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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朵曼陀罗

2011-09-27朱宏梅

山花 2011年7期

朱宏梅

送你一朵曼陀罗

朱宏梅

给我喝一些曼陀罗汁……让我把这一段长长的时间昏睡过去吧!

——莎士比亚《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

秦福生放下饭碗,拿了几根牙签往卫生间去。他的牙缝很大,菜叶肉丝非常容易嵌进去。上次补牙时医生吩咐,一定要及时清洁。秦福生必须保护好牙,八十三岁的母亲经常抱怨假牙不好,连素菜也嚼不烂,鱼呀肉呀,什么东西都吐渣。秦福生对自己的身体下过很多命令,其中一条就是六十岁之前不掉牙。今年四十八,要坚持十二年。

洗脸盆上方有面圆镜子,亮晶晶的,像只瞪大的眼睛。秦福生凑上去,呲牙裂嘴。剔完牙,又用舌头检查了一遍。对于一个近视眼来说,触觉有时要比视觉灵敏得多。本来他就要走出去了,觉得嘴巴里有点咸腥气,便往抽水马桶里吐了几口。清亮的水里立刻桃花朵朵,再看那几根用过的牙签,尖头根根带血。他有点着慌,再次凑近镜子——镜子里是一张“血盆大口”,鲜血还在不断地从牙缝里渗出来,染红了黄白的牙齿。

突然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镜子不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也不见了。这情景大约有一两分钟,世界仿佛去哪儿溜达了一圈似的。

见鬼!他又向马桶里吐了十几口,看不见红丝了,才在毛巾上抹了抹嘴,走出来。

他的确见鬼了。见了两个鬼。两个已故的叔叔。他们发病的最初症状就是牙齿出血,四个月后就走了。他们住一个病房,弟兄俩面对面。那是个有着12张铺位的大病房。这12个人像是在阴间挂了号似的,今天这个床位空了,明天那个床位空了。然后,又有人添补进来。仿佛提干,又仿佛打仗,第一梯队、第二梯队的。肝癌就是这样,早期症状隐匿,晚期进展迅速,人称癌中之王。这个房间的人都知道自己要死,怎么个死法看邻床好了。那些人不说“死”,说“去”。早上谁第一个醒来,逡巡一遍,看看哪个铺位空了,然后叫醒其他人,说某某床去了。有的人就是这么不声不响去的,没等医生急救就去了。没什么重症不重症,大家一样。这是母亲告诉他的,他没见过那两个叔叔(他还没出生),也想象不出细节。总之,很吓人。

秦福生走出卫生间,又返回,他忘记冲马桶了。也许是秋燥吧,嗓子也痛着呢。他想。

结账报税,月底月初是会计最忙的辰光。

科室精简了几趟,财务科就他和小季两个人了。出纳小季是厂里供销科长老季的女儿。先前那个小伙子刚满试用期就不干了,嫌工资低。一个大专生,月薪有1200块已经不错了。这是苏州的行情。真是不领市面。不过,小伙子不拆烂污,提前打了招呼。张厂长说,老秦你招吧。说是招,其实是内定。老季暗地里早就打过招呼了,说女儿刚毕业,职工优先,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秦福生嘴上说应该的,应该的。心里不适意。职工优先?凭啥优先你?啥人不晓得你是厂长跟前的红人?明显发嗲!

老季是老供销科长,春风得意几十年了。计划经济的辰光,产品紧俏,老季面孔朝南,君临天下——关系好的多给点,不好的,没油水捞的,干脆不给。那时也呒(没)啥应收款,货款都是预付的。现在呢,市场经济,买方市场,只能以销定产。销是命脉,销是根本。几十年的客户资源是老季的砝码。砝码重啊,关系到全厂几百只饭碗呢,就是厂长也要让三分的。

张厂长说,要公平公正公开。秦福生晓得,那是冠冕堂皇的话,作不得真的。但他还是到人才市场摆了半天摊。装模作样收材料,装模作样介绍岗位职责工资待遇。

秦福生老早是吃过亏的,原因在于直肚肠,不会看山色。用妻子赵小楣的话来说,拎不清,不该认真的瞎认真,该认真的地方不认真。厂里几趟评职称,都轮不到他,做了三十年的会计也还是助理会计师,行政职务是主办会计——哪家企业的财务科不设科长?真是滑稽!

肯定有人触壁脚。

苏州人讲的“触壁脚”,就是背后讲人坏话,搬弄是非,把别人的好事弄坏。你想,墙的牢固程度关键在墙根。墙根俗称“壁脚”,触壁脚,本意是指张家的墙砌在李家的土地上,李家不满意,就在墙壁上戳了一个洞,使墙壁轰然倒下。这是种小人行为。

斯蒂芬作品·洪流系列:两位拉萨路——关于变形的简短反思 综合材料143×286cm 2009

秦福生晓得触壁脚的是啥人。前几年,有个女人来得不明不白,非但不识字,连秤也看不准,只会写几个阿拉伯数字。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做仓库保管员呢?害得他亲自盘点重做仓库账,差点来不及交税。税务局才不会管你来得及来不及呢,吃罚款还不是他触霉头?红萝卜划在蜡烛账上。因此他请求换人。主管仓库的副厂长的面色很难看,说她不会你教教她就是。我教?碰着个赤佬(鬼)!秦福生的面色比厂长还难看。最后,那女人只好走了。人走了,后患也就留下了。领导毕竟是领导啊,弄只小鞋子给你穿穿,不要太便当哦。

不过,老季这话是真的:肥水。虽说厂里情况大不如前,但总体还是蛮好的。这员一裁,分配到个人头上的就多了,就像熬浓的汤。国营单位,不看工资看福利。比如商业保险,有几爿国营企业帮职工买商业保险呢?就是法定保险也是牛牵马帮,能赖就赖。

每次路过嘈杂拥挤的人才市场,秦福生总要摇头叹气,这丫头不晓得珍惜工作机会,魂灵头不晓得在哪里。出纳讲的是日清月结,可她不是长款(钱比账面多)就是短款(钱比账面少)。好几次都是他帮着擦屁股。一个中专生,能寻着工作就不错了,还专业对口,还福利这么好。一点点不晓得上进。也不想想,老头子退休了呢?后台没了,被谁撸了都不知道。他又不好说啥。况且老季说了,女小人么,弄个位子孵孵算哉,总归要嫁人的。不是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么?秦福生想起儿子,心里得意,世界上的事体啊,乖人(聪明人)赚一半,呆人(笨人)赚一半。

结账不过几天。可就这么几天,局势不对了——从刷牙出血(他再也不敢剔牙),发展到咬什么都出血。就说菜吧,红烧的还好,看不出,像白笃蹄膀和百叶包肉什么的,很酥烂的东西,也还是一咬一口血。尤其白馒头,一口下去,就像鲁迅小说里的人血馒头,血糊糊的。说不出的恐怖。秦福生终于相信,祸端就像天平山的飞来石,稳稳地站在了他四十八岁的生命高度上。

恐慌就像饿狼,把秦福生赶到了信息技术科。他请求技术员小梁,无论如何帮他一个忙,帮忙在网上查一下肝癌资料。会计电算化那是没办法,互联网么,这把年纪哉,省省吧。秦福生解释说,隔壁人家有个人生肝癌,怕传染,想了解一下。小梁笑笑,没说话。按了几个键,让秦福生自己看。

“我国东南沿海地区是肝癌高发区之一。本病多发生于中、壮年男性,40-49岁之间发病率最高。临床表现:早期症状不明显,或仅有食欲不振、纳差、乏力,体重下降。中、晚期出现肝区痛,伴牵涉右肩痛,肝区肿块。部分病人可有发热、腹泻、消化道出血,肝癌破裂引起腹腔内出血,表现为急腹症。晚期可出现腹水,明显消瘦、黄疸……”

秦福生凑近屏幕,越看心里越乱。转身想走,慌里慌张的,被凳子绊着一记,差点跌倒。小梁连忙扶住,慢点,别着急。放心好了,癌是不传染的。

回到办公室,他像骆驼反刍,细细咀嚼刚才看到的信息。

苏州在东南沿海,48岁,这两条是吻合的。更别说有家族史了。出血的原因已经很清楚,肝细胞损伤后,肝脏产生凝血因子的功能下降,继而凝血机制发生障碍。接下来,接下来……

秦福生不敢想了。

他和赵小楣谈恋爱的时候是隐了肝癌家族史这一节的。确切地说,当时他根本不晓得有家族史,很久以来,人们都说癌是不遗传的。再说了,哪像现在啊,嫁娶要查三代,老人活到几岁,生啥毛病死的。他们结婚的时候是1983年,八十年代的人还很单纯。单纯是单纯,要是当时就有家族史这一说,赵小楣愿不愿意就难讲了。人家毕竟是苏州屈指可数的大厂,人民纺织厂的车间统计员,人也漂亮。有一次醉酒后,他问她,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她说,爱情是不需要理由的。这个说法很时髦,现在的时髦话都是油腔滑调,不负责任的。有点顾左右而言他。不过,对一个将死的人来讲,已经不重要了。

秦福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他不想告诉妻子,他可能生“一个头字”(苏州人把癌症称为“一个头字”)。一个女人,每日对着他眼泪哔剥的,吃不消。只是在行动上做出了修正,比如不再吻她,错开时间吃饭。等等。这样,她就看不见血,也闻不到血腥气了。

可是,能瞒多久呢?

