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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乡

2011-09-25

福建文学 2011年5期
关键词:张平保安物业

张 旗

老 乡

张 旗

1

张平把吴振东带到我家。张平说,吴振东也是南日岛老乡。我看了吴振东一眼,点点头,为他们沏茶。他们俩是同村。吴振东在我住的绿洲小区当保安。从外表看,张平要比吴振东大十五岁左右。吴振东四十出头,身材矮小,却有着一副渔民强壮结实的身体,一张常年被日晒风吹的古铜色的脸。

“这茶真香!”吴振东称赞道。

“领导喝的茶还能不香?”张平笑着附和。

哪里,哪里,我连忙解释说,我们都是打工的,你们给老板打工,我给政府打工。“那不一样!”他们俩不约而同地说道。

吴振东问起我父母的近况。我说,我爸爸在市海关门房上班——我妹夫有个朋友在市海关,我妈妈也没做生意了,帮我们带带孩子、打扫打扫卫生。这些情况张平都知道。老人在我这儿闲着没事,就会跑到张平那里聊天。张平老婆开一个小吃店,就在小区东大门旁边。那很舒服啊,吴振东对我父亲的工作流露出羡慕的神情。我说,是啊,每天把报纸和信件分发一下就完事了,门房处有电视,有电话,还有一部空调。交谈中,吴振东一直在述说我父母过去在南日岛的情况。“你母亲做生意最讲信用,这是全岛公认的。黑狮还好赌吗?”吴振东直呼我父亲的外号,似乎想表示他对我们家很熟悉。“我父亲现在不赌了。”我说。

2

第二天,妈从我妹夫家回来。我问她认不认识吴振东。“谁?”妈一时反应不过来。“吴振东,石盘村的吴振东。”我告诉她昨天张平带他来我们家喝茶的事。“哦,我想起来了,他父亲叫三咪,以前我在他们家买过海带。”妈说。“他在咱们小区当保安。”我说。出乎我意料,妈突然对这个人充满鄙夷,说:“也是好吃懒做的一个人。”

妈的话印证了我的判断。昨天闲聊时,吴振东无意中说的一句话让我心生厌恶。他说:“很多保安都是来踩点的,看看哪一家方便下手。”我曾在晚报上读过此类监守自盗的报道,但震惊的程度远不及一个保安当面说给你听。“那一点点工资只够塞牙缝。”张平说。这是真的,我们月工资近三千,他们才一千二,还没有奖金。张平现在给小区旁边的科技中学——一所县重点中学——当保安。他说,学校保安也不好做,连学生都会欺侮你,有时气得你会吐血。“学生出校门要有班主任的批条,有的学生故意把条子揉成一团丢给你,待你慢慢展平来看,他人已经出去了。有的条子根本就是白纸一张;有的条子上客客气气地写着两个字‘谢谢’、‘拜拜’。字条上最常见的原因是家里爷爷病重住院。都是谎言。有一次我对一个学生说,你爷爷没病都会被你咒出病来。”张平说,他觉得这一代孩子比他们那一代要狡诈一千倍。尽管我知道他绝非大惊小怪,但我没有附和,也没有表示异议。我想起三年前,我父亲也去应聘那个中学门卫。我母亲要我带他去。我说父亲自由惯了,不会适应这份管束的。母亲反问我,你怀疑你父亲连这最简单的事情也干不好?可他们也不会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呀,我说。你带他试试看,母亲坚持道。她的意思是学校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同意招收我父亲。刚开始,我父亲没有反对。直到他把学校的《保卫管理制度》和《招聘合同书》拿回家来,才忧虑重重地对我说,他们要求太苛刻了。

