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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 珀

2011-09-25郑周明

福建文学 2011年5期
关键词:剧场

郑周明

琥 珀

郑周明

总有些琥珀,未被遗忘,从剧场废墟里闪现。

——题记

我踉踉跄跄地撞进门里。

之前我趴在门缝里,差点被一阵油腻泛青的腌渍味喷了一脸,黑洞洞的看不清。

这是那个上映战争、警匪、情爱、动画、大型魔术的剧场?

记忆是把永恒的利刃,刺穿短暂的陌生。而我此时甘愿亲身试险。

即便很可能是为了躲避外边那颗红气球般的烈日。

现在,自己晒晕了的影子终于不在。一阵浓湿的雾气塞进了视线,五色光线像游乐园的上空上演茫茫的未知,又像线团随意绕着,喝醉似的。有些隐约的烟味徘徊在膝盖处,只有坐下来才闻得到,显然那是许多年前那些绅士们的遗落。他们的燕尾服比女士的裙子还保守,局促地踏着方学的圆舞步进来,被笑着说,看呐,俊美的魔术师来了。

严肃专业的装扮总能保持圣洁的的魅力。他们那块方巾是沉闷的铁色,上面的紫色图标却让人羡慕,来自意大利卡维丽手工家族的徽记,谁知道哪天轮到自己去取呢。必须得亲自去,面对面凝视,生怕这艺术品落入“第三世界”人们手里,若是不会说几句日语,港式粤语也勉强,这点竟不让人困扰。

许多烟斗就这样掉落在椅子夹缝处,仍然代替主人维持住那份品位。淡淡的薄烟无法再支撑起当年炫耀式的飞舞,扑到已婚女士的脸颊上,揉了好几圈,直到被对方吸收,完完全全的。现在没了方向,只好骄横地缠绕自己,一眼望去,整个剧院里不时从椅子处冒出些,也许还有些零星的观众,更加重了湿气的弥漫。

现在看清了。得谢谢那个老头,守了一辈子的剧院,恐怕他早就听腻了,看厌了。他身子看上去健硕得很,像个中年人,脸却那么老。他的眼神分明告诉我,我肯定处在了人生中最无聊倒霉的时刻,竟鬼使神差,慌张掉魂般的闯入这世界。但我还得表达自己的谢意,让他不至于拒绝我。

“这里没人来了。你来做什么?”他问人的样子像河对岸的石塔,一动不动。

“我就进来看看。”

“看什么?没有我,你出不去。看看这片雾气,没人就长,你出不去。”

“那谢谢你。你可以让人出去。”

“你来看什么?就站在门口瞧瞧。”

“我小时候在这里看过电影,看过变人魔术,看过许多面具晚会。家里没人我就来。”我似乎添加了谎言的翅膀,快挣脱了。

“那又怎么样?来过的人多了。”

“不多。现在不是只有我吗?我还记得这里。”

“好。咳,年轻人,你蒙我呢,你去的是别的工人大剧院。我这里不是工人大剧院。”

“不是?您诓我呢,就是。”

“不是。”

我越发觉得他像那石塔,许多人去拆石块,听说过不久那里都得拆掉。不是迁移。

“不过,难得。我可以告诉你,这里为什么不叫工人大剧院。”

“成。您说说。”我拣个椅子,干净些的,想听听这老头怎么胡编。

他显然熟悉这里的味道,他一咳嗽,那片伪装的雾气,夹带着虚假历史的热情和勉强交际而来的漫不经心,统统消失了。

演员们烦透了他,只要有看客,不管来这里是看戏还是看人,总是让人受用的。那几年,观众不愿再当观众,想当戏台上的主角了,离开剧院去做“老板”,千军万马过桥去,先不说多少人被挤下了桥多少人在对岸饿死又失了节,那氛围是极感人染的。演员们也纷纷散了戏架子,他们想学人家下海钻营,想破脑袋看了万页新报纸的大道理才下了决心,尝试去探探路,成绩却是一般,得不到想要的归宿感。都是大师傅教出来的徒弟,怎么能放得下身段,去陪笑讨好呢,从来都是别人叫彩喊好的啊。

还是回来罢。团长有了想法,叫他们回去,有大好前程等着。他们信了,为什么不信呢?应该信,不信团长也都是信自己的。唱戏是熟门熟路,是老祖宗更是年轻时候的一股心气,不像经商,他们是走投无路,事后骂自己不知命数,慌不择路。回去后,团长当众拉出了一个极漂亮的女人,新招来的,准备当台柱。当台柱可不能就这神色,这年头不够。团长打包票短时间内一定把她调教成真正的台柱。大伙儿挤眉弄眼,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

