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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 艺
——真实的、幻像的细碎背景或者细节

2011-09-27青年河

山花 2011年7期
关键词:模子石匠香油

青年河

手 艺
——真实的、幻像的细碎背景或者细节

青年河

1.对手艺的温馨回忆,我的手艺。

大约是秋天或者还要晚一些的时候,乡村少年们都偷了自家的小锅铲子去村前一块洼地里挖淤泥。平原上的乡村少年,由此开始了乡村的手工制作。首先是游戏的短暂沉迷,然后是对手的锻炼。少年们将挖出来的凌乱的淤泥胡乱地团在一起,然后得胜般地举回村,在某家门口光亮的石砧子前放下,或跪,或蹲,或坐在地上,在石砧子上、或者在地上认真地摔起来,经过一阵认真的忙碌,凌乱的淤泥在乡村少年们的手中变得整齐、柔软起来,然后用被潮湿的淤泥浸得发白的手开始捏泥人、鸭子、小鸟,用小刀打磨成手枪,有的抟小泥丸顶在细柳条上向外甩,看谁甩得远、准。捏窝窝儿,在地上摔,在中间裂开小洞,看谁的响。村里有货郎来了,少年们把平时从大人们那里讨来的硬币拿出来,或者是偷偷地抱一堆破烂来,换货郎玻璃橱里的圆模子,圆模子的图案不外是孙悟空、猪八戒之类的。乡村少年们得了宝贝似的,各自拿了自己的,把摔好的淤泥放平整,然后把刚买回来的圆模子压上去,成了。大家都对自己的制作非常得意。当然,也有手里没有小硬币、家里的破烂也被母亲抱给货郎换了针线的,只有在一边啧啧地看着,等到大部分少年们玩得有些厌烦了,他才有些低三下四地上去讨过圆模来压一个。那个少年好像十分大方,满不在乎地说,随便压,只要小心不把我的模子给弄坏了就行。当然,也有嚎啕,不知是哪个乡村少年玩丢了小锅铲子,或者是把淤泥弄到了自家不该放的地方,比如炕上、锅里、棒子面里……大人在怒气冲冲地打一个闯了不是多么大祸的孩子。

有的少年竟还知道制作模子就是砖窑烧砖的法子,提议大家用圆模子在摔好的淤泥上压出图案,然后用砖窑烧砖的法子自己制作,说也可以制出漂亮的模子的。没有圆模子的少年问,怎么烧。那个刚才还很骄傲的少年有些泄气地摇了摇头。另有少年兴奋地说,可以试试的。乡村少年们经过一番尝试,但都失败了。在冬天的时候,少年们把制作好的淤泥玩具放在窗台上晾着,最后又有更为快乐的事情把他呼唤到别处去了。一阵疯野过后,也许是等到第二天的下午了,少年才发现自己的得意制作在一夜的结冻与融化之间变得丑陋不堪,少年有些可惜地把它丢在了一边,嘴里嘟囔着模糊不清的、不干不净的话,然后又疯跑到随处可觅的快乐里去了。

我们在货郎玻璃橱里发现了更为漂亮的泥哨子,小鸟形,花绿色,光滑细腻,吹起来,十分响亮。我小时侯也曾经在家里偷鸡蛋与货郎换过一个,那是乡村少年中少有的东西,我为此在乡村少年中地位倍增,可惜后来不小心被我掉在地上踩碎了。我在那一小堆碎淤泥前站了一会儿,干嚎了几声,见没人,就跑开了。后来,我模仿着用淤泥制作了一个,样子丑陋得要命,也吹不响,但那是乡村少年们最精彩的制作。可惜,后来不知被哪个坏蛋偷去了。

2.某著名手工的真实、幻象背景。

“清河镇种园的和撑船的多,过了小雪,黄河冰封,园子封了,船也收了,种园的和撑船的人们便回家开始印制门神、灶王,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三,腊月二十三这天是要忙通宵的。过了这天,便扣版了。”“我还记得我们村的孙英轩,他有制作木炭条笔的绝技,那个谁也比不上,那个时候,我还小。”2006年初秋,清河镇82岁老人王慈祺在一些古旧的、发黑的、磨损的木版与好看的年画前回忆往事,老人叙述得很慢,他已深深沉浸其中:忙碌的身影,拥挤的作坊,笑颜与庄重,痴迷与欣赏眼神里的自得,敲击声,花花绿绿的颜料,木版,白纸,放大镜,在忙碌人群中自由穿梭着的孩子(我是那些少年中的哪一个?)……影象恍惚、重叠。

