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与小姐
2011-10-13东君
东 君
先生与小姐
东 君
一
忽然想做一个漫游者。从东到西有多远,我就走多远。这是父亲去世后我唯一想做的一件事。
大哥也显老了,越来越像父亲了,头上几茎白发跟惊叹号似的支棱着。向他话别时,我无端地忧伤。窗户敞开着,北风灌满了屋子。家乡的风物,现如今看来倍觉可亲。山是可亲的,水是可亲的,花和树也是可亲的,就是家门口那株让我们父子俩闹得老大不愉快的桉树也是可亲的。那一年,我不知从哪里听说种植桉树可以赚钱,就跟林场的朋友合伙买了树种。但父亲不允许我在家门口一带的山坡上种桉树,理由是,桉树不仅吸水,还吸肥。我不听劝阻,就把桉树种下了。不出几年,我们家门前的溪水先是变苦,后来就莫名其妙地干涸了,再后来,连周边的一些橘树和梨树都发蔫了。这桉树总算没辜负我的一片苦心,没几年就茁壮成长,风一吹,叶子跟银币似的闪闪发光。我把长大的桉树砍掉,赚了一些钱。望着满面愁容的父亲,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就把一叠钱放在他的床头柜上,他却分文不要。我知道,父亲一直没有原谅我这种在他看来十分愚蠢的做法。父亲总是希望我能变成一个有出息的人。但我对他说,一个人不是想有出息就会有出息的。不是这样的。父亲听了我的话,只是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字:滚。滚就滚吧,我手头好歹有了点本钱,觉得自己满可以做一件更有分量的事,于是就出门去做生意。我被父亲说中了,我不是一块做生意的料。这三年来,我做什么亏什么,弄得心灰意冷却又不能罢手。得知父亲病逝的消息,我就连夜赶回来。那一片桉树林,现在已经变成了杂木林。大哥说,父亲虽然痛恨桉树,但他还是留下了几棵。桉树,我们家乡俗称“三年背”。大哥说,你这些年在外背运,也许跟这门前种的“三年背”有关,不如砍个干净。大嫂说,这树留着也不碍事,三年背运不打紧,现在三年都已经过去,日子也该好转了。
临走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的遗像。照片上的父亲穿着一件白衬衫,胡子也刮了,气色不错。父亲这一辈子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临终前,大哥特地给他买了一件足够体面的白色的确良衬衫。父亲穿上之后,像是回光返照般突然来了精神,大哥赶紧用手机给他拍了一张照。二十多年前,大哥被乡里评为优秀会计,奖品就是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这事全村人都知道。在我记忆中,那个年代的贫穷有着蓝或灰的颜色。而的确良衬衫的白显得尤为醒目,它的白不是孝服的那种白,它白得干干净净,会让人肃然起敬。大哥一直舍不得把它穿出去。挂在那儿,单是看着,便让他心满意足了。父亲去一个亲戚家吃喜酒时,倒是花了一元钱借他的白色的确良衬衫穿过一回。那晚,父亲回来后,拍着胸脯,洋洋得意地告诉我们:这件的确良衬衫把所有的人都给镇住了。亲戚们都说,他穿起这衣服哪里还像个种地的,简直就像是一个教书先生。父亲说,那一刻,他胸口就只差插上一根钢笔了。父亲把那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弄得满是酒气,而且把衣角也弄皱了,大哥看着煞是心疼。他还没让父亲穿过瘾就一把夺了过去,把它泡在肥皂水里,洗了又洗。大哥和大嫂谈恋爱那阵子,那件白色的确良衬衫终于派上了用场。第一次穿上它,显得很不自然,他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揉了又揉。临出门时,他忽然又若有所思地站住,折回到镜子前,照着镜子一点点搓去耳后根那片通常容易忽略掉的污垢。看上去,他颇像一个体面的人物了。大哥出门时,父亲正扛着锄头从田间回来。父亲身上沾满了泥巴,而他却是一尘不染,这样一对照,他就显得有些不自在了。若是在城里,衣服干净的人通常会瞧不起满身污泥的人,但在我们乡下就不同了。父亲上下打量了一眼,带着揶揄的口吻说,呵,先生出来了。要知道,农忙时节,乡下人身上若是不沾几块泥巴,难保不会遭人讥诮,说他真像个先生。先生,就是站在讲台上的那种,干干净净,衣服穿得像粉笔一样洁白。
出门没几步,大哥就追了上来,把一串带有十字架坠子的项链交到我手中说,阿爹留给你的,虽说是赝品,但毕竟也是老人家的一番心意。旋即又送给我一张父亲的五寸照片,说,留着,也做个纪念,以后无论漂泊到哪里都别忘了本。照片中的父亲笑得有几分生硬,仿佛他穿的那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仍然是借来的,随时都有可能被人讨回去的。那一刻,我忽然喜欢上父亲这种很草气的形象了。
我穿过一条市声喧哗的大街,在一条巷子的摊头买了一份早餐,然后就在一张油腻的桌子前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吃着。斜对面的一家商店前有五六个人正排着队,安安静静的。店门依然紧闭,他们很有耐心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过来排队。他们一声不响,各怀心事。我喝完豆浆时,发现那边已排成了一条长龙。我不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也不想知道。在火葬场,我把父亲的遗体推进那条通往火化炉的走廊时,也曾见过这样一条规模庞大的长队。
坐在我边上的一位老人举起筷子,指着那些排队的人群问,瞧他们那神情,好像在等待什么好运气出现吧?另一位正在剥鸭蛋壳的女人慢声应道,嗯,他们在等着兑奖,中奖者能得到一个高压锅。老人说,我这辈子有命无运,所以从来不指望自己会碰到中奖之类的好运。女人说,你总是相信宿命,所以你这辈子只能待在穷山沟里教书。可我偏不信,运气这东西有时候是靠自己踮起脚尖争来的。你瞧那帮人,他们如果不买商家的东西就得不到那张兑奖券,得不到兑奖券就没有中奖的机会。老人沉默了半晌说,阿爹这辈子早已经把得失放在一边了,没有得也就没有失,不是也活得很好么?女人把剥好的鸭蛋放在老人的碗里微笑着说,你呀,清粥配蛋就知足了。
