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生素
2011-09-25陈家麦
陈家麦
维生素
陈家麦
1
过了中秋,推拿医师陈龙翔就不见影子。五十多岁,这么大的人了,说不见就不见了,又不是蒸发了的水汽?刚开始,张爱凤还以为老公跟她开玩笑,玩笑可以这么开吗?以前他有过这想法,顶多说说而已,就不当真,可这回张爱凤急了,翻箱倒柜,发现家里值钱的东西一样没少,除了一套他结婚时穿的藏青色中山装,一只儿子背过的背包。
这不,多多长到三岁了,他妈妈有了新欢,他爸爸从公子哥都快变成穷光棍了。家里乱了一团糟,好好的日子一去不回头了。
陈龙翔是我四叔,他最后一次在家过中秋的细枝末节,到今天我都记得清清爽爽。
那晚,他话特多。自从被查出得了糖尿病后,四叔戒了烟酒。但那晚他破了戒,要喝它个一醉方休。四婶提醒他,他说,醉了好,替吴刚砍桂花树吧!我开起四婶玩笑,今晚的嫦娥怕是你吧,吴刚一年到头够累的,难得有这么个好日子。
这晚他不是丈夫、连襟、姐夫、姨丈、未来的公公、我的四叔,他是虎虎生气的小伙子。他带头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还挥手打拍子。我到来后,像给咖啡加了点糖。朱汉多乐了:“瞧,又来了个能喝的!”四叔掏出口琴独奏《红星照我去战斗》,脚踩拍子,像音乐老师弹风琴。莎莎扯了扯跃文的衣袖,反给他按了按手,那意思分明让他别急。
今晚,跃文第一次把莎莎带来见未来公婆。她像嘉宾赞美东道主一样:“房子不错耶,环境不错耶,像个公馆耶。”沙沙走路的样子,似乎是双腿里安足了弹簧,一蹦一蹦的。四婶问多了,跃文烦了:“妈跟交通警察查问车主似的。”开饭时,他才作正式介绍:“董莎莎,电台《时尚》栏目王牌主持,她爸爸董卫国,县电视台台长,她妈妈——”莎莎鼓了嘴:“什么她爸爸她妈妈的,没礼貌!”跃文反应快速:“对了,我的岳母大人,柯银娣,在水洋报做《健康》版编辑,我介绍完了,谢谢!”莎莎像还在电台做节目:“爸,妈,您俩好!各位好!”四叔四婶同声:“莎莎好!”
莎莎谈起世界名牌服装来,如数家珍,大家都成了她的听众。四叔向我要了根烟,咳了下,给四婶夺了,踩在地上。他说:“早点把这门亲定了,我不管什么日流韩流的,免得你的女人‘老流’。我做新郎倌时,等到醉醺醺地进了洞房门,才才……”四婶给四叔嘴里堵了一块小月饼。
跃文让他爸说下去,挺好玩的,老爸从来没这么放开过!四叔瞄了四婶一眼:“不说不说,上床前你妈会让我跪搓衣板的!”四婶夹起一块鸭腿肉想扔他脸,做了下假动作,这块肉到了她水亮亮的嘴唇里了,样子像老姑娘头一回见如意郎君……祥和的中秋家宴啊,直到圆月半空挂。
等到第二天早上,四婶从梦中惊醒,发现枕边的四叔不见了,没一点音讯,接下去的日子里,这位推拿医师还是没回来。
他没回来,跃文与莎莎还是在国际大酒店办了喜宴。新娘的肚子藏不住了,隆起了小腹,她还在给客人敬酒。
柯银娣拉了四婶一旁说私房话:“唉,大喜日子的,啥都不缺,就缺你家当家的,唉,难道他脑子里缺了一根筋?”