这是黄河下游北岸边上的一个小镇,位于山东惠民县城东南部。据嘉靖二十七年《武定府志》载:“洪武三年,设巡检司于清河镇。清河,原指大清河本清河水。后设镇,即名。”1855年夏的那次黄河决口,洪水夺大清河道,使清水变浑,即成今之黄河。翻阅资料,我看到了小镇的烟火色。那是这个古老小镇的动人风俗画,首先是渡口,出口或入口,吞吞吐吐着。之后是:货场、料场、煤场、舶在渡口的船只,或平静或晃动。下船或上船者,带来或带走了什么,写在渡者的脸上。装或卸的粮食、煤、石,消失在或来自这个古老的小镇。渡口的嘈杂与喧嚣,使得这个小镇异常丰富,渐次生动的民间生活由此始:小镇有十条街(西小庄、北小庄、东丁街、西丁街、天祈庙街、五龙庙街、周家街、石头台子街、张家油坊街、东小庄),十天之内设有四个大集(三日、五日、八日、十日),有大小客店35家,还有酒店、茶庄、当铺、车行等,有大小寺庙8座,每年农历二月二(五龙庙)、三月二十八(天祈庙)、九月九(关帝庙)三次庙会,唱三台大戏。

这个古老的小镇在纸上被一点点还原,再次回落到黄河大堤之北,开始在我的眼前晃动,童年或者更早的(来自古小说、电影与想象的、村中老人言说的清河可否就是这里?)生活一点点清晰、还原。温暖与亲近,向内心一点点逼压过来。

这个古老的小镇飘落在那花花绿绿的、好看的年画上,就是82岁老人王慈祺叙述的,就是《武定府志》记载的。

3.对手艺的一些记录,一些理解。

我曾经试图给手艺一个定义,以规范对手艺种种混乱的称呼。但是,我不能,在对种种手艺进行简单观察以后,我知道我已经无法给手艺一个简单、明了的定义,甚至不能准确地说出每一种手艺的名字。后来,我在一本叫做《惠民史话》的书里看到了这样一句话:“穷苦劳动人民糊口的手艺。”我恍然大悟,原来手艺就是一种朴素的生活方式。正如同小老百姓对一日三餐的了解,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了解,对优裕生活的渴求,对窘迫生活的无奈。

手艺就是被生活逼出来的智慧,这是我简单而朴素的理解。我还想象到,在人类的早期,每一个男人,不,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一门娴熟的手艺,因为这是先人们活下来的唯一依凭。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赤脚的先人们结网捕鱼的悠闲,张弓搭箭围猎的激烈……我知道,他们仅仅是为了食物。

但是,我看到了另一样的描述:“艺人们在一件仅能看出一大一小两个头部轮廓的泥胚上面,只用桃红色染出两个桃形的脸,用金色或墨色点上圆圆的眼睛,再用黄绿色喷一下身子加以衬托,一对活泼可爱的猴子(老猴肩扛小猴)就诞生了。”

在《考工记》中这样记载了手艺,这是一种高贵:智者创物,巧者守之,守之世,谓百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烁金以为刃,凝土以为器,作车以行陆,作舟以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

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手册》里,我看到了手艺的9大门类近百个小项,大多为我所陌生。里面并且指出:“长期以来,民间手工技艺的保护、传承未得到应有的重视,研究基础很差,家底不清,特别是在工业化的冲击下,许多珍贵的传统手艺处于濒危状态,有的已经湮没失传……”它突然没落下来。当我写下手艺二字之际,我看到的是:一个手工匠人的消失,一门手艺的永久终结。手工艺时代的终结。曾经灵动无比的手,在大机器时代的飞速度面前,实在是有些无所适从。手忙脚乱。手的笨拙。手闲了下来。

但是,张道一先生举过一个例子,他说:“设计琢磨一个美人,最后在脸上出现了斑点,聪明的艺人只好改变原来的设计,将美人的头扭转方向,巧妙地使瑕疵变成了头上插的一朵花。这种随机应变的设计是机器无法接受的,只有手才能完成。”手艺是有用处的。

张帆作品·灵宫活石 之四 水墨 360×96cm

手艺,就是一种唯一。我知道,手工艺的唯一性赢得了手工艺作为劳动的尊严与荣光:达芬奇也画不出两个完全一样的鸡蛋,不屑说小爱因斯坦,即便是大木匠鲁班也做不出两件完全一样的小板凳。