“他以前养殖海带,一年也有好几万块收入……”我说。我想不通吴振东为什么要当保安。“这个人会赌博。”妈说。妈觉得这应该是最主要的原因。张平也是因为这个,在赌场里输了,借了高利贷,不得已只好带着老婆跑路了。他现在不赌了,但说起往事仍然头头是道,意犹未尽,仿佛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中侥幸逃生。“那一次(玩32张牌),前门地九,中门天罡,我抓了一对红5,没想到庄家抓了一对黑10。”张平遗憾地说。我笑了笑,问他那次到底押了多少。他看了我一下,突然感到不好意思,笑了笑,说:“说也没用。如果那次赢了,我们就不用跑路了,在镇上开个店,说不定我天天都会唱哆来咪。”

3

从绿洲小区到县政府步行只需十分钟左右,难怪吴振东说我是在家门口上班。每次我骑自行车经过小区大门口,吴振东都会主动打声招呼,我也冲他笑笑、点点头。

晚饭之后,我带六岁的女儿出来闲溜。小区门口前的空地上,每晚都有十来个女人在跳集体舞,舞曲放得震天响。孩子们喜欢在那里追逐嬉戏,我就站在一旁候着,或者走到门卫处喝茶。

吴振东看见我,客气地把椅子让给我,自己到里屋再搬出一只。新的物业管理刚接手,他们要做很多事:修剪树木和篱笆,清理草坪,还兼职收费。“三个大门的钥匙都更换了,新的垃圾桶明天就会到位,”他显得干劲十足的样子,但说到收费时,他脸上就流露出复杂的神情。“收费太难了。我们挨家挨户上门收费,这样的服务还有什么话说。”我知道这种情况,要不然上一家——世昌物业公司也不会撤离。“7号楼有一户人家,听说那人是土地局的,讲话真没素质。”他欲言又止,显得既无奈又委屈。“他说什么啦?”旁边一位老人问。“他说他有钱去摸奶也不愿交物业管理费。”振东肚子里藏不住话儿。那老人听了,呵呵地笑着。另一个保安抽着烟,静静听着,没有话语。他看起来有三十多岁,是刘厝当地的。这物业管理费一户一个月才交四十五元钱,城里一户人家一个月就要交两百元左右。上回世昌物业要收六十五元,大家有抵触,现在收得这么少,一部分人还有意见,这令吴振东感到不解和恼火。一位戴老花镜的老人——我们叫他米米的爷爷——热心地给大家分析原因,他说小区住户分为四类:一类是机关干部,一类是科技中学的教师,第三类是刘厝村民(拆迁户,安置房还没盖好,暂时租住这里),第四类是科技中学的学生。“拆迁户和学生肯定不会交。”米米的爷爷说。“学生倒是都交了,一套住了好几个人,他们分摊一下,每人才几块钱。”振东说,“最难收的是机关干部和教师。”我也帮他们找原因,我说从房产管理处拿回来的名册已经不准确了,有人当初买这个经济适用房时就是冒名顶替,有人转手卖给别人,更多的是有钱人买了闲置在那里。“我们做了统计,有五分之三的套房没人住。”吴振东对我的话进行了补充。

有一天,我看见他们在18号楼后面忙乎。一台推土机正在拆除那间垃圾房,几个妇女手里拿着铁铲,围在一辆拖拉机旁边。“这好好的,干嘛要拆掉?”我问。振东回答我:“18幢的住户提出条件,只有把这个垃圾房拆除了,他们才肯交钱。”物业管理如此困难,每个人似乎都只考虑自身的利益。有一次,大家在小区后面的草坪上乘凉,谈到收费时,有个老女人猛然问了我一句:“你交了吗?”尽管她孙女和我女儿是幼儿园同班同学,尽管她问我时脸带微笑,但我仍对她的无礼感到生气。一周后,门卫的墙上贴出两大张红纸,所有业主的缴费情况都罗列出来。我看了一下:她们家没交,那幢楼只有四户交了。又一周后,门卫的告示墙上贴出三大张白纸,上面详细地注明了楼号、房号、户主及单位,这些人家要么拒交物业管理费,要么联系不上。已经缴费的住户开始向物业管理处提意见。有的说,小区里的许多草坪被一些老太太破坏了,被开垦成菜地,要求物业出面干预;有的说,垃圾桶放的位置太靠近他们的窗户,被臭气熏死了;还有的说,1号楼有个女人养一条宠物狗,经常在楼道上大小便,物业必须出面解决这个事。