“他嘛,有时像贪玩的孩子!会回来的!”四婶说,可底气明显不足。
2
我的四叔会回来吗?他没回来,可一家也得要吃饭啊。
太阳从江面跃了出来。
从乡下陆续赶来了六位病人,早早坐在陈氏推拿诊所门前的长条凳上。到七点半,诊所外边的三张长椅坐不下人了,只好站了,有人抽着烟,往门里张望。
诊所内四壁差不多挂满了锦旗和匾,蒙了一层灰,像多时未开放的荣誉陈列室。
跃文坐堂,张望西望。四叔在时,轮不到他坐。莎莎特地送他到诊所,像送夫从军一样,一路上给他没少打气:“你是行的!”四婶也说:“跃文啊,现在只有靠你来做顶梁柱了。”跃文嗓门突地调了高:“我不信,没我爸地球就不转了!”莎莎用鲜红小嘴烙了下他脸,就像盖了一枚已审核的公章,这才骑了船型摩托车去上班了。
叫进第一个号子,是位中年妇女,得了骨盆突出,四婶认得她,叫她蒋太太。跟她以前在樱花健身俱乐部一起练过减肥操,知道她老公成为暴发户,做仿冒的磁化杯生意,火得不得了。蒋太太说:“喔哟,陈医师咋还不在?喔哟,你这青皮后生行啵?
跃文还是忍了忍,给她检查身体:“你腰绷着像块铁,怎么查啊?”四婶从推拿室出来,忙招呼:“蒋太太别紧张,放松点。”
“喔哟,我以前见了陈医师很放松的·”
四婶忙解释:“我儿子得了他老子的真传,又是医大毕业。”
“陈医师啥时回呀?”
跃文跟她搭上一句话:“他在开政协会议,要好几天呐。”
蒋太太说:“怪了,我小叔子亲家公的小姑子是个唱旦的,也是个政协委员,昨天下午我俩还一起美容,没听她说起参加政协会议。”
见跃文卡了壳,四婶又插话:“是小组活动吧?”
跃文看CT片子,手在抖,稳不住。
蒋太太说:“我老公手也常抖,听说心脏不好。”
四婶打岔:“你还在瘦身吗?”
“换到‘常青藤’了,办了张金卡,光会员费每月3888元,还是瘦不下来,我那口子说他辛苦嫌来的铜钿,都让我给打了水漂漂。喔哟,你儿子冒出很多汗哪!”
“天生怕热,跟我爸传的,嘿嘿。”跃文拿干毛巾擦了一把汗,将她身体放平,把牵引带固定在床板下边的横档铁钩上。
蒋太太问:“没问题吧,喔哟,别把我弄瘫了,喔哟,我老公本来就够我操心的,难得一次回了家就像老住五星级的换了一家三星级宾馆,喔哟,别弄得我成天躺在床上,他可爱在外头放野马…”
“等做完这疗程,包叫你跳的士高,蹦得老高!”跃文用手摇盘将床板中段上升,紧抵她腰部。她喔哟一声,好怕!跃文按动电钮,床板振动,蒋太太脸上的肉跟胸部都在振,她脸白了。跃文喊,放松放松。蒋太太连连摆手,喔哟,喔哟……
四婶递了眼色,跃文揿了下按钮,振动停了,可蒋太太的嘴唇还在振,喔哟喔哟个不停。她从床上坐起,双脚落到地上:“喔哟,我好多了我好多了,明儿再来吧,喔哟!”
蒋太太似乎落荒而逃,张爱玉拿了三帖中药追上:“蒋太太,你的药,找你的钱……”
门外候症的病人议论开了,有人从排轮子中退了身出来,拿了手机,边走边喊:“喂,我马上回来,马上回来!”像是赶到家里去救火一样。一会儿,病人都像家里发生了自然灾害,一个接一个开溜了。留下两位,一位等张爱玉给配药,另一位让四婶叫进了推拿室。
早早地收工。四婶说:“跃文啊,你给蒋太太弄得不对头。”
跃文说:“妈,你再说,我走了,我早该走了。”他真的抬脚走了。
下午,下起雨。同是政协会员的我丈人带了一份通知书,让陈龙翔委员明天参加山区义诊。四婶见瞒不过,说他怕是回不了家了。我丈人盯着我四婶,像地球人看外星人:“开什么玩笑,他是刚会走路的孩子,给大人弄丢了?”
我让我丈人别追问下去了,我四叔没在,有一个多月了,没留下一点儿口信,都是亲戚的,就别往外张扬。
电视里播放着《黑豹》MTV。莎莎合着节拍,挺着肚子,在慢摇。跃文来助阵,拿遥控器放大音量,给四婶一把夺了来,电视里的音控数字降到了零。
四婶大了声:“要坐吃山空了,还在穷开心!家里又不是堆了座金山银山,就是金山银山,也守不了多久了,就不想想找回你老爸!”
“我早说过我是替老妈坐堂的,总不能为了不负责任的老爸,把我弄得成天跟蹲监狱似的!”跃文急了。
莎莎鼓着紫色嘴唇,抬腿就走:“你们陈家现在还有什么?”
