘向阳严肃地说。
大冬天,第一学生宿舍冰冷彻骨,U字回廊宛如迷宫,如果不巧,还可能在厕所里碰到蠢笨凶残的穴居人。谁也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在漫长而黑暗的走廊中摸到盥洗室去打冷水。这不符合我们懒惰的性格,而且也有可能会踩着屎雷。
刘向阳热爱泡脚,猪油斌坚持刷牙,剩下的其他人,都是八代泥腿子后代,没有清除身体污垢的癖好,有些人甚至嗜痂成癖。钟理和用湿毛巾象征性地擦擦脸,就躺到床上看书。他有一个特别的癖好,大学四年,翻来覆去地看卡夫卡的《城堡》。他这条四年没有用洗衣粉漂洗过的毛巾,散发出一种泔脚桶沤久了的恶臭气味。黄建新头发浓密爱洗脑袋。大冷天他也会弄湿毛巾,挤点冷水浇在头发上,打上肥皂,双手在脑顶乱捏,号称自摸。他在头发上捏着捏着,头发就像野猪的鬃毛了。他是真正的干洗。这家伙很懒,洗头不用清水冲肥皂泡沫,就这么自己捏着自己的脑袋,一直捏到头发风干,然后带着一脑袋的肥皂味道钻进被窝里。他每天雷打不动地翻看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波德莱尔诗集《恶之花》。这是他在华东师大后门枣阳路的旧书摊上拣来的宝贝,到手后他欣喜若狂,到处献宝。
他的广西口音普通话佶屈聱牙,却喜欢朗诵钱春绮翻译的《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
电光一闪……随后是黑夜!用你的一瞥
突然使我如获重生的消逝的丽人,
难道除了在来世,就不能再见到你?
“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拦到除呐在奶屎,就不冷再见到里?”马为民如获至宝,得意洋洋说,“连发国的大湿人都喜欢少妇,小赤佬们晓得挖?”
在我们寝室,最大的土包子,来自陕北黄土高坡的马为民声称自己喜欢少妇。马为民是信天游的子民,他的高亢信天游一出口,满屋子就会飘荡着浓烈的大蒜味,这股大蒜味道化合了他从来不刷牙而罹患的慢性溃疡口腔形成的特殊口臭味,从我们寝室飘荡出去,沿着走廊,歪歪扭扭地爬下楼梯,冲出宿舍楼大门,一直飘到文史楼前,才袅袅升空,消散不见。
我第一个学期坚持洗了一冬冷水澡,每星期二和星期六去楼下的洗澡房把自己的身体洗得通红,像刚刚烤熟的乳猪,浑身冒着蒸汽,只穿着一条短裤衩,从楼梯口那里哇哇乱叫着飞奔上楼穿衣服取暖。一路上,我收获了不少崇拜的眼睛。第二年,我缩减到了十一月底,第三年冬天,我在海口温暖的海水里泡着,像一只充满气猪尿脬,无聊地看着几个爬来爬去的螃蟹,空洞地想起学校那些越来越记不清楚的鸡毛蒜皮。
马为民一旦哼起陕北信天游,刘向阳就唱昆曲水磨调。这二位合唱民族精粹,如集市上的牛杂碎,能杀人于无形。像刘丽春这种身板强悍的女生,都不得不退避三舍。
“脑、脑牛,请问,洗热水脚真能壮阳?”黄建新在干乎乎的肥皂气味中忽然发问。
“噎死!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在《药地炮庄》里记载的,万分没错。”刘向阳说。
刘向阳总能说出一些我们根本不知道的人和不可能看的书,来显示自己苏州人的悠久历史文化素质。
刘向阳泡脚向来不用冷水兑,把滚烫的热水直接倒进塑料盆里,坐在房门后面的凳子上,开始自己的壮阳修炼。
他把脚搁在盆沿上,半闭眼睛,嘴巴哼哼,好像正在吃满汉全席,马上就要流哈喇子了,就要入嘴如酥了。他的脚缓缓地虚悬在滚水上空,若即若离,厚厚的脚底茧子,形成了安全的缓冲带。蒸汽袅娜,从他两只大脚板旁边漫腾而起,消失在膝盖那么高的空中。
洗滚水脚,必须耐心专心,一点不能马虎,不小心落进去,会被烫伤。刘向阳一向很有耐心。
这天晚上,刘向阳正虚悬着双脚,脚底板蒸腾着热气,犹如蒸笼里两只巨大的猪蹄。钟理和忽然从外面闯进来,一把踢开房门大喊,“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出什么事了?我们惊愕地看着他。
黄建新从《恶之花》里抬起迷惘的眼睛,我脑子里则想着“蓝萝卜”的《窥视者》里的被绕成8字形的小绳子。
钟理和慌慌张张地从门口冲到书桌边,像他钟爱的大甲虫格里高利一样冒失。途中,他不谨慎地用手搭了一下刘向阳的肩膀。刘向阳重心不稳,双脚一滑,戳进滚烫的开水里。
刘向阳愣了一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疼痛沿着他的小腿、大腿、脊椎,缓慢地往上爬,最后爬到他的后脑勺,某个主管疼痛感觉的中枢神经向他的嘴巴传输尖叫的指令,他这才哇啦大叫一声,双手扶住桌角,使劲拔起仿佛陷在沼泽地里了的双脚。他的双脚浸在滚水里起码超过十三秒钟,已经烫得通红了。
那天是1989年4月15日晚,将近十一点,宿舍楼已经关灯。
“好多人,好多人,”钟理和气喘吁吁地说,“都在六舍前面……”
六舍?河西六舍!六舍是女生宿舍!难道说人们抓到了那个传说中的流氓犯了?
我们一下子亢奋起来。
“脑牛,脑牛,对不住!请海涵!”钟理和连连道歉说。
刘向阳痛得不住地龇牙咧嘴,却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支起了双耳,像我们一样,眼睛死死盯着钟理和。本质上,他是个跟我们一样的好事之徒,“什么?什么?抓到了?”
那年春天,华东师大校园里流传着,说有一个心理变态流窜在文科大楼、女生八舍和六舍的女厕所里,专门对女生的大屁股下毒手。不是强奸,不是杀人,而是藏在女生厕所的隔板后,用一枚锋利的剃刀片割女生的屁股。这些案件都发生在深夜……女生上厕所,宽衣解带蹲下来后,他就悄悄地从沟底下伸过手去,在女生雪白的屁股上狠狠地一拉——我的眼前一阵电视信号不好的雪花翻滚,不由自主地想到一把锋利的匕首划开了一个大白馒头——女生们雪白的屁股,迸溅鲜血,裂成两瓣。
教育系美女郭小津的雪白屁股,传说也被划开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流了满满一坑的血。她当场昏倒,掉进了坑道里。郭小津跟我们一起军训过,浙江台州人,皮肤白得耀眼,小巧玲珑,身为南方人,却能说一口舌头打卷的京片子,令人叹服。总而言之,她脸白,她的胳膊白,她的屁股一定也很白。那个可耻的流氓,竟然把罪恶黑手伸向她的雪白屁股,是可忍孰不可忍!那时的剃刀片两头都有刃,吹毛断发,在屁股上划一下,可想而知入肉会有多深,血流会有多猛烈了。
我们在宿舍里热烈争论,对这一刀的严重性取得深刻的共识。黄建新说,女生蹲着时,屁股的皮肤和肌肉都紧绷着,剃须刀片这样欻拉一下划下去,就像快刀切西瓜,嘎嘣,雪浪滚,皮肉绽,裂成两半。
我心一紧,被黄建新的描述深深地震动。我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了好几个屁股裂成两半的女生。刘丽春裂成两半。黎小清裂成两半。辛小梅裂成两半。周卫红裂成两半。尚文洁裂成两半。郭小津裂成两半。她们都楚楚可怜,痛苦地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绝望的求助。左面的一半,右面的一半,都非常痛苦。她们都是分成两半的女生。我想到她们变成这样,痛苦得心都要碎了。
不知不觉中,我自己也裂成了两半。
归根结底,我们都是裂成两半的人。
蚊帐里的猪油斌纹丝不动,其他人蜂拥而出。
刘向阳顾不得自己的双脚刚刚被滚水烫伤,挣扎着穿上袜子,套上每天晚上擦得锃亮的皮鞋,一瘸一拐地追在后面,边追边口齿不清地乱嚷,“狗儿们,狗儿们!慢点!慢点!等等我啊!”
我们奔到六舍前面,果然看见很多人成群结队地在走来走去。
有些人打着手电筒,有些人端着蜡烛,还有人动不动划着一根火柴,一张轮廓不规则的脸在炸开的光中闪了一下,又消失了。大家都在叽叽喳喳,交头接耳。
我们赶到事发地点,因为听不到具体的消息,急得团团转。在墙报边上,一盏昏黄的路灯光下,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宣布说:“是真的,去世了……”
我脑袋里一阵血液上冲。这凶手太残忍了,竟然害死了可怜的女生。
我挤到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蒋小为老师。他戴着标志性的厚框厚镜片近视眼镜,昏暗的表情显得非常沉痛。
崔成儒老师忽然从地底下冒出来,抓住钟理和的胳膊,“都回去,都回去,回宿舍去休息……”
钟理和挣扎了一下。崔成儒老师又抓了一下黄建新,推搡了一下刘向阳。黄建新很不情愿地转身,刚脱离崔成儒老师视线,又钻进另外一堆人群。刘向阳一向听话,他已经离开人群,向夏雨岛方向走了。只有钟理和傻乎乎的,犹犹豫豫。
“把你的脏手从那个同学的身上拿开!”蒋小为老师说。
崔成儒老师和钟理和都愣住了。
“蒋老师,你也劝劝他们……”崔成儒老师说。
“今夜无人能眠!”蒋小为老师说。
“那不是我们能管的,我们只需要管好学生……”崔成儒老师说。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蒋小为老师一字一句庄严地说。
人群一阵沉默。接着,不知道是谁先起头,拍了一下掌,继而稀拉拉跟上了几个掌声,好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静,突然,掌声猛烈地炸起来了。
有人高声叫好。很多人把谴责的目光投向崔成儒老师。
崔成儒老师大概感受到了这种潜藏的力量。他没有再说话,松开抓着钟理和的手,脸色阴沉,转身离开。
我注意到他并没有走远,而是走到共青场边的一棵梧桐树下。他点着了一支香烟。他的脸色,随着吸烟时燃亮的微暗火光而时暗时明。
我看着蒋小为老师沉痛的表情,听着他难过的嗓音,感到这个场面非常不真实。
一个女生,一个可能素不相识的女生,被那个可恨的凶手残害了,竟让蒋小为老师这么难过!
我发誓,等抓到那个混蛋,一定会把他踏倒在地上,狠狠地揍他。打听了很久,我才知道,原来死的不是女生。
那个时候,我们都非常崇拜蒋小为老师。他总是指示性地给我们意见,让我们行动。黎小清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对他产生了崇拜。她去人民广场,是为了能够天天见到蒋小为老师。只要能够天天见到蒋小为老师,黎小清什么都愿意付出。而她的付出,收获的却是蒋小为老师的冷漠。在北安,蒋小为老师同样是一个风云人物,他的言辞锋利,表达有力,充满了迷人的魅力。北安肉联厂的一名总在诗歌风云榜上露脸的女英雄,很快就跟他走到了一起。
黎小清落寞地站在远处,伤心地看着蒋小为老师跟那个女英雄肩并肩地站北安肉联厂门口,心里一定有复杂的情感。她的情感是一厢情愿的,就像那时我对她的情感一样。她一厢情愿地看着蒋小为老师,脸上升起了忧伤;我也一厢情愿地看着她,心里感到非常难过。
我不知不觉地走近黎小清,看见她的眼睛闪烁着泪水。夕阳冷漠地滚向西边高屋,搁浅在瓦顶上。
我脖子上挂着一根绳子,胸前托着一个精致的募捐木箱。
黎小清一把拉起我的手,“走吧!”
“去哪?”
“南面……”黎小清挑了一个离肉联厂最远的地方。
我们穿过一座座帐篷,跟很多不相识的人点头,然后一直向南走。
软蛋一样的夕阳突然一滚,就落下去,于是就余晖浩荡,血流成河了。
……我被背回老家,后来到大兴安岭。从那之后,我们寝室里六个人,人人的命运都不同。
刘向阳在自己家乡接壤徐霞客家的水田里,待过了剩下的整个夏天。他烫伤的双脚泡在被耕耘了几千年的水田里,被那些柔软的泥浆所包裹,被水面上行动迅速的蜉蝣所触摸,很快就忘记了世界上正在发生着的惊天大事。插秧,耘禾,施肥,在柳树下昏昏欲睡。刘向阳捧着那本《今古奇观》翻来覆去地读《卖油郎独占花魁》,读《唐解元玩世出奇》。他的鼻屎夹在书页里,他打死的蚊虫,成了书页里的标本。读到一半,揪下一根狗尾巴草作书签。
钟理和随身不离的仍然是“掐复掐”的《城堡》,他自己越来越像那个面目模糊不清的约瑟夫·K了。他偶尔有些惆怅,但是不知道这惆怅是什么。他感到脸颊痒痒,会狠狠一巴掌。某个可怜的小蚊子在这一声巨响中不省人事。
刘向阳回到学校,已经是秋天了。这年冬天,他向崔成儒老师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大学毕业时,刘向阳的履历干净得就像一块崭新的婴儿尿不湿布片,很受用人单位的喜爱和争抢。他被分到了龙家沟市政府政策研究室,每天早早上班,打水扫地分发报纸,闲下来时拿出那本只剩下上半块封皮、下半块用《大众电影》封面上丰乳肥臀的巩俐姐姐上半身接上的《今古奇观》继续细读。
工作第三年,他被分到镇卫生院当党支部书记;第四年,他当上了副乡长。刘副乡长接着变成刘副书记。就这样,光明的坦途,在他的仕宦生涯面前,闪亮地铺展,他爬上一个又一个台阶,成了龙家沟市委副书记,全面分管这个苏南工业重镇的经济和教育。
我们的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这个时代淳朴笨拙,适龄男女青年深受传统革命现实浪漫主义电影之影响,热爱《柳堡的故事》里的陶玉玲,喜欢《小花》里的陈冲,崇拜《青春万岁》里的任冶湘。这些女演员——那时候还不兴叫“影星”呢,更不兴说“偶像”了——属于我们的梦中情人。我们梦遗首先想到的就是她们。
我们的中学教育是失败的,我们的审美都是畸形的,男女之间的任何接近都被视为禁忌。上大学,我们到了青春期,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审美女孩子。这种审美和两性间相互取悦,我们一无所知。
一个星期六晚上,我们联袂去学生活动中心跳舞。活动中心灯光暧昧,音响涩哑,男男女女搂着转圈圈。眼睛里全都是欲望。
“脑涨!”钟理和忽然低声叫起来。
我顺着钟理和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马尾巴辫子竟然不偏不倚就是俺们老钟忒迷倒的密斯黎——黎小清。她站在刘丽春旁边,低声嘀咕。
我搡他,“我操!哥们你大胆地往前走欧哇!给我上!”
钟理和说:“别推我脑涨……”
我顶住他,“我请刘丽春!你请黎小清!哥们兵分两路,各个击破!誓死攻下上甘岭!玩命占领制高点!”
钟理和还在发抖这当口,我飞快地杀向刘丽春,脑子里激荡着蒋小为老师的谆谆教导:你要采取实际行动!我要采取实际行动!你要大胆出击,我鼓起了鼠胆。行动目标,乃刘丽春。我喜好刘丽春,她给我非常健康,非常壮实的热辣感受。
青春是一匹夜行的独角兽,我浑身涨满了风帆。我急刹车在刘丽春面前,起头看她。
刘丽春啊了一声,“张文学,是你啊!是你们啊!黑驴骑士!”
“噎死!”我说。
“噎死你们这俩泥腿子……”刘丽春亲昵地敲敲我脑袋,一把抓住我的手,“你们来得正好。有一个讨厌的高年级男生缠住了清清,我们正烦呢,快,赶快!你们赶紧请我们跳舞!”说完,她右手搭上我的肩,拽了我一个趔趄,闯进了人群中。我挣扎着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钟理和……这哥们也鼓起了勇气,搂着黎小清的小腰。
“哎,我说,我说你呢张文学!多日不见,你的舞跳得还是这么臭不可闻啊……”刘丽春撇嘴。
“什么?臭不可闻?你闻闻我……还行吧?没有你说的那么差吧?”
“闻你个头!臭死你!还不差?”刘丽春说,“骡子也跳得比你好!你们这些男生,就是没有用,眼睁睁看着女生被高年级男生夺去,只会哼哼唧唧自摸自慰。小男生,嫩,没劲。”刘丽春大摇其头,发丝在我脸上拂来飘去,表示对我们同班级男生不屑一顾。她说话,总是那么生猛,什么都敢出口,一点荤腥不忌。
“你这是歧视,知道吗?歧视男生,严重的性别歧视,我严重抗议。你要不赶紧收回谬论,我就要展现老张我文学同志不可阻挡的,碰着死沾着伤的、惊人魅力,让你崇、崇拜上我、从而不能自拔了!”
“啊崇、崇拜上、啊、上你?”刘丽春的嘴角一下子翘到耳朵根上,“魅力吧,自拔吧!你使劲魅力自拔吧你,我盼望着深刻受伤。谢谢你了,张文学小老弟,你毛都没有长齐哪吧?”
“什么?”刘丽春这么蔑视我,令俺极其恼火。
“别急啊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刘丽春说,“急也没用。一个小男生不是靠着急长大成那个什么熟男人的。”
“什么叫做熟男人?”我很不服气。
“就是烤熟了的意思,知道吗?反正你是夹生的!”
嘭嚓嚓!嘭嚓嚓!嘭嚓嚓!JBL喇叭里,一个娘娘腔男声在哼哼:
……你这样一个女人,让我欢喜让我忧!让我甘心为了你,付出我所有……
这个娘娘腔叫周华健,那时正风靡整个华语世界。华语世界顺应世界潮流,全都变成娘娘腔了,大家引周华健为同道。我盯着刘丽春,念念有词,跟着周华健大吼,“你这样一个女人,让我欢喜让我忧……”
刘丽春咧嘴,得意洋洋。
一曲终了,我看见钟理和脑袋上热气腾腾。这哥们紧张过度,烧了太多燃料,快要晕菜了。
钟理和夸张地看着我,“脑涨,你怎么浑身大汗的?洗桑拿了?”
我?我看看自己,我抹抹脑袋。可不是吗?我也满头大汗。
第一学年,我们快乐得像只牛虻。
遂至于,种下了祸根。
……
章末拾遗之二:失落的线索
输入小黎美发来的博客大巴链接地址,敲回车键,黎小清那诡异博客映入我的眼帘:长歌。
黎小清给自己的私人博客取名“锦瑟”,里面总共只有几篇文章,而且设定为私密,不是小黎美破译了登录密码,谁也看不到。她的第一篇博客文章取名《长歌》,或许有特殊理由。
我看完第一段,无头无尾,没有开场白,没有结束语,很多空白的段落。黎小清在絮絮叨叨地诉说自己的身世。这些事,我或多或少略知一二。读了这篇博客文章,我似乎知道了更多真相,却也相应产生了更多疑问。
“你明白了吗?”小黎美短信问我。
“不太明白。”我回答。
“我妈是孤儿,她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你没看到了吗?她博客里就是这么写的。”
“是的,她的身世是个谜。”
“她很少笑容,他们离婚后,笑容就更少了。每月第一个星期的星期六上午我们可以见一次面,她总努力地对我微笑,给我买好多东西。”
“你妈对你好,我们都知道。”
“我拿回家,怪兽就凶恶地抢过去扔掉。我不相信他是我的父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的,你也不例外。”
“不见得,我妈就没有。”
我给小黎美拨了电话,这样发短消息,永远说不清楚。
“小美……”我说。
小黎美嗯了一下,并没有说话。我猜她大概在默默地流眼泪,但我帮不了忙。这种事情,搁在谁的身上,都无法解脱,更何况她才是个十三岁的小女生呢。
“你早点睡觉,明天还要上课呢。”我最后说。
“你还是不相信吗?”小黎美说,“怪兽不是我父亲。”
“现在还没有什么证据,所以不能下定论。”我说,“也许文章里有,我再看看。”
“我妈说,对吗?”
“哦,我再读。听话,早点休息,好吗?”我挂了电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知道小黎美想说什么,我暂时回答不了她的问题,起码不能给她肯定的答复。
黎小清离婚的具体原因我还不太清楚。
或许黎小清认为她离婚的原因不值得说。
黎小清的私人博客很简单,没有每天的零碎记忆,不是记流水账。她分成了几个文件夹,但只有“锦瑟”这个文件夹里有几篇文章,只有时间顺序,也没有表明章节,还有个副标题是“真实即虚构”。看起来,大概是没来得及写完的自传小说。总共若干节,从标题的字面上看,每节独立,内在有些联系。我打开的这一节,可能不是开头,也可能不是结尾,而是中间的某一章。
我一个个点开,都看了个开头,内容并不连贯。但我挑了个看起来像是开头的先读,而这个开头,就是黎小清寻找父母的痛苦记忆。这种记忆里,到底是彻底写实的呢,还是掺杂了虚构的成分,还是虚实相掩?我很难分辨。
在博客的首页,黎小清写道:虚构即人生。
我看着她博客头像,似曾相识又有点陌生。
第二天晚上,我来到钟理和的家。他虽然是独身,每周有钟点工收拾,家里倒不是太不乱,只是到处都堆满了书籍。他有研究生的课,不在家,小黎美跟我事先说好了,在家里等我。
小女生很能干,居然给我泡了普洱茶,还拿出一大堆零食。我不吃零食,但喝茶。
小黎美的房间有点凌乱,也许这就是一个十三岁少女的典型闺房。我对十三岁少女了解不多,这种判断基于自己的认识逻辑。我对这个领域很陌生,十三岁的少女,可能还没有对自己的闺房产生深刻的感情。这房间不过是她栖身的洞穴,她只需要知道自己要用的那些生活必需品的位置,能够方便地使用就行了。她的人生,就在她伸出手臂能勾着的范围发光。
她房间里的宜家黑色双架铁床上铺,堆着蓬松的宜家被子,被套上面印着一行行鲜艳的草莓,靠墙堆着着几个大大的枕头。这些东西,大多是钟理和带她去买的。我对宜家的便宜货不感兴趣。
小黎美把她喜欢的玩具都看成是有生命的。在她的枕头旁边,是一个KETTY猫小包,小包底下,有几本杂志。下铺,是一张宜家白色钢琴漆的桌子,一把带液压升降的转椅。书桌前面,悬有一个书架,她的IPOD随身听放在其中一个格子里,其他的格子,放着很多不同的东西,有书本,也有杂物、玩具。她的新款白色苹果笔记本,搁在白色书桌上。
就在恍惚间,我想起来了:黎小清的博客头像,一定是翻拍我们年级毕业照后剪下来的。在这张本来应该是九十个人的集体照上,缺少了一个人,一个被开除的青年,也就是鄙人张文学。本来是堆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堵砖墙,由九十块被共性化教育打磨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砖块构成,因为我的不在场,这堵本来完美无缺的砖墙,这为人师表的象征,留下了永久的空洞,就像是一个众所周知的谎言。
毕业照出来之后,钟理和给我寄来了一张。
没事时,我会看看这张毕业照。我不在上面,可是黎小清在。
我留下了一个窟窿,可是其他八十九个男生女生把自己的位置填得满满的。
黎小清毕业后回到了贵阳。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也不可能回旋,她必须回到贵阳,她必须报答养父养母。
她的站在照片的倒数第二排,显得非常渺小。她剪着我不熟悉的齐耳短发,看不清的表情有些似笑非笑。她好像在远眺,在看一个遥远地方,一个别的同学都不知道的秘密所在。她的眼神,穿透了迷障在眼前编织的谎言,越过繁茂的法国梧桐树肥厚的树叶,飘向虚无的遥远处。她旁边站着李湘萍,表情似乎在蔑视,又似乎在思考。对毕业,她不像别人那么忧伤,反而有些欣喜似的。我看了又看,发现了另外一个缺失:刘丽春。
在床上,我曾问过刘丽春对这张毕业照怎么看。刘丽春说,很遗憾。刘丽春不是一个念旧的人,我看得出来,她对自己过去的同学,一点都不想念。她只记住现在的人。
“你真冷漠!”我说。
“只要不是性冷淡就行了……”刘丽春说,“像黎小清那样……”
“你才性冷淡呢。”
“瞧瞧,你们男人的最大毛病,就是永远不切实际地喜欢着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的女人……”刘丽春说,“中国男人本质上都有受虐倾向……都是货真价实的精神分裂……”
“难道您啥都晓得?”我说。
“比你知道的多得多。”刘丽春说,“我真不明白男人为什么只爱一个虚幻的假象……”
我说,“黎小清可是一具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啊。”
“对别人是,对你只是一个名字。”刘丽春说,“你跟她上过床吗?”
“这,上床,重要吗?”
“重要!”刘丽春说。
“何解?”
“小阿弟,你不懂的事情很多呢。让姐姐我来教你人生的真谛吧……”刘丽春说,“男人会爱没跟他上过床的女人,女人只爱跟自己上过床的男人。”
我看着刘丽春,感到她就像一个赤裸裸的哲人。刘丽春得意地看着我,“我对黎小清比你了解得多,小赤佬!”
我承认,跟刘丽春相比,我对黎小清几乎一无所知。
黎小清居然用毕业照做自己的头像。
我感到了某种分裂。我和黎小清正在越离越远。
黎小清的自传体作品《长歌》比较随意而散乱。黎小清对自己的人生缺乏整体思考,想到就记下来。她毕竟不是作文高手,对写小说也不很内行。黎小清的博客里,并没有说明这就是她的自传体小说。她没有这么说,但是我看得出来——或者说,我认为——是自传体,很多的内容,都能对号入座。很多内容却很陌生,我越看越迷惑。
小黎美一直沉默。在我看博客时,她一声不吭,表现出了很大的耐心。
“看到了没有?”小黎美最后问。
“什么?”
“你自己啊。”
我摇摇头。这里没有我,我并不存在于黎小清的这篇博客日志里。
这一整天,我都有些恍恍惚惚,甚至孟丽君发来短消息,我也没有注意到。我打开手机键盘锁,看到有几条未读消息,第一条就是孟丽君。
“张大教授,您能拨冗接受我一次私人访问么?”她这么写道。
我接着看下一条,是梁卫平的:纳西东巴文字项目进展如何?
我给梁卫平回消息:项目在推进中。
梁卫平回消息:你在上海等我,明天一起去大观园。
这条消息让我一惊:梁卫平怎么知道我在上海?
程老大喜欢水,喜欢游艇,喜欢跟水有关的一切,他在淀山湖边最隐秘的地方,拥有一个写字作画的密室。程老大是纳西东巴文字项目的首席权威。这点我也很清楚,但我必须让梁厅长获得这样一种能够充分自我满足的权威感。借开会之机,梁卫平通过一条我不知道的暗线结识了程老大。他恭维这位权威专家,后者对梁卫平的恭敬态度也颇为满意。很多事情我对梁卫平都采取恭听的策略。他人脉极其丰富,有我永远不能企及的优势。我和梁卫平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我只能占据一面,他也只能占据另一面,我们合起来才是一枚有效的、有价值的、可以流通,能够交换的代价贵金属。如果把我们放在铁轨上,火车巨轮碾压,我们双方就会面目模糊,彼此混同,也就失去了代币价值,不仅无法流通,还会遭到小卖部老头的嘲笑。
在刘丽春这个共同的基础上,我们有很多共同点。虽然他出身豪门,我起于草莽,但是我们的共同点很多。当然,我们的不同之处更多。
我想法跟小黎美告别,脑子里装着一堆疑问,打车回到了四季酒店。
打开房间,我看见孟丽君笑吟吟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我。
我看着她,尽量保持平静。内心里,急速地旋转。
她是怎么进来的?她进来干什么?她是有目的进来的,还是碰巧?
我扫视了一下桌子上的电脑,又看看架子上的旅行箱。
“很抱歉……”孟丽君说,“没有事先征得您的同意。”
“真是让人吃惊……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说,我不知道选择这样开头能不能既隐藏我自己的复杂念头,又以退为进。我确实被她的突然出现,而且是出现在我的房间里,而震惊了。
“很简单,我说我是张总的女人……”她俏皮的脸上,恍惚升起了一抹淡红,“侍应生就乖乖地给我开门了……”
“哦?”我微笑,“我还以为你是用一张名片捅开的呢。”
“张总太高估小女子了,我哪里有名片开锁的技能?”孟丽君说,“开锁是你们这些成功男士的专长,对么?”
隐喻?暗语?
“你很聪明。”我说。
“张总过奖了。”孟丽君说,“如张总不信,可找侍应生当面核实。我在这里,只是乖乖地等待,看书。您的《阅微草堂笔记》,未征得您的许可,我也翻了一下。”
我想,你都没有征得我的许可,就进入我的房间里,翻书这种雅事,还需要多此一举么?但为什么她进房间之前不先跟我联系呢?她也可以在大堂吧里边喝咖啡边等待啊。这样破门而入,怎么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张总,我向您保证,我确实只是坐在这里乖乖等您……”孟丽君说。
我把随身的包搁在壁柜里,看了一眼电脑包,捏了捏,确信电脑仍在里面。跟她说了一声抱歉,就进了盥洗室。我必需把自己跟她隔离起来,哪怕是小小一段时间,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的房间里,自然没有什么值得深挖的秘密,机密文件也不会放在酒店这种公共场所。电脑虽然并不是总随身带着,但设有开机密码。即使打开电脑,电脑里的核心文件我都加密了,要破解并不容易。如果她把这些加密文件传送出去呢?如果她为某个暂时我不知道的集团工作,后台有电脑专家支持呢?这种加密会被轻易破解。
我洗脸,看着镜中的自己,眼袋有些下垂,这两天睡眠不佳,眼球里也有血丝。我平静下来了。
孟丽君已经站了起来,递给我一杯茶,“张总,我要给您做出天衣无缝的解释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真的那么天衣无缝,您反而不信任我了。确实是偶然,我在门廊碰见侍应生,心里忽然生出顽皮心态,问了一句。那侍应生也问了我几次,发现我确实熟悉张总,于是就用钥匙卡片帮我开了门。也许他也还是新手,张总怪罪我好了,可千万别投诉他啊。这个饭碗对他来说也许很重要……张总,您果然魅力过人,在这种高级酒店照样有大堆的粉丝……”
“孟丽君果然深不可测……”我看着她,脸上应该已经有微笑了。
孟丽君仍然坐在床上,她的表情也有些僵硬。她是在考虑怎么打破僵局呢,还是正在做动作时被我撞破,需要转圜?她的屁股底下,会不会藏着一份文件?会不会有窃听器?
我对我的房间,从来都缺乏信任。我从来不在酒店房间和我自己的房间里,说任何不适当的话。
我承认,我是好莱坞间谍片看多了。我对电影里那些偷窃他人秘密的各种精妙仪器,从来都心有余悸。酒店里一盆不起眼的君子兰都可能是告密者,连枕头都会出卖你的灵魂。
孟丽君是个身材凸凹有致的女子,一个我对她一无所知的天外来客。她这么突然出现在我的秘密行程里,总让我感到有些莫名不安。她的模样很像我大学时高两级的师姐苏非。脸圆圆的、眉毛粗粗的、眼睛大大的,扎着一根似乎很随意的马尾巴辫子——这个精妙的细节,她虽然注意到了,但是她仍然忽略了——也有可能根本不知道。我们那个时代,女孩子最好的洗发精是沪产蜂花牌,浓甜腻,效果不比现在的高级进口香波差。那时,很多女生洗头只能用香皂,甚至用肥皂。那时女生们的马尾巴辫子没有这么柔顺,而是略有点蓬松,有点干涩。这才是自然的,天然去雕饰的。孟丽君这根辫子,头发做过焗油,太柔顺了,也不够粗。真正的马尾巴辫子,是蓬松一根,随着辫子主人的走动,在肩膀后面左右地摆动。
“孟小姐的马尾辫,令我想起大学时代……”我采取主动,打破僵局。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技巧,从电影里学来的……”孟丽君说,“想让张总对我产生点好感……”
“孟小姐,你真聪明。”我说,“你把我要说的话拦腰斩断了。”
“哦?”她应道。
“诚实是最好的策略……”我说,“孟小姐一定是知道这条格言的吧?”
“我的优点就是诚实。”孟丽君说。
“那么,你是怎么进来的?”我突然说。
“我就说,我是张总的女人……”孟丽君微笑。她无论多么聪慧,在我面前,还是露出了那条、对了,狐狸尾巴。
“受宠、若惊啊。”我盯着她的眼睛。
“张总……”孟丽君看着我,不算扭捏,但是有些不安。
我看着她,洗耳恭听她的下文。
“我想跟你干……”孟丽君略带羞涩地说。
我看着她的脸。这张丰润的脸,抑制不住地把她的秘密透露出来。我对人性的深刻把握能力,在十几年的江湖闯荡中,已经磨砺得炉火纯青了。
我看着孟丽君。她一张嘴,我应该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想干什么。
她的两片嘴唇,轻轻地闭合着,微微地翕动着。肉色的油润唇膏,泛着光。
要撬开这样一张嘴,最好的工具不是铁锹,而是一个吻。
黎小清日志之二:佳人
……收到男生的第一封信是什么时候?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细节,我居然忘记了。
我一直在努力想完全敞开自己,毫无保留地把我身体这个神秘柜子里所有的秘密一一坦现。
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一个秘密保险柜,一个中国盒子——从大到小,一个套一个,直至最小七个盒子,隐藏着核心秘密。在这个保险柜里,保存着人们各种情感资料,隐秘经历。最外层是社会资料,内层是情感记录,核心小盒子,只有一粒米的空间——它只能存下一粒米,但包容整个世界。
我把自己的秘密放在第八个盒子里。这个盒子比一粒稗子还小,但能容下我的一生。
他说,用电子的重量来测量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灵魂比羽毛还轻。
有人计算过,互联网里浩瀚的信息库总量,其重仅相当于一粒沙子。那就是博尔赫斯《沙之书》里的故事,只有一页,又可以无限翻动。在这粒沙子里,人类所有信息总和的重量,古往今来人类的一切文明,加上大英博物馆、卢浮宫、美国国会图书馆等世界上所有图书馆的书籍——在互联网世界里,既无限地重,又绝对地轻。
我们都是基因的产物,生命科学这样说。基因的信息,让我们成为自己,与种不同,又息息相关。
基因在每个人身体里都装有个隐秘的定时器。逢到人生新阶段,定时器就会响起。
女孩子对定时器更加敏感。初二,我十三岁,身体里的定时器突然在下午上课期间震动起来。我坐在椅子上,感到自己浑身都在战抖,有如一列火车呼啸而过,在我的身体深处轰隆隆鸣响。我像一只刚刚被拉坯成型、还没有来得及烘干烧制的陶罐,就被一股猛烈喷涌的泉水冲刷击破了。我在碎裂,我将被从身体深处喷涌而出的力量粉碎。我即将无声地轰然碎裂,成为万千片碎屑,我这只粗糙的土坯陶器,再也不可能成型了。
身体里的火山喷发,我大面积地沦陷。
我惊呆了。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该怎么办。
母亲没有告诉我,也没有其他年长的姐妹跟提醒我。这种事情每个女人都会经历,就像石榴红了会裂开,玉米会金黄。母亲不关心我的身体,不关心我的精神。女孩子长到十三岁,母亲就应该关心她的身体了。母亲应该适当地提出建议,给予帮助,让女孩子对于身体里的定时器提前有个心理准备,而不该像我这样,被定时器的震动弄得惊慌失措。
我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敲打声吓蒙了。我在崩溃,一缸满满的水正在汩汩泄漏。身体的堤坝,正在彻底坍塌。
上天指派了一个天使,这就是我的同桌施怡。她细心,敏感,温暖,热情。注意到我的异样,她掐了我,盯着我。痛,钻心,舒服痛。我因疼痛而从破碎中暂时复原。
施怡是我人生中的一盏煤油灯。没有她,我会从绝望中死去。
台上,老师讲了什么,我全都没有听见。我只看见他在讲台上影子一样移动,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看见他右手在吐丝,织在黑板上,各种图案和符号。
“鬼子进村了?”施怡压低声音,在我的耳朵旁耳语。
“什么?”我惊慌失措。
“我问你,是不是、鬼子进村了?”
“啥子?”
施怡张大眼睛。为了躲避老师的目光,她先坐正了一下,假装专心听课。老师转过身去手吐蚕丝,她又趴在我耳朵旁,“鬼子!”
“啥子?”我傻乎乎地点头。
“傻子!”施怡揪我耳朵,“你还真是个傻子!”