但是,什么是手艺,我真的没有一个明确答案。

4.村里的木匠们,一个石匠,他们的光芒,黯淡下来。

比如木匠,我以为这是地地道道的手艺人。我家盖房子的时候,请了木匠来做窗户、门,那时候,这些东西全用木头。木匠是本村的,他们做活不是很快,三板一眼的,现在回想起那些细节,他们竟像是在雕琢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他们用手斜抬起方木条,闭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看了又看,不时将夹在耳朵上的铅笔拿下来在木头上写写画画的。我有些羡慕他们的手艺,我在边上看着,他们有时开我的小玩笑,我的答话常惹得他们笑,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手的速度、眼的准确。我蹲下去拾那些被他们用刨子刨下来的、卷得好看的刨花,我没有玩具,这些好看的刨花就是我最好的玩具了。我用手去摸被他们刨得平平的方木条,白白的,滑滑的,摸上去很舒服。我蹲下来看他们用火点了刨花、锯末熬树胶,我小心地往小火堆上添刨花、锯末。他们把熬好的树胶涂在刨好的方木条上,两个方木条就紧紧地粘在了一起。他们用墨斗子放线的时候,就喊我去帮忙,让我给他们拉墨绳,我很听话、很乐意地跑过去沿着他们用铅笔画的细线拉墨线,我按照他们的指点把墨绳固定了,他们就用手轻轻地在线上拉一下墨绳,墨绳弹在方木条上,一条又黑又粗的墨线印在了木头上。他们用锯沿着墨线锯木头,那些锯末在两边越积越多。木匠有三个人,他们是春喜伯伯、常德叔、东德叔,常德叔、东德叔是叔伯兄弟。那时候,他们年轻,但做得很慢。我希望他们做得再慢一些,这样我就可以多一些日子呆在院子里看他们做工,我也可以非常高兴地上去帮忙了……而现在,春喜伯伯、东德叔过着落寞的日子,常德叔整天忙着地里的庄稼。冬天,他们像村上其他人一样,将那双曾经摆弄木头的手伸进袖筒里,站在存粮爷爷家不用木头的钢筋水泥铝合金玻璃组成的大屋前,与人们说着无关痛痒的闲话。

我想到了那个打磨的石匠,他来我们村,每次来得总是时候。石匠四十来岁,络腮胡子,心性也好,村上没有不认识他的,村上的人,他大都也认识。没人问他从哪里来,又去哪里,反正是哪个村子也少不了他,他终年一村一村地走,不知他有没有老婆,会有孩子么,他怎能舍得下那个家,村里人都这么想。石匠每次来的时候,身边围满着孩子,听他从外面带来的故事,在孩子的眼中,这个人可了不起,没有他不知道的。他手中的铁钎子灵巧地在笨重的石磨上冲来冲去,划得火星乱溅,这时候,孩子们就躲得远远的。我们都奇怪,这石匠又怎么知道村上的石碾会不行了呢,每次都来得那么准时。村上增员大爷总想让他儿子跟石匠学这手艺,石匠看了看他儿子,说,不行,他受不了这苦。村上的人都不明白石匠的话,就他那手艺,不吃苦不受累,走哪里不是受人羡慕的事。石匠不大喝酒。但有一次,不记得是在谁家喝了酒,醉了,留了几句醉话,说,就他这手艺,几辈子也不用愁。只是说了那大话后,就再也没见过那石匠来我们村上,但是,我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了。

5.在地窖里看到的,与我的生活有关的。在书上看到的,去了一个村子,即将消失的。

二十多年前,我在一个地窖里看到十几个人,男的,女的,在用棒子皮编织地毯。地窖里弥漫着浓浓的硫磺味道。那些手,如飞,如舞,我看不清其中的任何一个细微动作。而他们则在说笑着。仿佛是手与心已经分离。雪白的棒子皮整齐地码在一边,奇迹般地化做漂亮的毯子。我的村子北边长长的沟沿上,两侧各一排大柳树,我们小孩子去那里擗柳条,然后把绿皮剥去,一根细软、白白的柳条呈现在眼前。然后把它晾干,被人收走,用以编柳条小筐之类……被我扔得满院子都是的各种样式的柳编小筐子。这是我们小孩子热衷的、充满乐趣的劳动,或者就是游戏,如玩泥,这是否是手艺的最初。