跃文追了出去,雨水朝他身上泼。
张爱玉劝道:“姐,跟孩子发啥火,还是想办法找回我姐夫吧?”
傍晚,跃文搀了莎莎走进家门。四婶忙招呼两人吃饭。吃着饭,没话找话,谈起了国际风云,海湾战争,核弹头。朱汉多用牙咬开了一只啤酒瓶盖,接着咬,张爱玉扔了开瓶器:“你狗改不了——大老粗的样子,没教养!”
朱汉多嘿嘿地笑,先跟我碰了碰酒杯,接着跟跃文碰。他唇上满是啤酒泡沫。
朱汉多话多了,舌头像弹簧似的:“说真的,城里有钱人都有个二奶三奶的,说不定我那连襟外头也有了,只瞒了爱凤……”
张爱玉一把夺了他的酒杯:“灌了点黄汤,尽说混账话,你他妈的才在外头轧了个老姘,喝,喝,就知道喝,没出息的东西!”
跃文的一只腿在抖,四婶让他改了坏习惯。以前四叔训过他,吃这碗医饭的,更不能抖腿,病人大多是骨头有问题的,害怕摇晃,你这一晃,就先让他们感到自己的骨头在扭在裂在碎。
跃文的双腿抖得厉害:“姨丈这话说对头喽,现在都啥年代了,说不定老爸在外头,还真给我找了个跟莎莎差不多年轻又漂亮的二妈来。”说完,他朝莎莎放电眼,莎莎速回电,似乎给她男人打了个及格分。
后来,我知道,她气恼后,是跃文好说歹说才动员回来的。
四婶说:“放啥屁,你爸不是那种人,他哪有这么大的劲儿。”说完,她脸越发红了。
坐在宽大的客厅里,十八件兵器摆在咖啡色的落地架上,闪着冷冷的光。莲花形的大吊灯下,茶几上放了一只竹篮子,装了苹果,上头的几只苹果脱了水,现出条条清晰的皱纹。
张爱玉坐在软沙发里,整个身子陷了进去,她欲言又止,有时盯了我,又忽地跳开眼。我与她从小学到高中是同学,四叔曾想把他的小姨子介绍给我做老婆。
“等一下!”张爱玉噔噔噔地上楼,下来时,拿来一本账簿,气喘喘的,胸脯起伏。
“爱凤,本来我早该跟你说的,姐夫每天让我留出五十元营业额给他,让我别告诉你,这事有些日子了,姐夫让我每天藏掉一张药方,我算了算账,大概有五千元,姐夫说他另有用处,又说你把钱抠得死死的,姐夫说他身上每天都在掉维生素,他要用钱,姐夫……爱凤,你咋啦?”
“咋不早说?让你管账,管的倒是一笔糊涂账!”四婶气呼呼地。
张爱玉把帐簿甩到桌上:“我可没贪你一分钱,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总说姐夫让自己的病给想怕了,变得神经兮兮了……
正说着,朱汉多坐空了凳子,啪的一声,他连人带酒瓶跌到地上。他没叫痛,碎了一地的酒瓶像是先替他喊了。
连四婶也笑了。
3
跃文不坐堂,闲着无事,守着大肚子莎莎,像太监陪侍皇后。等她生下女儿,他要开酒吧,地址选在商业街,连店名都想好了,是莎莎替他出的,叫“时光奔腾N”,全部预算五十万。
四婶不放心,来到亲家家。柯银娣没给四婶泡茶,倒是亲家公动手,柯银娣怪自己搞忘了,四婶忙不迭地说,不渴不渴,刚在家喝了。
柯银娣说:“我女婿总不能是个无业游民们吧。”就递了眼色给董卫国,四婶脸腾地红了。
董卫国接了话说:“我女儿在响当当的事业单位工作,最近被组织部定为后备干部,可我女婿在节节败退,亲家母啊,给年轻人一个闯天地的机会嘛!”