这剧场本是块宝地,早年间它的前任,是前清末年的大戏台,三重九檐,灰漆麻地。那多出的三檐,着实吓坏了不少老士绅,这仿得洋寺庙的尖塔,是洋人女菩萨喜欢的风格。商人多会比较懂风向,聘了几个有点洋墨水的,三两张嘴皮子,吃得油汪汪,最后鄙夷地看着堂倌拿不出红白新货色了,拿出笔在老样式上添了几笔。工笔和写意的两代人,总算有机会坐下来,看一场戏了。结果呢,看门老头总算准备对听来的故事做个结尾。女学生着魔似的窜进戏院里,满满当当地占领了二楼包厢,这城市真够开明的,商会有法子逼得政府不敢贴文明通告,连妇人裙子长短牵狗逛街都是要管的,对女学生倒摆出了爱护倍加的模样。只是派了人守在包厢楼下,生怕有谁被挤下了楼,总得有人接着,女学生跳戏楼,这可太不雅观了。唱戏的得憋住戏服里激荡的笑劲,眼瞅着对面一个个包厢,像一簇簇青皮壳子装不下的苞谷粒,好多手扶在栏杆上,好多白嫩嫩的脸冲出包厢,还笑吟吟,不住地吐瓜子壳儿,这点学得毫不含糊。这戏是难唱了,好在,不多久,改新戏了。

看吧,那时就很有效果,留个旧壳子,不着急,都能接受,世界总是要换的,着急火燎哭祖宗骂兔崽子也没用。

这些故事絮叨起来可没个尽头,多少故事成了传奇,传奇又成了传闻,连不相干的,只要是同行同业,都能往一处挤兑,演员们从小听得多,也信得多,即便拧干了记忆,也还是筋骨有道,铮铮回荡。很快,这剧场,还是剧场,一扫之前拖沓的气味,连灰尘都从紧实的棺材板里释放出来,重新打了精美的蝴蝶礼结,灰色是老旧,也可以是有质感泛着迷人时间光泽的灰调。他们想方设法的学了些新概念来包装老戏,樟木凳子拆掉换了软垫椅子,亭子戏台也显得乡气,打通了台前幕后,用玻璃板隔开了空间,这样做的好处是台下的观众可以一边看着台前演戏,一边瞄着台后换衣准备,有时候唱戏唱到干处,最令人费解的全场一声叫彩,不用说,定是看到台柱子的姿色了。

台柱子需要新名字。为了取这个新名字,剧团从上到下,从团长到保洁员,相互瞪眼筹集好名字,看腻烦了团长摆了摆头,去外头请了公关来想。那时公关行业特别吃香,全称社会公共关系研究沟通人员,她们必须是女身,为什么呢,这里面据说也叫做传承有绪。儒教社会里,哪里是生意联系的去处呢?是茶馆、酒馆,这些地男人气太重,说不上几句就闹将起来,伤神损和气。纵是茶博士、酒馆女推销也挡不住扑面来的戾气,后来有了妓馆,私人开的,遍地开花,男人们去寻情找人谈论看戏吃饭逮热闹,那的确是个好去处,生生地将男人从集市上、官府里的计算拉进了迷宫般的杯盏传递里,人与人之间多了暗示多了糊涂,一切场面上的事也就说一生二了。

找来的公关们,穿着体面靓丽,一身紧裹细裁的制服都是定制的,她们总是抓得住色即是空的道理,最遥远的严肃和距离却给人以最想象最线条的官感。但团长并不吸牢她们,与剧团的比起来,她们只能是不入流跑场子出主意的命。

她们一看到台柱子,和几个女旦,就愁容不振,收紧了裙角下的丝袜腿,走了。团长反而兴致高涨,宣称谁能取个好名字谁就当副团长,他还说,这就叫市场经济的唯一真理。看门老头不疾不徐,不高不低,温温地说,最后是我给取了名字。他本来就是来看门的,闲时卷着本老版的石头记看,这书剧团人都看过,但只有他想到了。

花袭人。名字就这样定了。没有任何疑义,男人都爱叫姐姐,显得随和实诚,心里却装了个妹妹,心口不一。心口不一,也是团长的作风,他大大地奖励了看门的年轻人,连名字都不愿意装着热情去知道。团长对看门的说,哎,这里从此就是你家啦!莫跟我客气,想要什么跟我说。