在清早,在码头边的小镇上,我无意间听到邻桌一对父女在谈论运气的话题,心里面忽然感到有些沉沉的。大嫂说得对,背三年运,也该过去了。一个人运气好,是他能把自己的气运得好。气是流动的,可运的。运气不好就是一团气乱了,没运好。而我就是这样一个倒霉的人。
我转过头来,问身边这位女人,渡轮会在什么时候开过来?女人正想答话时,老人抢先接过话问,你要去哪里?我想了想说,我要去江对岸。老人说,江对岸有两个乡,一个是菊溪乡,在西北角,一个是仙桃乡,在东北角,方向不同,渡轮不同,发船的时刻表也不同。外乡人常常坐错了地方,走了冤枉路。我们坐的是下一班渡轮,去仙桃乡那个方向。老人说了一大通话,对我来说没有多大意义,因为我此行是没有目的的。那么,我犹豫了一下问道,下一班渡轮是什么时候到?老人看了看手表说,一刻钟之后就到了。我说,好吧,我就去仙桃乡。这个匆促而又草率的决定似乎让他们微微感到有些惊讶。
我和父女俩同坐一班渡轮,而且坐的还是同排。我稍稍打量了一眼身边的老人,他的头发已是半白,脸上有一层倦怠的阴影,一身旧行头看起来很像我父亲。我们从这一带的风土人情说开去,聊了很多。老人说的虽然是普通话,但地方口音极重(因为山海悬隔,仙桃的方言跟我那儿还是有些不同,但我仔细听的话也能听懂七八成)。老人说,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去城里,走了一圈,看看那些鸟笼似的楼房,看看那些拥堵的汽车,让他不免有些失望。他说自己还是喜欢乡村的生活,即便是鸡屎牛粪的气味都比汽车的气味好闻。女人接过话头反驳说,那是因为你自己不会坐车,早些年听到车票两个字都会发晕,少见。但老人还是以一种上了年纪的人所特有的固执数落城里人的不是,说城里人见了面就问“最近在哪里发财呀”,现在连乡下人也学着说了;说城里有一种发廊,地上是没有一根头发的,那些穿得很少的女孩子背着乡下的父母都不晓得在干什么事;还有一些做父母的,常常把女孩子送到一个地方,就是为了让她们学会一件事:踮起足尖,撩起短裙。女人撇撇嘴,打断他的话说,那是跳芭蕾舞,你不懂的。父女俩仿佛总有一些可以争论的话题。但他们的争论是温和的,带有玩笑的性质。
舍舟登岸,还要坐车走二十多分钟的盘驮路才能抵达仙桃乡。山是愈转愈深。先是四个轮子的车不见了,代之以三个轮子的机动车,再后来,连三个轮子的车也稀少了,只有两个轮子的脚踏车和板车。车慢下来了,天上的云朵也慢下来了。老人坐到一半多路程,忽然叫司机停车,说他晕车,宁可徒步回去。女人要陪他同行,老人挥手说不必了,让她只管带行李走,剩下只有一里多路,很快就会赶上的。我望着老人手中的一个黑色尼龙袋说,我帮你拎着吧。老人却下意识地把袋子直往怀里掖。我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宝贝物什,也不敢过问了。老人下车后,我与女人挨得更近,话倒是少了。
车子很快就到站了,我帮女人把行李提到一个路边的小站。女人向我道了声谢,可我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说,我还是陪你等一会儿老人家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女人从一个小包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两根,给我递上一根。我们一边抽烟,一边说着闲话。她的面孔在一缕细小的烟雾中飘动,有一种别样的韵致。女人忽然问我,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说,在那个码头小镇上吃早餐的时候我仅仅是想到江对岸去,到了这里,我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女人吐了一口烟说,你很快就会厌恶这里的一切,就像你厌恶某个曾经被你睡过的女人一样。这个比喻有点粗俗,但我喜欢她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出来。说话间,她又给我递来一根烟。我们继续抽烟,继续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不知不觉间,我们抽完了七八根烟。我正待去斜对面一间小卖店买烟时,看见老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山路的拐角处。女人迎了上去,把老人扶住,然后转身对我说,反正你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如去我们家坐一会儿,顺便也帮我们扛一下行李吧。经她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来,有一件重要的事原本是要去做的,但我竟给忘了。现在,看着天上飘来飘去的浮云,我又觉着这件事已经不再重要了。
从城市跑到这里,天空地也阔,身心得了大自在,一下子就活泛起来。我扛着一个旅行包,随同父女俩步行来到一座村庄。这座村庄,女人说,叫苏庄。苏庄是个古村落,那些老房子,随便哪一堵墙都有上百年的历史,古旧气重。从树丛中露出的石头,被阳光涂成了橘黄色,远远看去如同秋天饱满的果实。进了村庄,拐过一座娘娘宫,跨过一座桥,就看见一栋三层小洋楼。女人说,这就是我家了,跟你一样,我也是第一次进新家,呵,回家的感觉真好,就像是把冻僵的双脚放进了被窝。我看了看小洋楼,又看了看女人,心里微微有些惊讶。她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一个富婆?一个被大老板包养的二奶?