的确没瞒多久。赵小楣很快发现了丈夫的异常。据不完全统计,秦福生一天起码照三次镜子,至于在单位,在外面兜圈子,或是上厕所,就无从知晓了。三分统计七分估计,做统计工作的赵小楣习惯毛估估。但是她估算不出丈夫照镜子的理由。

赵小楣是个乐观的人,不会往坏的方面想,比如外遇什么的,她只是怀疑他是否心理上有了毛病——一个大男人在镜子面前照来照去,像什么话?也许是受了她的影响吧,不是说,夫妻做久了,面孔都会像么。她爱唱越剧,越剧多娘娘腔啊,那尾音一转再转的,女人转好听,这男人一转……像什么话!吔,自己昏头了,他从来不唱啊。再有,他不怎么和自己亲热了,就是睡觉,也分成了两床被窝。搞啥名堂?

赵小楣不过这么想了一下就丢开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呢。再过个把月,“夕阳红越剧团”就要汇演了。

其实,秦福生照镜子是不自觉的,他总想看看自己有什么变化,脸色啦,皮肤啦,特别是有没有皮下出血。有一次,他眯起眼睛,想象自己已经死了。镜子里的“死人”,脸色白则白,白得有光泽。皱纹也不是很多。有几根白头发,眉毛也有两三根白的,特别长。这是寿眉吧。寿眉寿眉,寿个屁!四个月都活不到了。可见看相是骗人的。哎,假如现在死,“死相”倒也不难看。听说,癌症病人都是痛死的。痛死的人,死相肯定难看得要命。秦福生这么一想,腹部真的就痛起来了。他赶紧从镜子前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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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里,夫妻俩像往常一样,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秦福生突然唉声叹气。这是不自觉的。就像老底子的棒冰箱,虽然用棉花垫捂着,总有森森冷气冒出来。

赵小楣是个温情的人,听到叹息,猜想丈夫工作上大概不顺,便放下遥控器,脚尖一踮,碎步移到床前,头一低,对秦福生道了个万福,“官人——”,一声轻轻柔柔的韵白,唤得秦福生柔肠百转,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赵小楣兰花指一翘,腰一扭,唱道:“官人你好比天啊上月,为妻可比是月呀边星,那月若亮来星也明啊,月若暗来(我)星也昏,官人你若有千斤担,为妻分挑五百斤!我问君你有何疑难的事啊,你快把真情(是)说我听啊……”唱到“昏”的时候,赵小楣竖起纤纤食指朝他鼻头上轻轻一点一拖,仿佛在写一竖,样子娇憨而轻佻。

这是“盘夫索夫”里的唱腔,四工腔,明快、跳跃,是他最喜欢的。换作平常,他肯定要纠正她,严兰贞是大家闺秀庄重女子,腰是不能那样扭的;换作平常,妻子一挑逗,他就按捺不住。但是,他现在没心相(心情)。

“唱得怎么样?啊,怎么样?”赵小楣扑进丈夫怀里。

“好。”秦福生怜惜地搂住妻子。可怜的女人。一把年纪了,还像小姑娘似的。

赵小楣是染了发的,大概有两个多月了吧,发根上,零零星星的白发有半寸长了,发梢却是金黄色的,微微卷曲,像一朵菊花开在了头上。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秦福生抚摸着妻子的“菊花”,心里像有一甏老咸菜,酸叽叽的。

斯蒂芬作品·洪流系列:泽被万民 综合材料 200×100cm 2009

秦福生两眼盯着账本有半个时辰了,啥物什也没看进去。这样可不行。还是去趟医院吧。医保卡上还有三百多,门诊该够了。

从前多好啊,小毛小病医务室,看不了的,往医院一转,一张记账单,毛病随便看。医改了,一年几百元门诊费,看个感冒就没了。像他这样做做吃吃的打工族,生不起毛病啊。

辗转了几个晚上的梦魇,医生两分钟就打发了。那个黄毛丫头说,牙齿出血你不看牙医跑到肿瘤科来干什么?疑病症。秦福生不懂疑病症是什么,想问,看看丫头医生爱理不理的样子,又憋了回去。走到医院门口,秦福生问导医,什么叫疑病症。那个老女人乜斜着他说,精神病呗。呸!你才精神病呢。秦福生忍无可忍。要不,告诉那丫头家族史的事?想想也不对,这种又不是好事体,人家避都不及,你还往上凑?不是更惹人笑话啦。再说,是又怎么样?马上进医院,像叔叔那样躺在病床上等死?今天这个抽腹水,明天那个抢救,吓都吓死了。

就这么三转四回头,秦福生回到了财务科。

进门就看见出纳员小季优哉游哉地涂指甲,尖尖的、血红的指甲,就像《画皮》里抓人心吃的女鬼,说不出的恐怖。

吊儿郎当的像什么话。秦福生斜了她一眼,脸也拉长了。

当初真不该弄她进来,害了他的下任(他觉得自己很快要“走”了)——想起接班人,秦福生倒想起一件事来。

老季的女人是市文化馆管人事的,赵小楣一直眼热在文化馆工作的人,做自己欢喜的事体,多幸福啊。因此,财务科招人的辰光,两人做了一笔交易:你帮我老婆我帮你女儿。这一套他是从酒宴上学来的,那些大人物就这样:我把你女婿调到税务局,你把我媳妇调进财政局。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现在,你女儿在我这里涂涂指甲油,哼哼流行歌曲——我老婆的事体呢?

天还没怎么冷,冻煞鬼老季已经穿上皮夹克了,黑红黑红的,像只甲壳虫。

“甲壳虫”朝门外说,老秦,有事体啊?秦福生望望客户说,你出来一下,就一句话。老季说,我有业务要谈呢。秦只好说,你的事体我办好了,我的呢?老季暧昧一笑说,你老婆啊,笃定。笃定?秦还没问,“甲壳虫”的头已经掉了方向。

秦福生一路往回走,一路品咂“笃定”两字。这么说,妻子的事应该七七八八了。接下来是儿子,生活上不碍,有赵小楣。原配夫妻,无需托孤。最大的问题是成家,成家最大的问题是钞票。房价涨得一塌糊涂,像加了激素的绿豆芽,长得摇摇晃晃了,还是往上长。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起码七十万。七十万还是蹩脚地段,中心城区每平米上万呢,即使夫妻双白领(白领,苏州时价月薪3500),不吃不喝也得十来年。他妈妈单位蹩脚,那几个钱,买买衣服化妆品就没了,家里吃用开销都是他,一个月下来,差不多刮痧用缸爿,一个铜板也不剩。

现在不比老早,硕士生不稀奇,就算找着好单位,几年也积攒不了多少。总不能等到四十岁才结婚吧?四十岁还结啥婚?除了买房,还有装修、酒席,婚车,婚照……起码一百万。

这是现在的行情。过几年呢?现在市面上流行这样一句话:你可以跑不过刘翔,但你必须跑过通货膨胀。

怎么办?

秦福生呆笃笃坐了一歇,突然从架子上抽出一本账簿,紧张地翻起来。翻翻,想想。想想,翻翻。而后阖上账本,拿起桌上的电话。

不多歇,来了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了身藏青色的西装,里面是黑白格毛衣,背着一只大包。他说老秦找我?秦福生嗯了声,拉了他就走。

这人叫方福奎,保险公司的。从八十年代开始,秦福生就和保险公司打交道了。厂里的企业财产保险、职工的家庭财产保险都是他经手。当然,有代理手续费。他拿小头,张厂长拿大头。这种有好处的事体,一般都是厂长亲自抓的。

保险归保险,那是公家的。秦福生自己从来不买,尤其人身险。赔吧,触霉头,不赔吧,不合算。白白浪费。

张厂长正在打电话,见他们进来,点点头,示意等一下。

秦给方倒了一杯水,从腋下拿出账本。

“老秦,这是?”张厂长搁下电话,眼睛看着陌生人。

“哦,换了业务员了。”秦欠身补了一句,“是保险公司员工。正式职工。”他不信任保险代理员。他们是拿佣金的,随时可以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听说有个携款逃跑的,到现在也没抓住。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漏网的坏蛋多着呢。

有一次,一个人来敲门,说是保险业务员。秦叫他出示两证,即资格证和代理证。那人果然拿出来了。秦说行了,知道你是干嘛的了。我不买,你走吧。那人不理,自说自话挤进来,往凳子上一坐,说我累了,给我喝口水吧。他只好倒杯水给他。喝了水该走了吧,可他居然参观起房子来了,嘴巴里胡言乱语:条件一般啊,怪不得不买,是买不起啊。老秦火了,说你再不走我报警了。自此,他对保险代理员的印象更是一塌糊涂。

“方福奎,原来在人身险科(秦插言:是副科长),现在做外勤啦。贵厂一向支持我们工作的,感谢啊!”

张和方握了握手说,应该谢谢你们。是九几年吧?发大水。要不是保了企业财产险,我们厂就惨了。你们赔本了吧?哈哈。

是啊,我们赔了三个亿呢。方使劲搓着手,仿佛有些尴尬。秦想,这就是新手了。他早认识他,只是没在他手上办保险而已。果然,他说,分业经营后,我才接手外勤,您可不能让我空手回去啊。老秦你说是吧?

对我们来说,分不分业呒啥关系。人还是那些人,事还是那些事。张对关键问题避而不答,瞄了一眼秦膝盖上的账本,问,有事?