4

有天早上,六点多,我正在喝早茶,吴振东敲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有点脏,笑嘻嘻地把它递给我。袋子里似乎有什么活物动了一下,吓了我一跳。“一只鸭子,农家鸭。”他说。我仍用疑惑的眼神望他。他解释说,这是刘厝一个朋友送他的,他转送给我们。“我一个人在这边,吃不完。”我把他请进客厅,一起喝早茶。几周下来,他人瘦了下来,脸也没有当初红润了,表情变得沉郁。我问他当保安跟养殖海带相比较如何。他苦笑了一下,说想不到会是这种情况,恐怕到时候连工资都拿不到。我说工资老板会考虑,这个不用担心。“这个地方人太不干脆了。”他感慨万端,又不知道该抱怨谁。我笑了笑,想宽慰他一下,说了一句“现实就是如此”。我问他那个养狗的女人的情况。他告诉我,那女人是个小学老师,离婚独居。“我们去跟她交涉,那女人很泼辣,说什么道理都不听。她说‘心理不平衡,你们也可以养一条呀’。”吴振东似乎不介意那女人的固执,相反很佩服她的口才。说到草坪变菜地,吴振东不仅看出没有解决的可能,而且还劝我妈去开垦一块。“现在市场上卖的菜农药含量大大超标,自己家有一块菜地,绝对又安全又卫生。”我妈被他说动了,也去开垦了一块菜地,不过不在小区里面,是小区后面尚未盖楼的拆迁地。妈对吴振东的态度有所好转,可能是那只鸭子的缘故。妈推测,才几天工夫,吴振东在刘厝不可能有送他鸭子的朋友。

5

第三周,我听说19幢有个住户丢了一辆崭新的女式摩托车。那家女人找到门卫,要求物业给予赔偿。老板不在,两个保安跟她们理论。吴振东说:“我们一个月才收你四十五块钱,你叫我们赔你一辆车?”

“那你们物业是干什么吃的?”

“丢了东西应该报警。”吴振东觉得这女人有点无理取闹。

“报警?我当然会报警。不过,我告诉你,以后别再上我们家来要物业管理费。”那女人恶狠狠地丢下话儿,走了。

接着,我在县政府机关听到一些传闻,说2号楼某某家的防盗门被人用牙签堵住了锁眼,5号楼某某家的大门锁眼也被口香糖堵上了。这几户人家都没交物业管理费,于是大家推断,必定是这几个保安在捣鬼,趁人们上班不在家搞些恶作剧。我说:“保安不可能去干这种事。”话虽这么说,但我心里仍感到不踏实。下班后,我特地去一趟门卫,把吴振东叫到僻静处谈话。“我不是小孩,又没精神病,我怎么可能去做这种事?”吴振东说得非常肯定。从他的语气里,我听出了这种坏事不是他干的。“小心点,别干傻事。毕竟,我们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默默地往家里走。开门的时候,我心里想,他年纪比我还大,社会经历也比我多,刚才给他警告纯属多此一举。

那段时间里,县教育局大楼刚好发生一起盗窃案。大楼底层的几间办公室露在外面的空调管都被人截断偷走,而且是一个晚上一条,连续几天作案。这样明目张胆的或者说白痴式的作案,大家纷纷推测,要么是客仔,要么是没钱上网的中学生。于是,他们安排人员暗中守候。前两个晚上没有出现异常,第三个晚上大约十二点多,有个黑衣人进入他们的视线。就在他作案时,有人大声高呼“捉贼”。那人慌忙逃窜,后面几个人啪啪地追赶上去。当时门卫靠小偷最近,被小偷转身猛砍了一刀,差点儿丢了半条胳膊。我给两位老乡讲这件事时,吴振东直叫那个门卫傻。“换成我,我就大声叫喊一番,把贼赶跑了就行。”吴振东说。“古语说‘穷寇莫追’,确实有道理。”张平也表示赞同。