副团长另有人选,是花袭人。看门的小年青并不恼,他把石头记看进去了。

只有这时候,剧团的人才注意到看门的他。从来只把他当是剧场的人,跟剧团是不粘的。现在既然是一家人了,也便需要了解。他从哪里来,祖籍是哪家里是否有人,他们一概不知,问急了,他就说姓卓,是个孤儿。大伙常取笑他面皮薄,身骨俏俊,倒像个男旦底,跟那花袭人却是相反的谱子。

时间一长,大家都注意到,花袭人和他之间从不搭话,大家只当是花袭人眼界高,偏偏他也是如视无物,耷拉个眼皮擦身过去。这些明面上是不论的,私底下,他们也道是小卓记挂着那副团长位子的仇呢,说一个看门的,都挣口气,何况咱呢。

心往一处想,都盼着剧团能受欢迎。

光有几个主角还不成,怎么吸引源源不断的观众进来才是最头疼的问题。巧的是,外面的社会流行起了一个词,品位。

老头说,这词他熟悉。老剧场里有位胖个子演员,据说从前是个地方草台班子里管道具箱钥匙的。跟着那些人偷跑去了国外,跟朋友们交了学费,进了国际上最热门的人生修行班。这种班深不可测,有佛家的、道家的、儒家的修心,也有瑜伽的、武术的行意。他们看到许多留学生报的是一门新开的叫MBA的培训班,他们比较了很久,特别是接受了前台那位年过半百的台胞妇女的建议,费很大的劲儿才说服自己不上那班,并且得意地给它打上了奇技淫巧的标签。

一切都说自己是系统的学问。教材上写得明明白白,那电线杆上的中医宣传也说得有板有眼,这是个系统理论的时代。薄薄的指南册子已经不顶用了,江湖术士们也需要进修一下,否则市场都叫“国产海龟”占领了去。有没有效,他们是真拿不准的。回来后,开了会,连开好几场,包食宿,密集的传授经验,然后赶听众走,连赶好几场。看着他们离开会场,神色各异,那胖演员,哦不,他已经是新任经理大班了,场面上的事都得插手,油汪汪的脑门上写满了信神经交缠的系统化筋条。

是的,这套系统化的社交程序,神奇地成功了,你别发笑,那时可真神了,农村跳大神的都撺掇不了这效果,你这年纪怎么能了解。看门老头瞟了我一眼,不朝我看。他似乎从没看着我说话。

几乎一夜间,曾经的邻居在某个早上打开门时,没有了呵欠声、刷牙声、梦呓声、叫床声、拖鞋声,他们像镜子般的看着对方,微微欠身,嗅到了相似的同属于一个产地一头牛身上的皮鞋味,递上名片,那上面很干净——这招学得可够高明的——有简单的英文名字,布朗宁·陈。另外,只有名字下的一串数字——楼下的公用电话。

妇女成了女士,棉鞋变成高跟鞋。闪耀着玻璃质感的高跟鞋,仿佛细细的杯颈,支撑起或圆润透亮或修长单薄的身子。贴身的补丁内衣早消失在午夜过后的某个黑洞里,现在空气是最贴身的了。她们玩过白色镂空桌布,梅兰竹菊窗帘布,还有复古的娘家被单,甚至最令人吃惊的寿衣麻布都攀爬上了身。那段时间,剧场涌进了更多的男人。

附近的录像放映厅里,女人们频频在黑暗中摇头,那些走私进来的国际各大时装发布会录像,各个走法奇崛。女人几乎顾不上看那录像带的日期,出了厅就互相交口称赞,想不到国外时装理念这么为中国人着想,布料颜色,可不都是最常见的么,要说顶要紧的是剪裁,这可得各凭本事了。

人的忘性在打开门的一瞬间被调动起来。连这一晚的偷情——怎么没忘掉这个——也变得别致细心,窄窄的缎带勒出细碎的香水味,比以前的菜油香飘得更远,裹得更紧。从前怪异的叫床声口口相传,谁都知道同龄人的特点,甚至有玩模仿的,让不少晚回家的男人脸色煞白,差点误伤了别家正亲密的俩夫妻。现在可不会这样了,没有特征是最优雅最神秘的,男人女人听不到声音,开始认真地打量起彼此外表。才注意了那流动能带人远走的身段,那红透了半边夕阳的唇色,他们苦思冥想,生锈了的零件被重新发现运转起来,慢慢退去锈迹,钢银色的飞速齿轮磨醒了迟钝的身子。他们总算适应了。