哦,福利这头还有些钱,是不是提请工会讨论下,给职工买点商业医疗保险,现在看病越来越贵了……

张打断秦说,工会就不必了吧,大家受益的事体,不会有意见的。

秦点点头。之所以这样问,就是想刺激他,让他当场拍板。

这样,你去拟定一个方案。张说。

很快,秦福生拿到了保险单。

秦福生是亲自去方家取保单的。他的这张保单和所有的人不同,不能叫厂里人看见。所有的人,包括厂长都是一份,他是七十份。重大疾病保险,保险金额70万。指定收益人是儿子。他在账面上掉了花枪。当然,保单也是做了手脚的——倒不是保单有假,是程序。他跳过了两个程序。按规定,四十岁到五十岁这个年龄段,保险金额满十万就要体检了,体检合格才能签单。再有,保额满三十万,除了体检还要生存调查,调查职业、收入什么的。体检倒是应当,保险公司也怕风险呀。国外保险公司都自备医院的。但是生存调查就有点那个了。这跟保险有什么关系?不就是合同么,我出钱,你分担我的风险。当然,他没细想,反正这险是保上了。至于方福奎用什么办法,打通了什么关节,那是他们内部的事,他不想知道。

方蛮客气,说这保单该我送来的,倒是麻烦你一趟。秦说,我顺路,顺路的。

方递给老秦一支烟,秦摇摇头。方自己点上一根,说,我们单位有抽烟室,但是不方便啊,万一你走了,有客户找你,几次找不着,投诉。三次投诉就下岗!这烟,你不戒也得戒。我这几天猛抽,过把瘾再讲。呵呵。老秦说,戒吧戒吧,活得健康才好啊。方很贴心地告诉秦福生,他的上任告诉他,说这家人家的财务科长(秦对外称自己是财务科长)死也不肯保医疗险,还说,一个对人体有伤害、效益不错的化工单位居然不肯为职工保医疗险,有点阴险。秦听了,有点尴尬。赶紧说明,这是厂长的意思,跟我不搭界。

秦福生敷衍几句赶紧逃出来。要是对方追问,现在怎么想到保了,为什么要这么高的保额,是不是病了,他该怎么说?奇怪的是,方一直没问。也许,他只想完成任务。

秦一边下楼,一边从一大摞保单中翻出自己那份。绿色封面。绿色代表生命。想到生命这个词,秦福生忽然觉得肝区痛,剧烈的痛,冷汗森森的。他弓着腰走到墙角,蹲了下来。是肝区。不会错的。有次厂里组织体检,那女医生的手特别柔软,像是在呵痒。

冷风就像一个惯偷的手,悄悄摸走他的体温。死神的手一定也是这么冰冷冰冷,这么偷偷摸摸的,人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来拿走呼吸、心跳、思维、体温……

方福奎出来倒垃圾,被一团黑影吓一跳。

老秦你怎么啦?秦说,不碍,不碍。我穿得少,大概着凉了,有点胃痛。我送你去医院吧。不用不用,老胃病了,回去吃点药就好。方同情地说,生毛病生毛病,毛病都是生出来的。我到了四十八岁肯定不及你的。秦苦笑,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壁说,你进去吧。我走了。

秦福生一脚,一脚,慢慢下楼梯。他不敢回头,感觉有道目光盯着他的后背,阴嗖嗖的。做了坏事的人,总要心虚。他又一次苦笑。

秦福生家的房子是单位分配的。他这个级别,只能拿人家脱下来的老房子,后来也没积攒下钱来改善。因此他觉得对不住妻子。赵小楣说,有房子住已经蛮好哉,我们单位根本不分房子,几百块的工资也不准时,估计是拆东墙补西墙,不晓得会计是怎么做的,那些三角债早就可以清清了。秦福生说,你不晓得还是怎么的?站着借债,跪着讨债啊。我就害怕讨债,你以为我不想拿回扣啊,百分之二十呢,讨回一千万,就是两百万——两百万我可以买别墅给你住了。赵小楣哂道,看你平时不响,讲闲话倒是蛮结棍的,弹得我两眼墨黑。秦福生一笑,我算啥结棍,阿嫂那张嘴才叫结棍。赵小楣顿时噤了声,点点头。

他们住的地方是个“大门堂子”。苏州人嘴里的大门堂子就是指大杂院。南方的大杂院和北方不同,开间不大,进深。这个门堂子有五进,住了十七八家人。大杂院本来不杂,房东是民营资本家,旧社会的民营,后来公私合营,再后来全部归了公,出租出去。他家在第一进的厢房,出脚方便,缺点是,不是地板房。苏州气候一点不像天堂,热天热煞,冷天冷煞。不过,比起优点来,这个缺点不算啥,住在里厢的人家,打小人也好,夫妻相骂也好,听不见——被马路上的市声淹没了。再一个,赵小楣爱唱越剧,声音是从窗里飘出去的,无形中有了舞台效果。老秦经常听见路过的人说,这个女的和收音机里唱得几乎一样。几乎,就是差不多的意思。

好女人啊,这么多年一心一意的。他既不帅又没出息,就像莫泊桑笔下的记账员,勒拉老爹。当然,秦福生比勒拉老爹好得多,毕竟是娶上了老婆的,一个千娇百媚的好老婆,孩子也是好孩子,在省内最好的大学上研究生。职称虽是初级,却是财务科里主事的。主事有应酬,大大小小的宴请没少去,酒也没少喝。母亲就是知道他喝酒厉害才告诉他叔叔的事的。老太太了不起,居然知道喝酒伤肝。奇怪的是,他的父亲却死于肺结核。

赵小楣不在家。昨晚说了,票友活动,要晚点回家。临近退休,厂里效益也不好,领导眼开眼闭。这人真是戏痴,做事走路,嘴巴里老是哼哼唧唧的,动不动抛个眼风,跑个圆场什么的。秦福生兴致高的时候,会指指点点,这里不对,那里不对。赵小楣就说,我是王文娟,你是孙道临。

底楼比较暗。秦福生走到窗前,仄着身,仔仔细细看那张保单。一张保险单,最重要的就是保险责任。无非什么可以给付(财产叫赔付,人死了不能赔的,所以叫给付),什么不可以。想起什么不可以,秦福生赶紧看免责部分。“两年内自杀”——这条排除,他活不了两年,他也不想自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上次阑尾炎,差点穿孔,他也没割。“合同生效一百八十日内患重大疾病”——一百八十日是几个月?半年?完了!一个低级错误。秦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今年是他本命年,本命年的打击接二连三。致命的癌症,致命的免责期。

可是,究竟是不是肝癌呢?也许是,也许不是。是,活不过免责期;不是,保险单等于废纸——谁知道哪年哪月排上用场。无论是与不是,现在都拿不到钱。那,假账不是白做了?公款不是白挪用了(他不愿用贪污这个词)?保单怎么办?没确定你买什么保险嘛,真是的!

秦福生用力敲自己的脑袋。

对了!那个黄毛丫头不是说自己“疑病症”吗?如果真是什么疑病症,不就没事了吗?精神病也比肝癌好啊!精神病人精神不痛苦肉体也不痛苦,而且有治愈的希望。这么一想,秦福生的眼睛放光,呼吸也畅了。他利索地爬起来,走到镜子前,捋捋头发,搓搓面孔。

脸色红润起来。但,假的就是假的,那片红霞很快褪去了,就像水洗似的。秦福生眼睛朝天翻——他在算日脚(日子)。牙龈出血到现在,不过半个月功夫,面色变了,双颊也瘪了进去。这种变化,就连粗心的赵小楣也发现了。前几天吃饭的辰光,她用筷子轻轻点着他的饭碗说,你多吃点啊。这阵你瘦了。秦福生说,牙不好,吃不落。赵小楣嗯嗯地点头,牙好,胃口就好。这话有理。

肝区痛是肯定的,一次痛可能是幻觉,那么两次三次呢?

秦福生的心只亮了一亮,又暗了,就像擦了一根火柴,在黑夜里。

突然,他抓过一只圆凳子,举过头顶,用力往地下一掼。“砰!”原本坐下就嘎吱嘎吱响的凳子,木档断了,榫头散了。他站在那里,盯牢散了架的凳子看。呆了一歇,俯身拾起一条断腿看了看,又扔回去。他不想收拾。要是赵小楣问起来,就说坐塌了。幸亏第一进,马路上声音大,否则,这声巨响会引爆邻居的好奇心的。

确诊了再说。秦福生决定什么也不想了。他在饭桌上留了个条:去医院了,单位组织体检。

王赛作品·小孩子01 布面油画 120×120cm 2009

秦福生汲取教训,直接挂了专家号。

今天坐诊的专家是个戴眼镜的女同志,看样子有五十多了,面目很慈祥。她和蔼地问,什么地方不舒服?尽管和蔼尽管慈祥,秦福生还是紧张。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按在病历上的手也有些发抖。

他说,我上次看过的,你们科的一个小丫头。我看不懂她的字,签名也看不懂,你看吧。女医生哦了一声,扫了一眼病历。牙齿出血。就牙齿出血吗?不是,还有腹痛、没力气、吃不下饭。我们家,我们家有两个叔叔,生肝癌死的。秦福生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女医生抬起头来,右手食指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认真地说,做个B超吧。要不要瞅瞅?秦问。不用的,这东西,影像最准确。

这东西?秦福生更紧张了。她怎么说这东西?真有东西?

B超室门口有张桌子。一个年轻女护士坐在那里,手里转着笔,她能转很长时间不掉下来。她对他说,要预约。秦福生掉转身去找女医生。他说,能不能插个队?女医生在他病例上写了两个英文字母,说,你再去。

秦福生边走边端详那两个字母。癌症应该是Ca,这不是。这是Dc。Dc是什么意思?