我当时就觉得我这两个老乡不笨,不是只狐狸,起码也是一只狡兔。可是看他们那副模样,我心情并不舒畅。我想起我到机关上班后不久碰到的一个人。他敲了三次办公室的门——因为室内开着空调所以门是关着的,我听到第一声敲门,叫了一声“请进”,但对方可能没听见,过了几秒又敲了第二次门。这回我提高了声调,大声地说:“请进。”但门仍没有被打开。我静候第三声敲门。听到“咔咔”后,我从办公桌后面起身,走过去开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人,看上去有四五十岁,头发乱蓬蓬的,胡须也没刮,脸色蜡黄,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一件暗红的陈旧的短袖T恤已经全湿透了。“你有什么事?”我问他。他拄着拐杖别扭地硬闯进来,好像担心我把他关在门外。“你们政府得为我做主。”他开口说这第一句话,声调就变了。我看见他眼眶里一下子注满了泪水。我给他搬张椅子,请他坐下来慢慢说。他向我述说了他的遭遇:原来他曾是一个鞋厂保安,有一次他捉住了一个盗贼,而后遭到报复,被砍了几刀,造成右腿高位截肢。“你们政府鼓励公民见义勇为,如今我遭到歹徒报复,你们要为我做主。”他一直重复这句话。他的要求其实也比较简单:让政府给他初中刚毕业的女儿安排一名临时工。为这事,他跑了好几趟,可是一个部门推另一个部门,他不知道找谁才能解决。十几年来,我的脑海里一直记得这个人,记得他用衣服擦泪的动作,记得他那只拐杖。告辞的时候,他特地立在门口,深深地向我鞠躬了一下。

6

张平打来电话,说他儿子要从岛上转到这附近的中学念书,问我有没有办法。我说,你自己在科技中学当保安,跟学校说一声就可以。他说自己出面不顶事,学校通常不会理睬一个临时工的请求。我思考了片刻,问他到附近别的初中校可不可以。他表示实在没办法,那也得去。当天晚上,我散步经过他们小店,见过他的孩子。父母在店里忙活,那孩子不帮忙,眼睛盯着电视,手不停地往嘴巴里塞东西。他的腰间还有一把自制的弹弓。“这几年,我们在外面,这个孩子留在南日岛跟他爷爷。”张平停下手中的活,招呼我坐下,想给我沏茶,又找不到茶叶。我告诉他不用倒水。他的话里透露出对孩子关爱不够的内疚,又对孩子放纵无知感到悲哀。当然,他只字未提孩子的缺点,我仅仅猜测而已。

闲聊时,张平谈到吴振东。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在城里,振东还有个不务正业的表弟。张平说,有一天他和吴振东一起去城里买东西,振东打电话叫他表弟出来。那孩子才二十出头,头顶上染了一撮红毛,左胳膊上刺着一条青蛇。他们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见一伙小混混,那些小混混都冲着振东表弟叫道:老大好,老大好。张平说他被那架势吓了一跳。

7

为了感谢我,张平送给我一包海带。我不肯拿,又担心张平误以为我是因为海带便宜而拒收。我左右为难。那天,吴振东也过来喝茶。我问他门房告示墙上的感谢信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让他变得兴奋起来。“振东做了一件好事,整个县政府都知道了。”张平调侃了一句。

事情是这样的,13幢有个小孩子在五楼阳台放鞭炮,有几枚鞭炮飞到四楼的阳台上,燃着了阳台上的拖把。当时,吴振东正和另一个保安在小区里例行巡逻,走到13幢楼前面,发现四楼阳台冒出一股浓烟。他们立即飞跑上去,敲门无人应。吴振东估计那一户家里没人,马上安排他的同事敲开五楼那家的门,从阳台上往下泼水。他自己飞快地跑下楼,绕到楼前,一层一层攀上防盗网。“快接水管下来。”他一边像猴子似的附在防盗网上,一边往四楼阳台冲水。幸好,火势不大,而且没有蔓延到室内。一场火灾有惊无险地被消灭在萌芽状态。事后,那户人家给门卫送去了一些水果。