进屋,里面的大厅很宽敞,像树荫一样散陈着一股凉气。再进厨房,里面居然还有一个老式的灶台,上面供奉着灶神,旁边却另起一个煤气灶,还支着一个崭新的高压锅。看样子,那个老式灶台只是个摆设,没有实用功能。女人给灶神上香时,忽然问我,你可晓得这天底下哪位神仙的庙最小?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灶神的庙最小。女人带着浅浅的笑意说,你答对了,灶神的庙最小,但供奉的人却最多。我说,现在家家户户都用煤气灶、电磁炉烧菜了,谁还会像你这样供奉灶神?女人说,在我们这里,人们虽然用上了电气化的灶台,但他们依然要供奉灶神,依然称灶神为镬灶佛。
中午时分,女人烧了几个颇有乡间风味的小菜招待我。我尝了几口,夸她荤素搭配得好,厨艺不错。饭吃到一半,女人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把身份证递给她看,她笑了笑说,你的名字跟你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我不知道自己在她眼中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我也顺便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女人说,我叫苏红。又指着老人说,我父亲是位刚刚退休的乡村教师,你就叫他苏老师吧。苏老师突然停止咀嚼,静静地看着我,以示礼貌。这位乡村教师的身上带有一种竹子的气息。
吃过饭后,苏红说,反正你也没有什么去处,就在我家住上几天吧。我转头瞥了一眼苏老师。苏红对父亲说,他要在我们家住上几天,可以吧?
苏老师的回答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事实上,苏老师的回答是模棱两可的,看得出来,他对陌生人保持着一种必要的警惕,但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种“不亦乐乎”的态度。苏老师吃完饭,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我打了个饱嗝,向苏红提出,我们是否可以出去散一会儿步。苏红说她有些累,也想睡个午觉,但她随即又吩咐我说,你出门的时候,左邻右舍若是看你一眼,你不要上去跟他们搭话。我问,这又是为什么?苏红说,人人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其实在我们这个村子,邻里之间的关系往往并不怎么友善。自从我家要盖这栋小洋楼,左邻右舍就老拿房屋的四至问题到乡政府说事,跟我父亲免不了口角之争。自此之后,我父亲跟邻里之间很少说话,要不,他怎么会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出门的时候,并没有人跟我打招呼,我也没有跟他们打招呼。我绕着这个村子走了一圈,然后就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风吹过来,干干净净的,没一点尘土。一只鸟在人的影子里,啄食着地上的虫子,一点也不惊慌。我坐在溪边,默数着砾石浅滩上细小的游鱼。
过了许久,苏红沿着河堤走过来,说是要带我去后山看看。苏庄是著名的竹乡,后山就是一片竹海。我们行经的那条路就叫竹林路。这是县里面特地为竹乡风景区开辟的一条旅游路线,在苏庄,竹林路是唯一一条笔直、宽阔的水泥路,它蜿蜒到竹林深处一个半月形的湖泊。苏红像导游一样向我作了介绍,并且告诉我,过些日,山那边的隧道打通之后,旅游观光车就可以从国道线下来,直入竹林路,看苏庄竹海就更方便了。我说,这里的人居有竹,食有肉,过的可是惬意的日子。苏红指着半山腰的竹舍说,你去问问他们,就知道这日子到底过得怎么样。说话间,一些竹农正扛着削掉枝丫的竹子,迈着八字步,从山上下来,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还有几个竹农用竹笃子支撑着竹子,站在石阶上歇口气。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只是不经意地打量我一眼。对他们来说,外边的人打老远的路来这块穷山沟看竹子,简直就是吃饱了饭没事干。这个时节,别处的山都显现出枯瘦的样子,唯独这里还保持着丰腴的青色。穿过竹子形成的绿色拱门,再往前行,眼前豁然开朗,漫山遍野都是各种各样的竹子。有茅竹(宜做缆绳),有苦竹(宜做撑篙),有淡竹(其叶可入药)。这些小常识都是苏红介绍给我听的。还有一种竹子,很奇妙,看起来是圆的,摸起来却是方的。这就像是一种外圆内方的性格。苏红说,你上去摸一下。我伸手试着摸了一下,竹子果然是方的,但方中又带点圆润。城里人跑到这里,通常喜欢摸摸这里的方竹,说是有点意思。而且,苏红说,我发现,喜欢摸这方竹的,大都是一些男人。
二
在竹林里逛了一圈,苏红问我,感觉如何?我说,竹林很大,竹子很多。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用更华丽的词语描述它们。我们就这样谈笑着回来。进屋时,苏老师正斜躺在一张椅子上睡觉,一条毛毯滑落在地。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时不时地发出枪炮的轰炸声。苏红把地上的毛毯捡起来,盖在老人身上。苏老师突然惊醒过来,说了句“这些天特别犯困,真是睡不醒的冬三月呵”就坐了起来。苏红搬了一条小凳子在一旁坐下,揉着老人压麻的大腿说,你回来之后,好像都没有去村上走动走动了,整天窝在家里对身体不好。苏老师说,跟村上的人也没有什么好聊的。苏红说,明天有空,你请二叔、三叔一家人过来吃顿饭吧。苏老师说,你二叔的老丈人过世了,全家人都赶往县城奔丧去了,回来恐怕也得过好几天。苏红顿了一下,又问起了那位三叔。苏老师说,我今天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近况,他说自己现在是“盐店里的老板,咸(闲)人一个”。你三叔这些年活得很窝囊,前年老婆跟人跑了,今年砖窑又倒闭了,他整天在家里喝闷酒,亏得小念懂事,把家收拾得好歹有个模样。你要是请三叔,他定然要向你讨酒吃。不给么,他又有怨言。苏红点了点头,把目光游移到窗外说,阿爹,外面阳光很好,你没事就出去晒晒太阳吧。