待查。护士白了他一眼。秦福生晓得,那记白眼的潜台词是:真笨!他想,只要肚皮里没有“这东西”,随便你怎么白我。

秦福生哆哆嗦嗦爬上铺着白被单的B超床,听凭一个滑溜溜的东西在他腹部揉来揉去。

B超医生也是个女的。他听见她说,啊呀,不好,肝脏长了个癌,七公分,已经转移哉。秦脑子里轰的一声,就像飞机撞了双子大厦。

他慢慢走回诊室。他心里很害怕,双腿在发颤,但脸上不愿意表现出来,他不想让人看不起。

女医生看他的目光就像看一个死人。她什么也没说,迅速在病历上写了几句。医生的字总像鬼画符,但是,最后两个字母他认出来了:Ca。Ca,就是阎王生死簿上的那一勾。秦福生坐在白色的方凳子上,神情漠然地看着医生和病历,仿佛病的不是他。

她抬起头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人都没有说话。最后,他拿了病历走了。

她似乎如梦初醒,追到门口,冲着他的背影说,你想开点啊。肝癌晚期,我也没有办法。喜欢吃什么就赶紧吃什么,反正没多长时间了。

尘埃落定。秦福生倒是平静了,像慷慨赴义的革命者。但是,有些事情他必须了解。他有权了解。

下午三点钟,正是探视的时候。秦福生摸到肿瘤科病房。他不知道哪间是肝癌病人,见一个清洁工在走道上拖地,便问。那人抬头看了看他,左手最后一间。

门关着。透过玻璃,他看到最后那张床边,几个人在忙。两个人在整理尸体:拉好死者的衣服,把脸摆正,盖上白床单。一个人在搬仪器,还有两个人头靠头,不晓得在说什么。

有护士出来了,秦福生乘机走了进去。他装作病人家属,站在另一张床边。大概是他的影子惊扰了床上人吧,那人的眼睛翕开一条缝,看看他,又闭上了。这是个光头。化疗的。

秦福生心里一荡,赶快别过面孔,继续看他们料理“后事”。

他想知道,他死了,他们是怎么“处理”他的。

一个男医生在填写一份表格,大概是记录死亡时间吧。刚才出来的那个护士又进来了,手里是份打印好的心电图。她把它递给了医生。医生把它附在了表后。然后,他们鱼贯而出。走过他身边时,谁也没有看他。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病房里一点声响也没有。他眨眨眼,怀疑刚才是幻觉。

王赛作品·喜乐 布面油画 120×120cm 2009

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像是自语,像是叹息。不过他听清楚了,是从躺着的病人嘴里发出来的。他说他看着那人死的,握着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好像在和死神打架。死神总是赢的,死神从来不输,就像在赌城,庄家一定会赢。

秦福生浑身颤栗,逃出了病房。

是夜,下了一场小雨。今天立冬。苏州的寒气和春雨一样,润物细无声。

赵小楣的鼻息像钟摆似的,平稳而均匀。秦福生看着她,想起钱锺书的话: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他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去,两条腿蜷啊蜷,一直蜷到了胸口。说也奇怪,这样就不太冷了,痛也好了很多。

不难受了,秦福生就想白天的事。

他从那间死了人的病房逃出来,远远地,看见那个填表的医生进了医生办公室。他们怎么议论那个死人呢?他有点好奇。走廊里,只有一个保姆模样的人,端着扁马桶往厕所方向走,她没注意他。秦福生疾步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门关着。这里所有的房间都关着门。隔着毛玻璃,望见里面人影憧憧,大约有五六个人吧。秦福生轻轻一推,门荡开一条缝。

背对着门,站着两个白大褂,男的,看样子很年轻。

一个说,这个月死了五个了吧?

另一个说,是六个,今天这个是第六个。可惜,才40岁。

先前那个人又说,那人有肝癌家族史的,像这种高危人群,应该每年接受B超和AFP(肝癌标志物)普查的,早点发现也许有救,弄一刀,肝脏保留四分之一,就能维持正常生活了。肝脏可以再生,长到原来大小。

你说书!发现就是中晚期了。弄一刀?弄一刀就死在台上!中晚期只有肝动脉插管化疗。对了,还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只是说说,那人没钱。

什么?

活体肝移植啊。

活体?要重建肝血管和胆道的,反正我没这个本事。

我也没有。喂,听说没有?“移植记忆现象”,那人陡然兴奋起来,美国人讲的,说个别病人,接受肝移植手术后,性格向供肝者的类型发生改变,比如性格内向的人,手术后变成外向型性格。有个病人,接受了登山者捐赠的肝脏后,突然拥有了登山的技能。呵呵,笑煞人。

这种是瞎说说的,你也相信?不是我吓你,你小子少吃酒。酒精肝是基础肝病,就像房子的地基,上去是肝硬变,肝癌。

……

秦福生听出来了,这两人肯定是实习生或者是“暴”做医生的(苏州把时间不长叫做暴,比如,腌了不久的食物,叫“暴腌”),真正老鬼(老练)的,不会这么说话。

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秦福生回头一看,一个小护士朝这边走来,手里拿着住院记录夹,像是来找医生的。秦福生连忙假痴假呆(装作不在意)走开。

听那两个医生的意思,秦福生觉得呒啥念头好转了。移植?想也别想,钞票呢?起码几十万吧?有倒是有一笔,但只能解决一个人的问题,救了田鸡饿煞蛇。给儿子,那是百分之百受益,而自己,万一异体排斥,万一手术失败,就打水漂了。再说,“货源”也是个问题,辰光不允许啊。眼睛一眨,还剩三个月。三个月,就算本地活体也来不及。最重要的是,那东西已经转移,就像七穿八洞的破衣服,补一个洞有屁用!

一阵剧烈的咳嗽,把赵小楣惊醒了。

赵小楣见丈夫额头上都是汗,脸色煞白。连忙爬起来,拉过枕巾帮他擦汗。你怎么啦,好像不发烧么,哪来这么多汗?哪里不适意?秦有气无力地说,胃痛。赵小楣说,我拿药给你。不用了,一会儿我自己吃。你起来吧,辰光不早哉。老是迟到早退,当心开了你。要是真开了,连退休金也拿不到。

赵小楣被丈夫的话吓住了。好好好,我起来,上班去,上班去!

赵小楣一走,秦赶紧打电话给方,他说你来一趟,我有急事,是保险上的。方福奎以为要增保,兴冲冲赶来。一听要退,脸色马上变了,变得很难看。老秦你说你,你一退,我就完蛋了,今年任务完不成了,你我好坏认得靠廿年了,不作兴这样拆台脚吧?阿要难为情?不是,你听我说,老秦满面愁容,我真有难处,不然怎么会退保呢?又不是三岁小囡,弄白相!退保我很惨的,重大疾病定期保险,保到七十岁,趸交保费是122万,阿对?退保只有49万左右,四折。作孽啊。才几天,你们居然弄走73万,手续费,营业费用、佣金,要73万?辣手!赛过抢铜钿。

秦福生说到这里,似乎听见一口血从嘴里喷出来,喷到了天花板上。

王赛作品·赞美 布面油画 120×120cm 2009

不退呢,也是死蟹一只。秦福生继续道,有种事体我不好讲。但有一点,你不能出卖我,到处乱讲。出卖我等于出卖你自己——你也是违规的。我俩合穿一只裤脚管,到辰光不要弄得大家勿开心。

——这样吧,你的损失我负责。明年双倍怎么样?(秦想,明年个屁)。

方福奎不声不响听秦说完。他为什么退?怎么舍得退?看样子,这笔钱来得容易啊——自己的肉里钱舍得么?当初他就奇怪,别人都一份,他为什么七十份?原想,是他自己掏钱,乘汤下面。看来不是。话说回来,他也管不着人家钱是什么来路。退就退吧,条款规定可以,拦是拦不住的。只是,白忙了。请了一桌,花了一千多呢。他说老秦啊,你阿晓得,这张大额保单是怎么出来的?秦说,具体不晓得,反正你是动了脑筋的。唉,你以为中国人个个都是活雷锋啊?秦懂他的意思,手指敲着桌上的保单说,这样,桥归桥,路归路。我给你百分之五,怎么样?

秦的肝部又痛了。痛得不得了,就像孙悟空钻到肚皮里,抓住他的肝,荡秋千。

方皱着眉头,看看把头磕到膝盖上的秦,心里盘算,四十九万的百分之五……两千多。算哉,算哉。算我触霉头。

啊呀老秦,你太上路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啊。放心,这钱我不会放进自家口袋里的,安顿弟兄吧,讲不定下次还要他们帮忙的。

下次?还有下次?秦福生哭笑不得。他把保单往前推了推说,啥辰光办?

没带退保申请啊,要你自己填的……明朝吧,明朝你在不在家?

在的。我休息两天,身体不大适宜——

秦见方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来,忙说,胃痛,胃痛。

方福奎避开秦的视线,四处张望,仿佛到了什么景区。他才不管他什么地方痛呢。投保单上,有关健康告知的方格子,他都划了杠杠——啥毛病也没有。是啊,有病给付起来就不爽了。你故意隐瞒病史,骗保。方心里嗤嗤冷笑,啥人白相啥人?

方福奎拍了拍秦的肩膀,惋惜地说,唉,撤单多好啊,不是有十天犹豫期吗?只扣十块工本费。退保?作孽,作孽……算哉,不多讲哉。明年你要帮忙的哦?