“感谢信是老板想出来的。红纸是我自己去买的。”振东说。我听了吃了一惊。这个承包物业的老板够精明了,他请人代笔写了这一张感谢信,再去找失火的那一家,要他们在信上署名。想不到,那一家不肯署上自己的姓名,他们的理由是,火灾责任在于五楼玩鞭炮的孩子,如果真的烧起来,一定不仅仅是他们一家。这样,老板带着两个保安敲开一家又一家的铁门,最终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整幢楼的住户都在感谢信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挤成一团。

8

那个夏天,对我来说,生活依然是平静的,按部就班,没有什么起伏。但县政府出了三起丑闻:统计局长贪污公款被移送检察院、政协副主席为谋害政协主席制造了一场车祸、一个科局长与女下属私通奸情败露。

晚饭之后,我仍然一个人出来绕小区散步一圈,然后在门卫处逗留一小会儿。天气又闷又热,吴振东把制服都脱了,裸露着上半身。做过渔民的人就是不一样,他肌肉非常结实、健美。但我突然发现他的左胳膊上不知什么时候刺着两只青色的蜘蛛。一只在下臂,一只在肱三头肌处。两只蜘蛛面对面,仿佛正在搏斗,又仿佛一对情侣,双方都在努力靠近对方。有个人称赞这两只蜘蛛纹得逼真。“赶快用什么遮起来,别把小孩吓着了。”米米的爷爷淡淡地逗他一下。吴振东看了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也可能是天气真的太热了,他不想把衣服穿上。“什么时候纹上的?”我笑着问他。“没什么。闹着玩。”他脸上流露出一副大男孩的淘气样。

我们聊天时,物业的老板回来了。他从城里喝酒回来,喝得醉醺醺的,下了的士刚走到门房外,就开始骂人。“什么模样?光着身子,制服也不穿,成什么体统?不想干了是不是?不想干立马给我滚蛋。”那个年轻的保安赶紧低头把制服上的几个纽扣弄好。吴振东一声不敢吭,转身溜进屋里,把制服穿上。那天晚上,我算认识了这个物业老板。一个六十多岁的秃顶老头,教训起自己的员工一点也不含糊,声色俱厉,中气充足。

9

八月底的一个晚上,张平提着一大水桶芒果来我们家。那些芒果长得很小,只有鸭蛋那么大,一看就知道不是市场上卖的那种。我刚流露出疑问的表情,他就对我实话实说了。“这是我孩子摘的。家里还有很多。”我心里感到好笑,伸手接过他的馈赠。小区里有十棵芒果树,现在长得有两层楼高了。从小区去县政府的路两旁也栽着很多棵芒果树。似乎这些树都是无主的,谁都可以伸手去摘。小区里的一些老人还不等果实成熟就开始摘了,摘下来又不能吃,青青的果子扔了一地,有的把树枝都扯断了。

“你让孩子爬树?”我想表达我的担忧和惊讶,因为孩子爬树毕竟不安全,况且是在夜里,但话一出口却带有责备的意思。

“孩子大了,管不住。”他笑了笑,又说,“我叫他在家里读书,他哪里肯听,一转眼就不见了,好像无绳的风筝。”

马上就要开学了,我叮嘱他一定要给孩子讲明白,到了新的学校千万别整出什么动静来。“不会。不会。”我看他脸上露出为难的样子,就把话题转移到吴振东身上。张平说近一阵子振东很少跟他来往,下了班,他人就失踪了。听到这里,我就没再问了。