我很难受,我在不断地泄漏。身体这个陶罐,这个表面上严丝密缝的容器,裂开一条缝隙了。我紧紧地夹着双腿。
施怡从书包里掏出一叠卫生纸捏在手里,举起另一只手。
“什么事?”老师问。
“我们要上厕所……”施怡高声说。
我夹着腿,别扭地拖着脚步,被施怡半拖半拽,满脸发热地出了教室。
在那个绝望而难堪的危难时刻,施怡伸出援助之手,把我救出了绝境。
二十年后,施怡的面容也已在记忆中模糊。她拉着我的手,把我从男生傻乎乎目光的淤泥中营救出去。这个场景,在我的记忆中却历久弥新。
上大学后,我只跟施怡通了一个学期信,彼此就淡漠下去了。这种淡漠让我痛楚,我们也不得不切断彼此的危险关系了。我一直心存恐惧,害怕我和施怡的不正常关系继续发展下去,会在某一个时刻,在我们都无从知道也无法控制的时刻,突然爆发出来,把我们炸成碎片。
施怡上云南师大外语系,自己改了名字:诗佾。
我们通信渐渐稀少。像秋天上海树上的叶子脱离最后一根枝头。第一个学期寒假,我们在老地方见面。我感到心虚。我把共同的老同学雷布罗介绍给她。诗佾俏皮地看着我,脸上露着微笑,如一滴水悬在草叶尖上,等待一缕微风的吹拂。
我期待那丝丝入微的涟漪在我们内心的池塘波面上颤动,扩展。
诗佾终于没有说什么。她就那么微笑着,伸手拉着我,食指在我的掌心里轻轻摩挲,写了一个看不见的字。
我感到就要忍不住了,我脆弱得一触即溃——诗佾收回自己的手。
第二个学期结束,暑假间,我寻找各种借口外出,和雷布罗去梵净山。最后那一百多公里,我们是一起走着去的,执子之手,与尔偕老。我在那个极僻静世界,领会了《诗经》里的古老深情。
诗佾没回贵阳,她去了香格里拉。那时香格里拉还人迹罕至,从大理到丽江,再从丽江到香格里拉,要很长时间,要艰苦的旅途。
诗佾在那里碰见了托马斯,接着,她和托马斯碰见了泸沽湖。
托马斯温柔的眼睛比泸沽湖还要澄澈。
他们一起沿着香格里拉的腹地往大山深处走,翻越莽莽群山,在人迹罕至的山区欢快地行走,那里缺氧却一点也不缺爱情,他们逐渐进入西藏的无人之境。在地球上最接近上帝的地方,托马斯向诗佾跪下了,他掏出了一只钻戒——他是个魔法师吗?这个巴伐利亚的探险者,在那一刻彻底俘获了诗佾不羁的心。
我跟诗佾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们彼此从对方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一个青春期女孩,到底从身体里的定时器报警开始呢,还是从她的目光怪怪地投射到男生身上开始?
我搜索记忆,发现我自己根本就没有把目光投射到过男生的身上。那个时候,我们同龄的男生,初中时都是一些才从树上下来不久的猿猴;到了高中,他们又变成了呆头呆脑的鸵鸟。
雷布罗可以算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男生。
我跟雷布罗的故事本来是虚构的。分别考上北京和上海的不同大学后,我们才开始通信。开始,我们也仅仅谈论自己的学校,接着我们谈论各自的城市,再后来,我们谈论彼此都熟悉的贵阳。最后,我们一致同意,我们对生活了十八年的贵阳其实很陌生。这共同的人生,共同的陌生感,让我们忽然有种同样的怦然心动。哎呀,雷布罗说。就好像是初春的第一声雷,蛰伏在我们心里的幼虫,苏醒过来。
第一个寒假回到贵阳,一下车,就惊讶地看到月台上的雷布罗。
上学才一个学期,雷布罗又长高了。他打听到我的车次,混进月台向我挥手。我们一起走出车站,这才看见我的母亲,在远处招手。
“我们是中学同学……”雷布罗故作镇定地自我介绍。
他看着母亲疑窦的脸,接下来自然地撒了一个谎,“我们一起乘车回来的。”
母亲后来才发现破绽,疑惑地说,他在北京,你在上海,咋个搭一个火车呢?
我惊慌地说:“他正好到杭州旅游……”
我母亲看着我。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我和雷布罗的故事,这样被动地形成雏形,渐渐地才开始被有意识地编撰,在我们高中同学间暗地流传,由虚构逐渐向现实嬗变。强化这种效果的是我自己。
大学一年级,我们本来都是快乐的,什么也不想,什么都乱讲。寝室里,天南地北,各省一个人,其中一个是上海本地的尚文洁。全寝室人报到的第一天晚上,我们像鹦鹉一样叽叽嘎嘎说个不停。大家彼此介绍。上海籍的尚文洁跟李湘萍在用上海话聊天,我以为李湘萍也是上海人。上大学,让我感到如释重负。就像身上的一根绳索被突然剪断了,我有一种自由翱翔的幻觉。
一个月的军训之后,很快就进入正常的学习。
我热爱学习,对每一位任课老师都心存感激。我每天总是迅速地盥洗,迅速地去吃饭,几乎第一个进入教室。
很快,我就发现,跟我一样对学校充满了热爱的人是李湘萍。我们几乎一模一样,连进教室都是前后脚。
到了冬天,我们班上的冒失鬼钟理和约我在电影院门前的枣树旁见面,我们出去走走,他说。走到中山北路拐到金沙江路后,他竟然说他喜欢我。
我根本想不到,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我的脑袋都快要晕了。
这个个子中等,其貌不扬的广东佬,竟然跟甫志高一样,约我出来接头,却转身就把我出卖给了国民党军统特务。
我慌慌张张地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了。我这么说时,脑袋里事先埋伏好的雷布罗就浮出水面了。
是的,我有男朋友,我们还通过信。虽然都是小心翼翼的问候,谈论各自学校的风景和有趣的事情,但是我想,我从他写信时工工整整的字迹里揣摩出来,雷布罗可能有点喜欢我。他在信里跟我说各种各样的事情。
雷布罗,我们高中班级里出类拔萃的男生,我把他当成了我的男朋友,人生中的第一个,但不是第一次。
雷布罗,我的火焰王子,他在云贵高原的雾海里对我微笑。我下意识地说出雷布罗的存在之后,看着垂头丧气的钟理和,甜蜜和羞涩的感觉交杂在内心里——原来,这就是爱情。有一颗种子,在我的身体里迅速膨胀,它的枝叶,瞬间就长满了我的内心世界。我完全忘记了钟理和,脚底下意识地挪动,脑子里完全被雷布罗装满了。
是的,雷布罗!嘴里没有说出这个名字,脑子里已经清楚地显现他的影子了。他就像一个魔法师,在我需要时凭空出现。钟理和似乎缺乏准备,被我的话弄得傻头傻脑的,闷了一阵,嗫嗫嚅嚅说,真的还是假的?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呢?我说,凭什么要给你听说?我说,雷布罗是我中学同学,我们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接着下来,我的嘴巴就管不住自己了。一股潺潺的语流,汩汩而出,在我身体周围,形成一张看不见的网。……雷布罗在北京上学,他身高一米八八,长得像费翔,眼神深邃,脸型轮廓坚毅,身上的肌肉一块块的,犹如史泰龙。
“我们幼儿园就同班了……”我随口杜撰,把想象的和真实的混说在了一起。
我说天气很冷了——我还缩缩肩膀,感觉秋天的凉风,正在法国梧桐树的枝头,倾泻而下——我建议从枣阳路的边门回学校。
第二天,我收到雷布罗的信,在信里,他说有一个女生对他倾吐爱慕,他说他有女朋友了,是中学同学。那个时代的爱情,是多么的婉约啊。
我给雷布罗回信,把钟理和的事情轻描淡写地演绎了一番,我说,我有男朋友了,是中学同学。
雷布罗的回信里画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那个幸运的家伙是谁?
看着他的信,我乐得咬着嘴唇,身体颤抖。
如果不是在寝室里,我一定会放声大笑。我一生中这么愉快的时刻并不多,我太需要跟什么人分享了。
“看你,乐开花了,淫荡得像只发情的蜜蜂……”李湘萍说,“收到情书了吧?”
“发情的蜜蜂?”我疑惑地看着她,“蜜蜂也发情么?”
“可能吧……”李湘萍说,“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你发情了。”
“要死了你,湘湘!”我被她说得脸上发烫。
“你看你,发情是地球上万事万物的自然现象,到时间了连章鱼都在发情呢。为什么你不骄傲,反而害羞呢?”李湘萍说,“谁啊?让你发成这样!”
“我中学同学……”我扬扬手中的信,骄傲地说。
“哇噻,青梅竹马呢。”李湘萍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对古典诗词一窍不通,李湘萍随口就能引用。她俏皮地看着我,我也呆呆看着她。
李湘萍身上有一股诗佾的俏皮劲,但更书卷气,令人亲近和信任。她皮肤细嫩润泽,很难想象竟然是在西双版纳长大的。后来我才知道,李湘萍高中时回到了上海,寄居在外婆家念书。上海水土好,气候也养人,她就变得这么水灵白嫩了。
雷布罗就是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人生中。钟理和是一个破折号,他唯一的功能,是引出了后面的主语:雷布罗。雷布罗在我的人生中,成了一个漂亮的起手句,在故事叙述到主人公正式出场后,他也就消失了。
我跟雷布罗的故事始于虚构,终于现实。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十八岁半的雷布罗和我,因为不同的青春期缺失和迫切的情感补偿心理,都需要这样一个情感故事来为我们的新人生寻找一个漂亮的引子。
我没有认真地探究过雷布罗的心理,但是,那个时候的我们,所思所想大抵也是差不多。
大学二年级,我和雷布罗的关系,就像它本来被简单虚构时那么简单地瓦解了。
我在大学里,碰到了新的诗佾。我们在紧张的情感中压抑着,隐藏着,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
为了掩盖我们的情感,我和她一起杜撰新的情感故事。这个时候,我找到了雷布罗的替身。
我写信给北京的雷布罗,宣布我们远隔千山万水,聚少离多,这段飘忽的感情不应该继续下去了。雷布罗回的信里只写了几个字。他和诗佾一样,似乎对文字都有恐惧感。他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
雷布罗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据说他娶了一个台湾富翁的女儿,他们先在洛杉矶,后来到密执安,最后搬到了新墨西哥,在那里,他和富翁的女儿各奔前程。在这个短暂的人生故事的结尾,他一个人流落到了南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亚。半年之后,他跟一个塔希提少女产生了新感情,在塔希提某个热带村落幸福地同居了。
塔希提生活着很多中国人。
《月亮和六便士》,毛姆和高更,《诺亚,诺亚》。
那些魅影一样的大溪地毛利族女子。眼睛大大,皮肤黑黑,鼻梁塌塌。身姿婀娜,丰乳肥臀,风情万种。
雷布罗在那里居然碰见了诗佾——他们在一起了吗?他们同居了吗?他们对历经沧桑的彼此一见倾心了吗?
十八年后,我们如再相遇,会在什么地方?咖啡馆还是床上?十八岁,不谙人事的少女,会轻率地把自己交给雷布罗这同样洁白如纸的少年吗?这会不会成为他的精神负担?少男少女走过沟壑,最终会不会仍然人各天涯?
中学时代,我除了跟施怡保持极机密关系之外,还在拼命地学习,做习题,每天往班主任曲直老师那里跑。无论是什么样的难题,在曲直老师那里都会迎刃而解。神的是,他连数学也很精通。雷布罗虽是英俊少年,跟成熟沉稳的曲老师相比仍然有很大差距。
我的定时器因为曲老师而爆发的震动,具体到底是在哪一个时刻?
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爱往曲老师的宿舍跑。曲老师不是在教室里,就是在宿舍里。我随时随地,都能看见他,找到他。我像是安装了卫星定位仪一样,设定好了坐标,时时地跟踪着曲老师的路径。我只要想找他,就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他。我自己不肯承认,然而那个时候,我崇拜曲老师,我迷恋他身上的一切,甚至包括他吸烟之后扔掉烟蒂的手势——他吸烟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把香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上,他却是夹在指头的根部。这样,他吸烟式,整个手掌都会捂在嘴巴上。我着迷地看着他的手,却看不见他的嘴巴。随着香烟头上的亮光闪动,他的手掌后面,就弥漫了香烟,这些香烟就从他的手掌边袅娜地升起。即使是吸烟,他也带着与众不同的沉思表情。相比之下,那些把香烟夹在手指末尾的男人,他们的手势让我感到了极度的蔑视。那样的吸烟姿势,不仅缺乏迷人的风度,而且非常地轻浮。
雷布罗在大学一年级第二学期学会了吸烟。我跟他说,你应该把烟夹在指根上,而不是指头上。
雷布罗不解地看着我。我耸耸肩膀,没有说明为什么。
好像是谁说的,人的手势泄露了他的人生秘密。曲老师的手势,似乎总是在掩藏着什么。
曲老师的事情,我所知甚少,我那时候以为他是一个单身汉,我在梦中都想过,如果我能够跟他在一起,在房间里,静静地看着他吸烟。他的手掌,张得大大的,掩在嘴前。然后,我就在另一边,一边纳着针线,一个鞋底,或者一件衬衫,这就是人生中的幸福时光了。这种梦中的场景,大概是从那些老电影里看来的。我的人生犹如一张白纸,我连情感所需要的场景,都无法找到,必须很悲惨地从电影里借用。我的中学情感生活,苦闷,单调,而且无趣。
高三春节过后,学校宣布,曲老师不再担任我们班主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愣住了。看着讲台,我感觉曲老师还站在那里。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他甚至都没有跟我打一个招呼,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口讯,也没有给我留下联系地址。他就这样突然走掉了,匆忙得好像是初秋的一阵微风。
我被深切的难过击倒了。我明白了,我对曲老师这么崇拜,这么迷恋,这么沉迷。在他的心中,我却比一根鸿毛还要轻。我连续好个星期都在忧伤中。
如果离开的人是我,我将会为怎样跟曲老师告别而彷徨,苦闷,荡气回肠。我会想出一千个理由,一千种借口,为我自己的仓促离去而不安,不知道哪一个词才能够准确地表达我的愧疚。
然而,曲老师就这样走了。
施怡说,曲老师可能是生活作风问题。
我看着施怡,吃惊。施怡俏皮地捏着我的脖子,你别急,不是跟你有作风问题……
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我说,你难道没有一点伤感吗?
施怡叹了一口气,你真是一个多情的林黛玉。
我的眼泪叭嗒地掉了下来。毫无理由的,就这么流下了眼泪。
曲老师,那不过是我青春期里的一段小小的插曲,一根清甜的黄瓜,在我的咀嚼中,渐渐消失。
我的追忆犹如一列永不停止的火车,在人生的隧道中穿行,我不知道它会在哪一个展台停下。我记忆中的风景,都是一些乡村的想象。一个阒无人迹的小站,濛濛细雨中的月台,一个孤独的人和一把粉红色的雨伞。
列车经过,然而并不停驻。她和伞,在我的目光中,渐渐小下去,最后剩下一个黑点,化在了雾霭升腾中。
我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个江南的基因密码定时器。在我十八岁时,密码定时器开始启动,召唤我回归自己真正的故乡。这里有纵横的河汊,有濛濛的雨季,有无声地移动的乌篷船。
大二春天,我跟他一起去乌镇,看到茅盾笔下的乌篷船。那些戴着毡帽的船夫,让我感到这一切几百年前就埋藏在我的记忆深处。隔世的记忆,穿越时空来到我的身体。或许,我是三百年前流落江南的名妓,前世的我在婉约的小镇徘徊,最终沉入河底。
他说,三百年前,伟大的戏曲家、诗人洪昇在乌镇高蹈河水,阖然仙逝。那年,洪昇五十九岁。
乌镇河边,圆月高悬,在瓦顶上,澄净无瑕,碧空如练。
影子倒入江水,被无数小手揉碎。
我看着他,忽然有着彻骨的寒冷:我突然觉得,我跟他之间,在不到一厘米的距离,鸿沟浩荡,无法逾越。这是一个一切都合适的夜晚,情调、气氛、温度、情绪,一切都好到秒毫。他却没有拥我入怀,没有任何冲动。偎入他怀里的愿望,在我也淡淡如烟。看他那漠然表情,我失却勇气。他在看河面,在看瓦顶,在看天空。广大无边的空虚,被月亮的光辉填满了。我的身体,也被照彻。我沮丧的心情,泄漏,在我脚底,无声汇入河水。
我的人生和我的情感,都在这一刻,水溶解于水。
到底为什么?
错误在哪里?
我们一起看着乌镇的流水,被闪闪粼动的波光,映澈了五脏六腑。
行文至此,我的记忆一片混乱,不仅缺乏逻辑,也缺乏顺序。这跟我的混乱人生完全吻合。我的人生一开始就是混乱的,结束时也无头绪。我的人生开始就是个谜,没有谜底。我在无数次寻找中,失去了找下去的勇气。或许,我根本就不是哪个人的女儿,而是被命运女神丢弃的罪人。我在人世间,一切苦难和忧伤,都是为了赎罪。
我提到了诗佾、提到了雷布罗,提到了曲老师。提到了他,提到了她。每一个人物,我都说不清楚,有意躲藏。他们的面容,不仅在我的记忆中模糊,在我的叙述中同样暧昧。
我跟他们所有人都有密麻如丝的关系。他们是进入我人生的重要暗道,是我的身体这个中国盒子里的秘密。他们之间没有交叉,就像是一款网络游戏,每个人物都受到我这个玩家的操纵,每过一关,都会不同。我愿意让雷布罗遇上曲老师,雷布罗就会遇上曲老师;我愿意让诗佾变成她,她就会一下子改头换面。在叙事中,一切都是叙述者在控制者。
叙事学要研究的,就是这个终极的叙事者。每一个叙事者,都受两个不同的声音的召唤,一个是身体里的声音,一个是人物的声音。根据人物个性化的原则,每一个人物都必须说出他们自己本该说出来的、合乎身份的对话,而身体里的声音,又在强烈的混同这种个性化。对于超我的叙事来说,所有的叙事语调,都受控于集体无意识。
我在叙事,同时,我在隐藏。我说出了诗佾和雷布罗,我隐藏了她和他。
如果我信教,我将会说:主啊,赐我道出内心秘密的勇气!
然而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我跟他谈论过这个问题,他说:我们都是无神者,都是罪人。
我的悲剧在于:我犯下了罪孽,但是无法忏悔。
……
第三章
不存在的现实
我的大学时代,以喜剧洋洋开幕,以悲剧草草收场。
刚入大学,我满腹理想,我的奋斗动力直截了当,我的人生目标也明确无疑。我整天带着钟理和,紧紧跟着孙华原、蒋小为这些文学革命带头大哥,为他们端茶送水,替他们鞍前马后跑腿,乐颠颠的那个不叫苦不喊累。
我本来想加入夏雨诗社,但被黄建新捷足先登了。我不能忍受在寝室里屈居老二之耻辱,转而投奔了苑草小说社。钟理和尾随而至,也成了一名光荣的社员。在美丽师姐苏非的带领下,我们整天对着珍贵的稿纸苦思冥想,虚构故事,推敲字句。
那时候,苏非以一篇清新靓丽委婉动人的散文《雨中的伞》,在学校里粉丝无数。我们这些小学弟跟屁虫般黏在她背后,亦步亦趋。
我乘上南去的列车,浪迹天涯后,黄建新当上了夏雨诗社社长,钟理和当上了苑草小说社社长。这二位社长,就像当年的公社党委书记,带领社员们多快好省地耕田创作,挽起袖子,抡起胳膊,日写诗歌三十首,夜作小说四五篇。
我要对黄建新刮目相看。夏雨诗社在上海高校里赫赫有名,来来往往都是眼高于顶的少年天才。
黄建新表面看起来愚钝,肚皮底下实际很是机灵。他刚进校时,只会写一些幼稚的句子,例如“天更蓝了,夜更黑了”之类,后来竟然写出了这样的诗歌:
阳光曲解了深秋的寒意
气温正渐渐地变得深刻
没有谁能解脱,乐观者盲目狂舞
这首诗歌有一种很深的冲动,也许,正是这种冲动,让他失去对现实的顺从。在整个社会都日趋现实,人人都为了自己的私利而钻营时,他却反向嬗变,成了一个空想主义者。
在那个青春痘疯长的年代,我们都是乐观的农夫。我们相信一分劳动一分收获,我们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等于成功,我们的偶像,是爱因斯坦和愚公。在我们寝室,筚路蓝缕的先行者是我。我把这种苦干加巧干,革命加拼命的精神,从革命传统里带到文学苦干领域。
我们这些二十岁的毛头青年,像没阉割过的牛犊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我们三更半夜创作,相互朗读,彼此批评。争论到白热化,还大声对骂,甚至拳脚相加。
我和钟理和结盟,步调一致地攻击黄建新,黄建新则舌战群儒,左右手互搏如周伯通。加入健美协会的马为民、加入交谊舞协会的刘向阳偶尔也会进入我们的战团,助战黄建新。他们立场摇摆,择机行事,主要的作用是把水搅浑。
一晚,大家都在寝室里,黄建新奋笔直书,草就诗篇若干,激动宣布:“兄弟们!肃静!杰作!杰作!听老夫朗诵最新创作的诗歌杰作!”
“操,不到十分钟,你又写了一首?”我说。
“肃静!”黄建新说,“最最新式结构,阶梯诗!”
他开始朗诵:
天空
麦浪滚滚
河流通俗易懂
在十字路口心碎着
一只只迷失方向的羔羊
全寝室一片静寂。
水浸没了寂静。
静寂。无声。半分钟后,黄建新的目光扫过我们花岗岩般的面孔。
我们表情冷漠,钢化玻璃一样,子弹碰上,也只能留下一个白点。
刘向阳不仅冷漠,还用小指头在抠鼻屎。他抠出一块,大拇指扳住,弹出去。马为民则在抠脚丫。他的脚趾缝间长了脚气,皮可成片地剥下来,捏着像小纸条。钟理和在举着马为民从公体借来哑铃,嘴巴还念念有词。他的肱二头肌一胀一缩,活泼得像只小白鼠,实在是不能跟马为民的肌肉小白兔相媲美。
——列位,如何?振聋发聩吧?黄建新问。
打击,嘲讽,挖苦,告密,这些技巧,我们从小就训练有素。
无病呻吟!刘向阳说。
空洞乏味!钟理和说。
徒有其表!我说。
一塌糊涂!马为民说。
在那个文学发情时代,诗歌创作运动狂飙突进,诗人像蝗虫一样飞来飞去北岛食指舒婷们的朦胧诗才方兴未艾欧阳江河柏桦廖亦武们的后朦胧诗又破土而出在这个标新立异的时代各领风骚两三年流派迭出三五成群非非主义他们文学海上诗群莽汉主义整体主义极端主义地平线诗歌饰演小组撒娇派日常主义主观意象野牛诗超低空飞行主义呼吸派群岩突破主义离心原则迷踪诗病房意识西川体莫名其妙体……想出来一个名字,再加以乱七八糟强词夺理的解释,这就是崭新的流派,就是诗歌界的新星……呕吐呢,拉稀呢?蜗牛主义怎么样?
上大学时,我们恰逢风云际会。诗歌小团伙相互赞美,彼此攻讦,三天一小风,五天一中雨,让我们乐此不疲心醉神迷。屁事糗事垃圾事,我们事事关心。
黄建新在夏雨诗社,亦步亦趋地跟随写城市诗声名鹊起的校园诗人、夏雨诗社指导老师林维崧,步步模仿林维崧的句法意象,表面上似乎得了衣钵真传,连走路的姿势都摇晃了起来。经过整一年的蓄发,再加上不修边幅,主要是懒得洗澡,黄建新在外形上已经颇为波西米亚了。
毕业后,黄建新一直在到处流浪,从来不在一个固定的城市待上超过两年。他为自己的诗歌和理想付出了全部的人生。
黄建新在1994年2月写下了组诗《天堂的边疆》:
那一夜的幸福已被我轻易放弃
那一夜的玫瑰散发着只会令我
窒息的香气
那一夜,我像一块沉默的冰
只在黑暗中
漂流,而不会在人群中融化
现在看来,黄建新那些诗歌和我们的小说一样,都是空洞乏味、无病呻吟之作。
——空洞、乏味、矫揉、造作。那次我总结说。
黄建新愤怒地说:“你们这些诗盲,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做结构美!”
马为民做和事佬,“同志们,弟兄们,大家少安毋躁!我认为脑黄的这首诗在形式探索上,出发点还是老好的,写作也是努力的,有马也可夫、可夫司机的风范。同志们,不瞒你们说,我从诗里闻到了烤羊肉串的美妙香味……”
“操!”黄建新说,“脑马,你就知道吃!一个字:俗!”
“两个字:庸俗!”我说。
“四个字:俗不可耐!”钟理和说。
刘向阳说:“七个字:俗气一片日边来。”
“我们老祖宗思克马说过,肚皮决定思考,屁股决定立场……”马为民挣扎着狡辩,“如果现在能吃上二十串香喷喷的孜然烤羊肉,我一个小时之内就能写出二十首你这样的狗屁杰作……”
“庸俗!俗不可耐!”黄建新毅然撇撇嘴说,“诗歌是纯粹的艺术,小说是庸俗的艺术。”
“我有了,我有了!”马为民忽然手舞足蹈。
他扑向壁橱,拿起了一包方便面,撕开简易的包装纸,掰下一块往嘴巴里扔,嘴巴里就像有一只勤劳的小白鼠,在奋力地踩踏着永动的水车。
我心痛地意识到,这包被蹂躏的快餐面,就是我花大价钱从师大后门枣阳路小卖店里扛回来的咸菜快餐面,备战备荒,在日夜奋战写作空乏其身时充饥的。马为民就像传说中的饕餮怪兽,三口两口,就干嚼吃掉了一包。
他的魔爪正要继续往前伸,我及时地阻止了他,“脑马,住手!”
马为民羞惭地看看我,伸出去的手像损坏了的弹簧缓缓缩回,但是他的金属记忆已经遭到损害,不能还原了。
马为民说:“脑涨,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增加点灵感。”
这包干嚼的快餐面确实让饿瘪了肚皮的马为民亢奋起来,他在宿舍黝黑肮脏的地板上转了三圈,做天才诗人曹植七步赋诗状,嘴里念念有词:
烧烤摊上的羊肉一串串
少女红扑扑的面孔不断闪现
马为民这首纯属抄袭的破诗一出口,连躲在蚊帐里的猪油斌都轰然大笑。
我们上过现代派诗歌选读的选修课,对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的这首被抄袭名诗了然于胸。马为民穷极无聊,竟然把人家的诗歌改变成了羊肉串,也算是有感而发。有感而发是诗歌灵感的源泉。
高加林没有走出八百里秦川,马为民却做到了。马为民善于讲故事,他总是说,他家里有个刘巧珍。他上大学时,刘巧珍含情脉脉地把他送到了县城,在那些粗茁的苞米秆中,他们春心荡漾,不能自持,最后竟然……竟然……竟然就……竟然就……这小子腼腆地看着我们,笑容里飘满黄土高原的尘土……他留下这个巨大的悬念,一语不发,把我们急得在宿舍楼里团团转。
那时,我们的审美主要建立在对粮食的渴望上,我对刘丽春情感很朴实也很直接,如同一张饥饿嘴巴面对着一只香喷喷流着甜汁的肉包子。
刘丽春从少女成为少妇的艰辛过程,充满了血雨腥风,野火春风斗古城,敌后武工队,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跟她那个包办一切目空一切的母亲的斗争既可歌可泣,又婉转三叹不得不叹。
在刘丽春和她母亲之间,并没有失败者。她们如一列南巡专列,在祖国南方大好河山轰隆隆驶过,一路上见什么碾压什么,留下堆积如山的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的残破尸骸,还包括被时代的滚滚车轮碾成了碎片的我以及被时代的大棒彻底打蒙了的钟理和。
梁卫平在处理这些事情上,显示出了高人一等的智慧。他似乎宽容一切,既不特别反对刘丽春,也不特别惯着刘丽春。
在离开我返回北京后,在计生委供职期间刘丽春的肚皮开始膨胀。
“春天的种子,在秋天发芽了。”刘丽春在一封信件里写诗。
“飞鸟热爱天空,种子热爱土地。”我说,“我已经给她取好名字了,小崽子叫张景苏,小妞叫刘慕苏。景仰羡慕苏东坡苏小妹。”
“这是一个特洛伊木马……”刘丽春说。
“啦个仅仅是美腻的传说……”我回信。
第三封信里,刘丽春说:“我把特洛伊木马斩杀在萌芽之中……”
这个抹大拿的玛丽亚,她冷酷无情地对我尚未出生的孩子痛下毒手。在信中,我感受到她远隔千里发射出来的丝丝冷气。我的一双儿女:张景苏和刘慕苏。这对还没有成形的天使,在她的计生委利器中化为虚无。
刘丽春拥有惊人冷静的理智,她对孰轻孰重非常明了,她知道自己的人生不能让任何的意外毁了,她和梁卫平的婚姻必须像卢沟桥那样,虽然常常干涸,却异常稳固。我们的秘密情感,包括那棵可怜的豆芽,一起被她埋葬在下水道里。
刘丽春从初中三年级开始就谋定了梁卫平,她的人生从来就没有失手过。在那个阴霾的日子里,刘丽春报到第一天,一眼看到中文系接待处的梁卫平,心情就阳光灿烂。
“哥,我也来啦……”刘丽春兴高采烈地冲着梁卫平叫道,她的表情欣悦如同私奔到延安的革命女青年。
梁卫平没承想转移到上海了还摆脱不掉刘丽春的跟踪追击。他惊呆了。迟疑一分钟后,他不得不背上新女生刘丽春的行囊,带领刘丽春去女生八舍报到。
刘丽春尾随在梁卫平身后,兴趣盎然地左顾右盼,对学校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心。
“哥,这就是传说中的梧桐树啊?”刘丽春说。
梁卫平微笑,他的微笑如梧桐树叶般美好。
同样,我在第一眼看见刘丽春时,就充满了爱慕之情。
然而,我的情感跟刘丽春对梁卫平的情感相比较,有着本质的差别。
刘丽春看到梁卫平的感觉,就是罗敷自有夫的安定满足感。
在海南,我问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情感。
“少女怀春嘛……”刘丽春轻松地回答。
“操!梁卫平这个花花公子,你至于吗?”我愤愤不平。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刘丽春还是这么煊煊软软地说。
她很享受自己的高潮。在退潮的过程中,每一片沙滩,每一个贝壳,都光彩照人,让她心醉神迷。刘丽春拥有一个非常蛮横的身体,她让我无法自持。我再度扑上去,在她身上耕耘时,刘丽春舒舒服服地说:“攻占了北京首都,你小子应该心满意足了,你这个东北农民……”
“姐,俺是张少帅!”我抗议。
“操!还少帅呢!你就一傻帽沟沟赵本山!二人转晕头转向到了方庄,还以为进了紫禁城呢!”
我!!我省略号!!!我啥也没说,就是干活。我确实如此蛮横。
“你知道李闯王占领北京不到十个月,为啥就狼狈败退,最后山穷水尽吗?”刘丽春宜将剩勇追穷寇,还不放过我。
“纵欲过度!”我抢答。
“靠!”刘丽春说,“张文学,你是没救了!”
“他霸占了陈圆圆,惹急了吴三桂,不是吗?”
“冲冠一怒为红颜?”刘丽春说,“那是诗人的骚情。”
“不是为了美人丢江山,就是不爱江山爱美人。”我诚心诚意地请教,“不是为了陈圆圆,您说李闯王那是为了嘛?”
“为了嘛?”刘丽春牛逼哄哄地说,“首都嘛,不是真命天子,你能在那旮旯待稳当吗?”
“我靠!这什么逻辑?”我不服,封建迷信。
“辩证唯物主义逻辑!”刘丽春说,“物质决定意识!”
“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两者都是性!”我说。
刘丽春大笑。在亚龙湾,我们隐秘而激情,常常会口不择言胡说八道。
刘丽春的少女热情,在报到后,发现梁卫平总是拼命躲闪她时,渐渐冷却下来了。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刘丽春竟然会把梁卫平的替代者换成钟理和。
刘丽春跟我解释说:“没有什么特别原因,事有凑巧,因缘际会。大概,大概是我在前世,欠了他的一点小情分。”
“哦?”我不太相信。
“小兔崽子!不要不相信命运……”刘丽春说,“毕业这么几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相信了命运的力量。它无所不在,你无处可逃。你看,我本来转学回了北京,可是又因为命运而来到了海口。表面上,我是受单位的派遣,到外省锻炼,实际上,我是为梁卫平而来。这中间,出现了你。我是在还前世欠你的债……”
“你要还的债还不少嘛。”我惆怅地说,“你前世不会就是陈圆圆吧?那欠债是相当地不少的。”
“这我可不知道,也许我已经还完了,除非你是杀人魔王张献忠投胎转世……”刘丽春说,她的优点在于,即使在跟我上床时,仍然可以自然而然地谈论梁卫平和命运。这两个名词,没有给我们的偷情造成实际影响。
我越想这些事情,就越觉得刘丽春的警世通言里,闪烁着真知灼见。
我的大学,我的情与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黎小清,从她那里,我只收获一把稻草。
我跟刘丽春之间,原是两条铁道,平衡而不相交。毕业后,我们南北天涯,相忘于江湖。若干年后,却鬼使神差地在海南了得偿所望。
“我敢打赌,你连黎小清的胸都没有摸过……”刘丽春不屑地说,“你就一小屁孩子老处男,天天靠手淫过日子。”
“恭喜你!答对了!”我像开心辞典的王小丫一样热情鼓励。
“我跟你开诚布公……”刘丽春说,“咱俩就纯粹肉体关系,只能在黑夜里出没,见光则死。趁我现在比较满足,爱发点善心,你可以从我身上刮点油水,为自己今后的前途着想。你得建立自己的人脉关系,不能一辈子靠着梁卫平过活……”
“那您老说我该怎么办?”我诚心求教。
“你一大老爷们儿,自己没有一点主见怎么成?”刘丽春说,“干实业,别总是玩虚的。梁卫平那是玩票,他有退路。你不一样,一条路走到头,你傻啦吧唧撞到南墙,脑浆迸裂,小腿儿抽抽,就玩完了。你要暗度陈仓,给自己修条栈道。”
“Come on!”我恳求她继续指条光明大道。
“我这盏明灯,只能指引你到这儿,再往深前,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多了,我也说不好……”刘丽春说,“我一个妇道人家,钱啊经济啊瞎折腾,何苦哉!我就折腾男人得了!这些东西我不太明白,也不想整明白。其中的道道儿,坎坎儿,沟沟儿,你得自个儿多琢磨琢磨。”
“三克油!”我说,“您老教育得及时!您老就是挽救我于无底炼狱之中的圣女比德丽采!”
“啥?”刘丽春说,“别亵渎人家,我整个一俗不可耐。”
“您老是俗世奇葩!”我半心半意地赞美说。
跟卡尔维诺笔下的梅达尔多子爵不同,我身体上这善良的一半和邪恶的一半,虽然泾渭分明,但是仍然被某种万能胶水紧密地黏合在一起,须臾不可分割。在我们的身体上,善与恶如此的相似,就仿佛它们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谁也离不开谁。这是一对双胞胎,面目高度相似,语调也高度相似。当善的一半在行事时,恶的一半也不闲着。
我进入刘丽春身体里的,既有善的一部分,也有恶的一部分。我的种子,同样也是善恶同体共存。有时候,恶以善的面目出现,有时候,善以恶的语调说话。他们互为彼此,最后混同。我自己根本分不清哪一半是恶,哪一半是善。如果她把我的孩子留下来,也许今日的我不会是今日的我了。
这个世界颠倒黑白。我不知道,我也无法说清楚。
章末拾遗之三:两半自我
我只用一句话,就让孟丽君呆若木鸡。
她定会以为,像我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名人,一定会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辞,会用华而不实的虚伪外套来装扮自己。成功人士的最大特点,就是装腔作势,道貌岸然。
孟丽君全都设计好了,她期待我落入她设下的陷阱。
然而,我单刀,长驱,直入:你是处女吗?
过了一分钟。
孟丽君没话。
一分钟二十八秒。
孟丽君脸色闪烁不定,看起来很像旧式电脑硬盘在搜索资料中。
她被我的问话弄得措手不及。她的电脑程序显然有个臭虫,碰到我这致命病毒,这缺陷就她导致突然死机了。
孟丽君似乎双手捏着一只刚刚吹好、还没有来得及扎口的气球。她拼命捏着,不敢松手,一松手,气撒泄来,气球就瘪了,她的一切伪装,都会豁然而解。
我这句话杀伤力因人而异。同样的炮弹落在小女子果莓身上,她的装甲只会冒出一个白点。她早已经准备好了最松散的底线,任何道德难题都能轻松应对,根本不把这当回事。
这话放在孟丽君身上,却出奇制胜,瞬间就穿透了她的豆腐皮装甲。
她不知道怎么定位我,也没有定位好自己。她脑袋里计算机程序在高速运算,模拟着出现各种可能的概率。最重要的两条让她的程序失去控制。第一,我为什么要问这句话?我到底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是处女怎么样?不是处女又怎么样?面对不同的答案,我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和对策?第二,到底要不要说出真实情况?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风险?