一定,一定。秦连忙点头,不送了啊,走好。

再会。

再会?下辈子吧。

斯蒂芬作品·洪流系列:众水之声2 综合材料 330×150cm 2009

秦福生睡到下午才起床。他不想吃饭。饿,但是不想吃。他坐在一只旧藤椅上,眼睛瞪着天井。天井里,有片落叶在风里打转。那是一片什么叶子呢?

赵小楣回来了,手里拎了一只马甲袋。这次她没有“飘”进来。一脸的凝重,一脸的诚恳:老公,最近你身体不大灵。我买了肚子和猪肝,给你补补。胃不好吃猪肚,酒精肝吃猪肝。你就这两样毛病。人家讲,吃啥补啥。说着,从马甲袋里拎出血淋淋的内脏来。

秦福生再也忍不住,冲上去抢过猪肝往地上一摔,用力踩了几脚。那东西哪经得起踩?立刻没了型。秦福生还不解气,跑到厨房,拎了把菜刀出来,疯了一样死命剁,猪肝立刻成了泥状,一大滩血水流到了房门口。幸亏有门槛,否则进去了。

发什么神经啊!赵小楣尖叫起来。

秦福生把菜刀“哐”一扔,蹲在地上,把头埋进两腿间,身子剧烈抖动起来。

赵小楣吓死了,死命拽起丈夫说,怎么啦,怎么啦?赵小楣蹲在地上捡碎片,边捡边嘀咕,问你又不响。我还没更呢,你倒更了。

所谓更,是指更年期。苏州人常常这样骂人:更年期啊。基本意思等于“你有毛病啊”。

赵小楣忙着拖地,打扫。

秦福生走了出去,他怕一时冲动说出真情。

说来也怪,这么一闹,腹部似乎不疼了,就像醉酒后呕吐,吐完就舒服了。

这条路他每日走。通常在晚饭后。小路很漂亮,黑色大理石镶边,中间是鹅卵石,一边是运河,一边是住宅,多层的那种。他羡慕这样的环境。住不上,看看也是好的。走一圈,大致是一个小时。每天散步一个小时,他的身体一直没出毛病。身体好的人就是这样,要么不生病,要么就是大病。那些看起来不怎么样的人,倒是长寿。俗话说,弯扁担不折。

现在是三点半,太阳西斜了。

一条紫金色的光带,逶迤在河中,像一条金鱼,在粼粼波光中摆尾游动,似乎要远去,又始终在那里。走近了,光带扩成了一片水域,像一个舞台,太阳满舞台照着,华丽而炫目。景观路上很干净,本是落叶缤纷的时候,路上却没有一片树叶,一根枯草。梧桐已是半秃,一些叶子吊在树枝上,将落未落。有的浅黄,有的暗红,有的咖啡色。等发了黑,就要飘下来了。飘着的时候有风吗?会干涸得沙沙响吗?没了水分是会沙沙响的。不过一般人听不到。秦听到了,那是死神的歌唱。正所谓,病叶惊秋色,残蝉怕夕阳呀。

两个穿着深蓝工装的园艺师在剪枝。修剪柳树。竹梯靠在树干上,手里是把长柄刀,柄是空心的,像自来水管子,一头绑了一柄带勾的锯齿刀。勾住目标,一拉绳,枝条就啪地掉下来了,速度奇快。另外一个人,手里也是一根长杆,把剪下的枝叶往岸边的小船上挑。乱发似的柳条,一经修剪,疏密有致,立即飘逸起来,像一个梳洗打扮好的妙龄女郎。可惜,他等不到来年春天了。

遛狗的人不少。他们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这个一脸病容、摁着腹部走路的人,他们纷纷逃下小路,从草地上绕过去。大概,以为他是传染病人。

秦福生原先是讨厌狗的,随处大小便,好好的地方都糟蹋了。但是他今天不。他看狗狗的眼神是悲凉的,友好的,甚至是羡慕的——他们,活生生的生命啊!他死后,它们还活着。活得生龙活虎。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是狗,如果他是条狗,决计不挑主人。哪怕吃得蹩脚,哪怕挨打——好歹活着啊。

秦福生在告别良辰美景,而他的妻子,赵小楣,却盯着猪肚发呆。他为什么不剁猪肚剁猪肝呢?肝病严重了?可他戒酒了呀。是不是体检出问题了?问他,怕是问不出名堂来的。洋盘(傻瓜)不开口,仙人难下手啊。这人最近古怪,闷声不响好多天了。

赵小楣是个急性子,说着风,就扯蓬(帆)。半小时后,她赶到了远在郊外的黎明化工厂。财务科的门开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在洗手。小季吧。赵小楣进门就说。我不认得你啊。小姑娘眨眨眼睛。赵小楣笑笑说,你爷(苏州人把父亲称为“爷”)我认得的,我老公是你的搭档啊。小季有点不明白,那么,你到底是寻你男人还是我爷呢?我谁也不寻,就寻你。我问你,秦福生的体检报告在厂里还是发给他了?你讲啥啊,哪里来啥体检报告?啊,你们不是组织体检了吗?没有这桩事体的,你弄错哉。小季耸耸肩,甩着湿漉漉的手说。

要死快哉!啥辰光学会骗人哉。赵小楣气鼓鼓回到家。

先是照镜子,再是茶饭不思,再是分被窝,再是不理人,再是瞎三话四。人么,越来越瘦。反正不正常。有人讲,中年有三桩好事体:升官、发财、死家主婆(苏州人把妻子叫做家主婆)。看样子有外心哉。

秦福生一脚踏进。赵小楣哭声已至:你骗人,呜呜,你学会骗人哉!秦福生一吓,她已经知道了?我明明把病历藏好了啊。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呜呜,你说体检,我问了,厂里根本没有体检。全本瞎说!秦松了口气,你看你,瞎想。秦福生说,我胃痛,是去查胃的。怕你担心钞票,所以说厂里组织的。不是吧?赵小楣想起剁猪肝的事,擤了把鼻涕说,还不讲老实话?拿病历来!秦福生不响。心里想,要闹你就闹吧,病历是不能给你看的。

一个要看,一个不肯。几个回合,赵小楣没耐心了,一跺脚说,我晓得的,你心里有别人了。我们离婚!

秦福生急了:别瞎讲,这种闲话是不能瞎讲的。我是这种人吗?

那你为啥不肯给我看?不肯就有问题。你不是胃,是肝!

秦福生脱口而出:你怎么晓得的?

啊?真的是肝啊?赵小楣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秦福生呆了,要死快哉,怎么自己讲出来呢。赶紧说,嗨嗨,别哭啊,不就是脂肪肝么,只是严重了些。

我不信,我陪你去查。赵小楣哭声立止。

我查过了啊。

那你交出来啊,不给我看是不是?不给我看就是说谎。为什么要说谎?结婚辰光你怎么说的?赵小楣步步紧逼。

怎么说的?那天,他仿白居易给新婚妻子来了这么一段: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我亦贞苦士,与君新结婚。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好吧,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秦福生只好投降。不过,他没说已经转移。

你住院!赵小楣的口气不容置疑。

秦福生奇怪,大难临头,她反倒不哭了。大概,绝症病人的家属都这样吧,当面强颜欢笑,背转身,悲痛欲绝。

不住。

你住是不住?不住我告诉你妈,告诉儿子。你想老人过得不安心,想让儿子考试通不过?

这记杀手锏。秦福生招架不住了。只好说,住不起的。

你先住进去,钱我想办法。

什么办法?

这你别管了。走,我们现在就去医院。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跟屁虫。

慢点,秦福生说,我得跟单位领导请假啊。后天,后天行不行?

好吧。赵小楣咬了咬湿润的嘴唇。

真是天晓得,这个年纪的女人,嘴巴还这么红润。秦在心里叹道。

第二天,秦福生一早出门了。马路上,清洁工还在扫地,灰尘就像一张网,轻轻扬起,轻轻落下。他没去单位。他才不去请什么鬼假呢。一说住院,领导准会怀疑,怀疑他提出买保险的动机。他电话小季说,去保险公司开会,保户会议。开会是假,去保险公司是真。

退保金办好了,一共是四十八万八千。现金支票。打磕冲送只枕头——来得正好。钱救不了他的命,但能让他安心。

回来的路上,他办了三桩事。

第一桩,存了整数,四十八万。一年定期。也就是说,儿子毕业就能买房子了。买房要趁早,这跟张爱玲的名言“出名要趁早”一个道理。四十八万加贷款三十万,一共是七十八万。七十万买房,八万装修。差不多。结婚么,最早也得两年后。两三年的积蓄也能办个像样的婚礼了。密码是儿子的生日,不劳费心。存折呢,就放到中国银行的金库里。国有银行中,它的安全设施是最好的。他租了保险柜,最小的那种。租金一年三百。他预留了儿子的电话。期满不续费的话,银行会通知,一通知,儿子就知道了。病历早就躺在放存折的铁盒子里了,就像两个多月后,他躺在殡仪馆的铁盒子里一样。是的,只有两个月零二十五天了。大限有期。

从银行出来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一声冷笑,像是赵小楣。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有。

第二桩,照相。是照遗照。这是他对妻子的最后体贴。他死了,总要摆灵堂吧?家里都是彩照,嘻嘻哈哈的。死人怎么能嘻嘻哈哈呢?不像样。人家会对赵小楣说三道四的。

赵小楣曾说,我老是听别的女人抱怨丈夫。这不好那不好的,我真想不出你什么不好来。你蛮体贴的。秦说你知道体贴两字何来?赵小楣摇头说不知道。秦福生说,《世说新语》里说,有个叫荀奉倩的,妻子在大冬天突发热病。他脱光了衣服到户外挨冻,然后将冰冷的光身体贴上去,给妻子降温。妻子没救活,自己感染寒症死了。体贴一词,大概是从那里来的吧。两个人唏嘘不已。