我帮苏老师把椅子搬到了外面的院子,苏红也顺便把衣物拿出来翻晒。我坐在台阶上,被阳光照着,就不愿意移步了。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影子,竟感觉,是影子不让我动我才不动的。阳光里有一种好闻的味道,真的是妙不可言。苏老师微微眯起眼睛,仰望着天空。我问他,你在看什么?苏老师说,我在看天上的流云,天天看云的人,会把世上的一切看淡。我也抬起头来,看着天上的流云。有一种安静的力量让我们无话可说。
有人经过苏家门口,隔着一堵花墙问一声,苏先生(对老师的旧式称呼),最近都没看见了,在哪里发财呀?苏老师扬声说,在嘉兴府开书铺咧。那人立马会意,笑着走开了。我不明白这话里头的意思,转头问苏老师。苏老师哈哈大笑一声,就说起了这句方言的典故。在仙桃一带,“嘉”与“家”谐音,“书”与“嬉”(玩耍)谐音。“在嘉兴府开书铺”的意思无非就是在家玩着吧。到底是苏老师,说起话来总显得那么文雅,有深意。苏红的三叔就不一样,说自己是“盐店里的老板,咸(闲)人一个”,幽默有余,文雅不足。兄弟俩做人的境界由此可以见出高下。
太阳西斜时分,村庄上空飘起了袅袅炊烟,如同几个口衔烟管的老人聚在一块,一边闲话,一边吞云吐雾。很久很久,我都没见过炊烟了。一缕饭香远远地飘过来,叫人心底里满是炊烟的温软。苏老师望着天空说,流云飘移的速度又比昨天快了一些,明朝怕是要刮风下雨了。
这时,院子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声,我透过花墙,看见一群老人向这边走来。又有人隔着花墙叫了一声“苏先生”,苏老师像是没听见,正要转身进屋子。一位老人再次叫住了他,苏老师回过头来,让我过去打开门。十几位老人鱼贯而入,为首的那一位开门见山地说,过些日子,村上就要举办迎佛仪式,仙桃乡各村充资联办,分头承担,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你们家也算是我们仙桃乡的富户,应该是带头捐款的。苏老师说,我们家既不信阿弥陀佛,也不信娘娘,这钱就不出了。为首的那一位老人说,你家女儿在我们村上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老板,比起那些当家男人都强十倍、百倍,出钱迎佛也是求个吉利,何乐不为?苏老师说,我们家刚刚造了房子,手头紧,没这闲钱。有个老人抢白道,你们家的屋子盖得像娘娘宫一样气派,出点钱还怕肉疼不成?苏老师突然涨红了脸说,出钱不出钱,各凭自愿,哪有你们这样子强人所难的?这时,苏红从楼上闻声下来,问明事由,笑着问,你们迎佛,迎的是什么佛?为首的那一位老人说,迎的可是陈十四娘娘。苏红说,原来是佛姨奶呀,这钱我出定了。为首的那一位老人眉毛一扬,拿起一本账册问,出多出少,你自个儿定吧,我们也不强求。苏红说,你们每年从迎佛到送佛这段时间好像都要唱几天酬神戏吧。众人都点了点头。苏红说,不管唱几天戏都由我来出银(钱)。苏老师听了这话,脸色刷地一下变了,但他没有吭声就掉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苏红出银做酬神戏的事传开后,村上的人都啧啧称赞。也有人在背地里冷笑,说这世道反了,居然让一个女人出银做戏。听了这话的人反驳说,这有什么可怪的,陈十四娘娘也是女人嘛。
瓦尔特·莫罗德雕塑作品。
第二天,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进来。中年人穿着一件打补丁的夹克衫,衣领皱巴巴的,身上沾了一些泥灰。进门时,他那双脏兮兮的布鞋在门口鞋垫上蹭了又蹭,就是不敢戳进来。苏红将他一把拉进来,向我介绍说,他就是我说的那位三叔。我也跟着喊了一声“三叔”。三叔指着我笑眯眯地问,是男朋友吧?苏红笑而不答,像是默认了。苏老师拿来一条干毛巾,一边给他拍身上的泥灰,一边数落说,你都在家闲着了,怎么还是惹得一身泥灰?三叔说,你是教书先生,自然是要穿得干干净净的,而我一个农民若是跟你一样,人家往后就不会叫我去干活了。
三叔身后的小女孩显得青涩而又单薄,用一双清亮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们。苏红把小女孩拉到身边说,小念,让姐姐好好地看一看你,唔,你怎么瘦成这样子?三叔淡淡地说,小孩子吃饭胃口不太好,像她阿妈。苏红突然问小念,想不想阿妈?小念摇了摇头,却把眼角汪着的一团泪水给摇了出来,落在苏红的手上。
三叔用近乎恳求的目光望着苏红说,你带她出去做生意吧。
苏红面露难色说,她太小了,我不能带她出去。
三叔怔了半晌,想说什么,又改口聊起了别的话题。聊了片刻,他就起身要走。苏红递给他一个红包,三叔推辞不要,苏红就把它塞进小念的口袋里。
正如苏老师所预料,今天上午突然刮起了北风,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随后就是一阵大雨。山和人都像是水墨泼成的,风枝雨叶也泼成了一片。一只鸟从树枝上弹起,如一滴碎墨,落入一团烟云。隐约传来几声鸟鸣,却不见鸟迹。
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溪流的声音更急了。感觉瓦屋如舟,浮了起来。