时光奔腾N开张了,生意红火,一个月后,营业额一路下滑。对面开出了喜乐酒吧,原先跃文那边的老客也往那儿赶。喜乐酒吧是省城总部旗下的一家连锁店,每晚有摇滚乐队伴唱。
一晚,董卫国作东,约了市电视台的彭台长和台花吃饭。从芭堤雅酒店出来,董卫国请彭台和台花往女婿开的酒吧坐一坐。一进酒吧,他喊侍者把跃文叫出来。侍者像没睡醒似的,谁是跃文?董卫国发了一通脾气,我是你们陈总的老泰山。慌了侍者一路小跑。跃文匆匆出来,跟出莎莎,与彭台、台花握完手,两口子给侍者一顿猛批,见侍者像乌龟一样缩了头。董卫国摆了摆手,这才脸色从阴转晴。
彭台跟台花是老泡吧的,啤酒要8度,报了一串小吃后,侍者端上来,先是啤酒是7度的,再是缺东少西。台花起先一直抿紧了嘴,发起脾气来就张开了暴牙大嘴:“跟这种服务生只能交代一件事情,你说了那么多,他哪里记得住,记了前面忘了后面。”
台花说得没错,点的小吃端上来时错了一大半,端回去拿回来,还是错了一小半。等好不容易超强纠错过来,上了牛排,台花吃了几小口,就说肚子闹得紧,像似未经过胃就直达大肠小肠了。台花上了一趟趟洗手间,捂住小腹,花容失色,她的不高兴就是彭台的不高兴,跟哄女儿一样:“宝贝宝贝,对不起……”
台花终算给逗乐了,发出了苦恼人的笑。还是不失风度,临走前,她不好意思地抱怨彭台,搞得太复杂了。明显是客气话,董卫国听出来了,这是让他顺坡下驴。
董卫国吊起嗓门,让莎莎叫来乘龙快婿。可跃文陪另一桌客人喝了不知多少酒了,像刚刚召开了“五种全会”,身体像缺了根支架,垂柳依依的,老丈人一把将女婿顶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马上给我写检查,要深刻,不能少于五千字,记住,一式三份,给你妈也留一份。莎莎,跟我走!”
莎莎一副左右为难相,被董卫国拽了:“走,陪彭台,上喜乐,将功补过!”
跃文开酒吧的热情一下子跌到低点。四婶去过酒吧几回,去得越多,失望越多。她对我说:“倒是工作人员比顾客多,严重超编啊,没多少客人,像革命片里的老弱病残,跟诊所的情况差不离,稀稀拉拉的。”
正好跃文从卧室出来,连打呵欠,好像几辈子没睡好觉。跃文跟我说起他的体己话:“天地良心啊,阿哥啊,你哪知做这行的苦啊,最难受的是天亮前,只要有一个客人在,都不能打烊。弄久了,我全线给打垮了,让姨丈来顶上啊。”
说到他姨丈,等于文革时红卫兵给地主家抄出一本变天帐。从酒吧装修那天起,跃文让朱汉多把夜市的摊位转了。他本来卖旧皮鞋每月收入少说有千把元。跃文说给他每月两千,负责采购,酒吧开业后再兼副总管,工资再加一千。装修时,朱汉多要求跃文一起到木材市场调研材料行情,说是货比三家。跃文没转半圈就坐回吉普车里了,莎莎半步都没离开车,嫌市场里灰多,锯木板的噪音大。两人把天窗盖拉下,朱汉多打开车门时,车里放的摇滚乐像炸雷。跃文从包里扔给朱汉多三沓未拆扎带的钞票。四婶仿了跃文的腔调:“姨丈,你办事我放心啊!难道我还信不过我老妈妹妹的爱人同志啊?”