秦福生踟蹰在三点二十五分的街头。

这是凤凰街,著名的美食一条街。唐宋年间,始称孔圣坊巷,康熙帝南巡时,忽然想到“金雀对凤凰”句,易名凤凰街。

凤凰街有两排行道树,靠快车道的是冬青,冬青名副其实,大冷天生青碧绿;人行道上的是银杏,叶子有青有黄,青得生动,黄的更生动。太阳黄黄地照着,光华耀眼,让人想起圣洁这个词来。芸芸众生,就沐浴在圣洁的光辉里,来去匆匆。

这里的每一家酒店他都来过,东北菜,潮州菜,广东菜,川菜,湘菜……当然,作为陪客。所有的店家,所有的酒菜,都是他秦福生倒霉的始作甬者。如果不是脂肪肝,何来肝癌?医生说了,那是基础病。

秦福生又恨又伤心。眼睛一酸,一滴眼泪挂在了脸庞上。他连忙用手背悄悄擦去。

凤凰街的东头,有一家照相馆。门面不大,但是历史悠久。三十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就来拍过照。摄像师是个中年人,现在怕是早退休了。或许像他一样得了癌症,已经谢世。

一个年轻人接待了他。他问,拍写真?秦福生被气乐了,我这把年纪拍什么写真啊。拍遗照!小伙子笑嘻嘻说,您真会开玩笑。秦板起面孔说,就拍遗照那样的。这叫标准照。对,就是标准照。哦,你是评职称吧。就算是吧。放十寸,加急。加急要加钱的。知道。秦从那叠钱里抽出两张,将找回的零钱放进夹克衫口袋里。

包里还有八千。八千有八千的用场。这用场和母亲有关联。秦福生想起母亲,心酸无比。“悲莫悲兮生别离”,何况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他将一个信封交给邻居,请他们转交母亲,说自己感冒了,不进去了。信封里有四千块。四千块,寸草心。

王玉山作品·小孩子的心 之一 布面油画 130×97cm 2009

秦家老屋在桃花坞。那是唐伯虎住过的桃花坞啊。两层的小楼,三个人住,母亲、哥哥和他。门前是石子路,后门是小河,楼下是灶披间,石阶下去,淘米洗菜。楼上是房间,木制的方格子和合楼窗,推开后是一片片鱼鳞般的,沾着青苔的瓦片。小时候,催眠的不是妈妈的歌声,而是夜雨敲打着屋瓦的滴答声。

听雨是件很惬意的事,可是他太小,不懂,只觉得听着安宁,舒服。长大后,当他读到“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样的诗句时,才回味起来,就像嘴里含着青橄榄。

银杏在苏州很多,随处可见。桃花坞窄窄的人行道上,也有银杏。碗口粗,二三层楼高。每年这个时候,银杏叶子就好看了,像一把把金黄色的小扇子。有一年初冬,他伸出手臂,想去摘几片做书签,被妈妈打了一顿。妈妈说,作死啊!

离开老屋是八九岁的样子。妈妈说,我听见你爷回来的,开门的声音。我们还是搬家吧,死了人的房子,总归泥土气的。她说的我们,其实是她一个人,至少秦福生是不舍得离开的。

过完春节,他们就迁徙到了现在的家,牛角浜。牛角浜在玄妙观后面,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绝对的市中心。只是,当时是粪水集散地。上点年纪的苏州人,都记得粪车的样子:黑色的长方形手推车,顶部像坦克似的,有盖子。马桶拎起来,桶盖往底部一托,哗啦啦倒进那个盖子里……每天清早,他总能听见粪车推来推去,轮子在石子路上颠簸,发出闷雷般的声音,不时有粪水溢出,满街臭哄哄的。

牙科诊所是这条路的另一个标志,十来步就有一爿,几乎集中了全市的牙医。隔着玻璃窗,就能看见铮亮的器具,榔头锥子什么的。每次路过,秦福生总是别转了头,小心脏噗通噗通的。仿佛他们会冲出来,扳开他的嘴,检查牙齿。

现在,那里正在搞旧房改造,一俟完工身价十倍。虽是房卡房,也值十几万——那是一等一的地段啊,永不再生。

弟兄俩结婚后就搬走了,老屋只剩母亲一个人。

秦福生原想接母亲过来住的,赵小楣说,不好,长幼有序,轮不到你,别人以为你看上老妈的房子和退休金了。你妈每个月有一千多吧?她能吃能用多少?秦福生说,妈怎么会把房子给我呢?明摆着两个人平分么。你傻啊,你哥他们会想,老人在你这边住,万一立遗嘱呢?秦福生想想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哥哥秦康生倒是想接老娘过去住,可老婆不让。她说,我只有一个娘。她死了!

哥哥是怕嫂子,原因秦福生知道。

秦康生比秦福生大八岁,68届初中生。知青逃避下乡的最好路子是当兵。秦康生非但当了兵,还做了首长的警卫员。那个北方老头说,江南人灵性,好使。没几年,他就被“放出去”做了营长。

七十年代嫁解放军,嫁个排长已是不得了的事,一个苏北女人(尽管是第二代),居然嫁了个营长。怪怪隆地咚,额骨头碰着天花板了。

额头碰到天花板的嫂子很知足,心甘情愿地伺候哥哥。

军人体魄多好啊,反映到房事上,那是夜夜颠鸾,日日倒凤。一次次人流,嫂子不怨不怒。医生说,这么流下去要出毛病的。她却说,那是福气,我丈夫身体好啊。要是弄个痨病鬼,那才触霉头呢。

转眼到了八十年代。八十年代大学生吃香,啥人还稀奇营长?哪怕团长旅长也靠边。嫂子的优越感没有了,也不愿意忍着了。

一个男人,要是房事受制,基本完结。秦康生家,从前是“父系社会”,现在成了“母系社会”。嫂子的脸色就是指挥棒。朝东,就是东,朝西,就是西。世界上的事体就是这样,一旦形成趋势,很难改变。

秦福生不舍得哥哥,他说哥啊,现在找女人不要太便当哦。对方摇头,不行,龌龊煞哉。再说,我是党员啊。秦福生响不落,他还能说什么呢?

第三桩事体办了一半,天就夜下来了。本来就冷,天一夜,愈加阴气。房子像是远古的化石,冷冷地蹲在哪儿。西北风穿过街巷,呜咽着扑向行人,像怨妇,更像冤魂。

秦福生钻进出租车,给赵小楣发短信:有事,晚回。

苏州人把节省叫做“做人家”,秦福生平常“做人家”,轻易不舍得打的。记得有次洗碗,那只碗居然碎在手里,左手中指的指关节上,破了一个大口子。他捏住指根去敲邻居的门,他知道老人是医家出身,还留过洋。他问他,有没有创可贴。老人说有,有。他翻了五分钟药箱,然后说,没有。血流到了手腕上,他只好打的到医院,结果缝了五针。

他这是去哥哥家,他要把母亲托付给哥哥。

这事和赵小楣不搭界,血亲和姻亲到底是不一样的,就和做账不能串户是一个道理。想起做账,秦福生深深叹气。保费支出是他做的第一笔假账,也是最后一笔。他的职业生涯,他的清白人生,因此就有了暇疵。无论如何,这是件令人心酸的事。

王玉山作品·小孩子的心 之二 布面油画 130×97cm 2009

他们在吃饭。火锅里翻腾着蛋饺肉圆蟹肉棒,桌上是素菜,白的红的黄的绿的,满满一桌子。三双筷子像是游击战,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秦福生想起来了,今天是哥哥的生日。

侄女欢叫了一声,叔叔来了。

秦福生换上拖鞋,看了看她的新发型说,你越来越漂亮了啊。

哥哥说,吃饭吧。

吃了。秦福生说。

嫂子往女儿碗里夹了一只鱼皮饺,瞟着秦福生说,是不是老娘有事啊?

讲啥触霉头闲话。秦康生小声嘟哝。

放屁!这么大年纪了,有点事体不很正常么。嫂子翻了丈夫一眼。

没事。秦福生说着,弯下了腰,脸上表情极其痛苦。

怎么啦?秦康生倒了一杯热水,扶弟弟坐下。

我和叔叔一样。

嫂子不解,什么叔叔一样?

秦福生明白了,哥哥和他一样,都没有告诉自己的妻子。

讲啊,我怎么糊里糊涂的。嫂子催促道。

康生绝望地看着弟弟。

秦福生不知道哥哥是对他的病绝望呢,还是对嫂子将要知道这件事绝望。

说与不说,两难。

嫂子不耐烦了,对着丈夫发狠:你有叔叔?你怎么从来不提?你什么意思?