这大雨天,哪儿都不能去了。我和苏红就在房间里说一些闲杂的话。我问,你让一个陌生男人住进自己家,不觉得害怕?苏红说,我如果一开始就怀疑你,就不会让你进这家门了。那天在码头小镇的饭摊上吃早餐时,你无意间解开外衣扣子,我就发现了你身上的一个秘密。说到这里,她又反过来问我,你是基督徒?我说,我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我只能算是个准基督徒。我已经猜到苏红所说的“秘密”是指什么东西了,我再次解开外衣扣子,把脖子间的十字架取下来,说,我父亲上回去上海看病,经过南京路,突然间心血来潮,花了两百多块钱买下了这么一串十字架项链。买回后他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我大哥识货,但一直不忍心点破。阿爹临终前还把它当宝贝似的捂在手里,说是要交给我。苏红把我手中那串十字架项链拿起来瞄了几眼说,我有个朋友专卖这种赝品,成本价不足十元。我说,即便它只值一块钱,我也要把它挂在身上,因为他是父亲留给我的。苏红说,我没有看走眼,你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如果是在很多年前遇到你,我也许会牢牢地抓住你不放。她露齿一笑,就没有再往下说了,我不知道她很多年前是怎样一个人,而现在又是怎样一个人。
在沉默的间歇,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窗外。窗外是山,山背后仍然是一片山,看上去仿佛只是一些淡蓝色的石头,远远地飘浮着。苏红说,从前,我感觉这世界很简单,仅仅是由两个部分构成的:一个是山这边,一个山那边。山那边是未知的,也是我渴望知道的。正如一个女人尚未亲历男人之前渴望知道男人的真实世界。那时候,在我眼里,世界就这么简单。我说,现在的苏红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苏红,看山也不再是山了。苏红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好像听懂,又好像听不懂。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下过一场冬雨后,冷空气就来了。这山里头的天气比寻常地方原本要冷。冬天的时候若是挟风带雨,就有一股湿冷直奔骨缝里去。我添了件羊毛衫,还是觉着冷意。我来到楼下苏红的门口,敲了三声。没应,又叫了两声。里面响起一个睡意未消的声音:门没有上锁,进来吧。我推进门说,睡觉的时候怎么连门也不锁。苏红说,睡在自己家,用得了防范?我看见她依然躺在被窝里,有些不好意思。苏红说,进来吧。我说,我已经进来了。苏红说,我是让你进我的被窝,天气怪冷的,我可不想出来。
我钻进被窝的时候,才发现她什么也没穿。但我的手触摸到她的身体时能感受到很久以前别个男人的手留下的温度,而且,我还能闻到别个男人留下的不洁的气味。我这么做,或许仅仅是证明自己身上还有一点点混合着厌倦的爱意。她推开了我的手,断然说,不要碰我。我立马缩回了手。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以前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就不会碰我了。其实我并不在乎她曾经做过什么。我也不想告诉她我曾经做过什么。我与她之间几乎不可能发生什么关系。我们并排躺着,谁也不碰谁,如同两尾在暖流交汇处相遇的鱼,彼此依靠着,却没有相濡以沫。窗外又响起了沙沙的落雨声。这丰沛、无常、让人身心迷乱的南方雨水代替了我们之间的言语。是的,我把双手放在自己的大腿根上,仅仅是为了给欲望画出一条清晰的边界。我喜欢享受这种保守的放纵。
过了许久,她用肘部顶了我一下说,叫你不碰就不碰,真是个听话的孩子哎。我说,一直以来,我都是素睡,习惯了。她问我,什么是素睡?我说,就是一个人睡,像出家人一样。她说,你们那边的话跟我们这边还是有些不同的。聊着聊着,我们很快就进入另外一种放松的状态,仿佛要把体内残存的欲望转换为谈话的激情。说到“身体”这个词时,她忽然又用一种舒缓的语调问我,你刚才在我身上触摸到了什么?我没有回答。她又接着问,你是否触摸到了一条伤疤?我说,是的,一条带状的伤疤,在你大腿上。苏红说,这是我应得的报应。这样说着,她又把我的手拽过来,让我抚摸另外几条伤疤。那些伤疤就像竹节一样。
我已经烂掉了,从里到外都烂掉了。她说。
窗外的雨似乎已经歇停了,屋檐传来雨珠跳荡的声音。在灯光的映照下,玻璃上的雨珠宛若白色的蛆虫,缓慢地蠕动着。透过这扇窗户,我看到的是一个爬满蛆虫的世界。这世界比我想象的要坏一点,但我可以忍受它的坏,它在女人体内所安放的最甜美的腐烂。
我们又变得静默起来。
三
清晨醒来,就隐隐听得远处传来鼓声。一问,说今日正是古历十月初十,仙桃乡照例要唱南游。所谓唱南游,唱的是陈十四娘娘降妖伏魔、暖老怜童的故事。陈十四娘娘是这一带山里人信奉的女神,就像海滨渔民信奉妈祖林默娘。请来唱娘娘词的,不是一般的唱词人,而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大先生。一部《南游记》,非大先生不能唱。从上部“观世音”,唱到中部“洛阳桥”,是昼夜连唱,无有间歇。唱到下部陈十四娘娘,是大词中的大词,一直要唱到第七夜。苏老师说,鼓词好听,娘娘难唱。说的大约就是这意思了。
我穿着睡衣下楼时,看见苏红正在做早餐。我问她昨晚睡得好不好。她说轴自己睡得很死,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离开她的房间。
我们坐下来吃早餐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苏红问,门外是谁呀?