至于那位管道具箱钥匙的,似乎习得了某种神奇怪异的易容术,原本酒窖般的曲折身子和体味强行从大伙的记忆中抹除了,健硕的像朵浸湿黄金海岸阳光味道的丝瓜花,走进了新剧场里。他笑时很干净谦和,曾经认识他的人很轻松地认不出他是谁。在帮剧场培训出一群能干大气的公关人才后,剧场开始成为了当地最高雅美妙的场所。白天人们谦谦有礼,绝口不谈钱,更加不谈女人,照顾到身边女士的情绪。

晚上呢,我本来不想听守门老头的自言自语,他踱着碎步穿梭在椅子间,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他说得太久了,我又不是那些胆怯自惭的游客,我更不是粗俗下流的听众,不过我还是得问,晚上呢。我已经相信这老头偷走了不少有意义的故事,他想独自品尝,最后带进草灰里,他的确想这么干,并且骄傲起来,听到我终于发问了,竟想走开。

我换了个椅子坐下,摸着边上生锈了的小扳手说,我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老头不走远,泄气似的转过身,好像自己藏了一辈子的金窖都发了霉,但更糟糕的是听到人们说,金子和石头的意义互相被颠覆了。他不搭理我,又虚望着戏台,我眯着眼,那边一片虚空,隐隐倒映出墨红的椅子,像一大群准备整队的仪仗方阵,只不过败了军,溃了心。

老头注意到我蹲下了身子。我忍不住把头深深埋进椅背与椅腿之间的缝隙处。那儿仿佛摇晃着肉色的身影,最有弹性散不尽味道嵌入其中,只要我把鼻尖触碰到那层柔软纤毛的垫布,呼出轻微的热气,那儿像蒲公英般的充满了活力,弹射出令人惊讶的绒芽,裹挟了一对对不同时间种植下的男女信息。

几乎不需要睁开眼睛,就能清晰地看到,不,是味道说出了秘密。

那些极易羞涩的大户女子、泼辣大胆的丫环们、眉色凌然的侠女们,甚至还有成熟老练的当家妇人,就这样从戏台上走下来,一个个娴熟地坐在指定位置,任凭丝绸回归吐蚕丝时的细声。

她们相信这世界愿意容纳真情与传奇吗?若不,怎么里里外外都是古早的质料,几乎不愿蹦出半个现代词来。上妆换衣,台上台下,一颦一言,不肯沾半点俗气,至多是糟蹋了身子,这比起前面些来,怕是可以原谅了自己。我想到这忍不住浮出轻微的自嘲似的笑声。那老头看轻贱了我,见我把脸趴在椅子上,厌恶似的走开了。

他关掉了水晶般的灯,停止了出声。整个剧场只剩下舞台上方那片窄窄的弧形透明天窗,瓦灰色的光线从那里洒下来,刚好笼罩住舞台中央,像一波粼粼的湖水,随时等着有不明方向的石子去触发震荡。

似乎的确有颗东西掉落在戏台上,发出骨碌碌的声响,在剧场里这声音变得很大,从台上滚动着,沿着漫长的放射状路线,不断撞到我鞋上。我忍不住顺着声音方向走到戏台边。在那片弧形水面的边上,我看见了一粒黑影,闪着幽暗的光泽,我伸出手捞了过来,一颗椭圆的琥珀石,难得一见的玫红色,有几缕金色的丝线交缠在里面,正中心是片银白的花瓣。我第一次见到琥珀里不是被瞬间粘住的小虫子,换做是静态的花瓣,谁也看不出前一个动作是什么,甚至无法组成它该有的空间和历史。