直到有一天吴振东又来找我喝茶。我看他神采飞扬,喜笑颜开,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那天刚好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他说起他的故事也就痛快了许多。小区门口经常有一些骑摩托车载客的,吴振东跟其中的一个车手混熟了,两个人走得很近。那个车手告诉他吴厝有很多“寂寞”的女人。吴厝离这里坐车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那里很多男人长年外出经商,只有一些老人和妇女在村里留守。吴振东说在吴厝找女人非常容易。他给我举了一个例子:一个换煤气的中年人,有一回把煤气送到一个女人家里,那人和女主人说着说着,十分钟不到就一起倒在床上了。“你是不是也找了一个?”我试探着问他。他笑了笑,不直接回答,却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三星GT-P1000,七英寸触屏,漂亮吧?市面上这一款卖到六千五。”他一边说,一边在我面前摆弄着。

“这是犒劳你的?”我问。

吴振东不答。他嘿嘿地笑着,十分得意,那声音听起来像羊羔叫。

“吹吧,你。”

我看他像是捡了宝似的,感到不可思议,却不得不相信那是真的。

10

学校秋季开学不久,小区里又发生了两三起入室盗窃案。我一位同事家里的笔记本电脑、老婆的黄金首饰,还有一些现金都被盗走。据我同事说,损失有两三万。事隔两天,又有一户人家被盗。失窃的那家夫妇俩都是科技中学的教师,那天他们带孩子去城里逛街,晚上八点多回到家里。有位老人说,晚上七点多时曾看见那间套房亮着灯,但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的,看不见屋子里的情况。显然,那盗贼时机掌握得很好,如果再晚些时候就可能撞上那家人了。从现场看,那盗贼作案相当从容,把所有的衣物都抱到客厅里,然后一件一件地搜查,一件衣服也不放过。他似乎知道很多人都有在衣物中藏钱藏金子的习惯。最令我震惊的是,被盗的那几家,防盗锁都没被破坏掉,也就是说,盗贼像是有他们家的钥匙,轻而易举就进去了。

妻子害怕我们家也会被盗,每次都要提醒我们出门时一定要把大门反锁好,晚上睡觉前也要记得把门闩上。我真正担心的不是这个。我心里怀疑一个人。我怀疑最近几起案子都是他做的。当然,但愿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暗地里观察过他,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妥。可我疑心还是很重,有时候脑海里会一闪而过他入室盗窃被人追杀的场景。

那几天,我刚好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报道:一个八岁的印度小男孩,因为在闹市上偷了块面包,接受的惩罚是手被车压碎,从此不再拥有他的手臂。这则报道让我联想起另一则电视新闻:墨西哥首都广场上小偷成灾,连警察都感到束手无策,有一次一个男子偷一个女人的皮包被发现,愤怒的人们群起围殴,那个男子当场被活活打死。

我不知道要不要跟家里人谈到小区失盗的事。吃晚饭时,我忍不住谈到这个话题。“妈,最近小区有几家东西被盗了,你知道吗?”我小声地问。其实妈早就知道了。她经常和小区里的老人在一起闲聊,什么消息都有。

“你们老是说老人没用,现在有没有用?有个老人帮你们看门,什么贼都不怕。”

妈悻悻地说道。妻子抬头,猛地给了我一个白眼。哇,我无意中又一次挑起她们婆媳间的矛盾。为了就此打住,我赶紧转移话题。

11

我走在小区的水泥道上,有时候会碰到巡逻的警车。看着车上的警灯忽闪忽闪的,我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惊慌。巡警在小区里绕了一圈,接着在门卫处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人,走进门房,从墙上摘下一个蓝色的夹子,掀开,在上面记点什么,然后挂回墙上。那个人提了提裤子回到车上。警车重又呜呜地怪叫着,消失在远处昏暗的路灯下。

12

“小区这两天似乎又没人搞卫生了。”妈在厨房里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唠叨着。我听后,心里突然一阵抽搐,从书桌旁起身走到窗户边。确实,那绿色的垃圾桶早已经满了,一些垃圾袋被堆放在桶边,有的敞着口子。看那样子,垃圾已经几天没处理了。