四婶跟我说,不知她这个妹夫吞了外甥多少黑钱!光是印尼三夹板进的批价都要比小店高,听说眼下都是装潢师傅跟店老板串通好的,杀回来拿回扣。可他是我亲妹妹的老公啊,也敢吃里扒外!还不是我儿子这个款爷加大傻帽。
四婶给酒吧算了一笔明细账,光开支每月四万来元,一天的营业额没两千元撑不下去。可酒吧每日的营业额从起初的五千元一路下跌到五百元,遇到下雨天出现全白板,而每月四万元的正常开支照付不误。
莎莎来替跃文补台,意思是给酒吧添文化味,提高品位。她请来两位文化馆人员,一位是吹萨克斯的,另一位是拉提琴的。终是曲高和寡,还是门前车马稀。相反,喜乐酒吧的乐队隔周换音乐,音乐里头像有股疯劲,女主唱嗓音嘶哑有张力,不时有客人举着啤酒杯上来,递了一杯酒给她,与她对饮,那地方有嘘声叫喊声掌声和鲜花,人气比集市还旺。
现在,诊所里的收入只能勉强度日,可跃文开酒吧光烧钱,窟窿越烧越大,四婶本来巴望儿子能咸鱼翻身,却成了希望越多失望越大。她让儿子趁早把酒吧转了,可跃文反要起面子来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硬要起死回生。起先有人出转让费三十万,以后每月下降五万,甚至还有人叫出最高价十三万。
跃文不肯转让,头脑里掀起一股风暴。让朱汉多叫来了坐台女,来陪客饮酒,生意有所回光返照,不到半个月,被进来一队公安端了窝,抓走了坐台女,装上警车,她们跟扎成一串串螃蟹似的。
本来要罚他个十万的,董卫国暗中托人打了招呼,由跃文做东请了全体警员吃饭,饭桌上给每人放了两包软壳中华烟,他敬酒敬成人事不省,还不下火线,像被鬼子大扫荡中最后一名顽强抵抗的勇士。
末了,喜乐酒吧老板出价十万,多一分也不干,才给接了,改名叫加尼福利亚酒吧,配了“老鹰乐队”,主打曲是《加利福尼亚旅馆》。一时,客人多得要翻台子。
这下,跃文服了,将爱车卖了,来还债。
跃文一蹶不振,昏睡了半个月,重回诊所,他骑了当地一家私营厂生产的助动摩托车,这种车噪声大,一路冒烟,就像得了小儿消化不良症,拉的全是臭屁。
莎莎不让跃文到电台来接她下班了,她说这种摩托车够扎台型的。她宁可自己打的回娘家,自此没回陈家,连多多也没带走。
多多让张爱玉带。张爱玉说:“我哪是药剂师,是幼儿园的阿姨。”
莎莎还是回来一趟,只把多多接走了。跃文让她搬回住,她扭头便走,钻进一辆簇新的黑色奥迪轿车,坐在驾驶座上的一位男人,戴了无檐帽,抽着红万宝,像在全身用力抽。莎莎关车门时,终于给跃文丢下一句话:“先分居吧!”轿车扬长而去,两边的橘树叶舞了起来,哗啦啦地响。
几天后,张爱玉上朱汉多家,送去了一份离婚起诉书副本,给朱汉多外加了一条罪,说他吞吃了外甥的装修款。
4
朱汉多重回夜市。
路灯下,他的脸是柠檬色的。脖子上吊下一只破黑包,手提式小录音机放在铺了层白色薄膜纸的地上,传出录好的他自己声音,反复回放:“正宗老牛牌旧皮鞋,三十元一双,假一罚十。”声音好像不是他,大概电池用久了,音带发潮了。
黑夜又至。以前凡热闹的地方到处留下跃文活跃的身影,可现在他闷在家里足不出户,十分低调。
四婶看不下去了,掏出一张百元钞票,让他出去散散心,他把门嘭地一声关了。
秋夏之交,刮风下雨。这种鬼天气,该是好好呆在家里。跃文吃完晚饭,筷子一放,却要出门了,也不打伞,呼地冲进凄凄风雨中。半夜回来,四婶以为他上网或泡吧去了。第二天,四婶咬咬牙,往儿子的长城卡里充了一千元。凤凰落难不如鸡,做娘的心疼儿子啊。
风雨没止,跃文又外出未归。四婶被敲门声打断了梦,正好她梦见四叔瘸着腿破衣烂衫地在街头向她乞讨,四婶奇怪四叔咋不认得她了,她正在为要不要收留自己的丈夫而犹豫不决……这时,敲门声大了。她起来,发现张爱玉开了大铁门。
一个高个子男人打着手电筒,把雨帽撂下又盖上,说了声是警察。两女人把双手抱在睡衣胸前。警察的到访,跟跃文和朱汉多有关。他们是受此二人所托,来收嫖娼罚款的。
张爱玉气呼呼地说,这事跟她无关。拿手电的警察说,可朱汉多说是你的丈夫。
张爱玉说:“我跟他分居了,要找去他妈,问他妈要,问他妈咋生了个淫棍儿子。”
两个矮矮的协警正要发作,高个子警察做了个手势。张爱玉到卫生间,关上门半天不出来。高个子拈出一根香烟,旁边最矮的小个子揿亮了打火机,高个子又从裤兜里抽出一包中华烟,分给两人每人一根,三人吐着烟圈,高个子对四婶说:“我们的忍耐是有限的!”