有人答,我是西行先生。今天是迎佛的好日子,我来你家门口唱一首利市歌吧。
我问苏红,西行先生是谁?苏红“扑哧”一笑说,我们仙桃的规矩,乞丐讨饭,要从东走到西,所以就称他们为“西行先生”。开了门,苏红把十块钱从花墙镂空的地方递过去。那位“西行先生”说了一句讨吉利的话就去下一家了。乞丐的生活是有目的的,他知道自己朝哪个方向走,而我呢?往后还不知道路在哪儿。这个想法让我在那一瞬间打了一个冷战。吃过一碗清粥,化去了身上的陈寒,可心底里像是起了雾气。从餐桌旁站起来时,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苏红提醒我,你怎么还在这里发呆?赶紧换一件衣服,一起出去看热闹吧。
我带上了一个照相机,随同苏红循着锣鼓声来到碧霞元君祠(俗称娘娘宫)前,只见门口有一个竹篾扎成的大彩灯,上面还有纸扎的各路神仙、将相、观世音菩萨以及顺天圣母陈十四娘娘和她的扈从。门外还设有香案、纸马台、三界台。因为经坛就设这里,四乡八里的人都关门歇业跑过来迎佛。
唱南游活动中,有一项“迎佛”的节目。说是迎佛,其实是迎神,所迎之神便是陈十四娘娘。仙桃人喜欢在一些古老的物事后面加一个“佛”字,如灶神,他们称之为“镬灶佛”。而石头称“石头佛”,月光称“月光佛”,打雷称“响佛”,九十岁的老人称“九十佛”。好像佛是无处不在的。
陈十四娘娘自然也是佛,所到之处,挨家挨户都燃起了鞭炮,有三百响、五百响,仿佛连冬日黯淡的阳光都被点燃了,天上的云彩也被烧着了。善男信女一律拈香跪接,空地上一排溜摆着迎神的筵席,前头是两张相叠的八仙桌,摆的是高筵,上面供奉三牲,一只鸡、一尾鱼、一口猪头。猪头上还插着一把菜刀,不知何意,看样子是吓唬那些恶鬼邪神的。一名手执令旗的道士在前引路,几个身着玄衣朱衫的壮汉抬着佛銮紧紧跟随,后面还有一些人手执钢刀、神铃、彩旗、锦幡之类,可谓气势非凡。巡游一遍之后,娘娘被接至经坛。道士手中的令旗一挥,众人便开始呼佛号、烧纸马。
晚些时候,又有一支游行队伍从村外逶迤而至。一阵开道锣敲过,人群都退至两边,一名穿长衫的长者走在前头,口中念念有词,念的大约是祝福大家年景吉利、合境平安的保祥词。紧接着,后面推来了几辆囚车。每辆囚车里都坐着一名身穿红绿绸服的小孩。我定睛细看,发现其中有一个小女孩就是小念。我问苏红,小念这是做什么?苏红说,她在扮演罪童。我又问,小念为什么要扮演罪童?苏红说,她小时候体弱多病,扮罪童可以保佑她无关无煞成长。小念身后,是一群戴着纸制枷锁的“犯人”,脚上还有纸制的铁链。这些大人跟小念一样,都是为了消灾祈福。
我放下手中的相机,对苏红感叹说,仙桃人是有信仰的,他们知道怎样跟神灵打交道,这种对神灵的酬谢方式也很别致。苏红说,是呀,你以为我出钱做酬神戏,是为了在穷地方摆阔?我是为了给阿爹买个平安。我说,这也是尽一片孝心吧。苏红说,前些年我要给阿爹买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可他不要。现在,眼看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也只好求神拜佛给他买个平安。我说,老人家这些天好像有点生气,他未必能领会你的一片苦心。苏红听了,低头不语。
次日晚间,酬神戏如期上演。苏红托我去请苏老师看戏,苏老师却以自己视力不好推辞了。无奈,苏红就与我同往。戏台就搭在碧霞元君祠对过的晒谷场上。因为苏红包了三晚的酬神戏,村上的首事就请她坐前排中间,而且准予她按戏簿点一出自己喜欢的戏。到了开场时分,我和苏红并排坐在一张藤椅上。为了讨个彩,正戏开场前照例要出演几分钟的“打八仙”。这回“打八仙”打的是“小八仙”,上来表演的除了福禄寿喜四仙,没有让全班演员戴上全套行头一一亮相。因为有贵人(本次酬神戏的唯一赞助商苏红女士)在场,首事又特意让戏班安排了一个跳女加官的小节目。然后就是演正戏了。唱的是仙桃人耳熟能详的地方戏,扮演富家小姐的竟是一名略显富态的少妇,动作迟缓,连水袖也甩得有气无力。台下的人眼毒,一眼就看出她怀有身孕,都发出一片嘘声,要罚戏一本。但那位少妇显然是见过场面的,有时会用临场发挥的插科打诨来补偿体态上的不足,观众们倒也看得兴致勃勃。丫环一出场,就一叠声地喊“小姐”。苏红推了推我说,你听听,从前的富家千金才叫小姐,而现在呢,小姐是一种下贱的称呼。我没有笑,但我听到苏红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怪笑。
这时,小念不知从哪里走过来,拉了拉苏红的衣角。苏红问,什么事?小念不说话,苏红贴着她的脸问,你倒是说给姐姐听呀。小念低声抽泣着说,阿爹不要我了,阿爹不要我了。苏红把抱到自己的膝盖上问,三叔对你怎么啦?小念说,阿爹刚才带着我去后台找戏班的老板商量,说是让他带着我走。苏红说,这不成,我跟三叔说去。转念一想,又说,还是找戏班的老板说去。等三叔走后,苏红托人去找戏班的老板。不多时,戏班的老板就来了,见到苏红像见了财神,开口就送上几句吉语。苏红说,我三叔刚刚喝了酒,信口胡言,说是要让我妹妹去学戏,你可千万别当真呵。老板点着头说,明白,明白。然后退了回去。苏红被这事一搅,也无心看戏了。苏红说,我最不喜欢的两种女人就是戏子和小姐了。我们正待往回走的时候,听得台上的丫环正在泪水涟涟地喊着“小姐,小姐,小姐……”苏红回过头来,嘴里吐出了四个脏字:去,你,妈,的。
回来的时候,苏老师正用热毛巾敷着额头,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苏红问他是不是发高烧了。苏老师点点头说,之前洗完头,听到外头有声响,以为是你们回来了,赶紧去打开门,头发一下子被风吹开,感觉有一股冷气直往骨缝里钻。天气到底是冷了,你改天有空去集市的话,就给我买一顶绒帽吧。苏红去换热毛巾时,苏老师忽然走到我身边悄声问道,今晚的戏演得可好?我说,还行,看的人挺多的。苏老师说,其实他是喜欢看戏的。