随便我怎么翻转细看,都不知道它该属于哪里。但我似乎觉得有什么声音在附近发出,当我反应过来时,弧形水面尽头飘来了一对绣鞋,圆润的鱼嘴,闪着光泽的粉色身子,慢慢踟蹰似的飘摇,它不像在往前,是在试探,仿佛一对柔嫩的脚触碰到寒冷的冰面,丝丝冒着冻人的胆怯。很快,我看到一个女戏子站在了不远处,她看上去不算年轻,一团松染的红脂,看不出大致年龄,那双有缝隙的手颤颤高举在额头,似乎在张望什么,但也泄露了自己的岁数。我并不好奇她的年龄,过高摇摇的发髻线,发青灰但垂顺的绸衫,这已足够抵消对女人年龄好奇的猜测欲望。我不敢靠近,不确定她从哪里来,她为什么无力地甩下手,藏到袖子里转到背后,怕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难道我流露出了窥探的意味?我更不敢看她的眼睛,不幸的是我必须看,把手托起,指着她的发簪说,你的琥珀掉了。她肯定没听清楚我的话,我也不再问,完全注意到了那弯细长幽邃的眼睛,也许附近的眉发和皱纹让那里像间低矮的茅草屋,我愿意相信,屋后是一望无际的草地平原,柔软温和的气息从屋里缓缓流淌出来,我可以用放弃来交换进入的许可,我的确愿意这么做。

她猜出了我在想什么,也许我跟她这一辈子遇见过的男人没什么不同,如果可以让她欣慰的话,我不打算解释。只不过这种对峙的感觉太凝稠,像细密清香的蚕丝包裹起我的意识。自己的语气无法控制,说出来的话像是开玩笑,想焦急关切可听上去变了味道,你是不是知道我会来?你在演戏,还是打算跟我说上几句?我突然意识到,手心里攥着的是花瓣表演的最后一瞬间,那么,我眼前这位,是不是也将很快消失?她从不确定的空间里出现,背后是大家都想知道的神秘。总该有一群人和她一样,熟悉她,甚至曾打闹追逐。可惜我不是,没人知道我见过她,也没人相信。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相信她是不是真的站在我面前。我发誓,只要她开口说话,我会毫无疑问地跳上台,跟她面对面地谈上一会儿,谁也没法拒绝这个念头。她还没说话前,我就心悦臣服了,我可是比她年轻很多呀。

她不说话,怔怔地拂袖,像是要走,又想忘了什么,是无所谓,还是不清楚自己该出现在哪里。而我更像伪装失败的观众,竟然跟那些庸俗的人一样,只差没叼着烟斗把头探过烟圈喊叫,别走,还没说上呢!我这一喊,肯定吓着了她,也许她很久没听到声音了,如此安静的女人,我却一无所知。

那双泛旧鱼鞋转进了莲池里,粉白而湿热的雾气在黑白交错的光影里吞噬掉一切。

你的琥珀!我只能无力地喊一声,对着空白的眼前,无力到我几乎怀疑没有出声。真是见鬼了,是鬼我也愿意见。

琥珀给我吧。

我一惊。戏台中央竟然多了把会讲话的椅子,我渐渐看清了,那个隐在暗地里的家伙,像残年退了位的虎群头领,蹲握成一团,难掩惹人反感的苍莽气息。我显然是感觉到了什么,盯住了那里,我确信,没看错,尘埃跳跃在他两侧腋下,毫无遮挡。

没有胳膊。我把琥珀攥得死死的,几乎快硌进了肉里。但绝不可能,交给这种人。

他俩会是一个来处?我痛恨自己有这个念头,来不及掐断,就像面临深渊,绝望地前后无路。

对方晃了晃脑袋,露在了光线底。一张极其普通的脸,毫无特点,我甚至不愿意多看,就因为同样莫名其妙地出现?那件发白中山装胸口的口袋不知怎么磨破了个角,不用说,是发臭了的,我几乎快闻到了。还是快走吧!这气氛太不舒服,我回头看了一眼,传达室的灯光亮着,大门缝隙也有一线光亮浅浅印在地板上,我挪了两步,又突然转过头看他。

还好没动静。我怕他了?就像那些书摊上看来的悬疑故事,主人公是留下还是离开?我选择后者,对这剧场已足够了解。我是该慢慢转身走开还是飞跑出去,或者大声叫看门老头来?这样做,会不会被刚才那女戏子看在眼里?