我在本县的地名志里看到了这样一些村子:柳编彭村(原先以村民多会柳编而名之),谷马庄、瓜子刘村(村民多柳编笸箩、簸箕,且远销天津、辽宁等。而今手艺已近没落。集市上也见不到那些漂亮的手工编织品),王西楼(原名王席篓,村民以编席篓为业,故名王席篓,至清康熙年间(1662~1722年),村中以无人再编席篓,且感席篓之名不雅,去其音字王西楼名之),王东安村(有传统手工艺烧制土陶乌盆,现只为有数的几个老人还懂得这门手艺)。这本地名志编印于上个世纪的90年代初,我想有些手艺应该已经在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即便是人们的记忆里,比如烧制土陶乌盆。

为了看香油作坊,我们去了清河镇香(香油)赵村,因村民家中多有小型香油作坊,以小磨磨香油,故名之,目前村中作坊仅余三两家,卖香油者亦已寥寥。香油作坊的主人赵春和赶集卖香油刚回来,说起话时带着对往日辉煌的沉浸,他说他们的村子是历史香油村,他们的先祖自远方担着油海而来,满村都是香气。他无法掩去脸上的疲倦,生意的不景气与艰辛。哀叹着无可避免的结局。这个小作坊里也在用机器磨芝麻了,过去一家人一天磨那么一点的芝麻,现在的机器一会儿就磨完。当我们问及他的后辈对他磨、卖香油的反应,他摇了摇头,半开玩笑地说,孩子们都去挣大钱了,我们一家,自我之后就不再磨香油了。我猛然想起在我的家乡,有邻村名店子街,原先叫油芝麻店子,现在,村子里已经没有了磨香油的,年轻的也许不知道油芝麻店子这个名字了。

6.一个乡村的老人,对手的敬意,带走了什么。

因为工作,我见到了沙河岸边的泥塑艺人张丙鳌,我在认真地听张老先生说话。他说,村里能够做泥塑的已经不过七八户人家了,且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村里的年轻人没有愿意干的,都出去打工了,主要是嫌做泥塑挣钱少。其他几个艺人做的泥塑数量极少,只是春节时做点,图个喜庆吉利,还到庙会上卖一点。只有他家,全家人都在做,乡里也时常来订货,某艺术学院的教授还带学生来实习、吃住过。他谈到他喜爱的泥塑、他的日常生活,在他时而自负、时而失落叹息的语调里,我逐渐接近了一个乡村的老人,一个长者,一个父亲。然后,一个朴实的匠人在我内心里暗淡了下来,并趋向真实。在生活的最低处,一个手工匠人在被还原,艰辛的生活也照见了他并不伟大的内心。农村、生活,首先赋予了他第一个永久的身份——农民。

依旧无法消除对手艺人的敬意,内心里一种固执的、朴素的情感。慢的、原始的、单纯的,手艺的最初。在《留住手艺》中,盐野米松写道:“原来那些经过人与人之间的磨合与沟通之后制作出来的物品,使用起来是那么地适合自己的身体,还因为它们是经过‘手工’一下下地做出来的,所以它们自身都是有体温的,这体温让使用它的人感觉到温暖。”

我也看到了他那双捏泥人、绘彩的手,那是一双令我充满敬意的手。那时,这双手中的一只正夹着烟。那是父亲的、祖父的手,粗、短、有力量,灵巧。是智慧,是细节,是灵气。他的,或者他们的沉实、有力的动作让这个旋转的世界停了下来,虽然只是极为短暂的一刻,我还是感受到了深深隐藏着的大地的温暖。首先是劳作,那些繁复的、无休止的劳作。然后是娴熟。手艺向艺术逼近,藏在里面的时代在说话——消失。然后,也就是今天,手工艺日渐陷入奢华、被重视与消亡的巨大矛盾之中。

在与老艺人那次面对面地谈话不久,他也终于永久地停了下来。我知道,他也带走了既属于他自己的、也属于我们的、独有的手艺。有位哲人说:失去一个老手艺人,等于放火烧了一个综合性的博物馆。许多年里,在我们的漠视中,不仅失去了诸多手艺人,还带走了为我们所忽视的手艺。那些民间的、丰富的博物馆正在我们的视野之中慢慢地塌陷。因为失去的太多,我们陷入了更大的混乱,我们也正在失去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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