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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志强微型小说两题

2011-09-25谢志强

福建文学 2011年5期
关键词:假肢志强疙瘩

谢志强

谢志强微型小说两题

谢志强

亲爱的痒痒

这回,是我提出建议。我说:我们算了吧。

她并没有作出我预期的反应,而是很平静,平静得仿佛透视一切。她说:怎么能算了呢?我们正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你不是期望美好吗?

我坚持说:还是算了吧。

她说:你并没有做出对不起我的事儿,怎么说算就算了呢?确实,我说过算了吧,事物的发展,总是有曲折,有反复,不能想当然地说算就算了,爱情不是小孩子摆家家,你说是不是?

我有点气短。我说:真的,还是算了吧。

她说:你说说算了的理由,要是理由站得住脚,我俩就算了。

我说不出。我的脊背长了个疙瘩,起先只有豆粒那么小,随后,有核桃一般大,而且,它成熟了,成熟的标志是它散发出的气味和流淌出的液汁,像烂熟的桃子。现在,它有拳头那么大了。我曾背对着镜子观察,描述不出它像什么,反正它鼓起来,如同一个碗倒扣在我的脊背偏左侧,对,更像一个火罐。我的手够不着它,只能通过镜子去看。我的神经没有传达出它有什么疼痛,只是痒,痒得我要去挠它,又够不着。它就是采用这种方式叫我拿它没办法。我也挤压过它,睡觉时,仰天躺,我怕它爆炸,倒不是担心它的爆裂,而是它跟我的血管、神经相连,我得避免它渗透进了我的整个身体。我还吃不准它是恶性还是良性。反正,一个肉疙瘩或肉气泡长着,不是一件体面的玩意儿。我想起猪蹭痒痒的方式,我将它抵在床档上、桌沿上、墙角上、窗台上、阳台上、门框上、电线杆上、电话亭上、车座上、树干上、电梯上、扶手上、隔墙上、货架上、洗衣机上、电视机上、音响上、微波炉上、岩石上、城墙上、书架上,等等等等,凡是有棱角的硬物,我都去蹭,上下蹭,左右蹭。这样可以缓和或减弱它的瘙痒,仅仅是表面化。绝大多数的情况,隔着内衣、衬衫、外套,随之带来的问题是,逼着我勤快起来。我不能让衣物沾染着它流出的污迹。

她发现了这一点,好像我改掉了散漫、懒惰的习气。她欣赏地说: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当然,我不能让她插手。我坚持亲自动手。我很快掌握了洗衣机的性能。

偶尔,我借助锅铲(我的烹饪手艺也大有长进)去刮痒。当我揩去了油腻,撩起汗衫,我看见锅铲铲着了像鼻涕不像鼻涕像黄油不像黄油的稠浓的液体,我举铲至鼻子,去嗅。

她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厨房,说:味道如何?

锅里的菜在挣扎作响。我敷衍道:我的手艺还值得怀疑吗?

我不知道她是否发现那个肉疙瘩?或者,已经发现,故作不知。不过,我明显地感到,我俩的感情已在升温(“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她不顾锅里喧响的菜,上来抱着我,她抚摸着我——是背,她还亲吻肉疙瘩,显然,她不反感它,甚至,还偏爱它。隔着薄薄的汗衫,她吻着它。好像那里有乳汁。

她说:真好。

我说:菜要炒焦了。

她说:真好。

我索性放弃锅里的菜,反转身,面对面地拥抱。她的手绕到我的背后,去抚摸那个肉疙瘩。我不吭声。她的手很温柔,却像是把痒发动起来了。

我推开她,说:我怕痒。

她说:亲爱的,怕痒的人感情丰富。

锅里散发着糊焦气味。我说:不好了。

她“咯咯咯”笑了,似一个生蛋的母鸡。她还将手贴近鼻子嗅,一吸一吸地嗅,像一条灵敏的母狗在寻觅什么踪迹。

我清楚她在嗅什么。我突然意识到,那个生肉疙瘩的地方,是她抚摸最频繁的地方。仿佛那是她的一块实验田,她反复耕耘,在我俩关系一度脆弱的时候,我曾看见她的失望的表情,就好像她面对一片不长庄稼的土地。我提出了“我们算了吧”的建议,其原因是我的后背长了莫名其妙的肉疙瘩。我不需要她的同情。我体会出那个肉疙瘩的生长和我与她的关系的发展几乎同步。她并不在乎我的冷漠。其实,我的冷漠背后隐藏着自卑。