第二天一大早,苏红就去了集市,但一时间找不到绒帽,就买了一团羊绒毛线回来。苏红说,我要亲手给阿爹织一顶绒帽。过了几天,苏红果然就给父亲织了一顶绒帽。苏老师把帽子戴在头上,试了试,说,正好。再过几天,苏红又给他织了一条围巾。傍晚时分,乡里要举行收妖送佛仪式,我带着照相机出门时,看见老人正戴着一顶紫色的绒帽,披着围巾,斜坐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天上自聚自散的流云,那一刻,晚风灌园,夕阳满地,老人的背影把我心底里的什么东西猛地触动了一下。我举起照相机说,苏老师,我给你拍一张照片好么?苏老师整了整帽子,摆好了姿势。透过这个单反相机的镜头,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穿着白衬衫的模样。
收妖送圣仪式仍然在娘娘宫前举行。道士把缠在柱子上的纸扎的蛇妖拘到纸船上,念了一句:驱邪迎祥,送圣回宫。几名乞丐便上来扛起纸船。此时的乞丐,不能叫乞丐,而是要称他们为“西行先生”。西行先生把蛇妖一直押送到江边,那里早已有一艘小船候着了。几名西行先生扛着纸船上船,送到江心,就焚了蛇妖之类的妖魔鬼怪。看到江中红光闪耀,江岸边顿时欢声沸腾。
苏老师说病就病了,病情比我想象中的要重。吃晚饭的时辰,我无意间瞥见桌子上摆放着一本厚厚的《圣经》,就料想到苏老师这一回定然是病得不轻。在我老家,谁若是带着一本《圣经》上医院看病,身上准是出了大问题;若是再带上几本赞美诗之类的书,这问题就更大了。但苏红说,苏老师一直有病,只是,久病之人与各类疾病打了长时间的交道,总能处之泰然,只有那些偶然患病的人才会大呼小叫唯恐天下人不知。有些病是可以轻易地打发掉,有些病,很固执、很有耐性,它可以花很多年时间不动声色地盘踞在那里,时间一到,它就跳出来,给人以致命一击。苏老师病倒后,四肢瘫软,似无还击之力。苏红给他洗脚时,发现他的双腿已经出现了浮肿,手指一按,表皮就凹进去,没有一点弹性。我不知道苏老师跟她说了些什么话,苏红突然抱着他的腿哭了起来。苏老师伸出颤抖的双手抚摩着女儿的头发,久久不语。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但我更愿意把它比作流水,当它在一个人的体内溢出时,就将灵魂席卷而去。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未能赶上,因此,苏老师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感觉眼前死去的老人与我是有血缘关系的,而苏红哭喊的仿佛就是我的父亲。慢慢地,应该属于她的泪水就在我的眼睛里流淌出来。
仿佛是冥冥之中出现的呼应,一阵急雨从山那边猛地扑过来,不过片刻,又向另一个山头奔去。我把头靠在墙上,默默地倾听着远去的雨的余声。大厅里除了我和苏红,没有别的人。突然发觉,死就是身边的事,是触手可及的。
我说,苏老师去得太突然了,好像是眼看着好端端一个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倒下了。
瓦尔特·莫罗德雕塑作品。
苏红说,其实他早就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只是一味地隐忍着。
我说,这么说,他去城里看你时,应该是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的。
苏红点点头说,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关注过他,而他却在默默地关注着我。我把钱汇到家里让他盖房子,他就一直在试着探听我这些钱的来源,他总是担心我在干什么投机倒把或贩卖毒品之类的非法营生。因此,盖好了房子之后,他就偷偷来到城里找我,结果发现我开的是一家兼营色情服务的大浴场,气得大病一场,而且不肯就医。我哄他说,我只是临时帮朋友管理这家浴场,过些日子就离开。好说歹说,他才住进了医院。一检查,发现是癌症晚期。他知道自己已是无药可救,就让医生瞒着我。没过几天,就跑出来,谎称自己的病好了,要回去。我也怕他长时间待下去,迟早会发现我的真实状况,就索性送他回老家,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我说,苏老师好像也听人说起过你的闲言碎语,因此他后来很怕跟村上的人聊天。
苏红说,这么多年我在外头流浪,做过小姐,做过妈咪,做过夜总会的老板娘。这一切,阿爹后来全都知道了。但他在临终前告诉我,他已经原谅了我。可我无法原谅自己,我是一个下贱、无耻的女人,一个死了就该下地狱的罪人。
我说,我也是一个罪人,我父亲在临终前肯求神宽恕我,但我跟你一样,从来就没有原谅过自己。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喝醉了酒,开着一辆卡车,把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撞飞了,我见四周没有人,就开着卡车逃逸了。这件事一直没被人查出来,但从此以后,我无论做什么事都很背运。有时我想,我应该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回老家去投案自首。我需要的只是一点勇气,可我办不到。
苏红说,一个人知道忏悔,证明他的良心还没坏透。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她做了那么多无耻的事,却没有感到脸红。而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现在,你就鄙视我吧。
现在,我说,你也可以鄙视我,朝我脸上吐一口唾沫。
话音未落,苏红果然朝我脸上啐了一口。我也朝她脸上啐了一口。我们都没有抹去脸上的唾沫。