两姐妹跟到了派出所,只把跃文提了出来。四婶付了四千元罚款,跃文脸上有块青瘀,他在里面可能吃了点苦头。刚才,坐在车里时,高个子说跃文招出了跟发廊女有关系,十一个。四婶让司机停下车,冲到路边一间烟店买了烟,给每人发了包中华烟。路上,张爱玉跟高个子侃价,并检讨自己态度不好,好歹给砍了一千元下来。四婶明白,跃文这一阵子出去睡“鸡”了,儿子走向堕落了,要是老公在,非敲断他的狗腿不可。可儿子近来也苦闷哇,好好的后生成了光杆司令。她骂人骂出了声,警察问骂谁?四婶说,骂我老公。
关在里面的朱汉多大声叫张爱玉的名字,他像多日漂在海面上见到一捆稻草。她装作未听见,朱汉多给戴了手铐铐在窗铁栅上。张爱玉朝他脚下吐口水。领跃文出来时,碰到了朱汉多的爹娘。张爱玉甩开了拽住她袖子的婆婆。婆婆说她两口子退休费不多,意思让张爱玉出钱。
张爱玉说:“我没钱了,以前攒的打工钱本来就没几个,还要养女儿,养鸡的钱还是由养儿子的二老来出吧。”
第二天,董卫国夫妇跟莎莎来了,带来了一篮鲜水果和离婚协议书。四婶让跃文签了字,一切按协议所说的去做。四婶抱回了多多,柯银娣叉着粗腰,仿佛腰离开了双手就要塌陷下来:“我们家可没向你家提出要一分钱,是考虑到陈家已穷途…末…路了!”
四婶听了,柯银娣的口气不是曾经的亲家母,也不是过去的铁姐妹了。
元旦,从电视点歌中反复滚出一行行字幕,董莎莎跟人结婚了,新郎跟我算是同行,原来此人是新提拔的电视台新闻中心主任,离婚才不到半年又有了可人——我堂弟的前媳妇。
张爱玉与朱汉多经过一番拉锯战,终于离了婚,就像结束了多边贸易摩擦。
有天,跃文说他出去找老爸。这个问题本来四婶也想过,怕儿子吃不了苦,但看着儿子无所事事,过的日子像在地狱里苦熬,说不定还真能瞎猫逮上死老鼠。
天转冷了,街上的梧桐树叶一个劲儿往下掉,风带走了一片片叶子。
5
我发福了,小肚子凸了出来。
跃文出去找四叔,每次都空手而归,钱倒花去不少,他还在动物保护区遇到了瞎熊,险些被当作竹笋啃了。四婶听了,脸色煞白,丈夫丢了,再也不能让独苗也给弄丢了。
张爱玉要试试,四婶起先不同意,说一个女人家,没个伴。就想到了我。四婶说,试试吧,总比不试强啊。
我请了年休假,还补了平时加班累计的假,一算将近二十天,回来都可过春节了。
跟张爱玉商量,往哪找我四叔,大海捞针一样,就是海,也得首先锁定是东海还是南海。她说,该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去。我觉得有道理。
先到县界地桐岩岭,全是山路,转了三趟车,开始步行十多里路。张爱玉一路走来倒气色不错,老在我前头,倒是我跟得吃力,走一里地得坐在岩石上歇一会儿。
日头西斜,人烟罕见。张爱玉手举一尾狗尾巴草,身子扭秧歌般走着,两只翘屁股耸得像拖拉机在石子路上的大轮胎。山谷里回响她清亮的嗓音:“老同学,快跟上哦——”
暮色渐浓,现出前方竹篱围的三间石垒房,灯火隐约可见。
在此投一宿吧。我取出五十元钱,让年迈的大婶弄点山货。她在灶间张罗,炉火映红了大婶的脸。聊起话来,大婶也话多,似乎平常难得跟人说话。得知她丈夫和儿女们都进城打工去了。她往炉膛里扔木柴,拉动风箱,大铁锅里传出焖熟起来的土鸡香味。
张爱玉很能吃,还很能喝,喝的是米酒,让我跟她一碗一碗地干,又跟大婶碰,大婶笑脸像干核桃,还认她作干女儿。
我去过几趟山里采访,知道自酿的米酒甜,后劲大,大到让人不知不觉醉了。大婶说,来山里人的客人必要喝醉的,不醉了会嫌山里人不地道,这里有多长时间没来游客了。
张爱玉说:“大婶,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俩是锡婚,好比重温蜜月!”吓了我一大跳。
喝着喝着,说她头晕了。四周传来蟋蟀声。
大婶拾掇了里屋,铺了一床碎花蓝被,让我搀她进房,说醉了好,进洞房的新郎新娘都是这样的。大婶像在怀念旧时光。
我很少睡,觉得自己不时获得了能量,一波一波的,像年轻时的强力冲击波。她并非像朱汉多在离婚答辩书上所说的那么冷淡。醒来天大亮,听到空谷中鸡啼不绝。此时,我的一只胳膊还枕在张爱玉的颈下,品着她昨晚说的话。她问我感觉怎样?我反问她。挺好的!她又说:“你在读师专时,为什么对我这么多来信不理不睬的,那时,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把朱汉多蹬了!”