那顿晚餐,她不断没话找话,好像有什么大喜事一样欣喜无比。我却想着肉疙瘩,如同我身体上建的一个坟墓,坟墓打开,散发出腐臭的气味。痒占据了我主要的精力,我忍受着,趁她忘情地说话,我往后靠身体(仿佛吃饭吃累了),我在椅背上消解了痒。

痒,痒得我心在不焉、六神无主。我根本聚集不起也转移不了精神去对付或应酬除了痒之外的世界了。我悄悄地购买止痒的药物,全都不见效。

恐怕痒是疾病历史上新冒出的一个疾病,我只能借助于现存物质世界的那部分硬物暂时缓解一下痒。我的形象,分离出猪呀驴呀马呀的类型,它们蹭痒的姿态使我羡慕和嫉妒,我却陷入持续增长的瘙痒之中。

有时候,我会绝望。我想了断生命,来中止瘙痒。我无法睡眠。她已主动地跟我同居。她会温柔地抚摸我的手难以触及的肉疙瘩,唯独这时刻,痒乖乖地(温顺地)退缩了,像安睡那样,我也争取到了睡眠。

我俩绝不提肉疙瘩,不过,一举一动,却跟肉疙瘩相关,这我感觉得出。似乎我和她之间的关系由肉疙瘩维系着。我不能诋毁肉疙瘩,它毕竟给我带来了幸福。有时,她会把手拿到鼻前嗅嗅,如同检验一个产品的质量(合格?可口?)。

她不可能跟我形影不离。我总得去做些什么(赚点钱)。她不在,我的痒就发作,像火山爆发,痒得我根本顾不得我要去干什么。

终于,我托了关系,悄悄地切除了肉疙瘩。那天,她没来,过了三天,她还没出现。据说,她索取了我的肉疙瘩。我的肉疙瘩可以独立生成了。我还听说,那个肉疙瘩发出了婴儿般的声音(是笑声)。

我去找她。她拒绝见我。我可以想象出,肉疙瘩养在她的房子里。我打电话,她不接。我借用她最亲密的女同窗的手机,她接了。她听出是我。

她冷漠地说:我们算了吧。

我懊悔,没有事先征求她的意见,自作主张地去作了手术,毕竟肉疙瘩,某种意义上属于我和她爱情的象征。起码,我经受不住瘙痒的考验。或许,爱情以这种方式经历一种考验。亲爱的痒痒。不痒了,我的脑袋、我的躯壳,都空了。

惊 喜

艾城有个街区,居住着清一色的移民,迁移进来已有数十年了,可是,街区的居民仍保持着自己的风俗。艾城称这个街区为风俗特区。

这个特区中有一条婚姻的习俗,特区内的男女青年恋爱,必须有媒婆中介,否则,视为违反规矩。媒婆的职业,既吃香也吃力。

这个叫惠盼儿的资深媒婆,经她促成的婚姻已达99对。她已五十有四,她计划着一年内宽宽松松地做最后一次媒,图个圆圆满满,创特区介绍婚姻最高记录(恐怕后来媒婆再也突不破她的记录了),然后,安享晚年,至多收个徒,办个班了。

惠盼儿的名字很吉利,经她介绍结成的夫妻,据统计,百分之八十五都生男孩,这正应了她的名字,而她膝下无女无子,盼了一辈子,只剩下一个念想:盼儿。

所以,许多人家都情愿她出面说媒。说媒颇有讲究,她不偏不倚,兼顾男女双方,以及双方父母的感情和利益,一般来说,一经她手,恋爱婚姻成功率极高,几乎是百分之百。

惠盼儿说媒,一般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调查摸底。通常一个月时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甚至摸清了男女双方的祖宗三代的地位、经济、遗传、性格、嗜好。第二阶段是说服动员。通常为期两个月。期间,男女双方背靠背,不照面,而她,反反复复穿梭在男女双方之间,传递信息,交换意向。第三阶段是总结提高。这个阶段,视具体情况,惠盼儿安排男女双方在她选定的地点初次见面。她肯定在场,以便维护初恋的格局和方向,当然,她会对前两个阶段的情况作个总结,仅是蜻蜓点水式的总结。剩下的“提高”,她会放任自流,绝不是放任不管,男女双方会向她“汇报”进展情况,这样,她可稍作协调。这阶段的高潮就是在婚期上达成共识。

后来创造了著名的“赵一现象”的那位赵一,当时已进入第三阶段,初次见面的第二天,惠盼想了解他对女方的印象。固然相貌般配,可是,经济实力、名望地位,婚姻的天平明显地倾向他这一边,他居于显著优势。

惠盼儿说: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你盼着相见的日子,相见过了,你一定满意吧?