你知不知道?我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还是留不住他们……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我知道你想听。

这个沙沙如破风箱的声音。天,他竟然开始自言自语了。我迈不开脚步,我想知道她,哪怕是捕风捉影。

你猜我用了哪些办法?你肯定猜不着,这么年轻,什么都没尝过吧。这里可不是妓院,我得想尽办法,制造演员和客人之间的距离,化妆、戏服、用词,这些都得跟老一辈的学,学起来不难。但我同时又要让演员牢牢吸引他们,唔,我琢磨了很久。玻璃背景墙、流行妆容、半透的戏服,这些可都是我的独创,没这些,鬼都不进剧场了。只有那些真正的贵客,这我一眼就瞧出来了,对他们我是很快就给甜头的,不然,是得罪不起。嗬嗬,我真是天才,什么主意都使唤的出。我叫袭人去,她不敢不去,她连续消失了七天,我想到这事可难受,那七天,她恐怕都没下床沾一脚。那几天,剧场闹翻了,来捧场的客人走了大半,心里都烧出了泡,狗日的经理倒比我镇定,那是装的,有人跟我说他行李都塞床底下准备好了。后来么,嗬嗬,我押对啦,几个大主顾每天光顾,剧场还是挤得满满当当,什么产品发布会、公司开会、酒会舞会,都来我剧场里啦。

唉,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他们这么迷袭人,怎么不给我留面子呢。几个人老想包了袭人的场面,就斗了起来,到最后剧场根本没法经营了。索性让袭人一连七个星期不出面,让他们以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想不到,他们私底下串通过了。我的胳膊,妈的,我的胳膊!没了我,剧场怎么拼得过新开的浴场和夜总会呢,他们这帮蠢猪。

说到那些浴场和夜总会,真够新鲜的,我都忍不住偷偷去了几次,不就是照搬了国外的高级红灯区么,我怎么能输呢?我绝不承认,他们会更喜欢一眼望到底的玩法,那些连蚊子都挡不住的丝袜怎么比得上我的手工绸缎!不不,我怎么可以输给这帮没品位没情趣的土财主们!

想比新奇?哼,我一点也不差。后面一年,我让女演员,来了个大变身,全部短打设计的汉服,丝光花色,上演全武行。你不知道这该有多火暴,剧场又成了这城市的名片,有人给取了好听的外号,“万元户俱乐部”,好名字啊!想看女演员搏击?全国都没啊!她们可不是花拳绣腿,打得越激烈,越逼真,不,就是真打,下场后她们常常得上医院疗养去,只有真打,才留得住观众啊。那几年,外边不是怨声很大吗,那些不敢去广场街头,不敢得罪别人的,就来剧场看搏击。看女演员互相对掐,翻滚在地,撕扯衣服,扇耳光,那些好姐妹,一开始哭着道歉,后来也就习惯了,奖金高哇,谁出手让观众兴奋沸腾了,谁就拿最多钱,流水似的拿钱。观众可惊讶了,被刺激得不行,也在剧场里忍不住对打起来,有私仇暗恨的,甚至就是长得欠揍的都行,台下打赢的就可以上台,啧啧,那场面想起我就浑身激动。女演员也赚钱赚疯啦,有被观众撕打的,红了眼大喊,七千!八千!九千!别停!继续撕!一万!我是万元户啦!我要离开这狗娘养的剧团!可怜哇,客人玩得停不下手,女演员都趴到地上了,起不了身,好几个,好几个啊。我得想办法多招些女演员了,而且必须得是城里人,可出去一打听,形势突然变了,赶紧回来改放电影,红色革命片,这谁会来看啊。后来,看到同行下场,我还是庆幸咧……

这故事让我觉得恶心。我忍住不去联想,我忍住了,只是鄙夷地看着他。

喂,你把琥珀给我吧,你要听的故事我讲了,换那个琥珀。喂喂,你把琥珀给我!这是我买的,不值几个钱。她恨我呢,我要留作纪念……

恨你?连我这个陌生人都恨呢。我退后一步,说,你都没胳膊了,要琥珀干嘛!

任凭他怎么骂,我头也不回的走了。他竟然没追来,我不敢相信,这比那故事都荒唐。

离开剧院时,老头垂靠在传达室的藤椅上,背对着我,青黑的墙皮碎了一地。那台乌红发亮的收音机里唱着地方曲,“……日夜等夫君,又谁知,一别十月无音讯,盼来了书信一封,字字冷如冰,一根木简半行字,七后再七你变了心,人间信义你沦丧尽,我怎敢哪,我怎敢再对你托终身……”

奇怪,那哭声可不像女人声。

那天早上,我本想在城里寻找小时候常见的工人大剧院,我想坐在潮湿的软椅上,在充满冷凝味、瓜子味和爆米花味的空气里想想过去。许多事遗忘,回到发生的地方有可能捡拾起来,成为多米诺方阵里的几块,串联不起来是件恐惧的事,就像面对那些有烧痕的书页,是撕掉当作不存在,还是用未来的笔迹补上那块。