她的经验还不足以对我形成有效而准确的判断。她自吹对我有深刻的研究,搜集了大量与我有关的资料,并加以认真的研究。没想到,我却是中国盒子,一层套着一层,没人知道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的电脑程序不足以应对这种问题,应该升级了……”我擦好脸,把毛巾扔在椅子背上,恢复了冷静和理性,微笑地看着她。
“很难想象……这种话会从您的嘴里说出来……”孟丽君惊魂稍定,电脑重启。
“你的回答跟我的预判一模一样……”我拧开一瓶法国依云矿泉水,倒在我自己专用的捷克产水晶玻璃杯里。
我只喝法国原装进口依云矿泉水,屈臣氏蒸馏水作为候补。我给孟丽君倒了一杯,用宾馆的玻璃杯。
孟丽君接过杯子,双手抱着。她在极力掩盖自己的窘迫,不正视我的目光。故事情节顺利发展下去,我也可以增添新的道具——从小型恒温葡萄酒储存专用冰箱里取出一瓶法国波尔多顶级葡萄酒。我这里存有法国波尔多五大顶级酒庄中玛歌酒庄和拉菲酒庄的葡萄酒,还有国内赶时髦女子最钟爱的格拉夫地区顶级葡萄酒庄红颜容。在海南东海岸位置略偏僻居所里,我建了一个恒温酒窖,收藏了上千瓶顶级法国波尔多葡萄酒——梅多克五大顶级酒庄的顶级名酒加上红格拉夫红颜容酒庄,还有几十个二级酒庄的大橡木桶葡萄酒。大富豪必须拥有波尔多顶级酒庄的顶级葡萄酒。这是身份的标准装置,也是伪品位必备道具。国内欢场女子,无人能在这样恒温凉爽摄入的酒窖里保持正常仪容——她们总是哇地惊呼一声,被酒架子所震慑。法国波尔多顶级葡萄酒使这些装模作样的女人丢盔卸甲,随时都可以宽衣解带。
梁卫平收集女人来海南共谐欢好时的必到之此处——他有时直接从北京飞过来,旁边亭亭玉立着新搜集到的女大学生,或为在娱乐界成名而毫不在乎一脱再脱的戏场女子。
梁卫平带来的那些女子脱衣服比穿衣服快多了。她们之所以欲脱还掩,是前戏阶段需要循序渐进。只有充分地集聚和压抑,才能有效调动梁卫平喜爱的暧昧和挑逗,才能激发奔放的激情。梁卫平看见孟丽君,脑子里会立即跳动起几个欢快的阿拉伯数字,如同埃及艳女的肚皮舞。他脑袋里很少转动过六位数,大陆的大多数女子都贱,不值钱。我讽刺他,那是你碰不到真正的好女子。
梁卫平沉默片刻,看着我,眼睛里充满恶毒的讽刺,“……像黎小清那样的吗?我早就用过了,还一分钱不花。”
我微笑,微笑底下有团火在奔腾。如果可以,我会出手掐死他,亲眼目睹他的舌头伸出来,变成紫色,亲眼看着他的双眼爆出来,溜出稀溜的鲜血。但此刻我只能干笑,“呵呵……”
我们开了一瓶价格六位数的拉菲,梁卫平托着杯子,轻轻晃动,然后呷了一口,含在嘴里。
这酒不错,……黑加仑子、黑梅、烤果仁、杉木、香草、橡木、泥土陈酿香……口感饱满,深红宝石……”梁卫平又呷了一口,吞下去,缓缓地说。
“您是真正的行家,我是土老帽……”我说。
“老弟,过奖了……女人嘛,就那么回事,动什么别动真情,”梁卫平微笑说,“你知道女人的想法跟男人总是很难步调一致,就像刘丽春和我,你知道……你跟她关系怎么样?”说这句话,他停顿了一下,而且显然是有意的,并且这种有意也要让我明白。
“老同学了……”我说。
梁卫平继续往下说:“扛过枪,同过窗的,上过床的……”
“老兄幽默。”我说。一个多余的字都不从嘴里飘出来。任何多余的字都是经不起推敲的,任何多余的掩护都是欲盖弥彰。
“老弟,你大有前途,好自为之吧。”梁卫平说,“来,我们干杯!”
“我能有今天,还不是靠老大的栽培吗?”我说,“干杯!”
“干杯!”梁卫平似乎意味深长,一饮而尽。我也一饮而尽。
“老弟,好酒啊,”梁卫平说,“你知道我刚才对这瓶酒的评价错在哪里吗?”
“老兄开玩笑了。”我谨慎地说。
“不,”梁卫平正色道,“这是拉菲酒庄赤霞珠,我刚才背诵的那段是赞美玛歌酒庄赤霞珠的说明书哈,我学艺不精,照本宣科,张冠李戴,完全是驴头不对马嘴了。哈哈!老弟你居然也装模作样乱点头!”
“汗颜!汗颜!”我跟着大声地打哈哈。
梁卫平终究会察知我和刘丽春的秘密。刘丽春当时快刀斩乱麻,对我们的关系痛下杀手,一刀两断,确实是高招。梁卫平心机深沉,捉摸不透。他的话总觉得藏着话,带着蜂针,稍有不慎,就会被蜇。我更愿跟他保持距离,电话联络,网上接头,而不是促膝而谈胡侃大山。这种交谈,越来越危险了。
我深深地明白,是刘丽春改造了我,让我从一个懵懂无知青涩男变成一个真正男人。她给我带来了人生经验和信心,也切实地给我带来了机会。我对她的情感,已超越了对黎小清的思念。对黎小清,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空洞的、海市蜃楼般的想象。对刘丽春,确实是可感可触的美好。
“张总想到了什么?”孟丽君的声音忽然轻轻升起。
我回过神来,保持着微笑,对着孟丽君年轻的面容说:“我在等待……”
“这算是测试吗?”孟丽君举杯近唇,抿了一口,“或者是试探?”
“我不试探任何人,”我说,“也可以这么想,我第一次试探人。”
“我该相信您吗?”孟丽君低声。她采取了女性本能采取的姿态,一点柔弱,一点可怜,一种需要被保护。这种表象,让男人放松警惕。我站着,倚靠着桌角,平端着水杯,心静如水。
“这是一种两难选择题,A或者B,”我说,“两者都有机遇,也有风险。一半对一半。”
“我该选A还是选B?”孟丽君问。
“这要看你了,”我说,“面对难题,而且是两难选择题,应试者最正确的做法是什么?”
“冷静……?”孟丽君望着我。
“答对一半,”我说,“是心态。”
“哦?”
“面对可能的成功或者失败,每个人都应该有良好的心态,”我说,“或者说,承担。成功不该得意忘形,失败也不轻易气馁。”
“如果A和B都是失败呢?”孟丽君问。
“你是一个悲观的人,”我说,“乐观者会反过来思考问题。”
“您也许把我定位错了,误以为我是一个很有历练的人,”孟丽君沉吟,慢慢地说,“我其实很单纯,基本上没有什么人生经历,很多事情不能应付……”
“凡事都有第一次……”我意味深长地说,“你也会有你的第一次的。”
“张总的话太深奥了,小女子实在理解不了……您的目的是什么?”孟丽君咬着自己的嘴唇。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真正目的,这就不是两难选择了,对不对?”我说,“你何不把这仅仅当作一个游戏?更何况,这不是什么两难选择,仅仅是诚实不诚实。”
“在我受教育的过程中,总被老师灌输诚实这个词,可是我长大了,却遇到了很多相反的教学。张总可以教教我,诚实是真理吗?”孟丽君问,“诚实能不能让一个人获得真正的快乐?”
“这要看你是采取什么样的心态了,”我说,“心态,重要的是心态!总是想达到目的而不能承受任何失败,这种诚实的确会让人遭受打击。反之,如果你能有良好的心态,面对不同的结果都能坦然接受,那么诚实就是一味良药。”
“我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孟丽君说,“不懂机锋。”
“你本质上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呢?”我问。
“您想了解哪方面?”孟丽君说。
“我一开始就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我看着她,“但你一直闪避,就像镜子反射着光线。”
“您的比喻真美,不愧是诗人……”孟丽君又一次以进为退。
孟丽君要么是个受过严格训练的伪装高手,要么真是个涉世未深的青涩女孩。
孟丽君二十五六岁,虽无涉世很深的交际女子那么多的脂粉气和俗腻气,但也缺乏清纯学生气。她的体态和举止暴露了一些秘密,我的经验不会欺骗我。我可以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孟丽君已经得到过雨露的滋润。女孩就是女孩,女人就是女人。
“你知道一个女人未经邀请进入一个男人的房间,意味着什么?”
“意味什么?”孟丽君惊慌地捧紧水杯。
“性!”我向前两步,靠近孟丽君不足三十厘米,紧盯着她的眼睛,“你不要跟我说,从来没有想到性这个字眼。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张总,您、您对女性总是这么直接吗?”孟丽君略显惊慌,退守第二道防线,可能要以守为攻,也可能负隅顽抗。
“竹林七贤中的刘伶说过,天地是他的蚊帐,房屋是他的衣裳……”我说,“你未经同意,就进到我的衣服里来了……”
“张总博学多才,说什么都理直气壮……”孟丽君说,“小女子甘拜下风。”
“客气!”我说,“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有春秋的笔法,战国的策略。”
“张总,您就不能给小女子放一条生路么?”孟丽君说,“俗话说……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张总大人有大量,一抬手就放小女子过去了。”
“你闯进我的衣服里,反过来扮可怜,你觉得这合适吗?”我说。
“不合适……”孟丽君看来打算假装缴械。
不过,我不在意她是否缴械,我在意她是否暴露真实的身份。我且把自己当作一个享受着无边月色的好色之徒好了。
“动机呢?”我说,“请被告申辩。”
“我就是想来探望一下张总,”孟丽君说,“您知道的,我这样的小女子,对像张总这样的大人物,总是景仰得发抖的,甚至失去理智。”
“动机,请说出你的动机。如果其中没有性,那有什么?动机?目标?”我不给她留退路。
“我仅仅是想采访您,为我们杂志做一个报道,”孟丽君说,“而且,我还想最终完成一本书,一本您的传记……”
我伸出右手,一把抓住孟丽君端着水杯的左手。
她一哆嗦,并没有受到真正的惊吓,也没有把手抽回去。她的手捏着水杯,半杯水在杯子里微微旋转。
我的左手,慢慢地从孟丽君的手上把那杯水取下,就像从一个剥开的榛子壳里取出一个榛子。我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微笑地看着孟丽君的眼睛。孟丽君的眼睛里有些血丝,似乎熬夜过度,总体来说,还是一双好眼。
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平平静静地看着一个女孩子。她的脸,跟我的脸只有一尺距离。
孤男寡女,身处斗室,男主人公的手也已经握住了女主人公的手。
这个故事,往下发展、怎么发展、发展到什么程度,已经形成了强烈的悬念。
男女主人公的手就这么握着,定格五秒钟。
“我不是处女。”女主人公缓缓地说。
“噢!”男主人公说。
“你满意了吗?”女主人公问。
男主人公略微有点惊愕。他的手,缓缓地松开。女主人公也有点惊愕。
男主人公退回到桌子边,臀部倚在桌角上,端起杯子,想借此掩盖自己内心的波动。不是一个处女,这不值得大惊小怪。关键在于,这个自称不是处女的女主人公不请自来,而且还打开了男主人公的房门,问题就有些扑朔迷离了。
“你可以走了。”男主人公说。
女主人公表现出迷惑不解的样子。这个时候,她选择了唯一正确的做法:站起来,拿上背包。
男主人公为女主人公彬彬有礼地拉开房门,然后跟着女主人公出去。女主人公走出酒店大厅,男主人公仍然跟在后面。这让女主人公感到有些不解,她回过身来,看着男主人公。
“我请你夜游南京东路步行街,怎样?”男主人公忽然说。
“步行街?”女主人公对此毫无心理准备,不知道这位驱赶自己出门的男主人公怎么突然提出这种建议。
“是的,南京东路步行街。”
“可——现在都晚上十点多了……”女主人公又变回了孟丽君,“商店早就关门了,您逛什么地方呢?”
“逛街,”我说,“十点半商店关门之后,夜生活才真正开始。”
“噢……”
“你不是号称上海土著吗?难道没有深夜逛过南京路步行街?”我嘲讽地看着她。
“我们上海土著都逛淮海路,只有外地人才逛南京东路……”孟丽君说。
“那我就邀请你这个上海土著逛逛南京东路吧。”我说,“深夜的南京东路,会带给你完全不同的感受。”
我意示了一下胳膊,她挽上,我们一起走出酒店,进入威海路。在这条路上,汽车和行人都很少了。
威海路的街灯太亮,夜晚失去了暧昧的温暖。
我们沿着法国梧桐树荫下的人行道向东走。我们肩并肩,手挽手。有人远远看见,会很有些亲昵的样子。不知道情况的人,会很轻率地作出判断,认为我们是一对恋人。
男主人公感到自己背后有一双警惕的眼睛,就在我们后面十米开外。谁知道呢?眼睛们遍布这个城市的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时刻注视着一切的风声鹤唳,和风细雨。
我和黎小清曾在凌晨两点钟时逛荡在南京路和外滩上。
热闹的南京东路,羊肉串、烤玉米、龙须糖,每样我都给黎小清买,请她品尝。被学校开除之后,不到三个月我就找到了发财的途径。我倒卖各种学生用品,倒卖录音带和香烟,赚到了一笔。发财是夸张了。过早辍学,让我亲眼目睹了社会与学校的阴暗角落。校外,迷宫般街道把人引向不同的方向。有人走着走着就消失了。有人穿越迷障,有人失去自我。校园里,所有人都在原地踏步,享受着这种自我重复的满足。校外和校内,仿佛是相互平衡、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我必须迅速调整自己,才能更加快速地融入这个外在世界。在学校里学到的那点可怜知识,在这个喧嚣、混乱、充满诱惑和危险的外部世界里,在棚户区、郊区和夜晚的丛林世界里,让我一度无所适从寸步难行,差点成了猛兽的点心。
无论这个世界怎么混乱,也不比我少年时代的世界更加混乱。只要重新定位自己,让小知识分子心态随风飘散,我就能成为下水道高手。在这个下水道世界里,只有生命力顽强的老鼠、蟑螂、毒蛇和蜈蚣,才能自由自在,我行我素。如果不被学校开除,如果顺利毕业,如果拿到毕业证,如果像其他边远地区同学那样哪里来回哪里去,我就必须回到黑龙江边远地区,在老家桦川县中学里教书。我将每天固定地吃粉笔灰,每天一分一毫地迷惘,最后变成一块用铁棍敲击会发出噗噗声响的榆木疙瘩。我将会成为一个被自己身体里飘散出来的酸气所熏倒的新时代腐儒。我也可能挖空心思找关系,给有关领导送礼,巴结所有的人。如果祖坟冒烟,上峰开恩,我可能混进某个国营单位去当公务员,朝九晚五,泡茶读报,青春岁月在这种枯燥乏味无聊的办公室里消耗殆尽。
但我成了下水道世界幽灵。我们在阴暗角落里休息,我们在夜晚活动。
头两个月,我还试图挽回失去的世界。我跟钟理和他们一起去教室里听课,一起去食堂吃饭。但一切都不对了。我的肉体还是原来那个我,被学校开除后,我立即不是原来那个我了。
我的同学们,钟理和、刘向阳、黄建新、马为民,都对我小心翼翼,继续欢迎我在宿舍里睡觉,继续像以前一样东拉西扯。但他们的语气里不再有风暴,他们小心地选择词语,不跟我发生任何冲突。黎小清、李湘萍、辛小梅这些女生们也对我客气起来。事态慢慢地出现熵值退化。必修课我不能适应了,我无法承受同学们投来的怜悯目光。我选择退缩,回到自己的壳里。渐渐地,我就不再去上课了。上课只不过是一种表象,我去与不去,已经没有差别。老师不会点我的名,考试没有我的份,学校的一应部门里全都把我的名字勾销了。我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我不配存在于校园里。在这里,我只保有残存的理念:我要学习,我要为理想而继续深造。这一切是我的动力。然而,当蒋小为老师被带走后,我就失去了任何借口。理想突然崩塌。孙华原老师的宿舍门上贴着一张小纸片:闲谈莫超过五分钟。
我来过好几次,看着这张字条,品咂其中滋味,觉得似乎是特别写给我看的。教师宿舍长长的走廊,被阳光从两头的窗户贯通,而我像这个风箱里的一只失去了方向的耗子。
一般来说,我很少在凌晨两点前回寝室。我曾跟崔成儒老师和宿管科的人发生激烈冲突,并抽出了菜刀。但被派出所拘留七天后,我为自己赢得了一个暂时的居留所。宿管科的黄姓管理员,平时对学生欺凌惯了,以为对我也可以如法炮制。然而我没有退路了。我仅仅为了一张床铺。华东师大第一学生宿舍这么大,254寝室这么宽,难道就不能容下我一张床么?黄管理员和崔成儒老师一再想办法,试图把我驱逐出去。等我从拘留所出来后,这些人全都吓跑了。黄管理员脸都没有露出来过一次。这毕竟是大学,没有人敢跟坐过牢的冲突。就这样,我从天之骄子的大学生一头栽倒,成了社会渣滓。
在拘留所时,钟理和、黄建新、黎小清、李湘萍来看我,给我买了六根香蕉。钟理和牛逼哄哄地说,最好的广东芝麻香蕉,他罗州老家生产的。黎小清爱吃香蕉,我让她吃。黎小清不吃,我推了两下,她就哭了。
在拘留所里,我紧张、寂寞、难受得要死。有个流氓头子本来要欺负我,但听说我是犯事的大学生,立即肃然起敬。
“不容易,兄弟!”老大说,“出去后有事,吩咐一声。”
钟理和他们站在后面,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们都知道,任何话都是多余的。只有黄建新最后憋出一句话,“脑涨,你的床,我们给你留着。”
钟理和解释说,我被关后当天晚上,就有一个教育系的傻瓜搬进来。
“那小子可是拿菜刀砍人的,”刘向阳威胁说,“跟贺龙元帅一样心狠手辣,知道吗?两把菜刀闹革命!”
教育系的是个胆小鬼。宿管科许诺,如他肯搬进来,会给他们系打报告表扬他。崔成儒老师还跟教育系辅导员打过招呼,等他住进来,他就帮他入党。然而,入党的美好心愿还是无法跟两把菜刀的恐怖抗衡。
“那小子是恐怖分子,不要命的,”黄建新渲染恐怖,“保卫科被砍了两个人,胳膊砍成了麻花,血流成河。手指头都被砍下了两个……”他做了一个断手指的动作,把教育系学生吓得面无人色。
“你小子,有你的,把老子描写成流氓了!”我感慨万千。
“客气,您客气!”黄建新说,“流氓多牛逼啊,我做梦都想当个流氓。”
“从此之后,我就是流氓,你们就是干部了!”我说,“老子走老子的独木桥,你们只管走你们的阳关道!”
出了拘留所,我回到寝室,受到他们的热烈接风,觥筹交错,一切仿佛照旧。
但是,一切都变了。我很快就丧失了上课的兴趣,转而去图书馆打发时间。
他们上课,是为了混够学分,顺利地拿到毕业文凭,毕业后走上各自的工作岗位。我呢,上课为什么?自我修养?成为作家?蒋小为老师说,做听课磕头虫,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好作家。我不知道当一名作家还有什么吸引力。连孙华原老师都不写作了。他读书,练字,在校园里散步,偶尔来打四国大战。大家闭口不谈文学。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变成了排长和工兵,小说结构,变成了排兵布阵。
在同寝室哥们每个月能领到总额三十九元的伙食费补贴时,我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来挣钱。开头两个月,我失去了伙食费,又没有从摆摊和倒卖中赚到钱,厚着脸皮打秋风,混着钟理和、黄建新他们,难堪地到食堂打上三两饭,去舀两勺免费的青菜汤,囫囵吞枣塞进肚子里聊以充饥。
黎小清和李湘萍还在饭量比较小的女生寝室发动募捐,把她们的饭票匀出一部分,支援我不知餍足的肚皮。
饭票我收,菜票我坚决不要。黎小清使劲地塞给我五元钱的菜票,我再使劲地塞回去,眼泪接着迸了出来。
后来,我发现自己的存在,给黄建新、钟理和他们造成了很大不方便。于是我开始离群索居。我反正不需要上课,在他们上课后,我在床上蒙头大睡。睡得腰酸头痛了,我起床看那本阿兰·罗勃—格里耶的《橡皮》。小说里的一切线索,都可以用橡皮擦掉,然后,故事情节重新再来。如果我们的人生可以用橡皮擦掉,修改,重新来过,是不是更好?这很难推演。人生不可逆转和重复,才变得那么趣味盎然,悬念迭出。
上午十一点钟,同学们还在文史楼肚子咕咕叫无精打采地上课时,我早早地到河东食堂打一客饭,去放在食堂中间的免费汤桶里打捞桶底咸菜和土豆块。我捷足先登,总能捞到不少酸菜叶和土豆块,就着寡淡的味道下饭。这些菜伴随了我大半年时间。虽然我没有菜票,买不起垂涎欲滴的红烧肉和大排,但我还能吃到一点蔬菜,不至于白饭干咽。
星期六,我假装外出,一个人悄悄溜进学生活动中心。在学生活动中心里我不邀请女生跳舞。我倚在墙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斜眼看着昏暗灯光里相拥而旋转的男女生。
在一九九〇年春天,世界滑向低俗,只要有几块钱,连在师大后门枣阳路旁边摆摊的小贩子,都被一些势利女生接受了。
一九九〇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我和黎小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逛到了南京东路。那时还没有改成步行街。南京东路新华书店还负隅顽抗着,在繁华商业街上营造虚假的文化气氛。
这天,我做出了人生中最为重大的决定。晚上,我约黎小清出来吃饭。在后门枣阳路台湾风味餐厅请她吃她最喜欢的古老肉,另外还点了铁板牛蛙、鱼香肉丝、青椒土豆丝、苹果拔丝,我再要了四瓶光明牌啤酒。
我把自己准备南下,去海南闯一片新天地的打算告诉黎小清。我需要倾听她的意见。如果她反对,我就留下,在上海继续混。如果她同意,我就立即动身。
“你决定好了?”黎小清低声地问。
“如果你觉得不好……”我犹豫说,“那,我就……”
“决定好了就去吧!”黎小清忽然说。
我没想到,黎小清会这么轻松地同意我去海南。
九点多钟,我们吃完,喝够。
我一个人喝掉了三瓶半啤酒。我请黎小清陪我在校园里好好地走一走。
十点多钟,我们走出了学校大门,沿着中山北路桥,走到中山公园。我们乘二十路公共电车最后一班,一个哈欠连篇的售票员卖给我们两张终点站车票。
我们走到后排并肩坐着。外滩的九江路终点站空无一人。
天气寒冷,黎小清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缩着脖子,脸冻得通红。黎小清已经累了。她一声不吭,就这么陪着我一直往前走。我们没有目标,就这么走,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怎么开始和结束这段旅程。
十二点左右,路上行人稀少,汽车也不多。从南京东路、和平饭店走过河南中路后,本来冷清的南京东路突然热闹起来。即使在那个时候,仍有勇敢的小贩子为了生计而奋斗。他们在寒风中伫立,为像我们提供食粮。烤玉米、羊肉串、油墩子、龙须糖,我每一样都给黎小清买。她乖巧地品尝,眼神明亮起来。
她已经不拖着马尾巴辫子了。那条让钟理和念念不忘的马尾巴辫子,剪成了蓬松短发。她戴着自己织的一顶蓝色帽子,既机灵又俏皮,有些风华绝代的惆怅和悠远。她不像是从贵阳来的女子,而像是上海滩三十年代的摩登交际花。
我的手,下意识地揽住黎小清的腰,这才醍醐灌顶地意识到:这居然是我第一次揽着女孩子的腰!
“你能相信吗?”我问旁边的孟丽君。
“不相信……”孟丽君说,她挽着我的胳膊,显得很自然,仿佛我们是一对相识已久的恋人。
旧书摊、连环画、三十年代的明星海报、手工现场制造的八音盒、铁皮人和各式自行车、黄包车、老式甲壳虫轿车、让人眼花缭乱的仿冒瑞士名牌手表、ZIP打火机和意大利烟斗……在这条街上,什么都有。一个没有旧货市场的城市,是浅薄的,我在香港九龙看到过同样的旧货街,虽然并没有买什么,但在闲逛中发现了与过去时代扑面相遇的内在乐趣。这些东西,标记着时间的流逝,从十七世纪的蜡烛台到十九世纪的座钟,每一个时代,都留下了文明的记号。
“哇噻!”孟丽君叫了起来。
“没想到吧?”我看着她夸张的表情。
“张总,我崇拜您实在是太有道理了!”孟丽君说,“我真是一个肤浅的女人。平时我看到的都是浮泛的、表面的上海,即便是夜晚,也是华而不实的衡山路、茂名北路的夜晚。南京东路这种夜晚,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才是真正的市民生活。”我说,“我喜欢这种生活景象,热闹,喧腾,而且真心实意。”
“张总是在旧梦重温吗?”孟丽君忽然问。
我看着孟丽君。在南京东路步行街明晃晃的路灯光下,她故意俏皮地看着我,一脸的笑意。旧梦是不能重温的,这就像冰箱里的剩菜,你无论是放进微波炉里加热还是放到锅里去煮,都不可能恢复原来的味道。
“今晚,你就是我的情人。”我说。
我的手,慢慢地摆过十七年的岁月,从黎小清的腰上挪开,揽到了孟丽君的肩膀上。
跟黎小清的轻微颤抖不同,孟丽君的反应自然而然,似乎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的经验告诉我,这个貌似单纯的女子,可能阅人多矣。我的手在接触到黎小清的腰肢时,流淌的是爱情;我的手在揽上孟丽君的肩膀时,散发的是肉欲。
那天晚上,和黎小清沿着南京东路向西,一直走到愚园路,筋疲力尽地回到学校里。
凌晨,仿佛就是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在宿舍下面的球类运动场上,我说:“这次去海南,我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如果我回来,一定要人模狗样,堂堂正正地回来……”
“我们早就毕业了……”黎小清轻轻地说。
“不管你到哪里,给我五年时间,我会来找你的,”我说:“如果五年我不能来找你,我就自动消失。”
“其实……”黎小清说。
我没有等她说完,就亲了她。
我们的肌肤相亲,就一次。这么浅薄,这么深刻。
我给孟丽君买了三盒龙须糖,三十块钱。
在这个夜晚,一切都是自由、散漫而秩序井然的。没有警察,没有城管,没有工商,没有税务,他们自由自在,我们也自由自在。在夜晚的南京东路步行街上,有很多外国人围在手工现做龙须糖的摊档旁边。他们是真正懂得夜晚魅力的人。不懂得夜晚,就不懂得生活。
我们一人一块,往嘴里塞龙须糖。
我看着孟丽君愉快的表情,她优雅的嘴唇线条,在随着咀嚼,不断地变化。
如果换在十七年前,我会怎么样?
我看着孟丽君,觉得调查她的真实身份,判断她的来历,都是一件无聊的事情。如果不是我和梁卫平的“纳西东巴文字”研究项目涉及的金额和方方面面的人物太大太多太广,我对孟丽君完全可以毫无防备,坦然受之。
然而,这个“纳西东巴文字”的项目,在前期立项上,就遭到了相关动迁地块居民的激烈反对,甚至有一个著名的民法大律师在免费代理那些涉及者的上诉,事情弄得太大,已经进入了高层的耳目。程老大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他让人给大律师捏造了一个出卖国家机密罪的名堂,把大律师判了三年关到牢里。我们这个项目,才开始看到了曙光,然而,从梁卫平那里传来的消息,目前的形势,似乎对程老大不太有利。
梁卫平没有向我透露任何风声,但是我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从我十年来主持涉及全国的几十个大型研究项目的经验来判断,我知道,我们中国的市场是政策面的市场,任何规律都不能违背这条规律。不能全身而退,则壮士断腕。壁虎掉尾,是自保的最佳方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把自己保住了,才有机会翻盘。
我不会单纯依靠梁卫平,我有自己的三窟。在商场上,朋友是靠不住的,但没有朋友是万万不行的。商场上只有利益,没有交情。
我的手机短消息响了,是梁卫平。
听说,有一只蝴蝶飞到了你的身旁?
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你老兄的火眼金睛。
小心蝴蝶变成胡蜂。
你放心,我是昆虫学家,做标本的高手。
哈。老弟,小心能行万年船,你的优点和缺点,都是过于自信。
谢谢提醒,我一定洗心革面。
明天早上八点半,浦东机场,你来接我。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直接从首都飞到虹桥。他自有打算,或许避人耳目,或许曲线救亡。梁卫平是一条嗅觉敏锐的蜥蜴,他知道一个项目的成败,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
运抟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梁卫平说。他是《孙子兵法》的迷恋者,随身总是带着《孙子兵法》,有空就读。
程老大最爱看什么书呢?根据我打探到的消息,他喜欢看《曾国藩家书》。在这个世界上,前人的智慧仍然是巨大的财富。
我看着孟丽君,深深地感到了人生之扑朔迷离,深不可测。在这一刻,我多么渴望拥有十七年前那种单纯而凄婉的情感。就在这里,在步行街上,我跟孟丽君,这个赝品,为了某种小心翼翼地藏着的真相,各怀心想。一股深刻的肉欲,在我们之间飘荡。
去你家?我说。
啊?我跟我父母住在一起。
那么,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们还是去您那里吧。
孟丽君看着我,有些羞涩。
这种羞涩,略微显示出那么一点点的青涩。我从这里,看到了十七年前的黎小清的模样。
我看着她,心里略微一动。
就在这时,我才忽然想到,梁卫平怎么知道我在跟孟丽君一起?他又怎么知道我到了上海?
我回头看看,人潮中,往往来来,都是陌生的面孔。我们自己也是这些湿漉漉花瓣中的一朵,被夜色所打湿,失去了具体的面容。
我心里一凛。
黎小清日志之三:破蛹
她是一个说不出口的秘密。
秘密如果不说口,就永远说不出口。
我感到不详在遥远的天边云彩一样飘;又似乎就在我的脚底下,蟑螂一样爬。这种预感,没有任何根据。
我只是感到不安。
我为什么要吐露自己的秘密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的秘密不比别人的更有趣。这个世界由各种各样的秘密构成。统治机构掌握和散布秘密,平民百姓接受和理解秘密。在历史学界,或许可以这么说,所有历史学家都是历史秘密的侦探。文学家也是这样。那个真实身份不明的伟大作家,他在写《红楼梦》里贾氏家族的兴衰时,也在悄悄地吐露自己的秘密,他的成长秘密。他就是贾宝玉,他就是林黛玉,他就是大观园里的佣人。他用吐露秘密的方式,掩盖秘密。
李湘萍九岁前就读了《红楼梦》,只是前八十回,最后一章还有几页被撕毁了,用细细布条黏在一起,看不见一长溜字,只能猜测。后来,她发现自己猜测的准确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她骄傲坏了——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五十年代刊行的汇校版,红学研究所组织专家特殊打造,注释里充满了阶级斗争的术语和伟大领袖的精神,革命小将李希凡和蓝翎把胡适拉出来缺席批斗,一副奴颜媚骨好不热闹。李湘萍说,那时她家里只有这本书的前八十回,后四十回给撕掉了。书的拥有者对后四十回极度不满,硬说这是狗尾续貂。
李湘萍笑了笑说:“他是一个认真的人……”
我后来才知道,李湘萍出生在西双版纳,从小跟母亲长大,到高中时,才回到母亲的出生地上海,跟外婆挤在一个小阁楼上,度过了狭窄而忧郁的三年时光。
考上大学,她得到了解放,逃离那个心灵的牢狱。我们常常一起挤在上铺,窃窃私语,天南地北地聊,她几乎把什么事情都告诉我了,但是我对她瞒了我的弃儿身份。
阁楼上,像蟑螂。她无聊地看天上硕大的星星,想念滞留在西双版纳的妈妈。她的妈妈,十七岁高中毕业,插队到了西双版纳。一年后,她被推荐进了思茅卫生学校。毕业后,她回到农场,在农场卫生院里当医生,用中草药治疗毒蛇咬伤和跌打损伤。那些淳朴的哈尼人、傣族人,他们在森林里遭到了毒虫的侵害,都来找她阿妈。有一种毛毛虫,毒性比毒蛇还大。李湘萍说,它爬过人们的身体,人们就会过敏,呼吸急促,有些人休克,有些人死亡。
李湘萍说得很简单,语气淡淡的。
我说,你说起死人这么无所谓。
李湘萍说,她小时候就见过死人。
就算是天塌下来,她仿佛也语气淡淡的。
她说,她家住的是一间平房。
农场里的房子,跟乡村里用竹木搭建,架空在地上的房子不同。
农场的房子,跟在内地看到的房子,没有什么两样。
房子背后靠着山,有一根竹子劈开做成的引水管,把山泉水一直引进她们家里。院子里全都是妈妈栽种的花草和果树,蝴蝶和蜻蜓,在草丛中飞来飞去。李湘萍热爱自己的西双版纳老家,热爱那四季飘香的故乡以及那些淳朴而开朗的乡亲。然而,她的妈妈却不让她毕业后回到西双版纳。
她妈妈说:“你必须回到上海去,你是上海人……”
李湘萍说:“不,妈妈,我是西双版纳人。”
从小,李湘萍就没有爸爸这个概念。
她跟妈妈相依为命,在农场里,这种关系,显得很特别。
李湘萍说:“你知道吗?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那你应该姓孙……”
“你呢?”
“我?”
“你应该姓猴,猴子的猴,”李湘萍说。
我们躲在李湘萍的蚊帐里,共同盖着一条被子。
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第二天要上课,我们才强迫自己睡觉,不然可以聊到天亮。我们听着尚文洁的磨牙,听着辛小梅的梦话,周卫红翻覆时床板的吱呀声,感觉到不可思议。
李湘萍被子里有一股特别的香气。
那时,我们大多不懂什么叫做香水,李湘萍却很熟悉。我们一度以为花露水就是香水。人人身上,都散发出花露水的气味。
我对自己不自信,不愿意跟她们一起去浴室洗澡。
刘丽春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地盯着我胸脯看,感慨地说:“哎呀,你看你清清,那叫个青涩啊!”
她的感慨,让我自卑。我不愿意谈论身体。我从小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罪。身体发育后,我的罪恶感越来越重。我觉得,拥有一个发育了的身体,不仅可耻,而且累赘。我拥有身体,但对身体感到恐惧。
李湘萍替我说话:“春春,谁能跟你比啊?蓬勃得跟火车头似的……”
刘丽春得意地挺起傲气逼人的胸脯。
李湘萍的比喻很新鲜。
传统的说法,是跟奶牛似的。但这就俗了,李湘萍不能忍受任何庸俗的东西,她对词汇也有洁癖。她说,《红楼梦》洋洋洒洒一百万言,无一俗字。
刘丽春拥有令人羡慕的自信心,她对自己的身体很崇拜,自己常常为此而惊叹。
“看看你们,看看你们……”刘丽春感慨万千,“春天都来了,你们还没有发芽……”
“秋天还远着呢,你就果实累累了……”李湘萍不假思索地笑答。
刘丽春掐了一下李湘萍,她们浑身肥皂泡,滑腻腻的抱成了一团。
在我们对自己的身体充满陌生,充满疑虑,充满不自信心态时,刘丽春就已经懂得了身体的使用价值。在中学时期,我和我的同班同学还悄悄地束胸,大夏天里在衬衫底下穿着背心,遮遮掩掩,走路都佝偻着身体,生怕自己太独特,太怪异,而引起别人的注意。
刘丽春却是个异类。她总是气宇轩昂,挺胸收腹,走起路来大刀阔斧,虎虎生风。
在我们寝室,李湘萍的身材最令人羡慕。她皮肤白皙、身材匀称、凸凹有致、不高不矮、不大不小、不多不少,所谓增一分便多,减一分便少。
我禁不住地赞扬说:“还是湘湘最好……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李湘萍拍了我一下,“你胡扯什么呀,你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吗?”