“又怎么啦?”我问。

“不知道。”妈叹了一口气。妈后悔没有在城里给我们买套房子。照她的意思,城里不会像绿洲小区这样乱糟糟的好像无政府似的。

后来,我遇见米米的爷爷。他告诉我,物业收费困难,老板让清洁工停止工作几天,看看大家对满地的垃圾有什么感触和反应。“这一招,上回世昌物业都已经用过了。”我说。那老人没有应答,垂着头走自己的路。第二天早上上班时,我看见吴振东和另一个保安正往告示墙上张贴一大张绿色的纸。

“忙什么呢?”我走近他们,问道。

“还有一些住户没有缴费。”吴振东回答。

我看了看,绿纸上按楼号顺序罗列出所有尚未缴费的户主姓名和单位。别的人也过来,不过谁也没说什么,看过之后都纷纷上班或者忙活什么去了。

一个上午呆在办公室里,我一直心神不宁。尽管我的名字不在那绿纸上,但看了也感到一阵晕眩。按我们的风俗,只有哪家办丧事才贴绿联。这绿联和绿纸都给我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回家后,我跟妈谈起绿纸的事。“他们为什么要贴绿纸?”我问道。妈对这种做法也不理解,但她只是淡定地说了一句:“心术不端。”

13

物业张贴绿纸的行为虽然遭到小区很多人的非议,但物业老板仍我行我素,置若罔闻。有一天公示墙的橱窗玻璃被人砸烂了,绿纸被人撕掉了一角。物业老板整天黑着脸。吴振东以为老板会责骂他们,结果不仅没骂,还请他们俩去酒店吃了一顿。

有个周末张平来我家,开口向我借钱。“我父亲病重,医生说得住院。”张平的父亲有糖尿病,这个我老早就听说。这回住院可能会花一大笔医疗费。张平说,他已经向几个人伸手了,一个人借一点点,凑几万。“振东也给了我五千。”张平说。他提到振东,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振东哪会有钱呢?这个物业几乎要破产了,也不知他能不能拿得到工资。

“他还赌博吗?”我问,我猜他的钱是从赌桌上赢来的。

“他哪里会赌。以前玩一点点,十块二十块的,只能算消磨时间。”张平说,“不过,他老婆是个赌鬼。那个女人害了一个家庭。”

我不知道该听谁的。到底我妈的判断对呢,还是张平对他的了解深入?但不管怎样,这一切都过去了。吴振东应该不会再回到南日岛去养海带了。这一点,几乎每一个走出海岛的人都有同感:出来了就不想回去。

14

一周接着一周,我们每天经过门卫处,看见两个保安都在规规矩矩地上班。清洁工一天也没有停止工作。我们都知道这个物业迟早会倒闭,但一直到十二月底,物业倒闭的迹象一点也见不到。有时候还意外地发现有人倚靠在门房的窗台前,从口袋掏出钱包,把欠下的物业管理费给结了。

可是有一天,妈从小区后面开荒的菜地里回来,对我说:“他们好像要撤了。”我听了感到很诧异,走到窗户旁顺着妈的目光往外望。吴振东和另一个保安正打开小区北大门的铁锁,铁链子被拉得哐啷作响。他们俩吃力地把两扇铁门往旁边推去。铁门久未开过,轴承可能都生锈了。我估计整个小区的四个大门都被打开了。这是他们撤离前要做的一件事。铁锁是他们买的,他们当然可以把它拿走。一个没有物业管理、大门尽敞的小区,这是小偷最喜欢的地方。这里,所有的楼房,又一次变成了“裸房”。

“又回到从前了。”我心里喃喃道。

接下来吴振东会去哪里?换一个地方继续当保安,还是有别的什么门路?我不知道。隔着窗玻璃,我看着他边走边转动铁链子,脚步依然不紧不慢。也许,再过一会儿,他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责任编辑 杨静南

张旗,1972年生,莆田南日岛人。曾在《福建文学》、《春风》等刊物发表短篇小说;诗歌作品曾在《诗歌月刊》、《黄河诗报》、《福建文学》及多家民刊上刊登;出版有小说集《杜媺的可疑生活》、《在明朝读书》(两书均与他人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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