赵一说:满意?她坐着不动,我还满意,你要我先走,我执意送她,幸亏我送了她,送她的时候,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不足?

惠盼儿说:一条腿有点跛是不是?维纳斯缺一条胳膊,残缺美不是名扬全球吗?

赵一说:你要我先走,到了这个阶段,你还瞒着我,瞒得我没了退路,我知道,特区的居民,到了这个阶段我提出分手,他们会指责我,会轻蔑我,我的压力有多大?

惠盼儿说:恋爱自由,我并没有强迫你。

赵一说:所有的人都会站在女方的一边,站在你的一边,我除非离开特区,否则,今后如何做人?

惠盼儿说:你做你的人,她做她的人,她不是天生残缺,而是遇上一桩车祸,是车撞她,不是她撞车,现在的车祸,相当多的是车冲着人撞,不熟悉驾驶技术呀。

赵一说:你不该瞒我,你早该告诉我了。

惠盼儿说:对此,我有两点考虑。

赵一说:你预先已设定隐瞒此事了?瞒得我无法回绝。

惠盼儿说:第一点,我想检验你发现能力,她贤惠、内秀,今后的生活,朝夕相伴,你要不断发现和挖掘她的美,这样,你的爱能够与美的发现同步增长,你们的感情就能持续发展。

赵一说:我算领教你这三寸不烂之舌了。

惠盼儿:第二点,我想提供你意外惊喜,所以,迟迟没有透露,生活就是要不断创造惊喜,那样,活着就有别样的意义,活着本来就不容易,你和她的缘分,实在是个奇迹,没初次见面的话,恐怕你和她在街上相遇一百次,一千次,也走不到一起来。

赵一说:一条腿跛了难道值得惊喜?

惠盼儿说:你去交通主管部门打听过了吗?一年发生多少起交通事故?事故中能活着已经算侥幸了,难道她能正常的行走不值得惊喜?如果她没遭遇车祸,你不会有这样的抵触情绪,可是,你能保证婚后她,不遭遇车祸?

赵一说:怎么一定要遭遇车祸?这是她的宿命?

惠盼儿说:你呀,一个机灵智慧的小伙子,还是转不过弯子,她,包括你,我,都在交通事故比率的可能性范围内,问题是,婚后,她出了车祸,你作为丈夫,你是个关怀妻子的男人,你能不出一笔医疗费用?你还要担忧,还要牵挂,你还要东奔西走,筹集治疗费。

赵一说:你怎么一定要往车祸上靠?

惠盼儿说:所以嘛,目前的情况,车祸已成为她过去的历史,你应当为车祸不是发生在未来而是发生在过去而惊喜,因为,过去的车祸中,你现在女朋友的父母,已支付了一笔可观的医疗费,手术确实成功,这几年,其父母已还清了所有的借款,搁在你头上,你难以承受。

赵一说:换了我,我也会去承担。

惠盼儿说:我的眼力没错,你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我更加放心了。

赵一说:男女双方要由你安排才能见面,而见了面就不能提出分手,这些年,你把这种规矩固定下来了。

惠盼儿说:我见你第一面,就看出你不是个等闲之辈,所以,第一第二阶段,我延长了时间,那是夯实基础,我延迟了你迫切想见她的时间,一百对婚姻中,唯独你们这一对,我设计了一个惊喜,关于她的腿,你的发现还存在着盲区。

赵一说:你说你说。

惠盼儿说:那条腿是假肢,就是说,随着科技进步,她可以换技术含量更高的假肢。

赵一说:这么说,她已淘汰过若干假肢?

惠盼儿说:你智力该加分了,现在她这条假肢,刚装上,她跟它正处在磨合阶段,你发现了,她家里,还有三个更新下来的假肢,等到你们举行婚礼,她和它也融合了,那样,根本看不出了。

赵一说:确认一下,她其他部位再没假的了吧?

惠盼儿说:我可以负责地向你宣告,一个字,真!当然,包括心。

责任编辑 石华鹏

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波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副秘书长,《文学港》主编助理。已出版小小说集十六部,其中文学理论集三部。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等报刊和各种选本转载四百余篇,获国家、省、市级文学奖九十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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