“杨贵妃洗澡啊,”刘丽春说,“咱家都参加过高考的,谁没被贵妃娘娘的《长恨歌》折磨过?要背诵的……”
“人家那是御用的华清池,上等的温泉水,里面灌满了牛奶和香精的。我们这是什么地方?公共澡堂子!”李湘萍说,“再说,这句话,那么色情……”
我们都愣住了。
刘丽春最早爆笑起来。
辛小梅也抿着嘴巴笑。
“隐喻是中国传统文学中最重要的一个关键词,”他说,“在中国古代的文人诗词里,大量涉及性方面的内容,都用隐喻来表现。闺怨诗、闲愁词,全都是这样。《红楼梦》里,也有大量的性隐喻。这些首先是基本的常识,其次才是启蒙。”
我自惭,忧伤如春雨绵绵。刚进大学时,我的心也滋润着这江南的连绵春雨,在我这僵硬的身体里,也有一棵幼芽,在不为人知地萌动。我的未来,那时充满了可能性。我想,李湘萍和她的体香,或许就是一种隐喻。我从隐喻的暗道里,悄悄地潜回过去。
李湘萍告诉我说,这种香是一种特别的熏香,用龙涎香、迷迭香、檀香混合而成。
李湘萍说,唐朝有一个著名的香妃,从小就服食母亲精心调配的香料美餐,长大后,浑身散发出一种令男人不能自持的迷人香气。
“那你就是香妃了。”我说。
李湘萍的香,是她母亲配制的。那是一种唤醒甜蜜和苦涩记忆的香气,是打开青春岁月的梦幻。
李湘萍懂得很多时髦的知识。她外婆过去是旧上海大资本家的女儿,从小绫罗绸缎、娇生惯养,是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能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后来,她结婚了。后来,她离婚了。再后来,她又结婚了。她第二次结婚,嫁给了她家看门人的儿子。这个宁波青年李贵甜,有一手做芝麻汤团的好手艺,为人也勤俭朴实。李湘萍外婆虽然吃不到山珍海味了,但是隔几天就能吃到正宗的甜食,也算是一种人世的繁华。
李湘萍的外婆,一生应时顺势。
外婆跟她一起住在阁楼上。
李湘萍从西双版纳返回上海时,是一九八四年秋天,李贵甜已经不在了。李湘萍回来,发现三间房都住满了人,她只能住到阁楼上,两个表弟在楼下,对她总是挤眉弄眼的挤对她。阁楼的边缘,小小的天窗往下,以三十度左右的大斜坡接上了砖墙,只有一米不到的高度。李湘萍刚刚住进来时,额头总会不小心撞到顶棚。有一次,她的额头肿起了一个鸡蛋般的鼓包。她不敢跟妈妈说,怕妈妈听了着急难过。没有破皮,没有什么药可以擦,她就自己安慰自己的涂了一些万金油。肿包上火烧火燎的,她一整夜都精神抖擞,正好背英语单词。
外婆戴上老花镜,趴得很近地观察了一下,嘟嘟囔囔地说:“额骨头碰着天花板了……”
“哦……”我说。
“你不懂上海话,”李湘萍说,“我外婆这是夸我运气好。上海人说一个人运气好,就说他的额骨头撞到了天花板。我隔个一两天,额骨头就碰着天花板,你说我运气能不好吗?”
我笑:“好,好极了。”
要知道,李湘萍确实是额骨头碰着了天花板,她那时还不知道外婆是圣约翰大学外文系的毕业生,原来留校,但高校合并时,圣约翰大学被撤了,她被调整到中学里去教英文,曾当过格致中学的英语教研组组长。后来,中学撤销英语教学了,她到了市图书馆目录部。她那位曾经风靡上海滩的新潮诗人、后来又跑到天目山参加新四军革命老大哥,曾因卷入胡风案而遭到关押。但他命大,居然撇清了跟胡风的关系,到干校劳动几年,回来官复原职了,一直到“文革”时,他才终于发现这次真的是在劫难逃了。他在安徽的监狱里度过了十年,1979年出狱时,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了,满眼的眼屎、头发斑白、满脸皱纹。外婆一个人孤身上路去安徽接大哥。他们一起从火车站下来,站在老北站破败的月台上,寒风凛冽,这两位圣约翰大学英文系的高材生被冻得浑身直打直哆嗦。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大哥双眼看着列车灰褐色顶上的月台顶棚,更远处是一片无法穿透的灰蒙蒙天空,就像我们这个国家多灾多难的历史一样,他嘴里轻轻地叨念着莎士比亚写在《哈姆雷特》里的著名诗句。——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Whether'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外婆愣了一下,低声地吐出这串英文,不像是回答大哥的问话,而像是窃窃私语——究竟哪样更高贵,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And by opposing end them. To die- to sleep- ”大哥的眼睛湿润了,但是这些诗句,当年背得多么滚瓜烂熟啊,即使是经历了三十年暴风骤雨的摧残,它们还在他的记忆中——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个一干二净。
他们嘟嘟囔囔,引起了站台上几个工纠队员的警惕。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慢慢地向这两位可疑的老人走近。看起来,他们即便不是逃票,也可能是盲流,甚至可能是反革命分子。
外婆看看大哥,没有再说话。她后来一边给李湘萍的脑门涂红药水,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背了那么多的莎士比亚,又有什么用呢——唉,是非成败转头空啊,人无非就是把自己看得比天地都大,比日月都亮,比长江还长久。
李湘萍那时听不明白外婆话里的深意,以为她是在对莎士比亚提出批评,后来她才明白,外婆是在感慨,即使莎士比亚那样精美的诗句,也不能让大哥有任何的深刻反思。他真的是中了魔咒,有一年外婆的二哥回国访问,两兄弟暌违数十载,一朝相见,不是握手言欢谈古论今,而是彼此牴牾竟然在酒桌中吵了起来。
外婆的父亲到美国后,跟二哥一起住在了芝加哥,但是六十年代初,他就郁郁寡欢而去世了。
“咱们国共两党,可以再度携手……”大哥八十多岁了,照样像念文件一样精熟这类政治术语。
“大哥,你错了……”二哥说,“我不是国民党,而是离乡背井成了美籍华人;你也不纯粹,你被开除了二十年党籍。我们已经为党争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国家、自家、个人。”
“我已经平反了,个人事小,国家为重。”大哥瞥了二哥一眼,神色中带着极深的谴责。他脑子里从来没有想到过“错”这个字。一个自己为之奋斗终生,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过而从不怀疑的伟大理想,怎么可以有错呢?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怎么能说个人事小呢?”二哥说。
“你啊,个人思想太严重了,”大哥说:“你在美国时间太久。”
“岂止是太严重?简直是彻底的个人思想!”
大哥把酒杯一顿,气呼呼地坐下来。
外婆看在眼里,说:“几十年不见了,一见面就吵。喝酒!”
她一口气喝了一大杯黄酒,夹起一块熏鲳鱼,慢慢地嚼……外婆嘟囔地跟李湘萍说,这个世界,真是太复杂了,一个家里的两个人,过去尿炕都在一个床头的,却走了完全不同的道路,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外婆已经无法跟大哥交谈了,她也很少跟大哥联系。这个大哥,虽然已经年逾古稀,头发雪白,走路都颤颤巍巍了,但他每天都在想着国家大事,哪里有空下问一下自己的老妹妹呢。
李湘萍外婆家在淮海路边。李湘萍住在顶楼,只有一个巴掌大的采光天窗,只能向上推开两指宽的一道缝换气,不能彻底打开。墙上没有窗户,看不到街道上的景象。有时,她会在三更半夜,悄悄地穿上袜子——以免走路时发出声音——蹑手蹑脚地来到三楼和二楼之间,在楼梯拐角处一个观景平台上,凭栏远眺,看着霞飞路上那些风月无边的法国梧桐树,无精打采的,树枝与树枝之间,夹漏着昏黄的路灯光。路上很安静,一个人影也没有。早上四点多钟,全城人都还在梦里,垃圾车出现了。环卫工人总是这么早出现在街头,像悄悄摸进城里的反动特务,趁着夜色匆匆茫茫地倾倒垃圾。
秋天,他们把扫起的一车车法国梧桐树叶运到郊外,不知道会去什么地方扔掉。
李湘萍想到黛玉葬花。林黛玉葬花是凄美,环卫工人扫梧桐叶是暴殄。
过了二十年,李湘萍对外婆阁楼上的小天窗一直念念不忘。
李湘萍说,那个天窗,到了夏天,不仅会漏水,而且会发出呜呜的怪叫声。傍晚,一楼的公用厨房里,人们在爆炒、在炖煮,油气和浓烟,会从地板缝里钻上来。李湘萍放学回家做作业,要把天窗打开放掉这些油烟气,不然会被熏得头晕。李湘萍的舅舅李跃进是胶鞋厂的工人,人倒是老实,但舅妈却是一个可怕长舌妇。她的娘家在虹口区,很偏远的下只角,苏北人聚居区,嫁给李跃进实在是时代颠倒黑白的结果。她每天都跟李跃进说要提防李湘萍,到最后,李跃进也真的害怕姐姐和侄女抢财产。他暗地里努力,不仅占了外婆三楼三间房子中最好的两间,现在有开始对李湘萍暂时居住的阁楼虎视眈眈了。
李湘萍考上大学后,才彻底摆脱了舅妈可怕的影子和舅舅阴郁的目光。
大学报到后,李湘萍再也没有回外婆的阁楼里去住过。周末时,她探望了外婆之后,无论多晚,也不管外婆怎么挽留,都会赶回来住在宿舍里。她对宿舍,才有一种真正的家的感觉。
外婆送她到门口,她看到外婆眼睛里有晶莹泪花。
李湘萍说,她对阁楼上的野猫很恐惧。好在是跟外婆在一起住,不然她会做噩梦。猫是女人的天敌,因为猫能看穿女人的秘密。
春天,上海花红柳绿,天气宜人。从初春开始,李湘萍就感到心烦。
二月底,发情的母猫就在她头顶上方,在薄薄的楼顶瓦坡凄厉尖叫,从凌晨到早上,她听着惊惧万分,无法入眠。她不懂母猫叫春,以为这是一种不详叫声,担心母猫遇到了可怕的灾祸。
“在西方传说中,猫是魔鬼的仆从。”李湘萍说,“我那时没听过这种传说,我只是感到猫是不详的动物。这种动物的眼睛里充满了幻彩,有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意味。”
有一天晚上,一只母猫就趴在天窗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湘萍。
李湘萍也看着这只猫,猫的背后,是闪烁的星星。
我说,记得那一年在梵净山,我和雷布罗长途跋涉后,筋疲力尽,肩并肩地坐在小亭石阶上,雷布罗手握着我的手,膝盖挨着我的膝盖,肩膀靠着我的肩膀,脸贴着我的脸。我们一起看天空、望流云、数星星。我们不拥抱、不抚摸,我觉得自己全身心都融化了。我后来才知道这句诗:执子之手,与尔偕老。
……梵净山那样的明净,那样的高邈,那样的浩瀚,在那样的夜晚,我的心忽如水晶银瓶怦然碎裂了。我心碎,我不知怎么修补这一切。我产生抑制不住的冲动,我总在感动到不能自持时,有献出自己一切的疯狂。我不知自己身体里埋藏着什么,总有自我毁灭的欲望在疯长。我身体最深处,埋藏着一枚不详的蛋,或许从远古就种下的基因之卵,或许是一种前定的绝世因缘。
我不知道那个晚上是农历七夕,天上那几颗亿万年来闪烁的星星,格外硕大,尤其明亮。
我身体侧过去,靠在雷布罗肩上。
他似有些惊慌,身体一颤。那个时代,我们都像羔羊一样纯洁。我闭上眼睛,那一刻非常想把头埋在雷布罗的胸前。我在等待那一刻,等待雷布罗主动一吻。他应该心领神会。他是个聪明的男孩。但是,他也太羞涩了。我们在中学时代,已经被禁欲、学习和考试折磨得失去了爱和被爱的能力。在大学里,我注意到,男生普遍不知怎么说出爱。像钟理和那样傻乎乎的,像马为民嘴巴里飘出一股大蒜味的,像张文学那样自以为是却不知所措的;像梁卫平那样生硬粗暴冷漠无情的。
在那一刻,我身体之泉涌动不止。我想把自己身体献出去,但不知怎么做。我不懂,也不明白。有一种恐惧在我脑子里发芽生根。男生和女生,深夜在冰凉如水的山上,看着弯勾的月亮,星星点点,辽远以至于无限宽阔。那种人世和宇宙一样的苍凉无限,那种片刻的温存直到永远,而使我不能不彻底融化。我真的想放弃自己,而我连这能力都没有。
我只能和雷布罗一起肩并肩坐着,手执手默默无言。
雷布罗的身体,有一种很奇怪的反应。我伸手,试探地摸摸他的胳膊。
我爱这个男孩,我愿意这么一辈子头枕着他的膝盖,看着他,一起风化,成为梵净山上的两块情人石。那些冰凉的月色和星光,就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海枯石烂的故事,在我们之后的千百年,众口相传。
在这座山上的细微情感雨丝,普洒在一草一物,一风一露上。
萤火虫无声地飞来飞去,在我们的周围渲染童话般的梦幻。
“你们都是鲜花,是柔弱的象征……”他说:“每个人,都被变成了一种植物,我们的教育,就是物化的教育。”
他是多么的睿智啊。他总能从最浅显最普通的现象中看到问题的本质。他的思想,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轻松地切开蒙这个社会上的薄膜,他不是雷布罗,他是高于一切的。
我爱雷布罗,但我感到有一种原罪。在那个时代,一个女生没有足够的勇气说出自己的爱。
雷布罗,我的第一个男性情人,纯洁得宛如刚刚施洗的羔羊。
有一颗流星,从星空浩渺的上方划过。我看着那颗星星,张口结舌。我想要的呀,我在想的呀,我拼命努力的呀,我知道我想说什么的呀,我怎么不能迅速地想,迅速地许诺呢?我为什么疑虑重重,瞻前顾后?
流星消失了,我听见雷布罗身体里也油然生起一声叹息。
我许愿:我愿意生生世世跟雷布罗在一起。
然而流星已经消逝了。
我对李湘萍非常嫉妒。她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无所畏惧地去要。她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她看人、看物、看事,都清清楚楚,毫不拖泥带水。
我问李湘萍为什么要跟钟理和离婚呢?
“你应该问我为什么要跟他结婚。”李湘萍反问。
“问你什么都不对……”我说。
“三百年前,我是澜沧江边的一个女妖,他是一只狗熊。我欠他一段情,要还他了……”李湘萍说。她在加拿大魁北克省某个偏僻的村落,在我看来,比云贵高原深山老林里傈僳族的怒江村落还要偏僻的地方,她看着永昼,跟我用Skype聊天。
似乎为了逃避什么,她越走越远,去了美国、去了加拿大、去了新西兰、去了挪威、又去了阿根廷、去了冰岛、还去波利尼西亚,在南太平洋的一个热带小岛上,她和海星、水母、细沙、椰子,以及流星一样温柔的风在一起。她不是躲避钟理和,她说钟理和终非理想的伴侣。在这块大陆,男人是多么的无趣啊。除了无趣,就是龌龊。钟理和人不坏,但他习惯不好。李湘萍呢,恰恰相反,爱干净到有洁癖的程度。她在躲避什么呢?她不说我也不问。在我能够想象中最遥远的人类居住地,李湘萍到处游荡,她在自我放逐,企图得到内心的安宁。
把雷布罗和李湘萍放在一起想,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那年冬天,李湘萍忽然跟我说,她在南太平洋大溪地的海滩上,碰见了我的雷布罗。
“你发梦撒?”我根本就不相信,李湘萍也从来没有见过雷布罗。
李湘萍在长年的游历中,心态越来越轻松,“真的,你的旧情人……”
“你之前又没有见过他,怎么知道他就是雷布罗?”我说。
“我梦见过他,”李湘萍说,“我进入过你的梦,你的梦就是我的梦,我在你的梦中,看见了雷布罗……”
“你净是说玄的……”
“不是玄的,而是真的。我在美国梦研究所做过好几年的Technician呢,我可是专家。我见到的析梦心理学大师,都非常相信梦的预兆能力,且有大量临床数据和梦的记载,”李湘萍说:“我们从小就被教育得什么都不相信,除了眼睛看见的、手能摸到的,我们不相信任何世界上发生的事情。然而,我们所知道的世界,仅仅是冰山的一角……我喜欢体验神秘的事物,那些说不清楚来由的,似乎是从太空深处出现的奇妙事物……就像我不相信进化论一样……”
“你自己就是一种神秘的事物。”我说。
我总想,最理想的未来,最合适的婚姻,是在梵净山上我和雷布罗沉醉的那一刻。如果我们在那一刻彼此相依相拥,誓言终身彼此相守。我把自己的处子之身,毫无保留地献给他,我们在彼此都是一张白纸时,相互献出。这才是一种透明的爱。然而,我错过了雷布罗之后,紧接着,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错过了一切。
一个女人,如果总是错过美好的爱情,这就不是她的错,而是命运的安排。
从雷布罗离开我的那一刻,我知道了,如果只有精神上的相互倾慕,男女之间的爱是虚假的,他们必须通过现实的、肉体的联系,才能获得一种爱的真实感受。张爱玲说,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这个顽皮的女人,她冷冷地站在外面,口吐针刺。在我们这个世界,在这个只有视觉看到和触觉摸到的才敢相信其真实性的世界里,我和雷布罗这种柏拉图方式,显得非常笨拙,却又很迫切。如果我连肉体都不愿意敞开,都不愿意献给他,我怎么确定自己的爱呢?虚无缥缈的情感很容易随风而去。
施怡随风而去,雷布罗随风而去,李湘萍也随风而去。
我的生命,目睹着、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随风而去,那些离开我的人们,他们在异国他乡继续寻找人生的真谛。
我却原地打转,从毕业的哪里来回到哪里去,贵阳→上海→贵阳→遵义→贵阳,我的人生被命运打了一个死结。
然后,我在深山密林里,遇见了肖卫国。
我命中有厄,需要通过肖卫国的方式,来进行消解。
我的第一次,只有痛,没有爱。
第四章
虚构与谎言
被开除之后几个月里,我内心如火煎,如梦似幻。却不得不强打精神,顽强地生存。那之后,我才懂得,一个人的韧性可以有多强。在那样一种走投无路,又极度苦闷的情况下,我从来没有自暴自弃。我既不对人世绝望,也不对人世寄托什么希望。
坚韧和隐忍这种人生信念,没有亲身经历,是不能深入体会和深入理解的。
在那种时候,除了最基本的信念之外,其他的道德信条,全都土崩瓦解了。我就这样变成了一个隐身人。我没有了档案,没有了户口,甚至没有了存在。
学校可能把我的档案退回到我们村里。这份档案也许在半途丢失了,也许在会计室里被当作点火引子。我神秘地消失了,我存在,但我不存在。
黄建新为民请命,是一种正义情感,这点我非常认同。他看到了人们穷苦的一面,抱有同情心。但把他们的悲惨生活状况归咎于动迁,迁怒于城市开发建设,却是以偏概全,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人类社会的一切商业行为,都为商业利益而进行的。商人和他的商业活动,根本动机就是逐利,在合理合法的基础上,追逐合理的利润,然后在这种利润得到保障的情况下,把利润中的一部分适当地回馈给社会和大众。这是现代文明社会的永动力。
实际上,完善现代法律制度保障,促进工商业合理有序地发展,才是真正的救国救民之路。
这条道路,欧洲人从十六世纪的荷兰建立现代意义上的信用制度开始就走过了,走得很成功,从卑微的人走成了大写的人。这个“大写的人”,把周作人迷死了。光辉灿烂的欧洲,他大声喊。他就这样,在历史的隧道迷失了方向,被命运变成了小写的人。
我在最底层摸爬滚打时,也曾深深地愤怒于人世的不公,也常翻滚着打家劫舍的冲动,历经沧桑,饱受风雨之后,我才渐渐明白,所有事情都需要你去努力去奋斗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抱怨无济于事,徒增伤悲与颓废。
在那几个月,我几乎每天都想到黎小清,脑子里时刻都会出现她的影子。
平时我根本不敢打扰她,也不能打扰她。每个星期的星期六,我们才得以见一面。
在丽娃河边、在夏雨岛,有时在学生活动中心。
夏雨岛临水的亭子的旁边,有一条长石凳,旁边靠着一株柳树。在春天,柳条飘拂、河水轻漾、恋人和虫子都蠢蠢欲动。在冬天,这里人影稀少了。无论多么炽热的感情,在这彻骨的寒风中都会冻僵。我和黎小清就隐匿在这种寒冷中,躲避那监视的眼睛和汇报的嘴巴。在丽娃河,连一丛报春花都长着窃听器般的花蕾,连翩翩飞舞的蝴蝶都有如无人驾驶超低空侦察机,在逸夫楼后面的马赛克瓷砖上,贴满了打小报告的耳朵。
我有一种深切的担忧,怕我们被揭发了,黎小清那个可怕的养母会像章鱼女巫一样从丽娃河底突然跃出,冲着她挥动八条吸盘,浊浪翻滚,尖声咆哮。
二十年前,我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智,都无法应付这种强大的打击,黎小清也不能,我们加在一起正正得负,更不能。为了她的人生幸福,我忍痛选择离开。
我像台湾言情片里那些眼睛大头发卷的男主角,被自己的高尚情操感动得泪水涟涟。
南下的火车缓缓地驶出上海新客站月台,在恒丰路斜拉索桥底下爬行,我看着月台上黎小清的身影逐渐缩小,最后消失在空气中时,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离开这座城市了,我被大学抛弃了、我告别恋人了,我要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了。
我是失败者。像被城市腐烂的胃呕出来的秽物,我浑身腥臭地被抛弃。大浪淘沙,冲刷到岸上的一粒细沙就是我。我只能跟空气道别,跟自己道别。我左手握着右手,孤独地离开。仅仅是为了卑微的生存,而不是为了崇高的理想。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中学时老师李锦发这么讲,大学老师江文明也这么讲。江文明老师说:地球村时代,世界经济紧密地联结到一起了。南美洲热带雨林里的蝴蝶搧动一下翅膀,美国可能刮起一场暴风雨。
我因为补考,有幸拎着一串香蕉,在黎小清和李湘萍的陪同下,爬上师大一村某幢楼的六层,敲开江文明老师的房门。
江文明老师打开房门,目光从我们的脸上掠过。
我感到,他有些惊疑不定。但是,他的表情纹丝不动。
那时,谁也不知道李湘萍和江文明老师的故事。她的死党黎小清也不知道。
江文明老师有一种处变不惊,抵死否认的优良品质。两年后,他考上复旦大学历史系的博士生,研究方向是明朝经济史,悄悄地离开了华东师大校园和一村,也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李湘萍。
我曾问过李湘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湘萍微笑,不答。李湘萍是一个奇女子,似乎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纪。
我弄不清楚,到底是江文明老师离开李湘萍,还是李湘萍离开他。
我在校园里,孤魂野鬼似的逛荡,搧动不了翅膀,只能在深更半夜躲在后门枣阳路的小酒馆里,失魂落魄地往自己肚子里灌光明牌啤酒,然后醉醺醺地迎风而行。
我很多次恶向胆边生,手捏一根木棒,潜伏在师大一村的僻静小巷。
我想象过很多种可能性。
第一种,我把崔成儒老师的脑袋敲开,看看他的脑浆里到底充满着什么样的物质,以至于他既能研究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红楼梦》,又能心狠手辣地开除一个无辜的学生。
第二种,我在他儿子的两腿中间搥上一下,让他今生今世彻底残废断了根。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
恶行在崔成儒老师那一方。我如今已经彻底原谅了他,我们握手言欢,彼此心领神会。
一九九〇年的初春,天寒料峭,前途迷惘。
我在南方的校园里低哼齐秦《北方的狼》,怯懦与卑微地徜徉。我无法在上海继续待下去了,我要找的不是狼草原,而是鲨鱼的海洋。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羔羊,躲躲闪闪地走向远方。
我要在那遥远的天边,寻找自己的归途。
黎小清和李湘萍站在月台上伤感的身影,此后一直是我漫长流浪时期的深切安慰。
钟理和给我画下了详尽的路线图,上海至南宁的直快列车,要在什么地方下车,在什么地方换车,再怎么到达湛江,怎么从湛江港口乘船前往海南。
火车开出上海车站,还在市区行驶十几分钟,恋恋不舍欲诉还休。过了真如站,火车就逐渐加速,冷酷地往松江方向奔驰,渐渐地融入郊野,沿着沪杭铁路向杭州方向切入无边无际的雾霭。
我这么伤感,我知道,一旦离开这座还没有来得及熟悉的城市,回来就不那么容易了。除非——就像我对黎小清发誓时说过的那样——除非我混得人模狗样,衣锦还乡了。老子、老子,一定会带着一队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乡团杀回来。老子心狠手辣,杀人如砍瓜切菜,以还乡团老大凯旋的姿势,挺立在上海外滩的墙头。
列车在轻微地摇晃,乘客们吃的吃、喝的喝、打牌的打牌,自得其乐的自得其乐。车厢里充满了咸菜、火腿和快餐面的气味,混合着车厢里拥挤的乘客散发出来的汗味、体臭味,让人眩晕,让人迷糊。
上午的喧闹,人们主要是为了吃吃喝喝而忙活。中午之后,大部分人都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列车向着南方飞驰,天气越来越暖和。车过南岭,满眼翠绿,让人产生错觉,以为现在不是冬天,不是临近春节的隆冬腊月,而是待到春花烂漫时节她在丛中笑。花还没有绽开,水田还没有耕耘,铁道两旁的池塘上,残留着枯萎的荷叶草梗,我的心更是枯枝烂叶,残花败柳,一片狼藉。
离别情绪衬着凛冽天气,离愁别绪都淡化了。我不知道这种心态是否符合叙事心理学,我充满忧愁的内心,北风卷地白草折地苍凉。
乘火车旅行,你能在车上充分感受山川河湖的微妙变化,亲眼目睹北方和南方之间的气候差别,还能在白天与夜晚的转换中,充分感受时间流逝在生命中的深刻意义。
晨光熹微中,直快列车驶出上海车站,在沪杭线上奔驰。晚上,经过杭州,进入浙赣线,从浙西南衢州、江山,进入江西上饶。一整夜,火车就像熊瞎子一样在江西境内摸黑冲撞着,大块黑夜被压碎,如破冰船压过冰块。黑夜如水般迅速开合,灯光昏暗的列车被彻底吞噬,从一团黑暗驶向另一团黑暗。第二天早晨,火车冲出重重夜色的围困,乘风破浪撞向黎明。列车身体上沾满温柔露水,如爬行在大白菜之上的菜虫。我看见山在转、水在绕、云在飘。列车驶过桥梁,横过江河,钻山爬岭,向大地心脏深处冲去,撞去。
从江西萍乡驶往湖南醴陵,火车的行驶方向产生了微妙变化。这或西或北或南的方向,是对我蜿蜒曲折人生的微妙暗示。湖南境内,天气清新,露水在树梢消失。早起农人,荷锄行进在田埂上。在我注视下,这些人一边往前走,一边向后退。
所有这些景象,在我记忆中成为封存文件。我需要时,就从某个文件夹里抽出来,用以描述我的一生中弥足珍贵、至关重要的一个片段。
火车在株州掉头南下,直奔往衡阳。人人都在衡阳回忆自己的故乡,大雁却拥有一对自由飞翔的翅膀。
北方的肃杀、北方的凝重、北方的冷酷,到了衡山,被热气腾腾的气氛溶解了。葱茏的山脉,挺拔的树木,把南方和北方切成了两半。一半是寒冷、一半是温暖。我的身体被切成了两半,一半清醒、一半迷糊。我的精神也一分为二:一半悲伤、一半幸福。
车过冷水滩,白天打着转飞逝,又黑了。星夜飞驰过南岭,翌日已在桂林城。我决定下车,在凌晨五点多钟,背起自己的行囊。站在黝黑的桂林月台上,四顾茫茫,不知身在何方。在清凉的风中,我仿佛一粒草籽,随风飘落在了田间。
在20世纪90年代第一个春节前,我被一股南下的冷风吹拂,随风飘荡,来到了已经发展了一千多年,以山水名胜甲于天下的桂林,在月台上感到无比孤独。
我孤零零地走出车站,孤零零地走到佛光岩,孤零零地走到漓江边,孤零零地沿着江岸一直向下游走。刘三姐的歌声,在很遥远的地方响着。我听在耳朵里,感觉非常陌生。
我来到了刘三姐的故乡,我听到了喇叭里的响声,我想起电影里的对歌情节,我想起这些点滴零星的记忆,对我这个不知未来在哪里的浪子,不再是美好的享受。我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我对刘三姐的歌产生了极大的反感。那种轻快的、反讽的歌声,似乎专门对我这个落魄秀才而唱起。我这中途被勒令退学的时代弃儿,我这毫无用处的垃圾,在空气中,只要稍微屏住呼吸,就可能漂浮起来。
我在这里滞留了一个多星期,脑子里被刘三姐高亢的芝麻弄得肿大发涨。我在街头巷尾露宿,在漓江边掬水洗脸。
我沿着漓江一直走到阳朔,又转到荔浦。在荔浦,中巴窗内有手向我热情招摇——唔揍!勿走!五奏?这是两广地区流行的白话,梧州就是唔揍,也可以说是勿走。
我对梧州这个地名很陌生,后来才知道,梧州接近广东省界,从郁南、四会到佛山,就到广州了。后来,我开着车四处乱逛,曾多次从柳州、桂林而开到梧州,进入广东。
十八年前,我竟然跟九百年前遭到贬谪的苏东坡走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路途。依靠自己的双腿,跋涉在从梧州到柳州的路上。
我有时搭乘一辆好心的手扶拖拉机,更多是徒步。整整一个星期,我在路上流浪,没有花一分钱。饿了,钻进田里拔一根萝卜或地瓜,在水沟里洗一下,回到公路上边走边啃。渴了,喝田地里的流水。那时的田水清清潺潺,没有现在这么脏,没有这么多化肥和农药,还带着些许甜味。我也年轻,体力好,喝生水,没拉肚子。
我内心迷惘,在这局促而广阔的天地里,不知该去哪里。我是一个时代的弃儿。
人人都热火朝天,我却游手好闲。我曾经志向远大。仿佛不久之前,我还在课堂上对蒋小为老师侃侃而谈。我要当像鲁迅那样伟大的文学家,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手中握着钢笔,是鲁迅说过的投匕。我写出的文章,将会影响千百万知识青年投身到革命洪流之中,让他们脑子里想也不想就毅然离开繁华大城市,到广阔乡村天地锻炼自己。再过二十年,他们来相会,荡起小船儿,不知道想起谁。那种的喜悦,让人翩翩飞。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我也想流汗,可是我流也白流。
那就是这么一个人人都喜形于色,人人满怀着远大理想的年代。每个青年都笑容满面,挺胸阔步,信心爆棚,要大踏步迈向美好未来。我则是一个可耻的伤兵,在大部队行进中脑子跑马,不小心踏进了臭水潭,变成了泥浆没顶的无名战士。我的怀里掏不出党费了,我的手里捏不住火柴了,我喉咙里灌满了泥浆,发不出一个字留不下一句遗言。我再也不能理想,再不能歌唱,再不能流泪,再也不能悲伤。钟理和他们三点一线地在“寝室——教室——食堂”之间来往时,我如一条菜青虫爬行在南方无声地田地里,被热风灌肠,彻底空荡。有时在路边店讨倒一杯热水,就是一次难得的享受。
就这样,一路艰辛,恋恋风尘。我从荔浦县拐到了鹿寨县,最后走到了柳州市。
到柳州,我已经完全是一个盲流了。
一千多年前,唐朝大诗人柳宗元来到柳州,落寞和忧伤缠绕在他的生活中。那时柳州位居蛮荒,人烟稀少。柳宗元散步时倍感孤寂,“往来无行人,长歌楚天碧”,这空空落落的心情,虽然无杜甫“江汉思归客,天地一腐儒”那么苍凉,但也难以排解。他遂抑郁成疾,四十七岁就病死了。
然而,柳宗元再郁闷,他总是号令一方的朝廷大员,是柳州府的府长。我却是一个无名无姓,连身份都极其可疑的盲流。在城里,我小心谨慎,不敢胡乱走动。钟理和说父亲从小就告诫他,柳州自古是南方大郡,天下小偷的大本营。从这里小偷学校毕业出去的小偷,个个身怀绝技。有些能用指头在水泥墙上钻洞,有些能从一锅滚油里捏出一枚硬币。钟理和说,还有一种神偷,窃术神乎其神,十几米外,即能隔空取物。
我对柳州诚惶诚恐,胆战心惊,脑子里敲着警钟,双腿打着战,背包向前移,眼睛眨动降低频率。
南下前,我把自己的钱分成六份,分别藏在自己的衣服裤子口袋里和背包里。最大面额的二十几张十元大钞,出发之前借用刘向阳的缝衣针纳在内裤裆上。这是我的救命钱,不到万分紧急,不能动用一张。旅游鞋垫底下,左右分别藏有三张十元大钞。能想到的隐秘藏所我都利用上了。钟理和建议我在空牙膏壳里塞上一卷钞票。黄建新则建议我在鲁迅的白皮书《彷徨》里夹一张五元纸币,既当书签,也是伪装,更能救急。
我对这个世界不信任。被开除半年里,我游荡在上海大街小巷上,看到了经历了钟理和他们看不到也想不到更不能理解的各种恶行。我在南京东路遭到过两次抢劫和三次偷窃,每次都因早有防备而不至于失去一切。小时候,我养父就跟我说,不能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话跟世界经济学界的大学者一样高明。
这是高级生存哲学,几千年来出生入死的祖先们智慧的结晶。我不仅武装到了牙齿,而且武装到了裤裆和鞋底。
柳州,我来了。我在柳州没有碰到任何意外。
到海南后,我还拿柳州闲逛没有碰到意外的事情向梁卫平吹嘘。
梁卫平穿着短裤,踏着拖鞋,理着平头,叼着南洋红双喜,喝着美国可口可乐,全身上下全都是走私名牌。
他说:“嗤!你整个一可疑盲流!人躲你还来不及,哪敢靠近你?”