办完丧事,苏红把父亲的遗物检点了一遍,有些留给自己作纪念,有些送给二叔和三叔,还有些就烧化给父亲了。这里面有一本日记,对苏红来说尤显珍贵。里面记的都是一些家居琐事,平素零星支付亦必细录,最后一笔记下的,是女儿给他织了一顶绒帽与围巾的事。苏红捧着这本日记,就像捧着父亲的骨灰盒。
她脸上的泪水被冬天的寒风一点点吹干之后,才抬起头来跟我说,我要回城里去了。我问,你还是回城里重操旧业?苏红说,我不回城里去还能做些什么?你呢?现在要去哪里?我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说,也许是这边,也许是那边,我也不知道去哪边。苏红说,如果你觉得自己实在没地方可去,就在我家再住上一阵子,我把钥匙交给你,你想什么时候离开,就什么时候离开吧。分手在即,我们突然间都有些不舍。苏红说,我们去竹林路那边走走吧。
现在,竹林路已经通车了。车子从隧道那边一进来,小孩子们和一些家畜就避让一边,有些懂事的小孩子向旅客们举手致意,这些文明举止想必是学校里的老师教他们的。等车子带着令人厌恶的尾气绝尘而去,那些小孩子和家畜又跳到路中央,嬉笑打闹。村上的小孩子们素习跟家畜打交道,在他们的调教之下,狗儿能起立行走,鸡鸭能歌,猫儿善舞,一副人畜欢呼的闲乐景象。竹林路南边有一条岔道,通往村外的一座土庙,一条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白,如同穷苦人的旧衣裳。
我们沿着这条石板路,向一片空旷、冷寂的田野走去。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烧过的泥灰的气味,凝冻的泥土间尚留一些植物的残根。石板路尽头就是一座土地庙,另一头还是田野。我们站在田埂上,远远看见一座砖窑前有两个人正在搬运砖块。一个是大人,拉着一辆满载红砖的板车,另一个是小孩,在板车后面使劲推,寒风呼呼地吹着,她的身影显得益发孱弱。苏红指着两个缓缓移动的身影说,是我三叔和小念。
我们走到砖窑前,三叔用一条脏毛巾擦了擦额际的汗水,带着羞愧的笑容说,阿叔没出息,让你见笑了。苏红说,前阵子砖窑不是关掉了?怎么又想到要开张了?三叔指了指村子里插着一面红旗的地方说,莉莉家要盖洋楼,比你那栋还要大。她在外头发了财,人都变了个模样,出手也大度,造房子的砖块全让我包了,价钱还让我一口说了算。
我轻声问苏红,莉莉是谁?
苏红哼了一声说,像我一样,一个曾经靠卖身发家的酒店老板娘,在外头赚了一些钱,就在这块穷地方显摆了。
苏红走到小念身边,掏出湿巾擦去她脸上的灰土,转头对三叔说,都说女儿要娇养,你怎么老是让小念也跟着你干这种粗活?
三叔说,我们穷人家,只要能有口饭吃,也不分活儿粗细了。只是这孩子跟着我,真是受累了。前阵子我本来想让这孩子跟了戏班的老板去学戏,往后好歹也能混口饭吃。谁知那个老板晚上答应了,第二天就说他这个草台班子不景气,不愿接收了。我担心的是,要是有一天我喝酒喝死掉了,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办?这样说着,我们都有些黯然。掠过田野的风声听来如同从老人胸膛间呼出的喘息,一阵紧似一阵。
苏红把小念拉到身边,摘掉她那双早已破损掉线的手套,抚着她手上尚未未愈合的伤口问,疼么?小念咬着嘴唇,不让一个“疼”字轻易地说出口。泪珠在她眼睛里直打转,仿佛荷叶上的露珠,只要一阵风吹过便会簌簌滚落。苏红把她的双手捂在自己手里,又问道,想不想跟姐姐去城里?小念茫然地看着田野中堆得整整齐齐的砖块,没有回答。三叔抢过话说,你能带小念出去是再好不过了。苏红按住小念消瘦的双肩说,那好,明天让三叔跟你老师说一声,姐姐这就带你走。小念看着三叔,眼角汪着的泪水一下子就搅碎了。三叔蹲下来,捏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子说,小念,去城里好好干,往后赚了钱,也给阿爹起一座小洋楼。
苏红把小念带回家里,让她把双手洗干净,又给她涂上了防裂膏。小念一直没说话,独自一人站在窗口,手指抠着玻璃,默默地注视着田野中那个缓缓移动的身影。苏红收拾了衣物之后,对小念说,小念,你听着,姐姐现在要带你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城市,让你在城里最好的学校念书。
苏红要离开了,我应该是有些伤感的,或者是装成一副伤感的样子。可我没有。我把她和小念送上车的时候竟忘了挥手,忘了送上一句祝福的话。该走的都走了,我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屈指算来,我在苏庄已经住了一个多月。在这里,时间变成了一种不值钱的东西。它不能给我带来什么。这日子,既不快乐也谈不上痛苦。偶尔会有一些小小的不快,但可以用睡眠来安抚。白天,我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苏老师坐过的那张椅子上,看着天上的流云。直到把白云看成一大片乌云,直到乌云变成雨水,“吧嗒”一下落在我的脸上。然后,我就把椅子搬到走廊上,继续看雨。天黑了之后,我就在屋子里静静地躺着,听着雨声,直到天明。这屋檐上的瓦片、屋后的竹叶,都是世间的无情之物,但被夜雨打过之后,就变得有声有色,有情有味了。
责任编辑:符 二
东君:原名郑晓泉。1974年生于温州。主要从事小说创作,兼及诗歌、随笔。若干作品曾在《人民文学》《大家》《收获》《十月》《花城》等文学刊物上发表。著有长篇小说《树巢》《浮世三记》。曾获2007年度《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奖、2008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2009年度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2010年咖啡馆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