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龙现象”——民营报纸在中国大陆“集体退场”的历史考察
2011-09-03吴廷俊
□ 吴廷俊
研究缘起与相关概念
一、研究缘起
与西方一样,中国近代国人办报也是从民营开始的。戈公振先生说:“我国民报之产生,当以同治十二年在汉口出版之《昭文新报》为最早。”①从1873年8月8日艾小梅在汉口创办《昭文新报》,到1953年1月《文汇报》、《新民报》等走上“公私合营”道路,民营报纸在中国大陆生存了刚好80年。在这80年的奋斗历程中,中国的民营报纸形成了“爱国”、“政论”和“自由”等光荣传统。尤其要指出的是,中国的民营报纸不仅爱国,爱自由,也爱中国共产党。1949年,随着国共两党在军事和政治上对决时刻的临近,民营报纸面临着最后一次抉择。在这最后抉择中,绝大多数民营报人和报纸都选择了共产党,留下来加入到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报刊行列。遗憾的是,选择留在大陆的民营报纸,出版三年之后,就“集体退场”了。这在世界新闻史上是罕有之事!
中国大陆的民营报纸为何在短短的三年中间“集体退场”呢?对于这个问题,几乎所有中国新闻史著作和教材都只是泛泛而谈。有第一部当代中国新闻史著作之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史》(张涛著)说:“建国后,这些报纸(私营报纸——引者注)努力适应新中国读者的需要,但由于读者多订购中央和本地的中共机关报,这些私营报纸销售日少,亏累不堪。另外,报馆重点职工大部分不愿意再在私营报馆中工作。报纸难以为继,只好请求政府予以收购。”②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国家级重点教材《中国新闻事业史》(丁淦林著)中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私营报纸自身遇到了许多难以克服的困难。首先,办报业务难以适应新的形势。……其次,在新中国的读者心目中,党报的威信远远高于私营报纸。……此外,私营报馆内部的职工也多数不愿意继续留下来工作。根据这一新情况,党和政府又转而采取合并改组、公私合营等措施,对私营报纸实行社会主义改造。……至1953年,私营报纸除停办者外,全部实行了公私合营。”③最权威的《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三卷》(全书由方汉奇主编,本卷由陈业劭主编)中说:“新中国成立后……准许恢复或继续办的私营报纸,大多数是在旧中国有影响的进步报纸,除《大公报》、《文汇报》、《新民报》外,还有如武汉的《大刚报》、张友鸾办的《南京人报》等……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私营报纸面临的问题也很多。其一,在办报业务中难以适应新的形势。……其二,私营报纸在采访和获得新闻的途径上有其局限和困难。……其三,私营报纸广告收入很少。(虽然党和政府对私营报纸采取一些扶持的措施),私营报纸生存发展仍然很困难,……停刊的越来越多。……与此同时,中共中央和政府对新闻出版事业实行了比其他行业更早的公私合营政策。1952年底,全国所有原为私有性质的报社,都实行了公私合营。”④
以上著作中的论述大同小异,其基本逻辑是这样的:对民营报纸,党和政府是允许出版的,只是因为民营报纸自身不适应新形势,在新闻业务和经营方面遇到了难以克服的困难,党和政府为了帮助它们克服困难,就对报纸先于其他行业进行“公私合营”;或者说民营报纸为了走出困境,主动请求政府收购。这种逻辑似乎很有道理,但深究一下,便发现,只说到了事情的表面,没有涉及到问题的实质,没有说服力,经不起深究。
民营报纸“集体退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史开篇时很重要的一个情节,它关乎到1949年后中国新闻史的整体发展,有必要做些详尽的深入研究。
二、相关概念
1.民营报纸。本研究所谓的“民营报纸”,即由民间人士出资创办并经营的报纸,既包括个人独资报纸,也包括民间资本联营报纸,但不包括在野的和革命的党营报纸。1949年前的中国新闻史著作,一般都把报纸分为官报、民报和党报。自中共新政权对民营报纸去掉民营帽子,换上私营帽子,将民营报纸改成“私营报纸”后,新闻史著作就一律称“私营报纸”了。故本研究所谓的“民营报纸”就是其他论著中的“私营报纸”。不过,从产权和经营两方面讲,应该称之为“民营报纸”或“民间报纸”。
2.“集体退场”。不是指个别报纸被当局所查禁,而是指作为一类的“民营报纸”由于生存环境的丧失而“自动”整体退出。
三、研究对象
1.解放前,《大公报》、《文汇报》是有影响的民营报纸,《大刚报》是“一家合作社性质的民间报纸”⑤。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均被允许继续出版。在公私合营方面,这三家报纸具有典型性;