我胡子拉碴,面有菜色。外貌落魄,神色可疑。我提防别人时,更多人对我避之唯恐不及。我混进柳宗元纪念馆——那时还破破烂烂,有待修缮。逛了一天,这才惭愧地想到,我竟然背不出柳宗元一首诗。
第二天,我站在柳江大桥上,远眺柳州城区风貌。柳州的主城区,位于柳江一百八十度弯曲的地方,在那里,江水画出一条微妙的曲线,给柳州人留下了一个小鸡鸡般的半岛。江水森森,河岸陡峭。六十年代武斗时,这里曾是人间地狱,河面上飘满了失败者的尸体,浩浩荡荡地漂流。二十年后,柳州一片桃红柳绿。
这趟搁浅了半个月的旅程,对我来说终生难忘。我在徒步旅行时磨砺了自己,锻炼了意志,也学会了忍耐和克制。我在柳州市电信某营业厅,给海南的梁卫平发了一个电报:徜徉桂林柳州,半月后到。
我回想着校园里的人与事。早上,沐浴着闪烁的晨曦,我会想到,在校园里,黎小清正懒洋洋地赖在床上,准备开始新的一天学习。有些人已经起床,有些人在去河东食堂路上,有些人一边叼着肉包子一边背诵英语单词。寝室死党们的面容在午后阳光下扑簌簌地闪现——神秘莫测总躲在蚊帐里的猪油斌,生命不止锻炼不息的马为民,日产诗歌三十首的黄建新,总歪着嘴巴跟别人唱反调的刘向阳,熊瞎子掰苞米般迷茫的钟理和。在回忆中,他们都向我呈现着美好的面容,如紫荆枝头的鲜花一瓣一瓣地摇曳空中。
我泪流满面地回想着,大学的生活是多么的宁静,多么的丰富多彩,又多么的单纯而美好。如果上天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再度投入大学的怀抱里。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大学里的美好时光,一定跟寝室里的同学保持和谐的关系,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辜负美好的大学光阴。我会老老实实,脚踏实地、认真听课、努力学习,做个好学生。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不会再去对黎小清胡思乱想。钟理和说得对,城市里的美丽姑娘,就像天鹅一样,翱翔在蓝天上方,我们这些泥腿子,就是那仰着脑袋脖子酸痛的癞蛤蟆,被自己的口水砸破了脚指头,却不知天高地厚,只懂得胡思乱想。
我羞愧地想到,我号称跟黎小清关系暧昧,却只是在那个疯狂的夜晚,那个伤心欲绝的夜晚,轻轻地吻过她的脸庞。
命运的主宰者是一个轻率的酒鬼,乱点鸳鸯谱,让我跟黎小清在某一个线条交汇点轻轻一擦,就各自驶向自己人生的港湾。她这艘窄小的白帆船,本来只适合飘荡在长风公园的小湖泊里,却不慎驶进了暴风骤雨的海湾,搁浅在肖卫国这篇荆棘丛生的海滩。
我每次想到黎小清,都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情感。她的人生,跟我居然如此这般擦肩而过,几乎毫无重合。而我,却把自己的一切美好的记忆,都寄托在她这个虚无缥缈的想象人物身上。就如一幢建造在流沙之上的摩天大厦,每一刻都在流失。
我虽然拥有常人羡慕的巨额财富,却不能得到黎小清的一点点眷顾。人生就是这样,给我们每个人都设下了陷阱。
后来,我在海口干过无数的脏活累活。我在小饭店里洗过碗,在水果批发市场里卖过水果,在水产市场里杀过鱼,在出租公司里开过车。海口是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在这里,一个盲流如我等,很容易存活下来。这里不需要御寒,也不特别需要寻找食物。你只要有手有脚,没脸没皮,就能活着。
梁卫平不一样。他有一个好爹。在十九年前夏天那个非常时刻,他父亲想办法让他离开是非之地,从当时还比较敏感的首都某部委,来到了海口下基层锻炼,在一个对口单位做团委副书记。这是一个闲职。为了打发时光,你可以一杯茶一张报纸熬过上班的无聊时光。如果你有点改变未来的理想,脑子里会蛆虫一样蠢蠢欲动。海南当时人潮涌动,是个倒买倒卖的集散地。海南有漫长的海岸线,有无数的海湾和小渔村,还有广阔无边的大海四面围绕,星罗棋布的小岛和小国,都隔着一道浅浅的蓝海,遥遥相望,而且遥不可及。从莺歌海去越南,从三亚去菲律宾,从曾母暗沙到沙捞越,再到大溪地、塔希提、澳大利亚、新西兰。依靠海南这个珍珠形状的翠色岛,你的想象力可以膨胀。这种环境,让人想到海阔天空,想到自由自在,适合做无本买卖,赚差价以至获暴利。
天下攘攘,利来利往。像我一样的南下好汉,如过江之鲫。
我们整天游荡在大街小巷,在海滨大道极目远眺,看到的都是空空荡荡的欲望。
我到海口,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了才想起来还没有给黎小清写信,也没有拍过一份报平安的电报。在她的日常生活中,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终于消失了。这种消失,短时间内可能会引起她些许不安和惆怅,就像一个切除了盲肠的病人所想的那样,好像有什么丢失了,但一点都不影响自己的健康和人生。
离别,是切掉了一根无用的盲肠。但真正切掉之后,你才会明白,盲肠也是我们身体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我在从桂林到柳州的徒步旅行中,把自己彻底洗干净了。我不再是一个大学生,不再是满脑子理想的文学青年。我像一个婴儿,初到世上,没有任何负担和迷惘。我眼睛只是直勾勾看着面前,攫取食物,呼吸空气,不断长大。
我定期和梁卫平聚会,他兴趣高时,会骑摩托带我到远郊,在临海的海鲜排挡那里煮蟹喝酒。
梁卫平虽然不过是从首都到外省镀金的太子党,但是他在建委里确实很无聊。
有一天,他站在沙岸边,模仿毛主席朝大海挥着手臂,深沉地说:“哥们,总有一天我们都会飞黄腾达的……”
我看见一只小螃蟹在两米外躲闪地爬行。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光脚板残忍地踩在小螃蟹上。
章末拾遗之四:过目难忘
……我醒过来,若有所思,若有所失。微弱的阳光,从窗帘缝隙穿越微尘,映照幽暗房间,如热带珊瑚礁。
我应该想到孟丽君,想到她的体温,她的种种婉转,可我首先想到的还是黎小清。黎小清的博客,涉及了我所不知道的黑暗境域,我未曾想过的世界。这让我感到震惊。
她如果是根据事实来叙述,而不是在创作,那么我们过去的很多历程,都变得虚假了。与博客内容相反,在我记忆中,这些都具体而真实,妥善地保存在我记忆的小抽屉里。
黎小清的博文却摧毁了这一切。记忆如流水,小抽屉化为灰烬。
我不得不正视这个事实:在黎小清心目中,我占据的位置岌岌可危。
她生命中最难忘的人,已经浮出了水面。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情居然在她跟我保持联系时同时地发生着。我在海南筚路蓝缕时,她来回于贵阳和上海之间,为的是跟他见上一面。这个痴情女子,为一个能当她父亲的男人而不顾一切。我知道她的身世,现在可以平静地反思,她不是为了找一个男人,而更像是为了找一个父亲。她生命中,从开始就缺失父爱,需要从这个人身上找到。我对他同样尊重。但是这件事情,我却感到无法接受。一个如此睿智的人,一个我视为精神导师的人,他的人生竟然也如此卑琐,他的爱情竟然如此不堪。一个从遥远西部赶来为他献身的痴情女子,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回报呢?我看不到,我也不知道。显然,她一无所得,或者,得到的是更大的绝望。她在自己绝望路途中设下陷阱,捕获的唯一猎物是她自己。她以为自己全心付出,会得到对方同样的回报。导师从来都是不专一的,他们的面前有太多面若葵花的青年女子,只要这位导师还没有彻底变成正神,身体里还残存人的本性,他就无法不被这些葵花般的女子所迷惑。黎小清只是无边葵田里的普通一朵,她却误以为自己是必然被这位农夫摘取的那一朵幸运葵花。
我记忆中的花瓶崩裂了,无数裂缝在洁白瓷身上爬行。记忆不能依赖,历史也不可靠。我记忆中官定本中国历史里,流民暴动如形成一片黑云的飞蝗,一个朝代接一个朝代分崩离析。
我们常常为了符合自己的利益而修改自己的记忆,有人修改出生年月日,有人修改父母和祖宗。我这种人呢,则修改记忆。记忆不仅不可靠,往往还会显出诡秘的笑容。
小黎美也在修改自己的历史。她虚构了自己的父亲。
小黎美一直说肖卫国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过去我常对她的怀疑不以为然,觉得是小女生胡思乱想。小黎美认定我是她的亲生父亲,而她是我的私生女。她判断,当我奄奄一息时,会写下这样的遗嘱:我的一切财产的合法继承人是小黎美。小黎美脑子里时常会出现类似的怪异念头。
我倒不讨厌小黎美,有她这样一个女儿也没有什么不好。但事实就是事实。我不是她的亲生父亲,这我自然一清二楚。但我无法跟小黎美解释清楚。这是个问题。
小黎美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实情会是这样的,她的出身会是这样神秘。比小黎美更加神秘的,是黎小清的身世。我过去曾断断续续地了解到黎小清的一些身世秘密,但没有这么多栩栩如生的细节。
小黎美眼睛里,泪花闪现,她喃喃道,“张叔,妈妈博客里怎么没有你?你在哪里?”
我颇感尴尬,“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在黎小清的叙事中,从一开始,我就被隐身不见,消失在空气中。在她的博客里,我仿佛是个隐身人。
她只在说到生小黎美时,说到鲜血,说到小黎美伴随着鲜血而诞生时,才捎带提起我。
小黎美看着我,她以置信的眼神:“张叔,这到底怎么回事?”
小黎美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头摸着APPLE的那个没有左键右键的光电鼠标。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脑子里肯定也乱成了一团。
我回忆过去,发现我自己的过去也是一团乱麻。我的过去,写满了黎小清三个字;黎小清的过去,却充满诡秘。
我们的人生轨迹,几乎没有任何的交叉,而我却自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她是我真正的红颜知己。我们虽然没有肉体的迷离,但是我们的精神却不分彼此。我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不断地编织,虚构着记忆。我看到了,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他……到底是谁?”小黎美像是自言自语地问。
黎小清在博客里提到的那个人——他是小黎美的基因之源——那个我熟悉又陌生的人,我一看就知道,他,就是他,我们的精神导师。他手擎火把,引导我们,抛弃我们。这个脆弱的导师,他表面上试图挽救世界,实际上自我沉沦。在博大胸怀外表下,隐藏着极度自私。
黎小清至死都对他不渝。我感觉有问题,但是看不出来。这两天,我的人生,忽然也变得诡秘起来。
我本以为,表面单纯的孟丽君,会断然拒绝我的入瓮邀请。没想到她稍作掩饰,就陪着我继续从南京东路的步行街往回走。
“没想到,真没想到……”孟丽君喋喋不休地说。
“还说要给我做导游呢?”我问:“你真的是上海人?”
“我是真的……”孟丽君说,“不过,我爷爷和奶奶是宁波人……”
“你看,你以为你熟悉自己的城市,但城市把自己隐藏起来了,它的每一条街道,都打着褶皱,不给你看到它的真面目……”我说,“你自以为看到了,你看到的仅是城市的蕾丝……”
“张总,您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孟丽君说。
“我不是哲学家,但,我是一个男人……”我说。
孟丽君看看我,似乎微笑,脸看看旁边,手仍拽着我的胳膊。
“你不觉得,这么晚了,我们两个人偶然邂逅,居然还在大街上散起步来,”我说,“这有些古怪吗?”
孟丽君说,“我这个人很笨,感觉迟钝,但是我知道,人应该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是人生中极高的境界……”我说。
“我有些惶恐,张总……”
“管我叫老张吧……”我说。
“老张?”孟丽君俏皮地捏捏我的胳膊。
“我们这关系,说白了,就是有妇之夫和小三的关系……”我说,“我是个事业小成的中年男人,你呢是年轻的大学生,好逸恶劳,想走捷径……”
“不,从我这个角度,故事不是这样的……”孟丽君争辩说。
“哦,愿闻其详。”我闻着孟丽君头发上的香味,很想知道她用的是什么香波。
“一名事业有成的男人,不满家庭生活冗长乏味而离家出门……”孟丽君说,“成功男人都相信,七步之内,必有芳草……”
“芳草呢?”我问,“怎么想?”
“芳草想,五步之内,必有成功男人。”
“各讲各的故事,”我说,“关键在于你讲得好不好……”
“难道不是这样吗?老张?”孟丽君说,“故事都是这样讲的,男人讲的故事,跟女人讲的故事,角度不同,价值判断也不同。”
孟丽君到底是训练有素,像梁卫平猜测的那种专业人士呢,还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八〇后女生?我没有慧眼,无从分辨。事实就像一碗浊水,总有澄澈的时刻。一切皆需耐心。
来回走了十多里,我已经很累了。我带孟丽君拐向瑞金二路,那里有一家我常去的粥店。
晚上十二点多了,这里生意仍很红火。
我给孟丽君点了鸽子鲜虾粥,然后问她:“现在,你可以坦白交代了吧?”
孟丽君看着我:“坦白交代?……交代什么?”
“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我突然来了个单刀直入。
孟丽君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往嘴里送一勺粥。她轻轻地嚼动,慢慢地点头,头绪全都理清楚了,然后说:“……好吧,我全都招了,长官!我坦白、我从宽,长官饶命,千万别用刑啊……我……我、是策划的,花了很久时间……”
我等待下文。但没有下文。
孟丽君嘴巴很严实,她似乎经过了良好的训练,不透露任何多余消息。我看着她,在这白炽光下,现代孟丽君仍然是一个难以对付的才女。
我仔细地检点自己的行程——在这次匆忙的上海之旅中,在哪里出现了纰漏?
孟丽君就像是在我这辆平稳行驶的汽车前面突然插进来的一辆吉普。她强行地并道插队。
我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插队。
“味道真不错……”孟丽君顾左右而言他,“鸽子很新鲜……您不吃一点吗?”
我微笑,“我不吃鸽子的……”
孟丽君似乎惊讶,但是她保持平静。
“你吃,我看着你吃就好了……”我说。
孟丽君说:“张总,您总是这么对女生说话的么?”
“我对你是真心的……”我说,“我跟你有缘,谈得来……”
“很遗憾,我不是黎小清……”孟丽君说。
“但你打扮得像……”我说。
“真的很像?”
“像不像,真不真,都只是感觉,对不对?”我说,“我觉得很像就对了。”
“究竟像不像呢?我想知道。”
“像。”我说。我随口应承。实际上,孟丽君跟黎小清天生不相像,她们不止时代不同,而且气质不同,气味不同。
孟丽君吃完最后一勺鸽子粥之后,呵着嘴里的热气,挽起我的胳膊。
“回家?”我问。
“去你那里……”孟丽君说。
她看着我,俏皮地耸耸鼻子。
……
黎小清日志之四:结缡
……他说,我们都是无父之人。
这既是现状描述,又是人生隐喻。
从认识他开始,我就对他睿智的大脑充满敬佩。在他这个比列宁还要坚硬的脑壳下面,藏着巨大的智慧和坚韧的理想。然而,在我们这个国家,再坚硬的理想,都只是一层薄冰。
他出狱的消息传来,我不顾一切地买了火车票,从贵阳来到了上海。在他出狱回来那天,阴霾天气一点一滴地消融。
他的朋友都消失了。我先找到钟理和,钟理和又带我去找到他。
李湘萍曾对我说,你不能忽视钟理和,他就是这么一个古怪的人:你伤害不了他,也恨不了他。他很体贴,也很自我,似有一种强大的防护罩,让他得以在这风雨如晦的世界里,找到一个狭窄的蜗牛壳,躲在里面自得其乐。他也不像自闭症者那种完全的跟外界隔绝交流,他一切都正常,你很难从他那里,看到分裂的灵魂。他真实得好像不真实。
李湘萍说,这个男人来到了一个错误的世界,一个错误的时代。
我对李湘萍给予钟理和这样切实的评价,感到很不可思议。
“难道你对他产生了感情?”我问他。
“你别忘了,我们是夫妻。”李湘萍说。
“算了吧,你利用了他,这你知道的……”我说,“你们有夫妻之实么?”
“你以为我们是变态佬吗?哼!”
“钟楚楚真是他的孩子啰?”我问。
“你觉得呢?”
“我觉得她跟前国母一个姓……”我说,“你招了吧。”
“真是他的。我决定走的那天,他陪我到处逛,从早上逛到了晚上,从淮海路逛到豫园,又从豫园逛到外滩,再从外滩的南京东路头上,一路走回到静安寺。然后我们乘20路换67路,回华师大一村的宿舍……”李湘萍说,“一到家,他就去公共盥洗室冲凉,然后躺在床上睡着了,身上散发着檀香皂的味道。他很干净,这个时候,我觉得他有点秀色可餐……”
“哇,色狼啊。讲故事呢还是真发生了?”我羞她,“你别说你对他非礼了。”
“确实,我非礼了他……”李湘萍说,“他又不真是圣人,你以为他是阿廖沙吗?我闻他,摸他……”
“去!”我说,“别跟我谈色情。”
“别装了,你也不是什么真淑女。”李湘萍说,“现在你相信了吧,钟楚楚身上流着他的血液。但我为了不让他感到有任何负担,我在美国生下楚楚时,跟他说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你有那么多男人,骗骗钟理和这笨蛋很容易。”我说,“不过,我还是不相信你。”
“你这家伙永远是疑神疑鬼的。我并没有很多男人,亲爱的,约翰是兄弟会教徒,主动跟我假结婚,帮我申请签证。”李湘萍说,“美国有些人很天真。一百年前,他们就传教到云南贵州的深山老林里了。”
“哦,我不知道……”我说,“请你别介意。”
“你知道的,赛珍珠的父母都是美国人,无私的传教士。我生孩子,约翰还帮我奔走。我外婆二哥是芝加哥大学社会学教授,他的外孙是个美国化了的ABC,说美语,耸肩膀。他来帮我,也很热情。帅哥啊,单纯、高大、质朴魅力。如果我们不是近亲,我会嫁给他的。”
“你命真好……”我说。
“清清,醒过来吧,蒋老师跟江老师是一路货色,他对你不会动真情的,相信我……”李湘萍说,“找你自己的生活,别在他身上变成蘑菇。”
“太迟了。我完全失去了控制能力。我一想到他就不由自主,我愿意奉献一切,为他。你可能会笑我还这么幼稚。”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遇贵人,或遇人不淑。”
“雷布罗是个好孩子,钟理和也是个好孩子,张文学这么浮夸的一个乡村少年也会真心对你,他们都是少年。蒋老师不会。在你之前,有多少女生进过他的寝室,你知道吗?她们跟你一样,只知道奉献,无怨无悔,一无所获。对蒋老师来说,你们都只不过是一道菜,尝过了,就腻味。如果能重新来过,我说不定会跟钟理和白头偕老的……”
“不懂你,湘湘。”我说。
“我也不懂自己。少年的爱才是真实的,他们的欲望都是真实的。这种爱才值得托付。”李湘萍说,“我们喜欢成熟的男人,但他们心里已经枯竭,他们不再有爱情,只有欲望。”
我不是不能接受李湘萍的看法,但我这一生命中注定摆脱不了他。我不知道他能给我带来什么,蒋老师思想仍然那么锐利,让我为之心碎地敏锐。
四年的牢狱生涯,使他的微笑里掺杂着迟钝。
我看着他,感到不安。他孤独地待在寝室里,看着一杯茶微笑。那是个杯壁泛黄的马克杯,他使用了很久,现在又继续使用。茶叶末在开水的作用下缓慢地沉浮。他就那么看着我,既不感到意外,也没有感到惊喜。好像我跟他是一个相识很久的恋人,我们不需要言语,一切都在不言中。
“你……听说你学了英语?”我问。
话一出口,我就感到自己的不安。我试图打破平庸,不说出“你还好吗”这种普通平凡无趣的话。他说,陈词滥调,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天敌。我看着他,一颗石子打破水面。
“是一直在学习,天天背诵英语九百句。号子里真是学习的天堂……”他说。
“恭喜你!”我说。
“一不足喜,二不足忧。”他说。
他看着我,微笑。
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说:“我是不是很笨?”
“你很好……”他缓缓说。
他说好,不说美丽,也不说漂亮。
我看着他满脸的沧桑,有一种强烈冲动——这种沧桑,居然好像是一种令人激情的药物,让我情不自禁。我崇拜他,我必须为他做些什么,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我就是这种激动起来就不顾一切的女人。
蒋老师说,你是一只被愚蠢的火工烧坏了的精美陶器。
在蒋老师旁边,我手捧着那个简陋的搪瓷茶缸,看着几片茶的叶和梗在水中挣扎。我工资收入比他高,他出狱后,几乎一无所有了。他集体宿舍的房间长期缺乏照料,也已经颓败霉朽。我给他带来梵净山春茶,茶树生长在海拔一千多米到两千多米的山上。在这一刻,我感到了愉悦,我给他带来了不染纤尘的美好。肖卫国在我的生活中所扬起的那些尘埃,那呛人的气味,那毫无情趣的生活,这一刻都消失了。
我来上海,肖卫国嘴上不说什么,但他那颗硬化的肝已经颤抖了。
我坐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房间里,渐渐放松自己。
五年前,同样在这个房间里,我们精神放松,身体放松,一切都放松。
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一个像父亲般的男人。
他看着我捧着搪瓷茶缸的手,我因此感到了抖动。
他缓缓地站起来,向我靠近,把我的搪瓷茶缸拿开。
我身体深处的挂钟拉绳,被他轻轻地拽动了。我的身体就是一架巨大的铜钟,在那寂寞无人的山上,在钟鼓楼里,悬挂了半个世纪之久,落满了厚厚灰尘,已经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够发出这么响亮的声音了。这个男人,这个父亲,这个敲钟的人。他像狼一样凶狠,把我这只幸福的羔羊撕碎。他把我的身体,洪钟地敲彻。尘埃惊惶地腾起,古钟露出颜色浅褐色的纹理。
他思想的种子,就这样在我身体里生根发芽。
播下了龙种,收获了小黎美。小黎美才五岁,但她拥有像他一样奇思妙想百出的脑袋。
我们命中注定不能相聚,小黎美也命中注定不能认自己亲生父亲。
肖卫国对此一直心存疑虑,但是他没有任何证据。他也不敢把小黎美拉去做亲子鉴定。无论结果如何,对他都是毁灭性打击。他衡量再三,选择了对小黎美沉默,而对我冷漠。我找了市医院的医生朋友,开了慢性胃溃疡的假证明,几经周折,终于退伍了。军婚受法律保护,只要肖卫国不点头,我就不能跟他离婚。我是一个被束缚的线偶,他是捏着线头的艺人。
最后,我放弃了一切,包括小黎美。我为了自己的自由,放弃到了一无所有的境地。我看到肖卫国的眼睛里放射出心满意足而怨毒的光芒。我一无所有,我被彻底剥夺,满足了他的变态心理。
我两手空空地离家出走,搬进了另外那个秘密的房间。
我的另外一个精神的父亲,一个父亲般的男人,这个从事密码破译工作的上校,是肖卫国的完美替身。肖卫国所欠缺的一切美好品德:大度、宽厚、理解、知性,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如同一枚熟透了的临潼石榴,散发着美丽的香味。他脑子里飘满神秘的符号,我这样一个笔画简单的字符,他只看一眼,就了然在胸。我在他这里,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堡,还没有看到敌人的旗帜,就彻底沦陷了——残垣断壁,西风残照。这西域的无垠沙漠,因新龙门客栈而水草丰茂,绿意盎然。
铊是一种神秘的元素,比镭还要神秘。他说,铊微小到难以琢磨,又强大到无法言说,前苏联的克格勃,在最难以解决问题时,会使用这把终极利剑。
铊极其稀少,无人知晓。上校却拥有使用铊的特权。
上校寡言少语,只用眼神破译。我即使是浑身着满盔甲,站在他面前,也宛如一丝不挂。在那个单位,我们的关系也是一个密码。肖卫国这笨拙猎人到处张望,试图找到狐狸的脚印,却被森林里飘落的枯叶蒙蔽的视线。这种追猎与躲藏,这种设密与反破译,让我刺激。我无法抵御这种特殊密码的改写,在上校这里,我像阴山岩画一样,隐晦而淫荡。跟上校相比,肖卫国简直笨拙得跟河马一样。所有线索,都被上校掐断了。他自己就是破译专家,在隐藏自己痕迹的手法上,简直令人眼花缭乱。我跟他在一起,总是能感觉到一种令人兴奋的惊奇——上校的手法,包括他在床上,都花样百出,让我着迷。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搞破译的专家,居然这么有魅力。他开启了一扇大门,让我这具破损的身体,在雨露滋润中得到了细微的修复。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里长出了嫩叶。
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上校宛如我的生父。
这种乱伦般的情感,把我击得粉碎,癫狂的幸福搅拌在无边的黄油谜团里,放在烤箱里烘培,散发着有毒的迷人馨香。我从上校那里明白了这样一个秘密:凡是有毒的事物,都是迷人的。
但是我并没运用上校的铊,这种魔鬼的毒药,令我感到恐惧。我无法承受这种罪愆。如果真有地狱,惩罚我好了,但是我不希望判官用洞彻人心的眼睛看着我时,我自觉有罪,而且是一个低级的投毒者。不,我不能这样,这是普通小市民的恶行,是被他看不起的碌碌庸众才会想到的愚蠢。我还没有这么干,就能想到他的鄙夷的目光,正从遥远的时光隧道深处,向我扫过来,令我寒冷彻骨。
一个投毒者,是令他不屑的。他的不屑,能让我震为齑粉。
后来,我看到铊中毒的清华女生朱令的故事,深为庆幸。好在我没有在罪恶的道路上,越滑越远。
上校的眼睛,却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时隔很多年之后,我回想起这眼镜蛇一样的有毒表情:冷酷,摄魂,驱使,不由分说,仍然感到不寒而栗。我却是那样愚蠢的一个女人,从一个陷阱,坠向另一个陷阱,从来都找不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每个陷阱,都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的人生升华,只是让我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无穷地坠落。
我的养父养母,在我毕业五年时,相继去世。他们不仅带走了我的秘密,也带走了我的希望。
毕业后,我放弃了留在上海的努力,回到贵阳,当了一名女兵 。
我没有留在上海,我本来有机会的,但我要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工作之余,我找遍了整个贵阳,找遍了整个贵州省,甚至找遍了大西南。我挖土三尺,想要找到我的亲生父母。我寻访了养父母的所有熟人和朋友,以及小区的所有邻居和知情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具体有效的线索。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线索,都被我陌生的父母亲,在那生死别离的短暂一刻彻底掐断了。在远离贵阳的地方,上校都微服暗地里陪我一起寻访。他站在我旁边,给我以力量,我称他为大哥。我们兄妹一起寻访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不是在四十多年前的那场死伤几千万的内战中骨肉分离,而是在三十年前的大迁徙中离散不见。
上校从来不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徒劳无益的事情。他也不问我为什么非要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这两个在我一出生就像青烟一样飘走的神秘人,对我到底有什么意义?他不问,我也不说。我们走路时,也不说话。常常是两三个小时,彼此之间一声不吭。上校有伟岸的身躯,有些许的皱纹,间杂若干白发。他就是一个神秘的符号,在他的家里,有一个像章鱼般缠绕的妻子。军分区某政治领导的小女儿,脾气暴戾,而且像土狼一样警觉,比肖卫国要精明十倍。她会旁敲侧击,会虚言讹诈。她声称要把他拉出去游街示众,当场枪毙,让他声名狼藉,走投无路。女人的敏感,让她顺藤摸瓜,最后找到了溪水的源头。
她确实非常可怕,我有时候想到她,会在梦中吓醒。她的存在,让我想到了世界上一切事物的不完美。我的人生,也注定不可能得到完美。
“人人都有父母,”我没头没脑地对上校说,“对吗?”
上校点头,过了一阵,再点点头。
“我不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飘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我说,“我也该有自己的亲生父母。”
上校点头。上校除了点头,还能说什么呢?上校一眼就能识别天书般的符号,但不能侦破我脑子里盘根错节的记忆。
上校从来不说家事。他妻子的这些事情,通过某些特殊渠道,汩汩流入我的耳洼,形成一片喧哗。
上校不知道我知道,上校到底知不知道我知道?我不知道上校到底知不知道我知道!我被这种潜伏在自己身边的各种繁杂所缠绕,不胜重负。
我们甚至去重庆的无名者集体墓场,寻访在械斗中丧生的青年学生。我坚持认为,根据年龄推算,他们也有可能是我的父母亲。
上校看着我,微笑。
上校帮我查了很多相关资料。
上校也许看到我的脑子里,无数的怪字符在翻飞。
械斗者那些支离破碎的躯体,那些绝望的眼神。四川画家笔下战栗的红卫兵肉体和、死亡的墓地组合在一起,油画阴森,面孔如幽浮。我看着那些斑驳的墓碑,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抚摸,寻找。那些名字,陌生,毫无意义,背后深邃。深邃的毫无意义。
养父曾对我说,你就姓黎,你的衣裳和小被子上,缝着的就是这个字。
我在墓碑上,寻找“黎”字——但这是无名者的墓碑啊。我穿行在那些可怕的墓碑丛林中,经历了地狱之旅。
无名者的墓碑。他们热血冲脑,恐怖械斗,莫名地死去,莫名地消失,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不是因为寻找自己的亲人,我从来都不知道,就在重庆,在二十年前的和平时期,竟然会出现这么大规模的流血事件。他们死得微不足道,并且毫无意义。
多少次,我悄悄地躲在被窝里饮泣,为我不明真相的身世。
上校看着我,他常常一言不发,看着天空的乱云,山上的森林,他似乎总在琢磨这些符号的隐秘意义。
上校不安慰我,也不劝解我。
我的亲生父母,他们都在哪里?他们为什么要将我遗弃?他们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不可逾越的困难?到底是什么样的邪恶力量,竟会让他们不得不跟自己的亲生骨肉生死分离?他们是支边知识分子?是知青?还是红卫兵?他们是工人?是农民?是士兵?是干部?他们到底是谁?他们是死是活?在这个茫茫人世,他们为什么要消失?我为这样的念头而痛苦,因为从小分离,即使我们对面走过,也彼此不识。
每次在电视里看到有被人遗弃的婴儿,我都难过得无法言语。我会整整一个星期沉默,不跟人说话,上校自己也不说。他很特别,从来不说任何话来宽解我。我自己也好像不需要别人的宽解。我只是跟他在床上销魂,我让自己在彻底的肉体震颤中麻痹,空无,成为一具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我们还有潜伏的危险乐趣,还有地下工作者的冒险的刺激。这些双重的刺激,围绕在我们身边,围绕在他的那间秘密住所周围,冒险和刺激,比黑夜还要让人销魂。肖卫国所不知道的上校,隐藏在他的身边,在我的身边,在章鱼身边。我那时候还不明白,任何隐秘的东西,都是邪恶的,都带着不能告人的秘密。携带着秘密的人,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我们不能诉诸于人,我们不能不荦荦潜行。我们的秘密,是一枚定时炸弹,会把我们炸成碎片。
上校就是一枚沉默的炸弹。我去见上校时,每次肖卫国都会狂躁得团团转。
他生性多疑,怀疑着什么,又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像是革命电影里的女地下工作者。是《红色恋人》里张国荣的伴侣丹凤眼性感妖娆的梅婷。上校就是这个忧郁的张国荣。他有一副从来都没有正式亮过相的好嗓子,他有着比张国荣更复杂的秘密。他少年时代,也许憧憬过成为一名像蒋大为那样的歌唱家?他的青年时代,也许想在谅山阵地上壮烈牺牲成就一世英名?我都不知道,他的心和他的秘密一起,被他所在第八层抽屉里。我只看到第一个盒子,上面有三重锁,其中一只是心锁。他只给我唱,只为我歌唱,歌唱那美好的祖国,早日走向繁荣富强。他唱的歌,全都是这种斗志昂扬,内容空洞的主旋律。我却只爱听港台歌曲。大学时我喜欢听王杰,毕业后我为梅艳芳而着迷。在我的手机里,长时间地储存着梅艳芳的《女人花》:
……花开花落无人知,女人花,开在寂寞中。
我和肖卫国最终离婚了。我一无所有,养父母到死都没有原谅我。
我至死也不会原谅他们。
我们至死都无法彼此原谅。
他们养育了我,我本该感恩戴德,我该跪拜他们,为他们的一举一动而操心,孝顺。他们喜欢肖卫国,胜于对我的情感。肖卫国,小黎美名义上的父亲,我逻辑上的丈夫,是我养父母某个战友的儿子。在我失魂落魄的那个冬天,他出现在我的旁边。
那时,听从养父母的命令,我毕业后回到军分区。第一年,我和其他的新兵,被派在云南的深山老林里接受军事训练。那是整整一年的寂寞无聊和痛苦无助的折磨时光,蚊虫和藤蔓缠绕的世界。我同营房的女兵,北京来的张影虹赤裸裸地跟我说:黎小清,不瞒你说,我实在憋得慌,当野鸡的心都有了。
训练时的烈日暴晒和倾盆雨淋,让我们成了绝望的树木。
我一直想着蒋老师。我想,这么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被石化了呢?他就像不小心看了一眼希腊神话里可怕的蛇发女妖墨杜萨,就被变成了石头。他被这个堕落的、邪恶的时代石化了。这不是他的错,他毕竟不是真正的斩妖英雄,不懂得通过镜子来观看女妖,也不懂得穿上会飞的鞋腾向空中。他在我的身体里,播下一刻坚硬的种子,这时悄悄发芽了。我为此惴惴不安。我很担心,总在训练时走神、出错、挨连长训斥。这个河南籍大老粗,摸爬滚打混了十年,哭啼着求爷告奶,给团长端屎盆子,给政委的老婆做跑腿,才捞着去军校进修的机会,两年后回来提干,告别了泥腿子的命运。他一嘴大蒜臭气,让那段日子充满了古怪的记忆。
过了特定的日期,我忐忑不安。又过去一个星期,身体里的定时器还是没有响。我担心,身体里种子真的要发芽了。我是一个不走运的彩民,很不情愿地买了一张彩票,却中了一个头奖。我的第一次,有尖锐的疼痛,有难以忘怀的撕裂。我的第二次,拥有了一个正在发芽的秘密。这个身体里的奸细,将会把我彻底出卖,让我成为耻辱架上的新的献祭品。
星期六,连队里搞联欢,男兵说笑话,吹口琴,女兵表演集体舞。她们让我来一个节目,我不愿意。大家起哄,说上海来的大学生,肯定能歌善舞,必须来一个。他们就喊:黎小清,来一个!黎小清,来一个!这是我在上大学一年级军训时就特别反感和讨厌的军营习气,那种粗糙,庸俗和无聊,让我不适。我听着他们的起哄,不为所动。
连长说,小黎,你得来一个!你看,大家都这么热情!劣质的白酒喝了半斤,他的舌头都大了。
张影虹用胳膊肘挤我。我没理他。我的整个身体,都在膨胀。我感觉我自己像一个本来干涸的池塘。下了一阵狂风暴雨之后,涨满了池水。飘萍和败叶,危险地荡漾。我被这口涨满的秋池,给彻底淹没了。
张影虹低声说,连长可是小心眼,你不听他的,将来给你穿小鞋……
我心不在焉,我说,我脚小……
张影虹撇嘴,你这上海小女人,怎这么拗呢?
我没理她。不说身体里的变化让我绝望。实际上,我也就是不愿意合群,和这种低级的趣味混为一谈,也是对我的大学梦想的一种侮辱。
我不吭声。局面僵住了。
连长还在跟着起哄,小黎,你不来一个,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大老粗了……你、你必须来一个……
我看着他,很想跟他说,我就看不起你们这些大老粗,我根本不愿意跟你们为伍。但是,我没有说,我一声不吭。
张影虹推我,女兵也起哄。
我站起来。
连长血红的眼睛发亮,鼻头通红。他说,小黎,你可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得给我们来个绝的。
我看着他们,不吭声。我欲言又止,我还是得忍住,我不能说出那种话。
在这种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的地方,大家也是苦闷到了极点,自己找乐。
我说,我,我真的不会表演,我从来都是观众,只会鼓掌,不会表演。你们一定要我来一个,那是给我出难题,也是让我难堪。我……我觉得自己的泪水似乎要出来了……
这时,指导员挺身而出,替我解围了。
指导员是肖卫国。
肖卫国说,黎小清同志可能真的不愿意,大家就不要勉强了。要不,我来给大家表演一个吹木叶。这是我从彝族的老乡那里学来的,手艺生疏,给大家助兴。大家觉得好,请随便鼓掌。大家觉得差,请热烈鼓掌。
男兵女兵,都是马屁精。一阵热烈的掌声,蝴蝶一样飞上枝头。
肖卫国还有点艺术细胞,他居然真的用一张刚摘下来的树叶,吹成调调。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调,但听着耳熟。可能是春节联欢晚会,或者文化部的艺术晚会上,曾经听到的旋律。他吹上一小段,木叶就破了,不成调了。他扔掉木叶,说,请大家鼓掌。大家鼓掌,起哄。他说,我再来给大家吹个口哨,月光下的凤尾竹,云南名曲。
肖卫国努力帮我解围,但是我不领他的情。
我辗转反侧,被自己身体里的异动,弄得满城风雨,一串烟絮。
从上海返回后,这样一颗风中的种子,在我惊恐不安中悄悄长大。她既是我的魔鬼,也是我的天使。天使与魔鬼,是双性同体。小黎美不知道,她的不合时宜的来临,给我带来多大的心理和身体的压力。我几乎要被这种焦虑击垮了。
鬼子没有出现,我就知道,那必然鲜活的生命,已经安营扎寨。
我对谁都不敢说,连对张影虹也没有透露一点风声。
鬼子第一次光临时,鬼精灵的诗佾让我于危难中脱出困厄。我由小女生,变成少女。现在鬼子不进村了,我却要由少女变成女人了。这时,我身边没有诗佾睿智而俏皮的身影,也没有沉着而聪明的李湘萍出谋划策。在部队,这种事情无异于晴天霹雳,未婚先孕,在那个时代是致命的危险。
肖卫国就在这时适时出现,替我解了围。我利用他,为自己的贞洁扯来了一块遮羞布。
投弹训练时,我们女兵容易出事故,所以指导员特别指派有经验的训练员来协助。我那时正因为身体里的种子在发芽,而愁苦万分。我甚至能听到她的嘀咕声音。这个饥饿的小兽,她在我的体内,如混进牛魔王肚子里的孙悟空一样,上下翻滚,以我为家,以我为食。谁也不知道,蒋老师也不知道。但我自己知道,我总在饥饿中,但我又不敢狼吞虎咽。但是,我的饭量已经让张影虹产生疑虑了,她说:“喂喂,上海小女人,你节制点,这样吃下去,会变成胖大婶的。”
“这鬼地方,除了把自己吃成一头猪,还能干什么?”我没好气地说。
“倒也是。”张影虹说,“我操热带雨林,真不是人过的地方。”
我轻拉手榴弹的拉环,不料没有动静。张影虹她们的弹已经投出去,几秒钟后,硝烟腾起,爆炸声进入耳朵里。
我羞愧地看着那些烟雾,慌慌张张地拽掉手榴弹的拉环。
张影虹的惊叫先响起:黎小清,快扔,快扔掉!
我被她的吼声吓了一跳,没做预备动作就往外扔。手榴弹在不到两三米米处,滚了两下,不动,吱吱地冒着烟。我犹豫不决,想去捡起来再扔出去,望着那嗞嗞的冒烟,又中魔般愣住了。
指导员吼叫:卧倒!