又或许,有个陌生人走过来,告诉我,滚开年轻人,这位子是我的专座。

专座意味着依附幻象、内心恐慌、或是想骗取无知者的信任。在这个剧院里,人都走光了,哪还需要专座呢。我不会让,我内心怯懦,也不愿意让座,在黑暗与明亮之间的微光地带,失败者才强迫陌生人让步。更不用说,我是顶着大太阳在街巷里找到了一个工人大剧院,门推不动,是拿身子撞的。

这该是我的专座。

之后,我再也没找到这剧院。听说老城区拆掉了最后一家戏院,许多妇女恨恨地在它被拆掉前,先换了那块大红招牌,隔天报纸上登的照片里,分明是挂着王八大剧院,边上附了篇花边历史,不错,就是它!但一个字都没提看门老头。

拆下的废墟扬起了漫天大尘,周围的住户叫苦连天,出动了消防车也没压下去。乌蒙蒙的上空像是燃烧起坚硬的冻木炭火,看得人心焦,闻着更是恶臭。它真正成了老城区的毒瘤,拔不掉的头条大新闻。

躲不掉的消息,跟我作对一样在耳边嗡嗡,在眼前七嘴八舌讨论。他们以为是怪兽,又拿它当乐子,开着真实的玩笑。我跟着去看,那里人来人往,推搡着要拍照留念,我看见许多天真嬉戏的表情,无一例外的胜利姿势,不管背景是糟糕还是可笑。几架油黑的摄像机高高摆在附近车顶和对面房顶上,记者四处打探,谁是知情人?谁知道为什么剧场会这样?是里面有什么特殊材料?还是,最令人激动的可能,这剧场有宝藏有魔力?

多么热闹的场面。科学人士接受完采访,气愤地看着气功大师接受采访,邻居某大叔也趿着拖鞋穿着宽肥花裤衩自信的说些传闻,一边说一边回头流露出眷恋。

我听见身边一个女记者急切对着摄像机说,“目前为止,关于这剧院的一切信息仍然空白。我们一无所知,希望社会有关人士能尽快提供线索,平息大家的猜测。”等她转过身,我问她,“你见过这剧院里的看门老头出来吗?”

“什么?!你说,剧院里有人?”她迅速朝向摄像机,“观众们,最新消息!有人看到剧院里有人,据我所知,拆迁时,剧院被搜寻过,里面没有人。下面我来采访下知情者。”

“你好,请问你怎么知道,剧院里有人,你住在附近吗?”

“我不住这里。剧场里是有人,我见过,聊了很久。”我不习惯看镜头,盯着凑到鼻尖的话筒,很痒。

“呀,那么他跟你说什么了,有说这剧院的特别地方吗?”

“有很多特别地方,我可以慢慢回想,他们说了很多。”

“什么?等等,你是说,他们?剧院里不止一个人?”她开始打量我。

“是的,至少有三个。前几天我还见过他们。”这点我确信无疑。

“这么多?!但据通知……”她突然转过去对摄像师说话,“小王,暂停掐掉。这两句播出去了吗?”

我听见她身后传出一句,“没,延迟呢。”我明白了,嘲笑似的看她,“你怎么不问了?只有我知道它的故事。”

“你在胡说。”

“真可笑,你不知道我有没有胡说。你不想知道全部吗?”我从裤兜里掏出琥珀。

“这是?”她抢了过去看。对着太阳,对着废墟背景端详。“先生,这不是开玩笑。你得让我相信你。靠这个,不行。”

“你打开摄像机。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所有。你必须给我多些时间。”

“恐怕不行,我时间有限,我去找别的知情者。”她不停地看那废墟,半个城的高压水枪集中到了一起。

“那个看门老头,肯定有人认识,他知道最多。那个女人,全身上下戏服,我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应该在后台。还有缺胳膊的男人,他不能动,就在台上。你去文化局或者居委会打听下不就明白了?我知道他们的过去,我都记下了。”

“先生,你在骗人。”她晃了晃身子,把话筒线紧紧绕在了手腕上,“我打听过了,里面早就没人了,人事部没档案,也没你说的那些怪人。算了,不需要跟你说这些。”

“你不听怎么知道有没有呢?你让我说,那些都是剧院秘密,你打开摄像机。”

“不用了。”

我被推地晃了晃,忽然就看不见她了。到处是嘈杂笑声。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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