好吧。秦福生想起到来这里的初衷。

……

屋子里没一点声音。秦福生觉得自己失聪了,或者,在真空里。

嫂子声音冷冷的,就像金刚钻,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嗖”一声,钻进秦福生的脑门:“可以,啥人照顾老人,房子归啥人。”

王玉山作品·好土地的种子—伯格理 布面油画 130×97cm 2009

……

哥哥看看弟弟,没说话。

没说话或者是同意,或者是不敢不同意。

秦福生说话了:可以。

嫂子的脸色和缓过来,筷子又伸进火锅。

那么,我们签个协议?你说明下,自动放弃继承权。要公证的。

好的。秦福生想,她倒门槛精(门槛精,苏州方言,对办事精明周到,精打细算,总不会吃亏的俗称)。

家里静悄悄的。人呢?哦,大概筹款去了。他没把赵小楣的话当回事,即使有钱他也不住院。看不好住啥医院?用钞票买苦头吃,苏州人讲起来,“不死活扒”。

秦福生走进卫生间,关上门。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要到这里来。小小空间,像是武林高手疗伤的密室。

他靠在冰冷的、贴着白色瓷砖的墙上,目光仿佛沾在了对面的圆镜上。这是面魔镜。原先那个整肃干净,神采奕奕的男人不见了。里面是个委琐可鄙的老头,眼窝深陷,颧骨凸出——除去那层皮,简直就是一个骷髅头。再过两个多月,他就是一具骷髅了。不,他只剩一把骨灰。

死亡的梦魇像一个强奸犯,压得秦福生喘不过气来。卸下所有的责任,秦福生的勇气像艾滋病患者的免疫力,全线溃退。而安静,就像高质量的立体音响,扩大了他的感受,清晰而纯粹。

他扶住墙壁上,痛哭失声——谁能知道我的绝望,我的绝望!

……

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有一种奇怪的自我保护机制。用鲁迅的话来讲,不是在沉默中消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消亡也好,爆发也好,都是一种解脱,自觉的,不自觉的。

秦福生现在是消亡。失去思考的重量,他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了。

该办的都办了,再然后,没了。他现在什么都可以做,从前讨厌的、不能做的,现在都可以。一个人死了,人世的一切说辞,都轻飘得不能附上他的身体了。也许,赵小楣会怨恨他。一旦知道了房子的事,她一定会怨恨他。但是,有所谓吗?

拉长接近死亡的时间,无疑是件很痛苦的事。

秦福生决定“找”死。肝病不是怕酒么?痛死不如醉死。他当即给几个朋友打电话,说,我买彩票中奖了(他想,肝癌就像中彩,两者都是命运)。对方说,请客请客!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秦福生一杯接一杯。

朋友说,你最近瘦得厉害,是不是身体不好?少喝点吧。

没事,有钱难买老来瘦么。

喝着喝着,秦福生从凳子上滑了下去。

……

秦福生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赵小楣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这条缝里迸出怨恨的光芒。秦福生瞪着她,有点恐慌。是不是保单的事,或是房子的事她知道了?

你,你不作兴的。赵小楣哽咽着,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

秦福生想,完了完了,她肯定不收尸了。

想寻死是不是?喝酒?你喝酒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想没想过你的责任?我在外面投五投六,想办法救你的命,你倒好,寻死!赵小楣悲怆地说。她的嗓子哑了,说话时带有摩擦音,仿佛生锈的门轴。

秦福生说不出话来,心里想,赵小楣啊赵小楣,你是不知道人将死的感受,那是非常情况,非常人啊,你怎么会懂?

好了,我也不怪你。现在你乖乖的,接受治疗。其它什么也不要想。

秦福生点点头。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秦福生住院了。

秦福生住院绝对是个新闻。新闻的特点就是快速、准确。张厂长的情报是准确的,老季的情报也是准确的。而且,反应极快。

作为秦福生的直接领导,张厂长第一个来到病房。

与平时的沉稳冷静不同,张厂长明显动了真情,甚至眼圈也红了。他说对不起啊老秦,是我失责,你太吃力了。你才是厂里真正的当家人啊。多动一点点脑筋,厂里日脚就好过多了。比如辅料添加的事,光这一项就节约多少?秦福生虚弱地说,厂长,那是本分,应该的。厂长摇摇头,现在混日脚的人还少吗?要是人人守本分,社会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你说阿对?张厂长回过头去,对站在门边的赵小楣说,阿嫂你听听,“那是本分”,多朴实的话啊,你先生是个好人呐。老秦,他又转回脸来说,我对不住你,全厂对不住你。你看,你的职称问题到现在也没解决,科长好办,我们几个就能定。职称么——

秦福生赶紧说,厂长你别为难,我知道的,上面有规定,职称是要考试的。再说,再说,我现在这个样子……

没关系,等好了再想办法嘛。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对吧?哟,老季来了。张厂长对门口招招手,这里,这里。

老季笑容可掬,还是你快啊。说着,他把花篮递给了赵小楣。

病床对面的墙上有个凹洞,赵小楣把花篮塞了进去,挨着另一只。很明显,老季的那只比厂长的更大气,更漂亮。

老季将水果放在了床头柜上,俯下身子,察看秦福生的脸色。

秦福生皱了皱眉头。这个老烟枪,真臭!

喔唷,有点虚汗。不碍不碍。好好休息。工作忙,忒吃力哉。老季直起身子,笑眯眯说。

张厂长接口道,就是呀,刚才我还说,老秦是功臣。

这话有道理。不晓得的人,以为全是我老季的功劳呢。其实,成本低,便宜,人家才来买呀。现在的人,哪个不在铜佃眼里迁跟头?

秦福生嘴角一丝冷笑,这是作什么?演戏?

这两人谁也不说“癌”字。但他已轧出苗头——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定是赵小楣说的。唉,天真的女人,以为可以依靠他们呢。

张厂长想了想,对赵小楣说,阿嫂,我还有事,先走了。有什么困难别客气,直接寻我。

好的。赵小楣应道,我送送你。

老季你陪陪老秦。

不用不用,我蛮好。秦福生双手撑着,坐了起来。

老季搬过一只方凳子,坐在了秦福生病床边。

老季咳嗽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他说老秦啊,我知道你是“一个头字”。我也不说安慰的话了,这没用。过几天,你家小楣就去文化馆报到了,分在戏剧科。说句老实话,进了那里,就像进了保险箱,国家连棺材钱也“端正”(准备)好了。别说谢,不用谢我,真的。她运气好啊,馆长很喜欢她,即使有什么出格也是正常的么,现在啥社会?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还有事要你帮忙呢,我怎么会说出去呢?

我能帮什么忙?再过几天,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老秦嘟哝了一句。

老秦啊,我女儿一直说你蛮好的,工作上常照应她。以后财务科交给她是不错的,这个小囡聪明。再说,管道生产么,一次性投料,成本也不难……

你对厂长说去。秦福生硬邦邦地说。

厂长的意思是要你先同意。

没等秦福生回答,老季抢着说,你放心,后来的事,我都会帮小楣搞定的。

秦福生忍无可忍,躺了下去。他说,不好意思,我想睏一歇。

那好,那好,我先走了啊。改日再来看你。老季心想,我话放在这里了,你自己想去吧。

秦福生是在想,他在想老季的话。出格?他老季是什么人?啥世面没见过?他都说出格了,肯定很过分了。想想也是,赵小楣是个有故事的人,倒不是她风流,她艳情,实在是漂亮啊。一把年纪了,还是又白又嫩的,脸上一点皱纹也没有。体态丰盈,眼风撩人,加上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唉,神仙也爱啊。当初他看见她时,都不会呼吸了。馆长是什么?文化人,文化人哪个不多情?这倒好,羊入虎口。——也许,羊是送上门的,是他的话刺激了她。害怕失业啊!身体出格是小事,换来的,是今后几十年的安逸生活。抓大放小,符合统计学原理。能怪她吗?不能。他对她的将来无能为力。秦福生又愧又气。悲伤就像雨后的毒蘑菇,在他心里疯长。

赵小楣回病房了。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赵小楣不见了,秦福生看到的是疏于梳洗,拎着饭盒的家庭妇女。一个看起来有点疲惫的半老女人。

秦福生拍拍床沿,示意妻子坐下。

我问你,住院的钱是哪里来的?

你别管,吃饭吧。赵小楣把饭盒打开。饭盒是双层的,上面是蘑菇炒肉片、清蒸桂鱼。下面是馄饨。她说,蘑菇吃了好的。她不敢说这东西抗癌。

我不吃。我不管谁管?是不是有人管了?

你瞎讲什么呀。从前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是一直这个样子的。只是,没露出来而已,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啊!秦福生到底没忍住,刺了妻子一句。

赵小楣掩面而泣。

这个房间有三个病人,18床是秦福生,靠门,中间的19床空着,不知是刚死了还是出院了。靠窗的那位,是个光头。他从来不说话。即使秦福生跟他说,他也不理。

那个光头的陪护,是个五十多岁的乡下女人,似乎是看不下去了,她轻轻地走过来,拉拉赵小楣的袖子,耳语道,你先到外面去吧,你先生肝上有病,肝上有病的人肝火旺。我们这个也是。你忍着点啊。

赵小楣点点头,对丈夫说,我出去一下啊。

秦福生不理她,把被子蒙上了头。

赵小楣擦着眼泪走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王玉山作品·好土地的种子—富能仁 布面油画 150×120cm 2009

住院有套程序,什么都要查一遍。验血,大小便,心电图,B超。秦福生对床位医生说,做过了,还要做?那人说,在别的医院做的,不算。人家也是三级医院。为啥不算。那是规定。再说,多做一遍也不损失什么。秦福生想,你是吃了灯草灰,放个轻巧屁。不损失什么?损失人民币!医生没听见他的心声,继续说,你们领导真好,给你请到了老主任。人家可是权威。什么权威不权威的,是机器说话,机器也有权威吗?秦福生在心里又顶了一句,明天再说!