这颗漂亮的手榴弹,是秘密的种子,在阳光下沐浴雨露,在大地的腹部生根发芽。我在瞬间,居然想到与这颗手榴弹一起化作硝烟,一定非常有意思。我呆呆地看着冒烟的手榴弹,产生了与之融为一体的强烈渴望。这就是终极的解脱方法,从来没有人想到过,但是很多人都做过。我注视着嗤嗤有声的硝烟,为之着迷。
有人冲过来,抱住我就地向后滚。
我听到了手榴弹爆炸的声音,有一块弹片,擦破英雄的后脑勺,血流在我的脸上。
训练场英雄的血滴在我脸上,我惊恐地尖叫,并且晕倒。
女兵都是好事者。张影虹带着一伙人冲到医院里探望,大惊小怪的,从我的病房窜到肖卫国的病房。我仅仅是晕血,到医院打了点滴,睡了一觉,就好了。肖卫国是被弹片结实地削掉了拇指大的一块头皮,血流如注。我是晕血,他是失血。都是血。好在不需要输血,好在不需要化验,不然,我体内的那个可怕的潜伏者就暴露了。
我居然这么袒护着她,这个危险的秘密。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组织如此热爱打入自己内部的潜伏者,但是,我却处处掩盖着她,这个真正的黑暗破坏神。她在黑暗中,她在不断长大,最终会把我彻底吞噬。我那时被她彻底控制了,我完全失去了方寸,在那个热带雨林,也找不到任何的掩护,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我最后下定了决心,实在不行,我就在雨季来临之后,跳下悬崖。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的一生,都被血所包围。后来,生小黎美时,我再次浸没在血泊中。肖卫国说,我们是军人,不做那懦夫的剖宫产。我在挣扎了六个小时,筋疲力尽虚脱之后,他才点头,签字,允许医生把我推进产房。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剖腹了,只能切开产道。慌慌张张的实习医生,给我带来了一次大出血的终极体验。小黎美,在汹涌而至的血泊中诞生。这是血的象征,我的小黎美,是血之女。我在那次血崩中,差点醒不过来。
说老实话,我对肖卫国一点都不感激,虽然他救了我的命。我知道,在他显露了一手可笑的艺术才能之后,张影虹就迷上了他。可我对他毫不感激。我还不如在手榴弹的爆炸中光荣地死去呢。这种训练场的意外爆炸,我当不了英雄,也许还是一个笑柄,但可以彻底解除我的焦虑,我的痛苦。
我后来才知道,肖卫国患有遗传性乙型肝炎。他的父亲、他的爷爷、都因为乙型肝炎转成肝癌而死。
在医院里,他虚弱得浑身是汗,但是英雄的光芒笼罩着他。女兵看着他,都产生了一种对英雄所特有的倾慕和献身的情感。我却一直到他出院,都没有去看他。
肖卫国主动来看我。他冒雨过来,身上的军服淋了个半湿。
在我们寝室,张影虹又是倒茶,又是送水,忙得不亦乐乎。
看看天晴了,肖卫国说,黎小清同志,能陪我出去走走么?
我看张影虹,故意气她,说好。
我们军营在大山丛中,小路走出去就是密林。在一个山顶上,是一座巨大的坟茔。据当地的老乡说,是他们的一世祖坟。某民族的某一支,从江外迁过来的。这座坟茔周围,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蕨菜。
我说,指导员,张影虹喜欢你,你知道吗?
肖卫国似乎没有提防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愣了愣。
你不信?我又说。
肖卫国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不谈她,我们谈你。
谈我?我有点心慌,谈我什么?
你的秘密……肖卫国说。
什么?我看着他,身体里腾起一阵浓浓的恐惧。
我一直在观察你,研究你……肖卫国淡淡地说。
我……我看着他,你,你什么意思?
你有心事……肖卫国说。
瞎说!我说。
你瞒不了我,肖卫国说,我对你的事情,一清二楚。
我不敢吭声,我感觉自己浑身都被魔咒僵化了。我也变成了一块石头,一块石灰岩的石头。我的腿,直哆嗦。
你……我看着他。我估计当时我已经是惊骇得面无人色了。
你不必担心,放下这个包袱,好好训练……肖卫国说,我会为你保守这个秘密的……
我怎么不好好训练?我硬着嘴说。
肖卫国微笑。他的高深莫测的微笑,让我浑身麻木,毫无还手之力。
我跟他的关系,本来就是若即若离的,突然,一下子,被这个秘密控制,变成了秘密的共同体。我惶恐不安,不知道肖卫国到底怎么刺探到我的秘密,又会不会守住这个秘密的。我必须铤而走险,设法守住这个秘密。我对他也笑笑,我的笑容,比砧板上干了的面粉,还要涩手。
一切似乎都是命定的。在那种漫长的寂寞时刻,人很容易失去正常理智,对很多本来极其容易作出的判断,也完全失去了选择能力。
我看着肖卫国,在极度惊慌中,揣摩他的意图。
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肖卫国又说,你放心……除非……
怎么样?他卖了一个小小的关子,让我心噗噗跳。除非你自己说出去……肖卫国说。
我松了一口气,拼命地回忆跟他碰在一起,渐渐结识的过程。我努力地寻找双方的共同点,排除差异点。
肖卫国是一名教官,我是一个学员。这是我们刚开始时的不同身份区别。刚到部队上,出发前,编队训话,连长说完,指导员接着动员。肖卫国说得很简短,但是还比较亲切。具体我极不太清楚。他大概说,到了训练营,我们不仅是同志,而且是兄弟姐妹,要相互照顾,相互帮助,顺利地结束艰苦的训练任务。诸如此类。听起来还不算陈词滥调,起码不腻耳。
我糊里糊涂,被肖卫国的“秘密”二字给彻底震慑了。
晚上,我洗完澡,悄悄地来到他的房间。
肖卫国对我的出现,似乎也缺乏准备。
我豁出去了。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肖卫国惊讶地看着我。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痛快点!我咬牙切齿地说。
喜欢。
重复一遍。
黎小清同志,你……
重复一遍。
喜欢。
那好,拿出你的行动来,我说,喜欢一个人,就要替她保守秘密,对吗?
肖卫国点点头。
你发誓?
我发誓。
那好,你去洗个澡吧……我说。
肖卫国看着,似乎捉摸不透我的意图。
我说,动作快点,别像个娘儿们似的。
肖卫国回来之前,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他似乎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仍然很紧张。
军营里,毕竟不是一般的地方。
他看了又看,门关了好几次,门闩检查了四五趟,总是不放心。他的床也很窄小,最后,我们草草收场。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匆忙开张,潦潦草草收场。
第二个周末,我们在小溪边,往远处扔石头。
我说,你应该知道,我在大学里有过男朋友的,而且还有过这种事情。
肖卫国点点头。我说,你必须知道真实情况。
肖卫国点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什么?
我的秘密…… 我慢慢地说。
那有什么啊,很简单。肖卫国说。
什么?我忐忑不安。
……其实,你父母不是亲生的,这个秘密也不是很要紧的对吗?肖卫国很慢地说,养父母不见得有什么丢人,我也是养父母带大的。他们跟你的父母,是战友……我们都是被人丢弃的孤儿,没有他们,我们早就不在人世了。
啊?我看着他,张大了嘴巴。原来,他说的秘密,跟我恐惧的秘密,不是同一个秘密!我把这两个秘密完全弄混淆了。
养父母,再一次让我进入了无法拔脚的泥潭。这次,甚至仅仅是他们的称呼。就让我沉沦,不能呼吸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女人不能失节,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自己的贞洁。而且,毫无理由,没有任何价值。
黎小清同志——?肖卫国疑惑地看着我。
你这个猪头!我气急败坏。
我,我会对你负责的,肖卫国讨好地说,我以军人的神圣身份向你发誓!
我看着眼前的溪水,卷着细微的泡沫,喧腾奔流。眼泪也像溪水一样。
我的人生,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接着,是一错再错,接二连三地出错。
由错误开始的人生,以一连串的错误延续着,一直到我不能忍受,不堪忍受。
肖卫国看着我,讨好地笑。看着这个温良恭俭让的男人,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似的,浑身冰凉,迷糊间。我一蹬脚,扎进溪水里。
肖卫国跟着跳进溪水里,把我救出来——讽刺的是,他居然又救了我的命。
肖卫国慌慌张张地抱着我,就像抱着一块正在融化的冰块。我狠狠地擂着他的胸膛。那里,有结实的肌肉,有空洞的胸腔。我的敲打,如同竹枝敲打在石磬上一样,轻微、无声,而虚无。我无声地流泪,为我一再混淆的、缠绕不清的人生。
我发誓,我会好好地待你的!肖卫国说。
我是一块被噩运石化了的石头。
我跟他的关系,居然就这样定下来了。使我做出这决定的,是蒋老师寄来的一封信。在信里,他说,他想明白了,在这个空气窒息的地方,他终将会憋死,他必须出去。他找到了一个机会,只要学校同意,加拿大领事馆签证下来,他就走了。他在信里说,彼此珍重,相忘于江湖。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他居然能这么简单地跟我说,相忘于江湖。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了,他却只当作是一块小点心。我在他字迹潇洒的短信里,看到他的强大的自我意识。甚至,给我写这样一封信,都是他自我崇高的证明。看哪,这人!他连一个边鄙女子都没有忘记关怀。他的人文关怀意识,可谓是达于海内,遍及四方了。然而,信里没有对我的一点点留恋,仅是道义上的一纸告别,了断他跟这个国家,跟这些女人的所有关系——是的,我相信是所有的女人,我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他很潇洒,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甚至,都不问我愿不愿意一起走。如果他事先问我,哪怕随便问一声,我愿意跟他去到天涯海角,浪迹天涯。我愿意无怨无悔地为他洗衣做饭,为他养儿育女,每天仰望着他,钦佩他的智慧和他的思想,为他做牛做马。一名伟大的思想者,需要有一个衷心敬佩他陪伴他,无论贫贱富贵地位高低都不会离开他的真心爱他的爱人。我愿意为他尽一切我所能尽的,我什么都愿意为他付出。一个女人还能付出什么呢?然而,他就是这么随便,给我扔下了一颗炸弹,自己轻松地走开了。
我对着那封信,默默地流泪。一整晚,我思前想后,无法入眠。凌晨,我带着这封信来到溪水边,撕成一条一条的,然后又顺着纸条一截一截撕成粉碎,撒在永不停息地流淌的溪水里。我还弄不清楚,这条山涧最终汇入哪一条大河,是长江还是澜沧江?无论流到哪里,我的心都死了。只有种子不死,春天他播种在我身体里的种子,现在发芽了。
两个月后,我告诉肖卫国,我有了。
肖卫国看着我,既不特别欣喜,也没有任何的沮丧。他说,噢。
他看着我,似乎识破了这个秘密。我感到非常紧张。
半年之后,我们在贵阳举办了婚礼。我的养父母,平生第一次对我爽朗地笑了。
肖卫国掏出两枝熊猫牌香烟,给他们两老一人一根叼上,然后点燃火柴。这是肖卫国山东老家的风俗。我讨厌香烟,但是我默默承受。所有小市民热爱的那些婚礼恶俗,我们都举行了,包括一起站在凳子上啃苹果,包括拍婚纱照,包括闹洞房。这一切,我都恍惚梦游,下意识地配合他们的起哄。世俗而喧闹,无聊而有趣。参加婚礼的来宾,兴趣比我们这对新婚夫妇还高,一再翻新花样,但是却一样地恶俗无聊。
我想象,蒋老师在遥远的上海,仍然在对着杯子里旋转的茶叶沉思。又或者,他已经在加拿大了。两条浑身沾满了泥浆的河鱼,残喘于日渐干涸的泥潭中。我似乎看见他不屑的目光,他反讽的目光。我喝完了那杯茅台酒交杯酒,头昏脑胀,天旋地转。
在古代戏曲里,这是合卺的暗喻。
辛辣的苦涩,在我的舌尖下回旋。
连长和张影虹他们带着十几个战友也来参加。
连长喝光了一瓶董酒,趔趔趄趄地搂着肖卫国说,兄弟,老哥我对你只有一个字,佩服!十分的佩服!黎小清同志可是咱们连里的头号大美女啊,是在上海滩喝过洋墨水见过大世面的大美女啊。你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定要交代清楚了,到底怎么是得手的?你老弟这是先下手为强啊。人家一个白花花的黄花闺女,啊?你这家伙,行啊,思想政治工作搞到床上了。哈哈!哈哈!
张影虹在旁起哄,可不是吗,都做成了一家人,做到床上去了。
肖卫国憨厚地微笑。我对这种所谓憨厚的微笑,极其憎恶。
战友们更加大声地起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肖卫国的养父母和我的养父母,在军区里都是老干部,他们笑眯着眼,笑咧着嘴。人人都只会说恭喜,不会说任何不应景的丑话。
来,连长说,小黎同志,来,指导员同志,为你们的奉子成婚,呵呵,干杯干杯!!
我们双方的养父母,并不是真的很开心。他们对我的大肚子,更是看不顺眼。
这个时代,这个肚子,好像一颗万吨当量的原子弹爆出来的蘑菇,有致命的放射线,慢性发作,他们既得偿所望,又大失所望。我不能给他们一个干净的、圣洁的、不染一点尘埃的婚姻。我就是这样一个有毒的人,是长在深山里的毒蘑菇。什么事情,在我这里都不能走入正轨。
肖卫国那天喝得特别多。
晚上,洞房之夜,连长和张影虹怪招迭出,配合无间,让我们做各种动作。我肚子大,让我和肖卫国咬苹果,这是不可能的任务。不知道谁在旁边建议,连长和张影虹来示范一下。大家起哄,张影虹喝酒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了,大声说,来就来,以为老娘不敢?谁不敢谁不是人!连长看着张影虹那么英姿飒爽,没有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上,我日,以为我不敢?不敢不是我爹日出来的!!这两个活宝,竟然当场啃起了苹果。半年之后,他们也结婚了。这也算是闹洞房闹出来的一个硕果。
肖卫国在床上,一声不吭。
结婚之后,肖卫国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官运不错,几年就升了副团级,在军分区机要室当副主任。他的无聊,他的多疑,他的小肚鸡肠,在这之后全都暴露出来了。这个籍贯山东的沂蒙山大兵,貌似诚恳,却像宋江宋公明一样虚伪。我对军队的生活毫无兴趣。认识上校后,他帮我进了政治研究室,在一本内部杂志做编辑。这份工作很清闲,我在一个中学同学的介绍下,卖起了安利。一年之后,我在部队家属里发展出了不少下线,赚到了几万块钱。我把这些钱悄悄存进银行里,不让肖卫国知道。
我们的女儿小黎美,这个秘密的天使,我必须给他攒够钱,让她受最好的教育,让她得到美好的生活。
我后来才发现,我一开始就错了。
因为我的错,小黎美一开始就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
第五章
存在与虚无
凌晨,仿佛有敲门声响起。
我侧耳倾听,房间里安静如凝。
敲门声清脆,持续,若有若无。敲门者不像要进来,而是在传达什么暗号。三下,每次停顿片刻,暗含着节奏,但我不能释读。我侧耳细听,敲门声似乎又消失了。
我记得,在进门之前,我停在门槛位置,看看门把手。孟丽君假装没有看,眼睛飘向其他地方,她在极力掩盖自己的心理波动。
我把牌子轻轻地转到反面:请勿打扰。
女孩子恰到好处的伪装,我认为非常值得欣赏。
我希望自己能看到孟丽君绯红的脸颊,我还希望看到她俏皮的鼻尖。我猜测,她的眼睛应该发出什么样的可见光,藏着什么不可见的情感。
“我轻轻地关上房门,并且插上插销……”我这么想,也这么轻声说出来,然后看着她。
孟丽君像一朵才初开了几片花瓣的莲花,羞涩地微笑,“张总,您,您还真幽默……”
“关门不是一件幽默的事情,”我严肃地说,“关门,是一件暧昧的事情。”
孟丽君羞涩地看看我,继续挽着我的左胳膊。
我腾出了关门的右手,绕过自己的腹部,捉住她的手,轻拍了一下。
我房间的卫生间里,有一个相当不错的高级浴缸,有一套很好的喷浴蓬头。我不泡浴缸,但我爱淋浴。那套定制的德国高仪恒温龙头,可以把温度适宜的水流均匀地喷洒到我身上。
读着黎小清的博客,我完全失去了判断。这个我永远放不下的记忆中的终极标靶,自己在她自己的文字里淹死了,而且,她顺便也把我拖下了水。
我一直不想承认这个事实:我在她那里,几乎没有任何的位置。我也从来没有想到,我的重量比鸿毛还轻。她跟我保持着联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习惯?内疚?还是欺骗?我宁可看作欺骗。我看着身边的孟丽君,感觉到了时代和人生的双重荒谬。
我让孟丽君先去沐浴,她看着我,眼睛睁得很大。
“去吧,你先去。”我感觉到了衣兜的轻微震荡,掏出手机,朝她做个接电话的手势。
我把手机调成了无声模式。看到短消息那个符号无声地闪烁时,我才记起来,我跟梁卫平约定明天去淀山湖拜访纳西东巴文字的权威程老大。
我忽然感到有些不安。梁卫平跟我约定时,我没有细想过他怎么知道我在上海。我才到上海不久,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直接就让我在上海等他,一点都没有上下衔接。消息写得很清楚,让我去浦东机场接他。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我在上海了。我们去淀山湖拜见纳西东巴文字的权威专家程老大,这本来不在我的行程安排中。我也知道,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去拜访程老大的,他掌握着这个项目的所有资源。
我居然忽略了这个问题,也没考虑到这个问题背后可能隐藏着的巨大危险!
回过头来,再逐一梳理,仔细想想,我的行程,虽没做特别保密,基本没人知晓。不仅没有告诉小女子果莓,也没有跟梁卫平通报。除了小黎美和钟理和,对我行踪了如指掌的人,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孟丽君——这个至今我仍然不知道其真实身份的神秘女子。
梁卫平到底是从哪一个渠道获得我行踪的具体信息?难道是……孟丽君?
我看一眼孟丽君,她并没有去浴室,而是站在不远处,也正好在看我,甚至可以说,瞥了一眼我的手机。
为保密,一般信息我都是看过就删掉。我还在手机上设置了复杂的开机密码,闲置超过一分钟会启动屏保密码。即使手机遗失,一般人也不会第一时间就能获得我的私人信息和隐含其间的商业秘密。商业上,有太多需要保守的秘密,尤其是我们这行。“纳西东巴文字”项目是最不能泄露的秘密。我们特别为之取了代号,这个代号只有我和梁卫平知道,是最高机密。我公司的高层也只知道我们在上海有项目,但具体操作由我直接负责。我和梁卫平表面上没有直接接触,防备泄漏。我很明白这是梁卫平自我保护。他自认为前途远大,不能被拖下水。但他也要积累资金,为自己今后的政治运作筹备银两。官场和商场双方都知道,彼此依靠,相互利用。他希望这样能造成某些假象,掩护我们的真实关系,方便幕后工作的开展。我的防备对象,包括小果莓和孟丽君这类小女生,也包括隐形人——我不知道这些隐形人在什么地方,也许他们就在我身后。开机密码阻挡不了隐形人,他们有最好的设备和人才,可以轻松破译。我也许可以利用这被破译的短暂时间,销毁更多的重要信息,让形势朝着对我有利的方向发展。隐形人就潜伏在我的周围,像空气一样无形,又像空气一样实在,围绕我,包裹我,我感受得到他们,但是看不见摸不着他们。我知道,只要有命令发出,他们立即就会显现出来。
女状元孟丽君是一个暂时的谜,我相信这个谜很快就会被我解开,而且就在四季酒店的房间里,在那张特殊定制的顶级乳胶床垫上——我把她带回来,就是准备解谜的。我认为自己是一个解谜高手。解谜之前,我需要解带。我想孟丽君可能还从来还没有亲身经历过这种超豪华高级床垫。她也许经历过青草,也许经历过柳条,也许经历了单人床,但是到目前为止,她可能还不明白,那张雪白的埃及长绒棉纺织的高支纯棉床单底下,覆盖着的是价值二十万的贵族床垫。床单上,喷洒过Burberry周末香氛——带着一种迷人的甜没药树脂后味。
也许,一瓶Chanel No.5香水,那格拉斯橙花的前味,是打开孟丽君这个中国盒子的最合适钥匙?
女人的趣味千变万化,小女子果莓不喜欢妮可·基德曼,坚决拒用Chanel的香水——她的理由不合逻辑:妮可·基德曼太妖精了!只有她才有资格使用Chanel,别人只是东施效颦。在香水上,小女子果莓显示出了高级智慧。要解开缠绕在小女子果莓身上的蕾丝,秘密的钥匙是一瓶五十毫升装金色Dior Jadore——迪奥真我女士香水:常春藤叶的前调,如天籁微风,如梦如幻,让她宽衣解带,沉醉如泥。如果是一百毫升的至大装呢,她或许就会冰消瓦解,怡然融化。设计师能设计出Jadore那样性感,让人迷恋,而至于痴醉的香水瓶,也不枉对香水有独特趣味的小女子果莓彻底迷恋了。
我又不由自主地想到黎小清——她会喜爱哪种香水?香水为女性而生,我不知道黎小清的香水趣味,我只能在想象中设计。娇兰雨后阳光?或许太浓烈了,香草和肉桂的味道也不是她的风格。我想可以选娇兰无名花园,特殊的佛手柑气味,跟黎小清的人生完美融合:浓烈,而转瞬即逝,宛如草尖朝露。
那么,孟丽君呢?她总能这么准确地出现在我的日程中,用偶然和小概率事件来解释,不能解答我的疑惑。我猜孟丽君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偶然,只能出现一次,第二次,可能就是预谋。
“你喜欢什么?香水还是包包?”我忽然问。
孟丽君一愣,可能想不到我会问这种问题,“……包包……包包吧……”
“什么牌子?”我说,“LV?爱马仕?Gucci?Coach?”
“我不懂……”孟丽君羞涩地说。
“那么……”我等待,微笑。
“我喜欢Esprit,我……”孟丽君说,“我是穷学生,您知道的……”
“哦,廉价质次的小资品牌,对你来说,也不失为一种很好的选择。我不是要送你包包,只是随便问问你,”我说,“有时候,包包,香水之类的,能暗示一个人的性格。”
“张总,您是在调查我吗?”孟丽君说。
“我在收集你的香味,”我说,“像电影《香水》那个变态狂……”
“张总,您真幽默,”孟丽君说,“我的趣味跟不上您的境界。”
“根据我对你的有限认识,我推荐你用Ports——宝姿,一个相对年轻的高档品牌……”我说,“品牌健康,价位适中,品位优雅,是都市白骨精的首选,时尚、舒适、含蓄、现代、媚惑,是总裁杀手,升职天梯。包包高雅大方,香水极具魅力……”
孟丽君吐舌头,“真令人叹服,真不可思议!张总对时尚品牌了如指掌啊。”
“哪里!你别被我忽悠了。我是现学现卖,从寄给我的广告和时尚杂志里看来的……”我说,我注意到,孟丽君又称我为张总了。这似乎暗示着她对我的警惕性很高。
“张总还看时尚杂志?”孟丽君略显惊讶。
“我什么都看,时尚杂志当然也看。不然,一问三不知,我这样的中年古董,你们八〇后女生哪里瞧得上眼?”我说,“不过是瞎看的,行家一听就知道我在瞎掰。”
“您比我懂得多多了。”孟丽君说,“我是一个穷学生,用不起名牌……”
“用不起,但不表示不知道,不心向往之……”我说,“女中学生在路上走,手里都捧着时尚杂志……”
“我思想守旧,”孟丽君说,“我是古典文学研究生……”
“你去洗澡吧,”我说,“奢侈品不是用来谈的,而是用来调情的。洗好,我们在床上谈。”
“张总……”孟丽君吞吞吐吐,欲走还迟。她慢慢走近我,我抬眼,孟丽君就站在我面前,手里抱着她的外套。
我看着她,本来想问她,为什么还不去洗澡。但我选择沉默。
“叫我张哥吧……”我突然说。
“张哥……我能请问您一句话么?”孟丽君说。
我点头。孟丽君嘴巴开合,用左手摸摸自己的头发,像是一个初登银幕的女演员,不知道怎么搁自己的双手。在那种特定的场合,本来很自然的双手,忽然会变得多余。
我没有开口,也不催促,我等待。凌晨一点,空气中凝固着寂静的气息,但是被什么地方升起的噪声持续撕碎。
“张总,您总是这么、这么跟女孩子在一起的吧?”孟丽君咬着自己的嘴巴,她的嘴型很俏皮,这稍微有点违背女状元的风范。
我微笑,我随口就撒谎,“不,你是第一个。”
诚实是这种情况下最笨的做法,假装诚实除外。
“您,不会觉得我……”孟丽君说,“……有点太随便吧?”
“不是你随便,而是我随便。”我说。
“您总是、总是这么找女孩子……吗?”孟丽君说。
“你弄错了主次之分。不是我找你,而是你招我,”我说,“你给我打电话的……本来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不打电话就变成传说了……我没有问你要电话,也没有给你留电话,然而你给我打了电话。你也许已经知道了,我这次来上海,行程是秘密的,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如果不是天意,就是有意。”
“……人家,是你的粉丝嘛。我以前,是没有过这种、这种事情的……”孟丽君一改先前的滴水不漏,开始显得不安了。
“哦?我很荣幸。”我说,“有粉丝给偶像打电话的吗?”
“有啊,太多了!”孟丽君说,“为了要见偶像,有些粉丝甚至会跳海自杀,比如杨丽娟,您还记得吗?她的偶像是刘德华……我,我只是,不希望您把我看做一个很随便的女孩……”
“我没有。”我说,“我对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什么意思?”孟丽君睁大眼睛,似乎还有亮光。
“认真的,认真还有其他意思吗?”我反问。
“您这样的大人物,会相信邂逅吗?”孟丽君迟疑说,“这种事情,您肯定会、会嗤之以鼻的,对不对?您会相信一个小女生吗?”
“你不是小女生……”我见孟丽君对这话有点着急,故意放慢,“你不是自称孟丽君吗?这么聪明这么漂亮的女状元连谁会不一见钟情?连后宫佳丽三千人的元朝皇帝都会像苍蝇一样追逐孟丽君,何况我这样一介凡夫?”
“那么,您对我的感觉……”孟丽君说,“我,我……”
“我对你很有感觉,”我说,“你快去洗澡吧,我都等不及了。”
“我真的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孩……”孟丽君迟疑说,“我只是,非常崇拜您……”
“哦,我说过,我很荣幸有你这样的美女崇拜啊。”我说,“虽然至今,我还不知道你是谁,真名叫什么,哪里人,干什么的……但是我很荣幸……”
“张总,您总是占上风,您早就猜到我在用假身份了,对吗?你也早就明白我不是上海人了,对吗?您早就知道了,但是不揭穿我。这是您的宽容和善意呢,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比如,引蛇出洞?我坦白,我不是上海人,我是安徽人,蚌埠人……”孟丽君说,“您知道吗?蒋雯丽,我的偶像,就是蚌埠人。”
变色龙虽然拥有龙的名字,其实只是一种蜥蜴。
“棒布?”我说,“上大学时,我乘火车,晚上在棒布加水,停顿、等待,感觉是一座灰蒙蒙的城市。”
“蚌埠!”孟丽君说,“波嗯蚌,不是波盎棒,蚌埠是淮河边最漂亮的城市……曾经是,过去,在被化工厂污染之前曾经是很美丽的……您想想,蒋雯丽那么国色天香的美女,会出生在一个糟糕的城市吗?”
“蒋雯丽国色天香吗?我并没有这种感觉。就算她是个美女吧,美女可能是出淤泥而不染,”我说,“记得好像她在什么地方接受过采访,说那时她一门心思要离开蚌埠,无论去哪儿都行,只要能离开蚌埠。”
“那是她接受电影学院林洪桐老师采访时说的,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播的。她拍了一部自传体电影《我们在天上见》,写她在蚌埠的童年记忆。她原话是这么说的……我觉得我那时候是一心想要离开那儿,我高考差了三分,于是就铁了心要离开蚌埠,去哪都行。”孟丽君说,“蒋雯丽绝对是美女,不是像范冰冰那种惊艳,但是她典雅,耐看……”
“年轻真好,你看你记得这么清楚。”我看着脸上显出光彩的孟丽君,不由得有些嫉妒。
“张总,您一点都不老啊,您处在男人的黄金时期。……我记得这些话,因为蒋雯丽是我的偶像。”孟丽君说,“我是穷孩子出身,我跟她一样,拼命想要离开蚌埠。我高考第一年也落榜了,跟我大姑去新疆跑了两年小买卖。但我不甘心,偷偷攒钱,利用业余时间悄悄复习。我瞒着父母报名参加高考,考进了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
“我们学校有个老校长叫做刘文典,曾注过《淮南鸿烈》,还曾一脚踢倒过蒋介石……”孟丽君说,“大作家郁达夫、美学家朱光潜都曾在省立安徽大学教过书。芜湖是千湖之城,风光美丽,尤其在江南草长、柳絮纷飞的季节,真是很迷人的。钟理和老师,就来我们安师大讲过学……”
“钟理和能给你讲什么呢?”我有点不屑,“他的专业不是现代文学吗?”
“钟老师讲明末江南文化,讲太湖流域的文化生产机制,非常精彩……”孟丽君说,“我们都爱听他讲课。刘文典就是他讲的,我原来一点都不知道。”
“也许是老生常谈吧!”我说。
“我觉得很精彩!我听了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孟丽君说,“钟老师认为,中国文化的精髓藏在南方,江南是中心。”
“……听你的口气,我猜你的初恋情人就在安徽师大吧?”我说,“你说话,在甜蜜中,带着一点隐约的苦涩和惆怅……这初恋不美好?没有得到完美结局?”
“张总,您太厉害了,连这都看得出来?”孟丽君扑闪着眼睛说。
“我是猜的,”我说,“这么美好的校园,不谈恋爱,岂非浪费?”
“是的,我一进校园里,就、就谈恋爱了。我上大学已经二十岁了,是老姑娘了……”孟丽君说,“一个高年级的师兄,他的实际年龄,跟我一样大……”
“师兄们大多数都是坏蛋!”我感慨。
孟丽君说,“我师兄不是坏蛋,他是一个很细心的男生……”
“他是你的第一次?”我不给她任何机会。
“可以这么说……”孟丽君迟疑地说。
“这小子,行啊,先我之前,就亲近了女状元……”我说,“你们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么?”
“他死了!”孟丽君说。
“我很抱歉!”我说。
“没关系。”
“有故事吗?”我说,“凄迷、销魂,死亡之恋。”
“什么故事都没有,”孟丽君说,“他暑假回大别山老家,乘的长途大巴超载,出车祸翻到山下了……”
“嗯……”我说,“或许我不该问这个问题。”
“我们相处其实只有半年时间,他死那年也才二十一岁。我们,我们……那辆大巴是四十六人座的,却搭了六十多个人。全车都烧毁了,一个活的都没有。我也是听他的同寝室同学说的。我没有见他,也没有给他的父母写信。我跟他,怎么说呢,几乎什么关系都没有。这么个大活人,突然消失了。跟他来到这人世间一样莫名其妙,没有一点意义……我在他的生命中偶然一闪,我们相互之间什么也没有留下。他送过我一个芭比娃娃——正版的,用打工赚来的钱……”
我说:“这件事情对你造成严重的心理阴影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孟丽君说,“人,是很容易忘却的。我都想不起来他的长相了,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
“事情总是这样,时间一长,就让人怀疑其真实性了……”我说。
“张总,您呢?您的初恋是……”
“你不全都调查清楚了么?”我说。
“你们,好像,好像只是……”孟丽君看着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以为我们那个时候,跟你们八〇后一样啊?一见面就上床……”我看着她说,“我们那时很纯洁的,拉个手心里都跟敲鼓似的狂跳。接个吻,就幸福得瘫倒了。不像你们……哪像你们啊……”
“我们也不是像您想的那么随便……起码,我也没有跟他一见面就上床……”孟丽君说,“但是,你们两个人都这么单纯么?这就叫做恋爱?也许黎小清另外有人?”
“我们是生死与共的革命友谊,你不懂的。”我严肃地说。
“恋爱很简单,”孟丽君说,“就是拉手,接吻,上床。”
“这就叫恋爱?”我反问。
“电影里都这么拍的……”孟丽君说,“这是真实的人性需求吧。我觉得您的恋爱似乎有点……”
“我们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我说,“在我们那个时代,这也算正常的情感,跟男女授受不亲相比进步多了。跟你们不一样,跟你们的开放不能比。”
“张总,别老说那个时代了……”孟丽君说,“您成熟、风趣、富有,经历不凡,谈吐高雅。”
“谢谢夸奖,”我说,“我们是继续促膝谈心呢,还是再进一步?”
“您觉得呢?”孟丽君似乎有点扭捏。
“我当然是想跟你再深入交流了。”我说。
“张总,您总是跟女生这么交流的吗?”孟丽君说,“您学识这么渊博,谈吐这么风雅,我以为,我以为……”
“这个话题,你已经问过第二遍了。”我说,“洗澡吧,我都等不及了。”
孟丽君脸涨红,一声不吭,转身就往浴室走。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接上数据线,来到了凤凰网论坛的“军事天地”。
在这里,有不少网友沉浸在上个世纪60年代的军事胜利中,要求立即出兵收复藏南。还有人讨论朝鲜是中国的钢牙,必须捍卫。印度在西藏争议地区派驻了三个军,十万之众,其中有精锐的山地作战部队,他们的苏制飞机,也大批布置到这个地方。大家到底想干什么啊?当然是狠狠地教训印度阿三了。中国军队60年代真的取得过胜利么?有人发问,被一堆谩骂淹没。
我找到了纳西东巴文字梁学者的回帖——他在论坛里另外有网名。
他的头像是灰色的,查询也不在线。我看他的回帖,逐个寻找。试图获得他对有关项目进展的评估。这个项目,实在是涉及面太大了。他连这里也不放心,也把自己的行踪抹得一干二净,没像过去那样给我发短消息,也没在我的帖子下留言。世上并无绝对安全之地,即使我们用了网名,并且绝对不直接地彼此留言和发网站短消息,有关方面如果有心,顺藤摸瓜仍然是可以摸到这里来。逻辑上,一切秘密皆可破译。关键在于需要,就有人花精力来破译。
……等我从网上下来,孟丽君已经洗完澡了。她穿上睡衣出来,整个人的神态都变了。她的精神上已经适应了,身体已经做好了准备。反而是我,看到她出来时却突然意兴阑珊。
“……我,洗好了。”孟丽君说。孟丽君坐到床上,用毛巾擦她的发梢。
“你准备好了?”我问。
孟丽君羞涩地低下头,像头一次入洞房的新娘。我看了她一眼,刚洗好澡,脸上红扑扑的,很迷人。
我看着孟丽君,内心一阵惆怅。我去浴室,很快地冲好澡,穿上浴衣出来,好像一个要冲向食槽吃泔水的小猪。
孟丽君已经钻到被窝里了。她对我微笑。
我说:“舒服吗?”
孟丽君点头。
“知道是什么床垫吗?”我问。
“我知道席梦思,穗宝牌……”孟丽君说,“床垫难道也有什么讲究吗?”
“讲究太多了!”我说,“你还是太年轻。当年跟你的前男友过性生活,难道是在草垫子上?”
“张总,您……”孟丽君说,“你的问题,怎么总是这么直接呢……”
“可以不回答。”我说,“现在,你是我的新娘。”
“张总开玩笑了。”
“也许我会当真的。”
“……我们是在他租的房间里,一张单人床,是棕绷的床垫,垫着两床厚棉被……”孟丽君说,“很松软,很舒服的新棉被,他用打工的钱买的。我怕硬的东西……您别想歪了……我是说,我怕被硬的东西硌着不舒服。虽然我不是豌豆公主,贫寒人家出身,但从小也是睡软软的弹簧床的……他买了两床大棉被,都是浙江工匠现用新棉花弹出来的,再套上新的印花棉布套……带着一种,清新的香味……”
“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床垫吗?”我说。
“睡觉嘛,就是松软点就行了……”孟丽君说,“什么床垫很讲究吗?”
“当然讲究了!”我说,“你知道吗?人类一天的三分之一时间,都是待在床上的,因此,根据时间的消磨比例,人们应该把最大的投资花在床垫上。像你这种爱折腾性生活的年轻人,更应该有一张超级床垫……”
“我不是您想的那样……”孟丽君说,“除了那个男朋友……”
“你的故事编得很精彩……”我说,“精彩的故事要用一张好床垫来做结尾。你看过美国的经典谍报片《西北偏北》吗?格兰特最后跟女主人公在火车的包厢里,镜头给出的就是床……你知道英国白金汉宫的床垫品牌是什么吗?”
孟丽君摇头。
“邓禄普,皇家床垫,是乳胶床垫的发明者……”我说,“你知道美国白宫的专用床垫品牌是什么吗?”
孟丽君睁大眼睛,“邓禄普?”
“错,美国人是床垫的发明者,白宫里怎么能用英国牌子?!”我说,“白宫的床垫品牌是爱蒙。爱蒙床垫一般都带有复杂的电动按摩设备,可以模仿各种特定的动作。比如肯尼迪四十三岁入住白宫,精力旺盛,在白宫跟自己的老婆、第一夫人杰奎琳爱用拳王阿里式,就是上下运动模式,来寻求超级刺激……这种床垫是不是会让人兴趣盎然?我这床垫也不是爱蒙的……”
孟丽君不解,“酒店里的床垫不都是统一定制的吗?”