我说,我没考上师专前,你这个“居民户口”死死不肯同意四叔作的媒,只想找“国营”,哪里还看得起我这个贫下中农。
“好哇,仓满,你在阶级报复!我也要清算一次!”她趴在我身上搞“报复”。我发现这女人平时倒不温不火的,可这会儿像来了洪水猛兽。我来了劲又迷糊,迷糊后又来了劲,我该不是一口源源不绝的老井?
干脆不找四婶要找的冤家了。我俩在大婶家扎了根,住着住着,闲着在大婶的卧室里翻日历,天哪,再过四天是猪年啦!
赶紧回吧。乘车途中,我一再拜托张爱玉,这事只能到此为止了。她嘻嘻地笑,像看穿了我的心脏,终于开口说话:“怕我抢了我嫂子啊?”
通了电话,知四婶在诊所谢年。我俩一前一后过大桥。天边,一抹斜阳,从诊所的屋顶挂了下来,拖到江中,倒映出长长的彩带。
四周不时传来了爆竹声,家家在赶着谢年。诊所门口香烟缭绕,四婶和跃文往搁在地上的一只铁锅里烧纸钱,供桌前摆了手工捏成佛像的年糕,插着快要熄灭的三根红蜡烛,烛光摇曳。桌上摆开八口大碗大盆,分装了四荤四素,各搁上一双竹筷,倒了八成量黄酒的小酒盅分坐了一边,像请来了满满一桌大大小小的客人。
娘儿俩身体挨得很近,两人似乎在烛光下谈心,该不是在回忆四年前的中秋节吧?
记得四婶跟我说起过,那年中秋节前夜,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小时候娘家的一只老母鸡,在鸡窝里孵蛋,猛地蹿来一条野狗,咬断了一只鸡翅膀,耷拉着,血淋淋……四婶出了身冷汗,手抓四叔,可他不见了。“我还以来他心血来潮,重新起早练武了呐。”后来,她跟我说:“仓满,这梦太显灵了,不就是说凤凰断翅吗?鸡是凤凰变的,我的名字里不正有个凤吗?”
四叔啥时回来呢?我似乎向天问。
暮色深沉起来。
补 记
四婶说,其实卫生间就在楼梯转角,跟卧室有十来步,可四叔尿特多特急,有回他急了冲向卫生间来不及打开门,尿了裤。打那后,四婶在床边放了一只搪瓷尿桶,让他少走一步也好啊。四叔的眼火差了,有次尿多了,尿桶快满了出来,他上卫生间倒尿,打翻了尿桶,三日臭味都未消除。
我的四叔吃得多,给体内吸走的却不多,反而尿多汗多。见我对他的病情不解,他急急地翻开一本医书,指着像水管道一样的肠道说,它就像滤油器,吃进去的东西要经过它的作用才能产生燃料。他神色黯淡起来:“我现在身上坏了这个零件,永远修不好了,它吸不进维生素了,仓满啊,我等于终身被判了死刑,缓的。”
他这么一说,我似乎有点明白了,四叔每天靠打进胰岛素,原来这玩意儿是替胰腺工作的。所以四婶认为有这种药来代替,不碍事的,你四叔想得太多了。
可四叔说:“顶个屁用,那玩意儿是从猪身上提炼的,猪身上的胰岛素拿来人用,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了猪!”
我私下里问四婶,四叔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我是指他与四婶之间。追问下去,我觉得自己问多了,两人是我的长辈。
四叔,你啥时回来啊?该不是还在找身上丢失的维生素?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