秦福生正想眯一歇,走廊里闹猛起来。一个女人一路叽里呱啦走过来。是阿嫂的声音。她说,怎么不通知一声?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你阿晓得。这话是对赵小楣说的。秦福生又气又好笑,不懂勿瞎讲。老娘又没有死,说啥长嫂为母。赵小楣说,刚刚住进来。吃酒吃得昏过去,阿有这种人的!

声音越来越近。秦福生装睏着。

他听见阿嫂轻手轻脚走过来,又轻手轻脚走过去。她说,康生啊,看样子拖不了几天哉,这样,我们把老娘接过来吧,也好让他去得安心。

要死快哉,你怎么讲这样的话?赵小楣跳起来,他死了你有什么好处?你这只乌鸦嘴!

去去去,啥人跟你讲闲话,呒不(没有)你事体。

他是我男人,怎么呒不我事体?赵小楣气咻咻地道。真是“辣块妈妈”(苏州土著这么叫苏北人),不讲道理。

男人?你男人还少啊?这把年纪了,烧(俏)得要命。你干什么,别拉我。

……

秦福生实在听不下去了,只好睁开眼睛。

你们嫌我死得不快啊,吵什么吵!

赵小楣哭了,她说,你还没怎么呢,他们已经欺负我了。

阿嫂抢着说,福生你说说,我哪点错了?我只是想早点接姆妈过来。

接什么接?他还没死呢,没个商量啊。赵小楣不哭了,喉咙响了起来。

你问你男人么,他把老娘交给我们了。女人的声音低了下来,还有,还有房子。

什么?赵小楣呆了。

秦福生忧伤地看着妻子。他说不出话来。

哥哥嫂子走了,赵小楣也走了。他们都走了。

病房安静下来。秦福生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他听见有人叫,有人跳楼啦,有人跳楼啦。

人们纷纷奔下楼去,不少人冲进秦福生的房间,扒着窗,往下看。

死了没,死了没?

死了。四楼跳下去怎么不死?公安局的都来了。

秦福生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光头病人的保姆进来了,边哭边告诉人们,我出去打电话的,就几分钟的事。你怎么能随便离开呢?不是我随便啊,我是去给他女儿打电话的。他们一个都不来,他觉得被亲人抛弃了,心情一直不好。

原来如此。秦福生重重吁出一口,像老牛喘气。

人们渐渐散去。

一个护士进来收拾那个床位。秦福生问,你手里拿着什么?盐酸二氢埃托啡片。干什么的?麻醉药。止痛?是的,止痛。贵吗?不贵,一片4.18元。那是毒品吧?护士笑了笑,没回答。

赵小楣脸色惨白地奔进来,哭着扑到丈夫怀里。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可千万别寻死啊。刚才,刚才都是我不好。我是气不过。你动气哉,阿是?你打我吧。她拿起秦福生的手就往自己的脑袋上砸。

秦福生心痛了,抚摸着她的背脊说,我不会的,我不会自杀的。活一天赚一天,我也舍不得死啊,对不对,我还要听你的盘夫索夫呢。

赵小楣含着眼泪笑了。

你比我大,你要让着我的。他们胡说八道的话你可不要听啊,他们没安好心,存心惹你生气的。你想,你气死了谁最合算?

秦福生没作声。

他想,真也罢,假也罢,你以后总归是别人的。再说,进文化馆是很重要,那是多大的便宜啊,相当于公务员。今年考公务员有64万呢。好工作等于重新投胎,儿子也跟着沾光的。你也并非对我无情,逼我住院,为我担惊受怕……

他推开赵小楣,你坐下,我有话说。

赵小楣看着丈夫。

你的钱到底是哪来的?押金就要几千呢。

问我妹妹借的。

拿什么还?

再说。

唉,你啊……

王玉山作品·受阳光照耀的地方 之二 布面油画130×97cm 2009

晚上九点,熄灯休息,所有探视人员都被赶了出去。赵小楣也走了。秦福生朝天睡着,眼睛瞪着天花板。走廊里的日光灯从门缝里溜进来,把秦福生的脸变得雪白。

日子真快啊。儿时的童谣他还记得呢,“茭白抄虾,田鸡踏煞老鸦,老鸦告状,告给和尚,和尚念经,念给观音”……,回忆就像速放,几十年的路,几分钟就走完了。死了记忆就没有了,它是无法像生物基因那样遗传的,不能遗传,可以记录。他要是作家就好了。杜拉斯曾说,写作是危险的。你的身体处于死亡状态,而只有你的大脑在滑行。对秦福生来说,现在正是状态。

他是很想当作家的。当作家多好玩啊,可以设计不同的人生,可以叫张三活,叫李四死。一辈子可以抵几辈子呢。在他的心目中,作家是了不起的,甚至比心理学家还了不起。他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能开启一个无穷大的世界,能明白所有的精神诉求。

现在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读过的所有的书中,没人对死亡做出描述,即使有,也是言不及意,虚假得很,就像把报纸绞烂做包子馅的假新闻。当然,他无意指责,也无法指责这些伟大或不伟大的作家们。死亡是人生中的最大机密。它就像一个咒语,知道的人,永远不让你传扬出去。哪怕你是莎士比亚,巴尔扎克。这,就是生命的神秘和尊严了。

很快,他就要知道这个机密了。他的腹部或许还有胸部,长着许多变异的细胞,它们滚雪球似的,在他的身体里日长夜大。化疗有什么用?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杀死大量的正常细胞。像他这样的体质,根本顶不住。何况已经转移。假如明天B超再一次确定,他就和那张床上的光头一样,从窗口跳下去。他目测过了,他有把握。

谁会守灵呢?儿子,赵小楣,哥哥?

小辰光听娘讲,地上一个人,对应天上一颗星。他就要成为一颗星星了,他将进到宇宙去,永远地旅行。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再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他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平稳。

……

他换了肝,基因变了,长得人高马大,风流倜傥。他从别墅出来,开着黑色的凯迪拉克,帆墙林立的太湖,许多许多的银杏树,它们的叶子在春天里飘落……

……

“起床啦,量体温。”护士推门进来。

秦福生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他还活着。

王玉山作品·生命的灵粮 布面油画 130×90cm 2009

盥洗好,量好体温,赵小楣就来了。带来了他爱吃的小馄饨,“吴门人家”的绉纱小馄饨,正宗苏州点心。她不让秦福生吃医院里的东西,病人怎么能吃“那种”东西呢?那个大锅就要吓死你,用煤铲铲的!

要查房了,护士进来“清场”,把躲进厕所的赵小楣赶了出去。

秦福生拿着床位医生开的B超单,独自到门诊大楼的B超室。

做B超的是个老老头,也就是床位医生说的老主任吧。

秦福生脱掉鞋子爬了上去。

他看见老主任的鼻头都快要碰到电脑屏幕了。近视眼?一个近视眼,能看清楚吗?

那拳头似的,滑腻腻的东西,一厘米一毫米地蠕动,像一只虫子在他的肚子上爬来爬去,他觉得痒极了,忍不住扭了一下。老主任厉声道,你别动,动了我怎么看?

“拳头”极有耐心,一遍又一遍。秦福生想起了读书,文革时,难得读到一本“封资修”的小说,尽管看不太懂,他也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读,读到后来,几能背诵。后来才知道,这叫把书“变薄”。

忽然,“拳头”停止了,拿开了。

“老兄,起来吧。没事。”老主任一推凳子,站了起来。

秦福生躺着没动,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老主任又说了一遍。

秦福生坐了起来,你讲啥?

“肝囊肿,没事。”

啊?瞎三话四,这怎么可能呢?我肝痛,快痛煞哉!秦福生怎么也不相信,还当是在梦里。

哦,我瞎三话四?嚯嚯。老主任笑了,不信?好啊,有办法的,肝动脉造影、肝穿刺活检,腹腔镜,随便拣。你阿要做?告诉你,你是被吓出来的。不少人跟你一样,肝囊肿,被诊断为癌症,结果精神崩溃,一病不起。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秦福生坐了起来,突然大哭,哭得惊天动地,泪雨滂沱,哭得干呕,上气不接下气。

赵小楣冒了出来,身后跟着床位医生。

赵小楣扶住丈夫,问老主任,他怎么啦,怎么啦,是不是不来事了(不行了)?

老主任摇摇头。他说,肝囊肿。这样的事情很多的,呵呵,有个人,半个月吓掉了60斤。

秦福生咬牙切齿。作孽,几十天来,他像个弃妇,每天用悲伤埋葬自己。

赵小楣跺脚道,哪个杀千刀,昏说乱话!我老公原来多壮啊,你们看看,现在瘦得像只猢狲。

老主任又笑了,瘦了好啊,脂肪肝也好了。

你不晓得,老早他腰里的肉啊,可以像纸一样折过去。赵小楣又哭又笑。

惊魂甫定的秦福生拉开妻子,认真地对老头说,我们家是有家族史的。

啥叫家族史?老主任反问。

秦福生两眼叭瞪叭瞪,说不出话来。

不懂别瞎想,都是想出来的毛病,这叫疑病症。

疑病症!秦福生就像被人踩了一脚,那么,牙齿出血是怎么回事?

老主任斜了他一眼,说,注意口腔卫生。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明白了的秦福生心里那个怨啊,怨那个慈祥的女医生,怨那个做B超的女人。一本正经,上你们的送死当!

赵小楣摇摇发怔的丈夫,你的魂灵头怎么还不在身上呢?现在好哉,别瞎想哉。

她不晓得,这个结果又催生了秦福生新的惆怅——天啊,那笔账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