“我这个房间长期租用的,我跟他们签订了协议。恒温热水龙头、床垫等,根据我的特殊要求更换过的……”我说,“你知道的,这个社会大多时候钱确实是万能的……”
孟丽君点头,“是。”
孟丽君显示出的单纯表情,是最好的催情剂,“……席梦思品牌很多,例如美国的丝涟,也很有名,是高端品牌,他们的双人床垫,非常适合情侣的聚会……”我说,“但是,我也不用丝涟。”
“连床垫您都这么精通?”孟丽君半靠在枕头上,侧躺着,肩带滑落,看着我。
“因为我热爱睡觉……包括我自己独自睡……有一个好床垫,就拥有了好的睡眠以及其他……”我说,“世界上最好的家具用品几乎都出在意大利。厨房家电顶级品牌伊莱克斯你也许听说过,一级方程式法拉利跑车超级野兽兰博基尼跑车你也在报纸里看到过的吧?我们即将要用到的这个床垫,是意大利的MPE,欧洲航天局指定专用。也带电动按摩,可以做出肯尼迪和杰奎琳最爱的动作……”
“哇!要好几千吧?”孟丽君吐吐舌头。
“十五万……”我说,“只是人民币。”
“我的老God!”孟丽君合上嘴巴,翻过去,仰躺着,双腿拱起身体,突然一放,臀部在床垫上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床垫无声无息地陷下去,又缓缓地弹上来。长丝蚕丝被发出丝绸摩擦的悦耳响声。
“感觉怎么样?”我问。
“像是躺在一朵云上……”孟丽君说,“不,像是在棉花糖裹成的梦里……”
“很好的句子……我喜欢……”我伸手过去,搁在她身上。孟丽君穿的丝质睡衣里,一丝不挂。她的乳房,在睡衣底下,犹如两只冬眠刚刚苏醒的兔子。
我突然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条红丝带。
我看着孟丽君,她也看着我。我把她的两只胳膊并拢在一起,然后缠丝带。
孟丽君疑问地看着我,没有反抗,但是有疑虑。我说:“听说过情趣性爱吗?我有这种特殊的癖好……”
“张总……”
“管我叫老张吧……”
“老张,我、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有点不明白……”孟丽君的手被我牢牢地绑在床头,她有些紧张。
“你不必紧张,这才刺激呢。”我说,“一定会让你欲仙欲死,如痴如醉。”
“可……”
我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胸脯,她的乳头硬邦邦的,从睡衣底下拱出来,显得非常迷人。我转过身来,绑好孟丽君的手,又顺着她的小腹而下——不为她光滑的、散发着幽香的皮肤所动——用余下的丝带,继续缠绕她的双脚。我随意地亲吻了一下她的小腹。哦,小腹,我讨厌小腹,尤其讨厌肚脐,污秽的地方,不洁所在。
孟丽君对我的突然举动,看来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她既不挣扎,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看过《本能》吗?”我说,“莎朗·斯通主演的经典影片,她喜欢把情人绑在床上,然后,用冰刀扎……”
“张总,您真爱开玩笑,让人,让人紧张……”孟丽君眼睛闪过不安。
“我不会用冰刀扎你,我胆小,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我晕血……”我嘲讽地说出“血”这个字,发现自己仍然不能面对。我的定力还是不够强大。说到这个词,我就浑身一凛。
“老张……张哥……您……”孟丽君挣扎了一下。
“但我会折磨你,像国民党渣滓洞特务折磨江姐一样,慢慢地、耐心地、残忍地折磨你。不是让你坐老虎凳,不是用皮鞭抽你,也不是把你像一片猪肉一样吊起来,更不是用竹签插入你的指甲或给你灌辣椒水……”我说,“我有的是办法,我这个人喜欢创新……”我捏着她的嘴巴,看着她张开,塞进一团毛巾。然后,我捏着真丝睡衣裙边,轻轻地往上卷。我的手里,已经握住了一把小刀,贴着她的小腹,让冰凉深透她的皮肤,“我要跟你说,这把匕首是云南购买的缅刀,削铁如泥,极锋利。”
孟丽君的眼里显出恐惧了。
看到这种恐惧的复杂神色,我心里一阵欢呼,是的,我终于明白,刽子手为什么都爱把受害者当成自己进行艺术创作的对象了。刽子手面对着受害者,就像是一名画家看着自己的画布一样。一个女人,床上的一个女人,身体光溜溜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怖的迷彩,是我想象得出的最高虐待境界。
当年,只有刘丽春捆绑我的份,我从来没有机会反过来捆绑她。虽然我百般地想方设法,哄骗加哀求,但是刘丽春不为所动。她很简单地回绝我,“……我不愿意。”
“可是,我都让你给绑了。”我说。
“我爱绑别人,但是不愿意被人绑。”刘丽春说。
有一次,她把我绑结实之后,光溜溜地下床,穿上一件睡衣出门了。
她说她要去溜达溜达,至于我嘛,就是她俘虏的一只小山猫,先待着,她回来再说。
那天,她从下午逛到晚上,回来时,我浑身都麻了。因为捆绑太紧,血液不通畅,我觉得自己马上就会石化。等她给我解开麻绳,我的皮肤又变得极其敏感,不能触碰,一碰就痛。
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在孟丽君身上做实验了。我要捆着她,让她血液不通,让她浑身酥麻,而且让她绝望,最后彻底击溃她的精神。
晕倒!孟丽君居然穿了一条小花内裤。什么叫做不完美?我看着她的内裤,感到差点就要崩溃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恨不得吼出来。
孟丽君扭动身体,呜呜地哼着。
“难道要我给你脱掉吗?”我闭上眼睛,极力抑制从身体深处翻涌上来的恶心。本来我有机会战胜自己的,但孟丽君这条花内裤却把我的自信心彻底击溃了。如果再不制止这种不可挽回的崩溃,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到抽屉里,把双立人剪刀拿出来,对着那条令我极度不适的内裤比量着,一时不知道是该从哪处下手才好。
我脑袋里一片混乱。这期间,孟丽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疑惑,恐惧,还有点好奇,她的身体扭动着,因为被绑住了,显得极其挑逗。
“闭上眼睛!”我说:“现在我们可以来玩游戏了。”
我看着孟丽君。我必须平静地看着她,直到看见她点头。
我说:“我们来玩猜谜游戏,我出问题,你选择。答对了,有奖;答错了,要处罚。奖品极其丰厚,暂时保密。至于惩罚呢,有两种。一种,是我把你绑在床上离开,半个月回来,你变成一具干尸。还有一种,我把你浸在浴缸里让你喝水,最后淹死。”
孟丽君点头,然后摇头,眼睛里散发出极度的恐惧和不可信的神情,身体乱扭。
“别动!你想惊动别人吗?”我拿剪刀对准孟丽君的小腹轻轻地拉了一下。
孟丽君立即僵硬了。这把双立人剪刀有防误伤设计,剪刀尖钝化,不像我们的剪刀那样锋利。
“是不是有人派你来的?”我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但模仿莎朗·斯通我并不羞愧。
孟丽君看着我,眼睛里惊疑不定。
我说,“我把你锁在这个房间里,你一点逃脱的机会都没有。等人们发现你这具裸体僵尸时,我已经在缅甸了。或者,在南美洲了。”
孟丽君点头。
我又问:“你是不是警察?”
孟丽君摇头。
我发现不知道该问什么才好。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处理掉这个麻烦的尾巴。梁卫平已对她产生了怀疑,他说,这个女人很可能是对头派来破坏我们的。她如果从我身上获取了秘密资料,程老大很可能会对此产生怀疑,终止与我们的合作。这意味着我们一年多的努力和上亿资金都将打水漂了。梁卫平在暗示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但让我这个连老母鸡都没有杀过的人来动手,并不合适。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可用的专业杀手。
“得罪了……”我举起剪刀,慢慢地说,“我必需,必需……把你的血放掉……”
孟丽君嗯嗯地乱叫,身体也拼命扭动。她的扭动产生很大的动静。好在床垫非常柔软,过滤掉了大量的声音。她的身体很不错,凸凹有致,让我仿佛产生了一点隐隐约约的冲动。
她的眼泪流出来了。
“你到底是上海人还是蚌埠人?”我问,“第一天,你说你是上海人,刚才你又说你是蚌埠人。这样编故事太低级了。”
孟丽君的身体还在拼命地扭动。
我从床头柜拿出一把梅花牌瑞士军刀搁在她的胸上,“你可以安静下来了。你再动,我就先割掉你这个乳头。”
像遭到电击一样,孟丽君立即僵硬如搁浅沙滩的白鱼。
我把瑞士军刀移到她的眼前,贴在她的脸上,让刀锋的泠洌杀气和冰凉渗透她的皮肤,摧毁她的意志,“你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是这样一个变态佬吧?”
孟丽君的眼泪,货真价实地涌出来。
“我要向你和盘托出,我是真正的变态杀人狂,”我说,“从黎小清到你,已经是第十二个女人了。你们这些不忠不洁的女人!你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羞耻,什么叫做爱情!你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我已经收不了手,凡是不明原因、凡是仅仅为了图谋我的钱财而接近我的女人,我都会杀掉她。我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这个魔鬼控制着我的灵魂。我必须杀了你,不然我就会崩溃。你知道吗?”
孟丽君拼命摇头,眼泪从脸颊边淌出来,鼻子呜呜有声。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我问。孟丽君摇头,拼命摇头。我说:“我别无选择。我这次来上海是秘密的。你出现在我旁边,我找不到任何合乎逻辑的理由。我一直想帮你找个借口,说服我自己,让我好收手,但是我找不到。所以,你注定是一个牺牲品,你是自己找上来的,不是我特意找你的。这就是命运,哦,命运,它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别动!也许,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孟丽君点头,拼命点头。
“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并且不大声叫喊么?”我问,晃晃手中的刀子,“你一叫,我就把这刀子插到你的嘴巴里。”
孟丽君抽泣着点头。
我拔掉塞住她嘴巴的毛巾,用刀顶在她的喉咙上。
孟丽君拼命喘气,使劲地咬住牙齿,不敢出声。我看着她,她咬着嘴唇,身体好像是被大坝堵住的水库,那些水无处可窜,都从她身体里的唯一张开的缺口,也是唯一暂时控制不住的缺口——她的眼睛里,涌出来。
我捏着瑞士军刀,锋利的刀尖让我无法自持。
“你的真名叫什么?”我冷静了一下,发问。
“茹萍,茹、茹志娟的茹……浮萍的、的萍……”孟丽君说。
“你在为谁服务?”
“我,我是,我是……我,我……”
“你镇静一下,别哼哼。”
“好好,好好。我……我……”
“哎呀,我见犹怜啊,你哪里像个特工嘛,就这心理能力还当特工!”我说,“你看看你的前辈,人家当年上海滩的双重间谍郑苹如,那才叫艳绝一时,视死如归呢。苹如,茹萍;苹如,茹萍……你当我是傻瓜吗?玩我吗?”
“我,我,我不是间谍。”孟丽君说,“我是《大都会》杂志男人版的实习、实习记者……”
“开玩笑……”
“真的,我一点都不骗您……我是朱幼斌老师的研究生,不是钟理和老师的。你可以查,查,上网查我的名字,还有我的学号,名字也是真的。我就叫茹萍,确实是蚌埠的,本科也确实在安徽师大读的……我马上就要毕业了,在《大都会》杂志“男人版”实习……”孟丽君说,“我跟钟理和老师很熟悉,朱幼斌老师也是他帮我推荐的。我本来想考钟理和老师的研究生,但是他不肯招研究生,烦我不过,把我介绍给朱幼斌老师。可是我、我对文字学没有兴趣,我旁听和选修钟理和老师的课。后来,我就了解到了你们的同学关系……我就搜集了您的资料……这次实习,《大都会》主编跟我说,只要我做一篇像样的报道,他们就录取我,帮我把户口落在上海……我不敢骗您,我说的全都是真的……”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孟丽君居然是猪油斌的研究生!
“我、我一直在找机会……还飞到了海口。但是,我一点机会都没有,我根本找不到您。我,我只好找钟老师,要你的电话……”孟丽君说,“谁知,我给您拨了两天,电话都是忙音。”
“我那时手机设置了陌生电话自动过滤模式……”我说。
“那天,那天,钟老师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说您可能要飞上海,让我赶紧查订您那班飞机的票……我想了办法,让小姐帮我把座位跟您的办在一起,找机会,……找机会……接近您……”孟丽君说,“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成功地躺在了我的床上了!”我对这个结果大感意外,甚至有点悻悻然,“但是,现在这个情形,你大概想不到吧?”
孟丽君眼泪又流了下来。
“很抱歉,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所以……”我沉吟,“所以,我不能……”
孟丽君说:“我发誓,我保证过的,您,您……”
“发誓和保证,是最不能相信的。”我说,“我不能这样放你出去。”
“我,我,可是我……”孟丽君惊恐地说。
“你还年轻,很抱歉。”我说,“这件事情,要是写到《大都会》上,肯定是震动世界的头条,你也会顿时变成著名记者。但是,可惜……”
我拿起毛巾,捏着孟丽君的脸颊让她张嘴,又塞进去。
孟丽君这次无法平静下来,她拼命地挣扎。如果不是我的捆扎技术一流,很有可能被她挣脱呢。
就在这时,我又一次听到了轻微的敲门声。
黎小清日志之五:化蝶
……终于,我知道了,我再也无法逃脱命运的追捕了。
我感觉到了,那根光滑的绳子,已悄然收紧。
我必须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自己的脖子,不能套进绞索里,留下耻辱的印记。我短暂的一生,都为命运所左右,这次,我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归途。
……不出意外,上校的尸体,将会在梵净山里的溪水边被发现。
然后,拍照、搜索、调查、取证。
我不知道,这个方式,是最安全还是最危险。我把自己能想到的任何蛛丝马迹,都处理掉了。
上校太逞能,他在一百多十米高的悬崖上,摆了一个Pose,我还没有来得及按下快门,他就掉下去了,一头扎在清浅的溪水河床上,歪歪斜斜的,像一根没有装好的木桩。
我想了很久,没有报警。
我想我的处理是最合适的。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留下无法消除的痕迹。上校说过,最好的伪装,就是不伪装。我给警方打电话,就会泄露我的身份,他们顺藤摸瓜,很容易找到我和上校来往的证据。在这个时代,人们留下的痕迹太多了,哪怕最微小的一根发丝,也能让你彻底败露。
上校自己就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什么真正的秘密。
他说,所谓的秘密,只是尚未被发现的事实。任何秘密,都只是在被发现之前才是秘密。据此推知,我和他的秘密,总有一天会在阳光下曝晒,如一团腥臭的内脏,被嗡嗡乱飞的苍蝇指明方向。你再细心,再周密,再处心积虑,一只爬过床底下的蟑螂也会出卖你。上校是职业搞情报专家,他给我讲过很多特工的故事。他尤其喜欢讲日伪时期、国共日伪四方特工在上海滩互相搞血腥暗杀。那时候,有很多美丽的爱国女青年——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让我感到了阳光曝晒般恐惧而温暖。我就像是一个傻乎乎的爱国女学生,在举着三角小旗欢迎大军入城时,被首长一眼瞥见了,而身体里冲撞着毛茸茸的小兔——为了国家的利益不惜牺牲自己的色相乃至自己的生命。但是——他看着我,嘴角牵出一丝猪鬃般刚硬的似笑非笑——没有一个特工能得到善终。特工王潘汉年,为了党的利益呕心沥血,出生入死。建国之后,他当了几年上海市委副书记就靠边站了。“文革”末期,他在湖南一个秘密关押地郁郁而终。做秘密工作,会遭到诅咒的。他说,因为,我们一直跟邪恶的东西为伍。例如,上校说,我跟铊为伍。
铊是一种比氰化钾还要隐秘的毒药,前苏联克格勃,常用铊来给对手下毒。上海愚园路七十六号,汪伪特工的杀人窝点,他们魔头李士群,被日本人用铊毒死。李士群死时,尸体缩小了一倍,像个刚投胎的婴儿。
上校的工作重点,是中国的西南方向。他的工作方式,从来没有对我说。他也从来不谈他获取过什么情报,对敌手有什么判断。我们都是军人,军人都知道,保守国家机密是天职,我们必须随时做好为国捐躯的思想准备。
我记忆里出现了黑洞。像墙上钉子一样的黑斑,正在时间的流逝中悄然漫漶。在大院里,我对他的印象,刚开始时,也并不深刻,只能说有点面熟。军官在穿着制服时,固然飒爽,但千人一面,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个人特点。在我初始印象里,他跟肖卫国没有什么分别。后来做安利,我偶然接触了他,逐渐被他特有的宽厚和风趣所打动。有对比,就有失落,这恰恰是我那个肖卫国所缺乏的。
有一次,我们去都江堰玩,上校用中等的语速,给我讲了几个诸葛亮的故事。他还说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刘备故事:三国时,蜀国皇帝刘备为了节省粮食,禁止普通百姓私自酿酒,规定:凡发现有私藏酒具者,一律以酿酒罪论处。不少人家里有旧藏酒具,被查出后都遭到了惩处。大臣简雍知道以后,深以为忧,一直等待时机向刘备委婉进谏。一次,简雍随刘备出行,用手指着路边一对男女,对刘备说:“请主公将此二人以淫罪论处。”刘备吃惊,忙问为何?简雍回答:“二人身上皆有淫具也。”
我看着武侯祠上的斗大字体,忍了几分钟,脸上肌肉暴动,最后狂笑不止,肚皮都痛了。
上校却仍然能够平静地看着我。他的目光,让我突然一凛:这种冷静的、高深莫测的目光,多像蒋老师啊!
我的反应造成了另一种暧昧,我顺嘴说了一句:那我们岂非要被抓起来了?
上校微笑。他的微笑,如传说里的三弦琴,轻轻地拨动我的心弦。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笑声越调越高。我的身体变成了一具肉体的乐器。我知道,我这样笑是不对的,会对上校造成暗示,会形成一种语言。上校会破译,他一下子就把我这个不存在的密码给解开了。我不知道,我控制不住自己。上校很冷静,他看着我,嘴角轻轻地动了动,没有继续说话。他不需要继续追击,他已经大获全胜了。武侯祠里的其他游人,被惊讶的目光以反作用推开,后退,越来越远。我自己像一只被和尚敲响的铜钟,不仅摇摆,而且发出空洞的嗡嗡声。一个女人在公共场合,放肆地笑成这样,在古代,基本上可以称为淫妇了。
上校是智者,他从我缺乏节制的笑声中看到了我透明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我放弃了守卫自己低矮城堡的企图。上校的目光像X光一样透视着我,识破了我的思想。我不能对他有任何隐瞒,我还没有开始战斗,就缴械了。
上校有一种令人不由自主地遵从的耐心,他从来不主动说什么,就那么安静地、甚至冷静地等着。
他要的,全都在等待中实现。
我呢,则是一个被抛在地上的陀螺,在他的控制下,摇晃,旋转,跳跃。
在阿坝草原上,我像一只发疯的山羊,在飘绕的云雨中贪婪地在上校这片草地上放牧自己。
上校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他的平静,把我这团干燥的泥巴震得粉碎。
我想,上校一定是在寻找万无一失的策略。
上校的一生,都在为严守秘密而焦虑。他的平静表情下面,波涛汹涌。
在肖卫国伤害我的那次,我在三十三层的大厦向他诉说,恳求他想办法。但他不动声色,不为所动。我谴责他只是在拖延时间,他自己不设法解决自己的问题,也不帮助我解决问题。我们两个人,在床上彻底忘我,但是,我们在生活中,却拖泥带水,被这泥浆一样僵硬的世界所窒息。绝望中,我有纵身一跃的冲动。
高耸的大楼,让人感到渺小,而且迷恋。我理解了张国荣的心情。
摩天大楼是一种强大的吸引力,会让人失去自我控制,而宁愿献出自己的灵魂,与这强大的君主,融为一体。
上校拉住我,眼睛里有恳求。我赤裸裸地看着他,知道我们再也不会有任何美好的结局。
我和这父亲般的、兄长般的男人,都不会有美好的结局,甚至,从开始时,悲剧就注定了。
为了避嫌,主要是对组织的强大压迫力的恐惧,我们要私自见面,必须由上校周密地策划,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清除各种可能和不可能的线索,万无一失之后才能会合。上校的身后,似乎总是被看不见的敌手所跟踪,也被看不见的自己人所监控。有一次,我们甚至在最热闹的百货大楼里,自动扶梯的上下交错中接头,半秒钟之内,我们擦身而过,我的手掌心里多了一张字条。上面写有——不是手迹,而是打印的——新的地址,而且,还是经过他重新编码过的密码符号。上校知道一百多种编码,但是,任何编码,都会被破译,只有暂时的保密功能。不能破译的密码,也许是不断更改的密码。但是,这给密码编写者自己,也会带来很大的麻烦。万一丢失了密码手册,密码编写者和使用者,会在自己的密码前,变成了白痴。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秘密?”我觉得实在有点多余,“我们又不是什么名人,又没有参加什么非法组织。”
“老大哥在看着你……”上校淡淡地说。
上校认为,人人都处在被监视的境地,谁也无法逃脱。任何秘密,都会被破译,我们的关,很可能会让我们陷入绝境——不是被肖卫国识破,就是他妻子在某个我们无法预测的地点突然破门而入。往前三十年,我们会被反绑在卡车上戴着高帽挂着破鞋游街。往前六十年,我们会被浸猪笼。再往前可能会受到更可怕的剐刑。
上校是反侦破的专家,他的行事,在我看来,几乎是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滴水不漏的同义词是什么?中文系高材生?”他问。
“严丝密缝?”
“无懈可击。”上校淡淡地说。
我一凛,我无法在他面前形成有效的交谈。
“而,无懈可击的反义词,是破绽百出!”上校几乎是要流露出讥讽的表情了,但是他把这种思想,掐灭在萌芽中,只有他无法戒掉的烟头,在微暗地闪烁。
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崩溃的。怎么可能呢?我对此无法理解,上校是我见过的最理智的专业人士,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让他犯错,即使是一枚硬币,都不会在地上滚动。我对Msn那头的萍萍发问。我没有把上校的更多秘密告诉她,我只是说,这是政府里的一名副部长,他有自己的妻小,我也没有离婚。萍萍说,你总是让自己身处这种不清不楚的境地,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那样一个人,根据你的介绍,是不可靠的,他的表面冷静,是在掩盖他的精神的极其不稳定。这种人,非常容易崩溃,一旦崩溃,就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
“他自己心里的魔鬼,会让他像摔在地上的花瓶一样炸开……”萍萍说,“我的傻美人,你不懂心理学,我在研究所里看了无数的档案,见得多了。CIA的顶尖专家,不比你们的副部长差吧?很多人都有精神分裂症,不少人自杀,尤其是在海外潜伏过的特工。”
“哦?”
“他们永远处在疑惧中,总担心有哪怕一点头发丝那么细微的失误,就前功尽弃,满盘皆输。他们大多数都隐藏得很好,绝对不会败露,不会被敌人抓住。他们是被自己的焦虑,从内心深处击溃的。”萍萍说,“没有人能承受这种巨大的忧惧和焦虑的攻击……”
“可是,这有什么呢?他也不是特工,不必这么焦虑。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呢?”
“要是能这样想,那你的副部长就是百战金刚了。”萍萍说,“根据你提供的有限资料分析,这个人不应该是一个副部长,副部长不会有这么重的心思,看起来他像是做秘密工作的,也许是政法委部门的人,才会对这些事情如此着迷。专业人士受过长期的训练,几十年下来习惯成自然,就会变成习惯的俘虏。他不会想你这样想,他绝对不会从这个角度看问题,而轻松地让自己解脱。他已经被自己彻底束缚了,无法解脱了。你最好离开他,这样或许不会激发他,反而对你们都形成了保护。不然,他会把你也拖向绝境,就像一辆小汽车之于车上的乘客……”
“也许我应该跟他挑明?你说对么?我来跟他说,他一定会解开心结的。”我一下子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你啊,陷得太深了。你也太天真了!怎么?离家出走,远走高飞,在天涯海角过牛郎织女的刀耕火种生活?”萍萍说,“来大溪地?瓦努阿图?做野人?也许你们为了崇高得发昏的爱情可以这么干,可是,你们有这么崇高吗?你们各自的儿子和女儿呢?怎么办?一走了之?还有,你的副部长可能是特殊人物,他能不受任何的约束或者监督随便离境吗?或者,他真的可以为了你们的崇高爱情牺牲一切,甚至伪造证件,带你从缅甸潜逃吗?你觉得他有这么大的决心吗?即使你们进入缅甸,甚至溜到了泰国,你以为这两国的政府不会把你们押解出境引渡回国吗?”
我被萍萍说得哑口无言。
“抱歉,我不该这么说的,但是,你知道,你明明知道,你们就是孽缘,仅仅是一场露水夫妻的命,你们根本没有真正的特殊情感,你们只是,彼此需要!——抱歉!我仍然不敢这么说,你会觉得,我这是嫉妒,是看不得你幸福。诸如此类……”萍萍不给我任何机会,我想到的任何词,都还在脑子里打转时,她就已经提前说出来了。
萍萍在万里之外,看着我如同咫尺之遥。
我心里一阵苍凉。我不甘心这么简单地放弃。我必须做一个实验,在上校身上。
“我决定离婚了。”我跟上校说,“我再也不要这样诡秘,这样疑神疑鬼了。”
上校看着我,沉吟。他似乎长期养成了专业不说话的习惯。一个人只要不开口,你很难找到他的任何破绽。
“每次见面,我们都像是CIA的特工,后面不仅尾随着007,而且跟着克格勃,头顶上是直升飞机,脚底下是核潜艇,”我说,“没有,我们不过是在贵阳,高原上的一座中等城市,见一个面,却要跑到武侯祠,杜甫草堂,或者重庆解放碑,西双版纳丛林……我要正常的生活……”
“你的要求太高了。”上校终于开口。
“正常的生活是高要求?”我不能接受上校的说法。
“唉!”上校短促地感叹一声,先摇头,后点头。
似乎,连对我,他也要做保密工作,要对他的心灵进行加密。
“你要是开不了口,我去跟你老婆说,我直接跟她说,跟她摊开了谈。”
上校看着我,脸上渐渐地显出了难以置信的悲凉。
“我自己来。”他几乎一字一词,蜘蛛织网一样,慢慢地吐出这个五个字组成的句子。
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我们成功地保住了秘密。
现在,我要自己挑破这个秘密。我丈夫,上校妻子,他们谁也没有怀疑过我们。这自然要归功于上校出色的反追踪的专业技能。他家里的那个悍妇,也是军中豪杰,眼线很多,居然都找不到我和上校的任何破绽。我后来回想,才发现,上校每次都把任何可能留下的线索和痕迹,清除干净了。
这样一来,我和上校,就干净得像初生的羔羊。上校的细心,达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我们做爱时,他不仅细心地戴上避孕套,双手还套着乳胶手套,两脚穿着白袜,嘴巴里嚼着口香糖,既不跟我接吻,也不出声。他就像一个精密的机床,在做着活塞运动,即使是在高潮喷涌时,也是脑门憋得通红,一声不吭。然后,他拿下套子,用淋浴的龙头先冲洗掉里面的精液,再把避孕套包在面巾纸里带走。他不让自己的任何痕迹,流落到外面。假设你是一个证据搜集专家,试图从我的乳房这里找到一个指纹,都不可能,因为,说来简直是让人难以置信,甚至有些荒唐和难为情:我们做爱,但是我们肉体没有任何一个部位真正接触,他戴着避孕套,他穿着袜子,他套着一件背心。
他的洁癖到了病态程度。任何一次接触外物,他都要反复洗手,用舒肤佳香皂,用消毒水。我们上床,他的事前消毒工作几乎达到医院手术室的程度。做爱结束,他和我,都必须立即去淋浴,消除掉一切的可能残留的气味和痕迹。
我终于明白萍萍的意思:像上校这样的专业人士,只会自己从内心深处开始,某一天某一刻,突然爆裂。
我傻乎乎地跟我丈夫提出离婚。于是,我的人生,再次迎来了黑暗时期,最大的黑暗,笼罩在我的未来路途。
我丈夫,这位在外人面前总是谦谦君子模样的中校,在多次哀求我放弃未遂之后,露出了魔鬼的面目。他在我们自己的家里,疯狂地强奸我,抽打我,并且到我们单位,找我们的领导,让他们干涉我的个人生活,包括我的隐私。然后,我们单位,就变成了一个地狱。
在我快要崩溃时,上校出现了。上校约我到梵净山。然后,我这才明白,上校给我,给他自己的人生,做了一个完美的了断:他是自己跳下去的。我的爱从梵净山开始,从洁白无瑕的雷布罗开始;我的爱在梵净山结束,从魔鬼附体的上校那里结束。
上校体现出了一个顶尖情报专家的非凡专业素质:他成功地保住了秘密。
我丈夫的烟头摁在我乳头上,“他是谁!”
“没有他,我只是厌倦了……”我说,我吼叫,我泪流满面,我甚至心满意足。我终于找到了理由,可以上诉到法院了,他实行家庭暴力,犯了虐待罪,而且,罪证就在我的乳房上。我微笑,一边哭一边微笑。
“你这个贱人!”我丈夫彻底崩溃了。
他从我的身体上翻下去,然后捂着自己的脸,无声地号啕大哭。
在法庭上,他再次利用军婚受保护的条例,对我进行了精确制导的打击。
他把小黎美给霸占了。我就在那个时候,彻底崩溃了。小黎美的真实父亲去了芝加哥,跟我切断了一切联系。
我一无所有,只剩下浴缸里的一盆鲜血。我切得不够深,只够我昏迷,被送到医院里后,很简单地就抢救过来了。我的血小板很好,血液居然凝结速度超快。
从那时候开始,我着迷于研究自杀,这才发现,自杀不是简单的跳楼,也不是简单的上吊;自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自杀是一门真正的艺术。迷恋这门艺术的人,在我们国家多如恒河沙数。我知道了很多自杀的圣地,丽江玉龙雪山,南京长江大桥,上海金茂大厦……
我傻得很,连割腕时,都不知道应该把伤口泡在浴缸里——浴缸里要先放满温水,一边泡澡,一边慢慢死亡。
小黎美轻易地阻止了我再次自杀的念头。在医院里,小黎美看着我,怯懦,恐惧,但是没有哭。小黎美站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我够不到她,她也不敢走近我。
“爸爸说你是一个坏女人……”小黎美牙齿咬着嘴唇。
我浑身颤抖,我几乎要大声喊出来:他不是你爸爸,他是假货!我必须把小黎美夺回来,我看到她怯懦的目光,心都碎了。这个阴毒的假父亲,这个可恨的教唆犯,这个虚伪的报复者,他每天都在折磨着小黎美,并且强迫小黎美憎恨她的亲生母亲。我们两个人都知道,小黎美不是他的血肉。我一直以为他不知道,但是他早就知道了,在认识我之前,他就知道自己有不育症。从初中开始,他就有强烈手淫史,几乎不能过性生活,而且先天性不育。男性的先天性不育,在古代没有人知道,那些土豪财主和贪官污吏,因为原配没有生育就以为是女人的问题,他们娶妾,不育,又娶第二个妾,还是不育。他妻妾成群,但是膝下无儿无女。
我还天真地以为,他是一个不知情的人呢。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在装,他装作不知道。如果不是我提出离婚,他也许会继续装下去,活到老装到老,到我们白发苍苍时,秘密继续发芽,最后随我们一起埋进黄土里,腐烂。
我提出离婚,对这个野心勃勃的副团级干部造成了前程上的障碍。他的梦想,是当集团军司令,带领机械化的部队,三军协同,在高原上驰骋。一个患有不育症的男人渴望当将军,指挥千军万马,气吞万里如虎。
他一个军校同学,已当上北方某部队装甲师师长了。古代,男人的座驾是骏马,现代,男人的座驾是坦克。
就算最豪华的宾利超跑,在一辆95式重型坦克面前也只是雄狮面前的小羔羊——雄狮能够轻易地撕碎这只羔羊,即便它跑得像闪电一样快。
他把我剥光,绑在床头上,一边吸烟,一边阴毒地看着我,“我的理想是当一名伟大的、像巴顿将军那样的将军。我一直在努力,我也已经看到了希望。现在,你却要毁掉一名装甲师少将师长的远大前程!”
“我们各奔前程吧……”我说,躲避着他的烟雾。他注意到我的厌恶,故意把一口浓烟慢慢地喷到我脸上。
“你是个天生的淫妇!”他低声地吼叫,“你是现代的潘金莲!”
“你是现代的武大郎!”我反击他说。
“淫妇!”他把烟头举到我乳房边,“你把西门庆的真实名字告诉我,我就放过你。”
我扭过头去,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是在重庆中美合作所里受尽折磨的江姐,“我要去告你虐待……”
“去死吧!”他突然把烟头摁到我的乳房上,一阵惨烈的疼痛瞬间撕裂我的身体,我脑袋里充满了马上就会爆炸的瓦斯。疼痛如此沉甸甸,如此毫不客气地把我彻底填满,把我变成了一只沙袋。
“肖卫国,你这个变态武大郎!”我痛得失声尖叫。
在那个时刻,我才痛不欲生地明白,一个虚伪的男人到底会有多么阴毒。那一刻,我歇斯底里地要夺回自己的女儿。我要去做亲子鉴定,DNA化验,证明小黎美跟这个假父亲没有任何关系,他没有资格做小黎美的监护人。我不惜,我不怕,我无所损失,我早已经身败名裂了,我可以在自己的罪行里,再增添新的篇章。
但是,到了晚上,草草收拾我的伤口,我又迟疑了。如果告到法庭上,我就不得不把小黎美的血亲,我的兄长,我的爱人,全都说出来。我总是回想起那一夜。那一夜,我彻夜未眠,痛快淋漓地跟他诉说,从我九岁那年偶然知道自己是被捡来的时候开始,就着手悄悄进行的身世调查。我对自己的身世,摸索了一声,却一无所得。
我跟他絮絮叨叨地诉说我的未明来历。他听得非常认真,连头都不点。
最后,他说:我们都有一个冒牌的父亲,我们都是没有父亲的人。
他也向我讲述,他亲生父亲原是圣约翰大学经济系毕业的,在上海英资汇丰银行当高级会计师。一九五二年,他四岁时,这个高级会计师在出门打酱油后,再也没有出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母亲哭干了眼泪,最后嫁给了一个苏北黄包车车夫。
一九六八年,他十九岁。第一批下乡的同学,已经带着大红花,被热热闹闹地送上北去的列车了。他因为家庭成分不过硬,没有被选上。他很着急,拉过黄包车的继父,也帮他跑了好几个地方,恳求对方开恩把他发配到祖国的边疆去。然而,在那个时代,就连最寒冷的黑龙江北大荒,一个前资产阶级的狗崽子仍然没有资格去,连受苦的资格都没有。这种歧视,这种打击,在他的内心,造成了绝望的阴影。
在走投入路之下,他得到了高人的指点。一天夜里,他给自己的母亲贴了一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内容翔实,用词锋利,大义灭亲,揭露自己的母亲是旧社会上海十里洋场的资产阶级小姐,一贯好逸恶劳,死不改悔地热爱红木家具,常常跟他说起旧社会的生活,以及她那时候吃过什么好东西,住过什么好房子。
“你想想,一个连自己的母亲都能出卖的人,组织上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他看着我,语气平淡,似乎在讲述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终于,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被发配到边疆吃苦的机会。在敲锣打鼓中,他戴着一朵枯萎的大红纸花,僵硬地微笑着,眼前不断地回旋着母亲脖子上在挨批斗时脖子上挂着巨大木匾的单薄身影,木然跟曾经拉过黄包车的继父面对面。
继父的脸上,黧黑的死皮透着温暖,褶皱的纹路里,藏着关心。继父捏着他的手,她不怪你,她知道你也没有办法。
继父转过去,一步一步地走远。他捏着手里的东西,知道那是二十块钱。继父把自己攒下来的二十块钱,在这分别的时刻,给了跟自己没有血缘的儿子。
他没有流泪,他咬着牙,跟自己说,不能感动,不能软弱,一个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的革命知识青年,不能有资产阶级的儿女情长。他木木地看着继父的身影,融入月台上那些挥动胳膊的父母弟妹们之中,消失不见,背后被人抓住,拖进了车厢。
他和几个中学死党,结伴去了黑龙江农垦兵团。在一个叫做桦川的名字美丽的地方,零下三十多度,呵气成霜,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严寒,什么叫做寂寞。在这里,他一待就是九年。九年间,他只回过三趟上海,一次比一次苦闷,一次比一次心凉。
第一趟,他在列车上听到林副统帅摔死在外蒙古的惊人消息。
第二趟,他听到了美国总统尼克松这个名字在什么地方飘起。
第三趟,寒冷的冬天,他在家里听到了敬爱的周总理袖撒手人寰。九年间,母亲已经变成了一个说话都吞吞吐吐的小老太婆了,身体还在神秘地缩小中。拉过黄包车的继父似乎永远没有变化,既不变老,也没变年轻,但是半天都不会说一个字,就那么吸着劣质的烟,朝灰暗的天空吐出去。
他后来给我看他写的一部没有完成的中篇小说。小说里的主人公安培源在黑龙江桦川县的农村苦闷着,到第七年,几乎就要被窒息的空气给憋死了。有一个师姐,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忽然闯进他的宿舍,让他跟她走。他傻乎乎穿上棉大衣,随师姐到了女宿舍。到了宿舍里,进门,师姐猛地一拽他,关上门,插上插销。他才知道,这个在三岁以前都是吃美国进口奶粉的资产阶级千金,竟然要跟他上床。
安培源吓得脑袋一片空白——师姐当着他的面,把自己脱光了,露出一具闪闪发光的胴体。
胴体的光芒如此强烈,照耀得满屋生辉,他的眼睛感到了刺痛,不敢逼视。
他觉得自己的目光,正在玷污这冰雪美人。
师姐坚决地把他拽进了被窝里。
后来,他才知道,师姐的这个反常举动,不是因为她发疯了,而是要先蹂躏自己,然后再把自己的肉体交出去,给更加肮脏的人蹂躏。师姐听到了一个消息,公社革委会有返城名额,她在这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而且她每天都在挂念着上海的母亲。为了得到这个名额,她不惜牺牲一切代价。她读懂了革委会侯主任猥亵的目光,她也接受了这个条件。
“擦那娘比!狗娘养的!”师姐低低地哼着。
安培源无法忘记师姐身体上的冰冷,以及她肉体的疯狂。
“吻我!”师姐说。
他吻师姐。
“咬我!”师姐继续说。
他咬师姐。
“玩我!”师姐下命令。
他不知道这个命令怎么执行,愣愣地,压在师姐身上。
师姐伸出双手,环抱他脑袋,一把按在她的怀里,一双娇嫩的乳房,憋得安培源喘不过气来。
“咬它!”
他含着,宛如含着一枚夜明珠,不敢轻举妄动。
她整整把安培源折腾了两个小时,几乎把安培源的小命都要吸光了。
“小赤佬!”她满脸泪水地说着,“便宜你了,小赤佬!”
安培源的第一次,是如此的疯狂和惨烈。他一点都没享受到什么快感,反而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师姐离开桦川三个月之后,大地回春,他傻乎乎的脑子这才清醒过来,每天晚上,他都在回味那个让他失魂落魄的艳梦。这年七月,他跟当地村民的女儿小芳在原野上有过一次野爱。
第二年,小芳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是小芳借安培源的种生下来的。
小芳是老支书的媳妇,小支书患有不育症,所以,小芳找到了安培源。
安培源还记得没出嫁前的小芳,是一个健壮的姑娘。她有一张圆圆的脸蛋,有一个高高的胸脯,还有一个大大的屁股。
一年六月,冰雪消融,大地回春。他们这些知青油子坐在野花星点的山坡上,眺望着远处走过的乡村女子,无聊地评头论足。
小芳,那个小芳,大辫子的小芳,二十年后李春波在一首歌里唱过的小芳,她的辫子很长,她的腰肢很壮。
“我们来评论一下……”安培源建议,“看谁说得精彩,谁就不用洗衣服。”
“美丽大方……”明东放说,他抢了一个好词。
“温柔善良……”李春红闷头想了好久,才说。
他们说完,自己感觉很得意,拿定了安培源找不到更好的词了,拿讥诮的目光看着他。
他盯着小芳的大屁股,在行进中,像推土机一样气势磅礴,脱口而出,“丰乳肥臀……”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说:“你在那个年代,就这么思想狂放了?”
“那是无知,”他说,“加上无聊……”
“你小说里的那个孩子呢……”我问。
“他是有原型的,”他说,“我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我点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你说,我的父母到底会是什么人?”我说完后,沉默了很久,问他。
“不知道……”他说。
我们沉默了一个世纪。
……
章末拾遗之五:天光云影
……我的人生,居然再一次到了不可收拾的崩溃边缘。
黎小清的日记,让我感到震惊,并且无限地粉碎。对于这个世界,对于我不算短暂的人生,这种真相的瞬间出现,都让人无法承受。
在那一瞬间,在读完她日记的那一瞬间,我觉得脚底下忽然空虚,我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洞窟中,像爱丽思一样,没完没了地下坠,似乎永远无法到底。我人生中旅途中不断出现的那些面容,在我忽然变慢的降落中,扑簌簌地呈现,沾湿露水的花瓣。
我站立的这块土地,这一小片立场,忽然消失了,不存在了,被黎小清最后一篇日记,在倒数二十二行,彻底化于无形。我仔细地阅读这些博文,上下文一起读,感到有一道强大的能量,在无形中罩定我。我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黎小清的日记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地,把我加速到超光速,进入了时光隧道,回到我的过去,改变了我的未来。我发现自己竟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不再是我,我到底应该是什么人呢?我现在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张文学的基础上,我的血液,在上一次的虚构中——如今在我的档案中仍然这样保存着记录——可以追溯到张大帅,即使不是他的远系亲属,五百年前也沾亲带故。我母亲在临终前,亲手撕掉了这份虚假的档案,我不再是我。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该姓什么。姓什么很重要吗?黎小清为什么总在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亲?
我的基因、我的血液、我的过去,我的未来,全都遭到了彻底的改变。我不再是我了,我不知道我该是什么人。
在我的窗外,隔着一道千丈深渊,对面峭壁上生着一株冷杉。冷杉在云影交错的深山悬崖上悄然孑立,仿佛是对我的嘲讽。
我的人生居然返回了最原初的状态,一无所有,一无所得。过去,我还有满腔雄心壮志,现在,我一点勇气都没剩下。如果这个山顶上,有骑鹤仙人翩然而来下,我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一切尘世的繁华,跟他离去。不是所有发光的东西都是金子。我宁愿自己是一名普通的樵夫,某天误入森林,在天台山的仙窟里旁观看仙人弈棋,而浑然忘却尘世时间的飞逝。一息等于永世,片刻之间已然七百年。
然而,当今尘世,仙境都变成了淫窟。仙人已骑黄鹤去,白云千载空悠悠。在如此偏僻遥远的山顶,我居然仍能使用互联网,也能看到那些跟我有关的消息:程老大被双规,纳西东巴课题被冻结,梁卫平神秘失踪,我公司的账号被冻结,调查组进入海南,董事长张文学不知所终……云云。李湘萍预言中对我的秘密追捕并没有出现。以现代技术条件,要抓捕我很容易办到。我们似乎有一个彼此默契的协定,他们不来找我,我也暂时避避风头。我的公司账目很干净,无论多么高明的专家都查不到里面有问题——因为它确实没有问题。我公司运作非常规范,我不想让它成为一个把柄。这也是刘丽春后来跟我说过的,她说,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什么啊,这不是希腊的哲学问题吗?刘丽春说,一个人不能靠侥幸生存。
刘丽春总是那么简单,质朴以至于有点粗糙地说出了真理,她说,做事千万别沾腥,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我听到了她的话,但是我后来忘记了。我不是故意忘记的,我不能自拔。
此刻,我远远地逃离了上海,逃离了陆地,住进了龙门山深处的银厂沟顶,海拔两千米,空气清凉,滋润彻骨。
我关注着事件的发展,提防着泄露秘密。也许人们早就掌握了我的秘密,我的秘密之所以仍然是秘密,是他们还没有时间理会我。或者,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一枚无关紧要棋子,只能吃掉工兵并且用来排雷。
我给公司的主要副手作了详细交代,让他们稳住阵脚。这些高管都拥有公司的股份,他们与之同命运,谁也不愿意把公司搞垮。我希望,在外面避风头期间,公司一切运转照旧。我在海南的摊子不能停下来,我对海南有一种故乡般的情感。风平浪静,尘埃落定,我最终还是会回到海南的。我属于海南,我已经离不开海南了,我最终的命运是终老在海南。
我在这三个月的漫游中,努力排空自己,清除体内和脑子里的垃圾。我渐渐明白了,很多自以为重要的事情,其实轻如鸿毛。
我并不是真正地懂得人生。我也终于明白了,黎小清那次事故,是她自己决定发生的。
她对上校坠崖事件一直很害怕,她想这件事情终究会追踪到她身上。她对这个世界也彻底失去了兴趣。她把我叫到贵阳,是想把小黎美托付给我;还有,她事故后有一大笔赔偿金,受益者是小黎美,她要我能确保这笔赔偿金不被前夫占用。对黎小清来说,张文学只有使用价值。她对我从来没有真正动心过,却放心地把小黎美托付给我。或者说,她对我也不够放心,把小黎美同时托付给了李湘萍和钟理和。我陪伴着她最后的时刻,那也是她利用我的最后一次。我是陪伴着,也是目击者。我的心碎,我的迷惘,都建立在虚假的想象之上。我的证词,会对保险公司的理赔产生决定性的作用——连这点,黎小清都算好了。她精明地算计好了一切,为小黎美安排好了一切。她唯一不算计的,是对我毫无交代。我于是知道,在黎小清的人生中,我一无痕迹。
黎小清,我的舌头在口腔里平静下来了。我说不出这三个字,哦,我的人生秘密,全都纠结在这三个字里。
她是我虚假人生中的三个秘密符咒,禁闭了我二十年。只有这三个符咒被彻底破解之后,我才能终于得到彻底解脱。
我匆忙离开上海时,随身带着苹果笔记本,悄悄登上西去的列车。我原本要去缅甸。在昆明我改变了主意,搭大巴去楚雄,经大理到丽江,再从丽江去香格里拉。我在香格里拉住了十个星期,目睹了这个世外桃源的堕落,翻山越岭来到稻城。稻城之后,我绕着青藏高原的东部边缘,顺时针走过数十个小镇——都籍籍无名,因而获得了惊人的平静,宛如一口口深邃的池塘,浮现着神秘的莲花清香。最后,我在龙门山的崇山峻岭里,终止了这段旅程:银厂沟,一个美丽得让人窒息的地方,潺潺流水,带着蜂蜜的甘甜。
我总觉得,那天晚上钟理和在匆匆地敲开我的房门时有点夸大事实。他话里有事实,这些事实具说服力。他带来了李湘萍的消息,
确切地说,是刘丽春的消息。李湘萍告诉钟理和,立即找到我,让我第二天立即离开上海。
我没有陷进那个致命的圈套里,要感谢李湘萍,更要感谢刘丽春。
刘丽春从前对我的鄙视是对的,我扔了西瓜,拾了芝麻。
我仍然不明白的是,刘丽春为什么要搭救我。她自己不方便出面,求李湘萍大老远从澳洲飞过来把我拉出火坑。
李湘萍接到刘丽春的电话,再从澳洲飞到上海,时间也来不及了。她给钟理和打了电话,让钟理和到她的邮箱找一个加密的文件。这个网站需要通过翻墙软件出去登录,因此不容易被有关方面跟踪。我原来一直不知道,钟理和跟李湘萍保持着和密切的联系。他们毕竟曾是夫妻,而且还有一个孩子。我和刘丽春都曾以为这个孩子不是他的,没想到,黎小清的博客里透露了真相:李湘萍为了净身出国,不给钟理和留下任何负担,而把那个孩子的父亲算到江文明老师头上。
钟理和来敲我的房门时,我正拿起枕头压在孟丽君的脑袋上,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僵局。
钟理和的敲门声,让我从非理智的滑槽中紧急刹车,停顿下来。如果不是钟理和及时赶到,这个局面将会怎么收拾?
在月台上,我看着钟理和,看着远处的铁路像条蟒蛇一样钻进楼宇的丛林中。我家乡那条僻静的铁路,跟上海这条繁忙的铁路之间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呢?铁路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它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但是你不知道你最终会到什么地方去。
“这是你第二次送我到火车站了……”我说。
钟理和看着我,微笑。
“都有点狼狈……”我说。
“脑涨,你别想得太多。”钟理和说,“有时候,离开是为了更好地返回。”
“靠,不是你发明的名言吧?”我说,“闹钟,总是我欠你的,你却永远不欠我的情。”
“我欠你好多啊,你都忘记了?”钟理和说,“你就是想得太多,奋斗时想得太多;成功时想得太多;失意时也想得太多。”
“这是你对我的人生进行总结吗?”我讥讽地看着他。
“我没有能力总结你,我连自己都总结不了自己。”钟理和说。
“也许吧?”我说,“……居然每次都是你在搭救我,而不是相反……”
“脑涨,还是那句话,你想得太多了。你总是从自己认为绝对正确的方向来想问题,并且找到无数种理由和证据来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你什么都抓得紧紧的,从来不曾放松过,你不知道放松的感受。”钟理和说,“你可以把这次旅行当作一次放松,当作彻底排空自己的修炼。”
“我还需要人生的历练么?”我看着钟理和,“我所经历的事情,不是你这种学院派所能想象的。”
“是的,你不需要更多了历练了。你只需要放松,或者说,放手。”钟理和说,“收东西几乎人人都会,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放手。这就是执。”
“佛的智慧么?”我说。
“还不算。我对佛教也没有什么研究。似乎禅宗也不必去研究,而只需信并且修持。佛陀的最高智慧,根据我的愚见,是《金刚经》里的空,悟空。”钟理和说,“一般来说,宗教都是在强调彼岸的美好世界。你看我,买了一套两室一厅就沾沾自喜,完全是一个物化的小市民。还问你借了两万块凑的首付款呢。”
“那不值一提。”我说。
钟理和说:“如果不是崔老师训斥我,说我目光短浅,我也不会买下来的。事实证明,他老人家真是很有智慧,不仅与时俱进,而且领先两步。”
“嘿嘿,你这家伙,你似乎应该称他为泰山丈人……”我说。
“哪儿,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不瞒你说,李湘萍很精,她瞒得很牢。”钟理和说,“我知道这件事情,是她到美国之后告诉我的……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告诉我,好像没有任何必要。我后来想,她大概是想帮帮我。因为他们的关系一直没有公开点破,崔老师也明白,李湘萍这个人非常善良,她不想破坏崔老师的家庭。而对于积累了几乎一生仇恨的李湘萍来说,能够放手,实在是很伟大的胸怀。”
“李湘萍和崔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钟理和看看我,嘴角牵出一丝微笑,“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跟你很像……”
“我的什么?”我有点秘密被曝光了的惊慌。
“你的身世……”钟理和说,“你忘了?你还托我找过一个名叫洪振国的人呢。当时,你跟我说,是老家的知青点要搞插队三十周年纪念,找不到洪振国了,于是找了你。他们有这个名字,却找不到洪振国的任何资料。你说的,还记得么?”
“是的,有这事……”我说。
“李湘萍有个同学在市人事局,有路子查旧档案,你知道的……”钟理和说,“他们在闸北区甜爱路街道,找到了洪振国这个人……整个上海,有几千个洪振国,就是甜爱路的这个,到了北大荒……”
“我靠!”我说。
“你我都知道他是蒋老师,他考上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之后,改用了现在这个笔名。后来,他又到派出所改了身份证的名字……”钟理和说,“最可笑的是,其实对洪振国老师、不对,是蒋小为老师,崔老师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文革’时期是红卫兵战友,一起到北方去串联过,和著名的陆星儿等一起参加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那次百万人的盛大游行。同行的还有六个女同学,其中一个在广场上被涌动向前挤去想亲眼目睹伟大领袖的真容的人流推倒在地上,踩成重伤……还没有送到医院就死了。”
“那真是不详之地,从北洋军阀开始就死学生……”我说。
“对洪振国、蒋小为老师,崔老师熟悉了,他们是战友,也是冤家,同时爱上了六个女同学中剩下来的五个中,一个激进的资产阶级小姐。”
“啊?”我没有想到这么复杂。
“她就是李湘萍的母亲……”钟理和说,“李湘萍外婆是旧上海的著名千金小姐,圣约翰大学西文系的高材生,还在美国的卫斯理女子学院读过书,是宋美龄姐妹的学妹。可那时,李湘萍母亲的千金小姐身份早就臭大街了,那时吃香的是根红苗正,是祖孙三代贫下中农。她没有想到,还有两个男生傻乎乎地爱着她,甘愿为她牺牲。一个是曹杨区的工人后代,你知道,是崔老师。一个是闸北区的苏北人后代——后来,这家苏北人和其他几家无产阶级一起搬进了虹口区甜爱路一个资本家的旧宅里,占了底楼的一间,他是蒋老师,洪振国。”
我看着钟理和,发现这个世界简直诡秘到了极点。
“你早就知道了?”我问。
“没有……”钟理和说,“也才知道。”
“你小子,隐藏得也太深了吧?”我说,“你想用来要挟我?还是用来打击我?”
“过奖,我这个人从来都是话痨,你又不是不知道,哪能当上无声狗呢?”钟理和自嘲地说,“我因为这张嘴巴吃的亏可不少,所以就给自己缝了两针……”
“你吃过什么亏?”我说,“你也好意思说自己吃亏?我看,你跟我相比,全都是占便宜。”
“也,也可以作为一家之说吧。”钟理和慢慢地说,“你这么说也可以。”
“你看过黎小清的博客了?”我突然问。
“没有,不过,我知道密码是李湘萍给小黎美的……”钟理和说,“她知道小黎美跟你一样,很着急,特别想知道。”
“李湘萍怎么有黎小清的博客密码?”我不解。
“这个博客本来就是李湘萍帮她开的,密码也是李湘萍帮她设的。”钟理和说,“黎小清是电脑盲,她根本不懂什么博客大巴。她都是写好了文章,发给李湘萍让李湘萍帮她贴的。”
“这么说,李湘萍早就知道了?”我惊讶极了,“她居然滴水不漏。”
“我可不知道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知道了对你也没什么伤害。对吧?”钟理和说,“你只需要知道,你能逃过这一劫,都是因为李湘萍……她接到刘丽春的电话,想立即赶回来搭救你。但飞机来不及了,我呢,是她调遣的一枚棋子。”
“闹钟,你知道不知道,像绕口令似的……”我拍拍他的肩膀,尽在不言中。
钟理和笑了,“过去打四国大战你就不懂得配合,所以我们总被蒋老师和孙老师干掉。在你眼里,我的价值或许一直就是个排长,最多是个连长,就该帮你顶住他们的攻击。牺牲掉我,你去掏他们的老窝,对吗?相反,我觉得每一个棋子都是有用的,没有人能光靠一个司令赢棋。”
“是的,司令需要工兵帮他飞地雷,也需要排长和连长帮他挡炸弹,”我说,“司令也不能从地雷和炸弹中幸免。”
“脑涨,祝你一切顺利。”钟理和说。
“你应该再考虑考虑,”我最后说,“李湘萍值得你慎重考虑,换了我,会不顾一切的。”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但过去的事情,很难挽回了。”钟理和说。
“你们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开始,也就谈不上什么挽回了。”我想到李湘萍对他的维护,不禁有点嫉妒,“也许,你们现在开始正好,这就是命运。”
钟理和点点头,似有所悟。他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递给我,“脑涨,你不是自称崇拜苏东坡么?我没有什么可送给你,这本《东坡志林》你拿着,在车上解闷吧。”
有人蠕动,有人碰了我一下,有口哨声在旁边响起。我拍拍钟理和,转身上车。
十八年之后,列车再次驶出上海新客站的月台,十八年风霜雨露浸润斑驳的恒丰路斜拉桥,仍然横跨在空中,每一列火车都得忍受它的胯下之辱,蛇行而过。十八年的时间缩短成一张薄纸,我在这张白纸的两条平行线上移动,中间横亘着一大片空白。
是的,我们都历尽沧桑,钟理和这家伙的人生居然还没有怎么正式开始。真不知道这是谁的幸运。
拜梁卫平所赐,我在一九九七年的东南亚金融风暴时席卷过来时逃过一劫。我动用了自己的所有资金,在海南最虚弱的时候出击:置地,造房,建宾馆。
还是拜梁卫平所赐,我在上海花天酒地灯红酒绿的世界中忽然要逃亡了。
列车缓缓开出,月台上的钟理和渐渐缩小,好像是这条巨蟒排出的秽物。如果不是李湘萍让他敲开我宾馆的门,我真的可能栽在孟丽君手里了。
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找到合适的词来褒扬钟理和。但现在,我在逃亡中,所有的词都从我的脑子里逃亡了。
说逃亡,有点夸张。我既没有案底,又没有被通缉,怎么也算不上是逃亡。
钟理和带来了李湘萍的紧急消息,让我赶紧离开上海避风头,越远越好。
那时,看着钟理和缩成一个感叹号,我的目光回到车窗里面。我又朝外看着恒丰路斜拉桥的腹部,想起了每列火车所遭受的胯下之辱,心里渐渐坦然起来。
小黎美这次出奇的安静,她乖乖地站在一边,没有哭着喊着要跟我走。在钟理和的家里,她只是怯怯地站在李湘萍身后,呆呆地看着我。她还毕竟是一个小少女,虽然脑子里充满离奇古怪的信息,碰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还只能是惊呆。她有点懵了,似乎不能接受这些天爆发的一切。她必须把这些信息全都从脑子里清除掉:终于找到了亲生父亲了,却发现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哥哥——我,在下,鄙人,就是这个五毒俱全、七情六欲缠身的大果果!从虚假的鼠鼠摇身一变,成了果果。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伟力,才能造成的人间奇迹?
我不是奇迹,我也不造成奇迹,我和小黎美都只是这人间奇迹排泄出来的副产品。
我们共同的父亲,在两次不负责任的情况下制造了两条生命。他自己对此毫不知情,也毫无感觉。他跟我们没有任何情感上的、精神上的、乃至物质上的联系。唯一有联系的,是潜藏在我们体内深处的基因密码。共同的基因,潜藏在我们三个人身体里,构成我们三个人的唯一纽带。
现在,让我来重新回忆一下,让我梳理这一团乱麻。我发现,从洪振国到蒋小为,从一个北大荒插队知青到一位大学老师,这两者之间,并无有机联系。从我母亲到小黎美母亲之间,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线索。如果我跟小黎美的母亲,再有肌肤之亲,并且拥有一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跟小黎美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小黎美既是她/他的姐姐,又是他/她的姑姑?天下还有这么混乱的关系吗?我想得一脑袋混沌不堪。我实在不能接受洪振国就是蒋小为这个事实,虽然这对我无害。
从钟理和敲开四季酒店房门的那一刻起,李湘萍就透过他,不断地给我带来震惊。
钟理和低声问:“你还没有对她下毒手吧?”
他的话让我惊讶,“什么?谁?你说什么?”
钟理和说:“孟丽君。”
我看着钟理和,感到自己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好像是一个作奸犯科的小偷突然被当场抓了现行一样尴尬。
“你不用否认,也不必捏造,赶紧让她走人……”钟理和说,“我在大堂等你。”
五分钟后,我来到大酒店大堂。钟理和坐在靠威海路的一张桌子旁,用手轻轻地抚着咖啡杯,等着我走过去。他既不看我,也不跟我打招呼。我快走近他时,他站起来往外走,竖起食指挡在嘴唇前。
他沿着威海路往东走。深夜,威海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树秃枝瑟瑟,无声地分割这幽明且暗的天空,秃枝上,看不见的小叶蕾可能已经绽芽,我跟在钟理和身后,不知道他的茶壶里到底是泡着什么茶。
在成都北路高架旁,他继续往南走,走到延安路高架底下的人行天桥,不动了。
“手机给我。”钟理和说,“你的一切行踪,人们都一清二楚。”
我递给他。钟理和拆开手机,把电池和手机卡都拿出来,再还给我,“收好!”
我拿回这一堆零件,手机拆开后其实很丑陋。
钟理和说:“你已经被定位追踪了,从你乘海口飞上海的那班飞机时起,你的一切行踪,包括你和孟丽君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全都被定位监听了。”
“我跟孟丽君之间并没有什么……”我试图解释一下。
“有没有什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孟丽君把所有的事情,包括你们一起去南京路逛夜市的事情,都向上级汇报了,”钟理和说,“你知道孟丽君是谁吗?你知道她的确切身份吗?你知道为什么她从海口就那么偶然地坐在你身边的座位旁吗?”
我被钟理和问得瞠目结舌,因为同样的这个问题我审问过孟丽君,她说是为一家杂志做采访。这小狐狸,我居然还是被她的拙劣演技给骗过了。我手里还是捏着那堆手机残骸,“这有点夸张吧?”
“查你需要理由吗?”
“凡事都该有个理由吧?”
“也许你们明天要去见程老大是个不错的理由?”钟理和忽然说。
从他说出程老大这个词,我确实被镇住了。这个事情如此机密他都知道,看来我在这里确实出了问题。
“脑涨,我来找你,理由很简单,是因为有人关心你,想救你。”
“谁?”我纳闷,“李湘萍?”
“李湘萍为什么要救你?不,不是她,要救你的是你的旧情人……”钟理和说,“她现在新西兰,你不会连她也忘记了吧?”
“……你是说……刘丽春?”我脑子里一阵翻腾,“操,刘丽春,那、那不是你的、你的旧情人吗?”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承认。”钟理和说,“但我猜你没有这么宽的心胸,所以我还是实话告诉你,我跟刘丽春只拉过手,而已。”
“我们,也不是,也没有……”我说,“一下子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钟理和说:“你真不知道刘丽春为什么要救你?”
我摇头,沉吟。
“你被梁卫平陷害了。刘丽春知道了这个阴谋,让李湘萍救你,李湘萍又找了我,让我来告诉你立即放掉孟丽君,不然你就中计了。”钟理和从包里掏出一张火车票,“我找黄牛花了双倍价钱买的,明天一早的火车到昆明。你找个偏僻地方藏一阵,风平浪静后再露面。明天你如果出现在程老大的别墅里,你就彻底完了。”
我沉吟,“你对程老大知道多少?”
“很少。我对这些事情没太高的兴趣。我只是完成刘丽春对李湘萍的托付……”
我一直在琢磨钟理和的话。我的脑子里高速运转,把钟理和掌握的几个秘密相互联系起来,似乎构成了一个更大的秘密:孟丽君、海口、刘丽春、程老大。钟理和知道的这些名字,如果联结起来,确实构成我的秘密之一,而且几乎是核心秘密,他唯一没有说出来的重要秘密,是纳西东巴文字。
“……我对你确实知道不多,你放心。你的事都是刘丽春告诉李湘萍的。脑涨,您的纳西东巴文字是什么东西?”钟理和忽然说,“我确实有点不明白,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文字学了?你本来对这玩意儿一点兴趣都没有的啊。”
“你不知道纳西东巴文字?”我以夜色和朦胧灯光为掩护,尽量掩盖自己的震惊,“我是说,你知道纳西东巴文字什么?”
“我不是向你请教么?我在李湘萍的消息里,刘丽春的信里面提到这个工程,看起来像是教授们跑课题的意思……”钟理和说。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我一时无法判断他这种诚恳的脸上是真是假,“孟丽君不会就是你派来的吧?她说是你的研究生。”
“你知道我不招研究生的。孟丽君是朱幼斌的研究生,方向明清小说。”钟理和说,“孟丽君真是安徽师范大学毕业后考来读研究生的。她研究生毕业后去北京考上了公务员。前几天她来上海,也来看过我……她向我打听你。”
“哦,记者通常比较关注我……”
“孟丽君在北京的单位是某部委网络中心记者,她的顶头上司是梁卫平。”
我手里的手机电池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秘密,刘丽春这么费力帮你。不过,一个女人永远比跟她上过床的男人有情有义得多。”钟理和说。
这么说,这些事情,全都是梁卫平精心设下的圈套?我想到了小黎美,“……但我来上海是偶然的。小黎美搞恶作剧,她给我发了一个短消息说自己被绑架了……”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圈套之一?”钟理和反问。
“小黎美绝对不会骗我的……”我被钟理和的话震惊了,“她只是想见我,你知道,她对我比较好……”
“她骗了你。”钟理和说,“我问过她了,事实如此。”
“怎么可能?”我真的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首先,她假装自己被绑架了,这就是对你的真正欺骗。我说的对吗?”钟理和说,“当然,她也骗了我。”
“这是生活,不是悬疑小说,”我反驳说,“你把日常生活戏剧化了。”
“你错了。生活比戏剧更复杂。这是设好的圈套,等着你来钻。”钟理和说,“孟丽君找到了小黎美,把她带到必胜客,向她提建议说,有办法让了不起的张叔叔突然从海口飞到上海……”
“你不用想孟丽君的动机了,她是梁卫平手下。我只是不明白梁卫平为什么要陷害你,而救你的是刘丽春。孟丽君提前设计好了,你的行踪被她掌握得一清二楚。”钟理和说,“孟丽君怂恿好小黎美,就直飞海口等你上钩了。”
我嘿嘿了两下:梁卫平最终还是知道了我和刘丽春的秘密了。他下手够狠,如果我真的杀了孟丽君,我将彻底落入陷阱。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去程老大那里就会落入陷阱,现在明白了,梁卫平提前从秘密渠道里知道要对程老大动手,他想顺便把我也装进去一锅煮了。孟丽君,陷阱一;程老大,陷阱二。
我们走到巨鹿路瑞金路口,那里居然有一个下沉式娱乐总汇。钟理和往下走,我跟在后面,居然在一个酒吧里见到了李湘萍。
“希望你们没有带着尾巴……”李湘萍微笑说。
“好像没有,”钟理和说。
“也许你已经听老钟讲过了……”李湘萍喝了一口杯中饮料,“我受阿春之托,你欠我一笔往返机票费,还有劳务费。”
“谢谢……我会还你的,”我说, “我只是不明白……”
“阿春几年前就跟梁协议离婚了。阿春说,部里有提拔一名副部级干部的动议,要求四十五岁以下,有博士学位——梁符合条件。……部里还有其他人跃跃欲试,他并不是唯一的人选,这时任何人都不能露破绽。生活问题平时不算什么,到紧要关头却是一张好牌。……去年,阿春带孩子住到了新西兰……”
“她有孩子了?”我问,“……你们是在新西兰见到的吗?”
李湘萍说:“阿春掌握了梁的秘密,所以顺利地跟梁离婚了。这个坑梁已经挖了很久很深了,阿春偶然发现……”
“他没有理由陷害我啊。”我说。
“你和阿春还不是理由?你以为真的能瞒过他吗?”
“他怎么能忍到现在,才……这不合逻辑……”
“我和阿春推测,一是以前他不知道这件事或不确定你是谁。二是他还需要利用你,因为他在你公司里占有大笔股份。”
我被李湘萍说得一惊:梁卫平通过一家在开曼群岛注册的公司,占有我公司的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如你出事,梁找人接管,加上他的通天手腕,上下打通一下关节,你的公司说不定就会变了性质,成了他控股的公司了。”李湘萍说。
“梁应该是很谨慎的,阿春怎么会知道呢?”我仍然不敢相信。
“夫妻之间真想要瞒个秘密,是极难的,除非从来就是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彼此相敬如宾……”李湘萍说,“你别看阿春表面大大哈哈,她心细得很。”
“这,算什么报复?”我仍然不明白。
钟理和沉吟,“我插一句,我猜,纳西东巴文字的研究课题也许出了大问题,他在上面,可能有消息来源,所以,他必须找一个人做替罪羊……”
李湘萍说:“他找到了一个至今冥顽不化的替死鬼。这个替死鬼,到死都不相信自己的好哥们把自己做进去了。”
钟理和说:“设个局判你十年八年让你倾家荡产,他是有这个能力。也许他自己也出问题了,急于脱身。”
李湘萍说:“一石二鸟。”
“你俩一唱一和,我没法反驳你。”我说,“你们有夫妻相,我建议你们还是复婚算了。”
“脑涨。”钟理和不悦。
“闹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别弄得跟青涩少年似的,我有一说一,”我说,“你别再错过了,她可不是什么黄毛小鸟,而是大雁,小心又飞了。”
“她又不是没有飞过?”钟理和淡淡说。
“我倒觉得这个建议不错……”李湘萍看了一眼钟理和,眉宇含情。
“说实话,我嫉妒你,闹钟,”我说,“如果她愿意,我拿我的一切跟你换。”
“换?什么?”钟理和还有点懵。
“李湘萍。”我说。
“唉,你们两个,一个是教授,一个是富豪,仍不改农民本色。”李湘萍说,“你们当我是一只苹果吗?”
“不敢!”我说。
“你赶紧回去把孟丽君放了。”李湘萍说,“换不换这个问题,决定权在我。”
“我努力,”我说,“我报名参赛。”
“你没有参赛权,Out了!”李湘萍说。
我只能苦笑,“……太独裁了吧!”
“你今后还要被使用的。”李湘萍说,“赶紧回去放人,否则,这条就能判你两年。”
我走出酒吧,李湘萍和钟理和还在座。我回头,看见李湘萍举起酒杯,钟理和有点迟疑,李湘萍还温和地主动去碰了一下钟理和的酒杯。
进入宾馆大门,大堂经理递给我一个信封:“一位小姐托我交给你的。”
我看了一下上面写着“张先生亲启”字样,下面落款:孟丽君。
我直入电梯,上楼,打开房间,孟丽君不见了。
我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宾馆信笺:张总,后会有期。
我收拾随身物品离开了宾馆,打出租车到浦东崂山路的一个高档小区。
我一进门,就看到了小黎美。
她躺在床上,睡得很香,眼角有泪痕。
尾声
风是蓝色的
一切终于过去了,我的脚底再度接触博鳌外岛上的细软沙滩,潮水贴着沙滩爬上来,在脚面上留下清凉。一种奇怪的舒服感觉,从我的身体上瞬间闪过,轻微地震动,我的所有细胞都被激活了。我看到椰子树在对着遥远的地平线探头探脑,它们用坚硬的果实,让远方的来客气馁。
博鳌的风,没有一点秋天的消息。
我躺在一处相对僻静的沙滩上,脑袋正上方有一棵丰硕的椰子树,某个硕大的椰子,正对着我的头颅瞄准。这可能是一个意外,也可能是命中注定。如果这只椰子突然脱落,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头上,我的故事就写到了结尾,戛然而止了。我就再也听不到慕苏美妙的声音了。
那时,我一接到李湘萍的消息,就从海口驱车赶往博鳌。
如果不是我眼花,这或许又是一个阴谋。
春天,我从银厂沟赶到绵阳,再从绵阳赶到成都,搭乘海南航空从成都飞往海口。我回到熟悉的椰风云影海岛,一切都没有变化,唯一变化的是永不停息的时代。
我刚下飞机,就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四川汶川地区发生了大地震。
在网上,我看到我曾待过一个月的银厂沟,在这场大地震中被彻底破坏。那一路上的美丽景色,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在我的眼前扑闪闪地展现。
我被这个消息震慑了。程老大被双规,我反而不关心了。我感到世事如烟。刘丽春如不救我,梁卫平挖的陷阱里,肯定就落下了我这个傻乎乎的果子狸。
梁卫平也没有给我再来短信。
我的突然离开,已经作了暗示。梁卫平是聪明人,我是聪明人。脓包一旦撕破,流出来的只是一摊脓水。我们都精心地呵护着这个脓包。人生就是这样一个大脓包,如果你不挑破,人人都其乐融融。一个真正的智者知道,你不能告诉庸众们真相,不然他们反过来会用口水把你淹死。
时间在椰树的叶子缝隙中,滴答成风。
一切都会沉淀下来的,即使是摧毁一切的山洪暴发,等到风平浪静之后,仍然是尘归尘,土归土。枯枝败叶消融于风中,鹅卵石子沉淀在河床。六十年前的龙门山,就曾经爆发过一场恐怖的大地震,那时候形成的堰塞湖,现在早已经是四川盆地边缘的美丽湖泊。
我躺在沙滩上,看见一个小女孩欢快地跑过,光脚丫子嫩嫩的,在沙滩上发出窸窣的声音。她只有四岁左右,两根细细的小羊角辫,柔顺地在脑袋两边颤动。
“慕苏,慢点!”有个声音跟在后面追喊。
小女孩还是撒丫子往前继续奔跑。
“慕苏!”
她突然一个急刹车,晃了一下,没有摔倒,回过身来,得意地看着后面。我就躺在她旁边,离她粉嫩的脚丫子不到半米开外。
什么意思?我脑袋里忽然嗡了一下。头顶上那只精确制导椰子,忽然在一阵清风中轰然落下,砸在我的木头疙瘩脑袋上。
我吓了一跳,脑袋里那些钙化的脑浆,翻腾不已。
“妈咪!”她叫了一声。
我看见刘丽春从后面笑眯眯地赶上来。她的女儿慕苏张开双手,往回,向她跑过去。
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2007年9月至2010年2月初稿
2010年5月30日修改
2011年6月1日再修订
责任编辑:符 二
叶开:男,真实名字廖增湖,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现为《收获》文学杂志副编审。曾出版过长篇小说《口干舌燥》《我的八叔传》《三人行》,评著《莫言评传》等作品,《黄金世界》三部曲第一部《青春期》曾分两期发表于《大家》杂志2009年二、三期。《爱美人》为《黄金世界》三部曲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