2.笔者及其指导的学生分别对这三家报纸做过个案研究,积累了一些资料,有进一步研究的基础。所以,本文在研究民营报纸“集体退场”时,选择以《大公报》、《文汇报》和《大刚报》为主要研究对象。
对民营报纸的“清场”是共产党新闻党性原则所规定的
首先我们必须看到,“退场”的另一面是“清场”。
对民营报纸的“清场”是共产党新闻党性原则所规定的。中国共产党的新闻思想和指导方针都是从苏联共产党那里引入的,是以列宁的党性思想为理论基础的。十月革命前夕,1917年11月4日,列宁在《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会议》上就说:“我们从前就说过,我们一取得政权就要封闭资产阶级报纸。容许这些报纸存在,我们就不成其为社会主义者了。”⑥十月革命后第三天,1917年11月10日,列宁便签署了《关于出版问题的法令》,指出不能把报刊“这种武器完全留在敌人的手中,因为正是在这种时刻,这种武器的危险性并不亚于炸弹与机枪”。法令要求查封资产阶级报纸,剥夺资本家的印刷厂,没收他们的纸张,并且将一切广告实行国家统一管理等等。十月革命胜利后的第二年,在1918年3月全国第七次党代会上,列宁特别提醒全党:“被推翻的剥削阶级不曾料想到自己会被推翻,他们不相信这一点,不愿意想到这一点,所以他们在遭受到第一次严重失败后,就以十倍的努力、疯狂的热情、百倍增长的仇恨来拼命斗争,想恢复他们被夺去的天堂,保护他们从前过的甜蜜生活、现在却被‘平凡的贱民’弄得贫困破产的家庭。”⑦为了新时期阶级斗争的需要,列宁提出了一个著名命题——苏维埃的报纸应该是“一个阶级专政机关报”⑧。对何谓“一个阶级专政机关报”列宁没有做更多的阐释。通过检索相关论述,我们可以作这样的解读“一个阶级专政机关报”:不允许资产阶级及一切剥削阶级的报纸存在,不允许私营报纸存在,所有的报纸都应该成为苏维埃政权手中用以打击被推翻剥削者反抗的工具。在列宁看来,苏维埃政权建立后,如果允许资产阶级出版报刊,给了他们以出版自由,就等于给了他们建立政治组织的自由,就等于为资产阶级进行反革命活动大开方便之门,允许他们重新组织起来推翻无产阶级政权,就等于苏维埃政权的自杀⑨。在中国人民解放战争即将取得全面胜利的前夕,中共中央和毛泽东考虑如何处理旧有报刊的指导思想,就是援用列宁的思想。1948年11月8日中共中央在《关于新解放城市中中外报刊通讯社处理办法的决定》中指出:“报纸刊物与通讯社是一定阶级、党派与社会团体进行阶级斗争的一种工具,不是生产事业,故对于私营报纸、刊物与通讯社,一般地不能采取对私营工商业同样的政策。除对极少数真正鼓励群众革命热情的进步报纸刊物,应扶助其复刊发行以外,对其他私营报纸、刊物与通讯社,均不容采取鼓励政策。而且因为中国所谓私营的新闻宣传事业,绝大部分有反动的政治背景,对这些所谓私营报纸刊物与通讯社,如采取毫无限制的放任政策,也会是某些反动的政治势力容易获得公开地合法地联系与影响群众的阵地,则对人民极为不利。”⑩这段话里有三个结论:一是因为新闻传媒是阶级斗争的工具,所以对私营新闻传媒不能采取对私营工商业同样的政策;二是中国私营新闻传媒进步的是“极少数”,有反动政治背景的为“绝大部分”;三是对有反动政治背景的报纸,必须彻底消灭,否则对人民极为不利。
对《大公报》天津馆的处理,就是在这个《决议》指导下进行的。毛泽东和中共中央首先认定《大公报》在政治上有“拥蒋反共”立场,经济上有国民党“官僚资本”的背景。1949年1月23日指示天津市委:“《大公报》不要让它先出版,可即以接收其中官僚资本股份名义找该报经理公开谈判改组,指出该报过去对蒋一贯小骂大帮忙,如不改组不能出版。”[11]根据中共中央和毛泽东的指示,杨刚等人回到《大公报》,从内部着手改组易名工作——建立报馆最高权力机关临时管委会,成立中共党组;在管委会和党组领导下,一方面对员工进行思想改造,一方面进行报纸更名。2月27日,利用原《大公报》天津馆的房屋、机器设备、图示资料和仓库所剩白报纸等全部财产,出版了《进步日报》。思想改造和报纸更名的成果反映在创刊号上的两篇重头文章中。《进步日报是如何产生的——大变革中一个故事》说,在改组过程中,原《大公报》同人揭发批判《大公报》“反人民反共以及其千方百计支持蒋介石法西斯政权的事实”,说“不少同人更进一步的承认自己个人过去在反动政策下面所犯的罪过”。最后,在杨刚等中共党员的引导下,“多数小组中提出了发布宣言,取消大公报三个字,代以新名,进行出版的问题”[12]。《进步日报职工同人宣言》对《大公报》进行全面讨伐,称:“在北洋军阀时代,《大公报》是依附于军阀官僚买办统治集团而生长起来的。等到蒋介石代替了北洋军阀,建立了卖国独裁的反动政权以后,它就很快的投到蒋介石的门下,成为国民党政学系的机关报。”还说“小骂大捧是大公报的得意手法”,“因此,大公报在蒋介石御用宣传机关中,取得特殊优异的地位,成为反动政权一日不可缺少的帮手”。杨刚等代表同人表示,“同人等过去在这样一张报纸工作,实在百端痛苦。我们愈深切地看出它的本质,就愈觉得难于忍受”。还说鉴于“《大公报》实在是彻头彻尾的一张反动报纸”,“坚决地站在反人民立场上,做国民党反动派的帮凶”,我们不能不毅然决然另创新的报纸,以便“永远脱离《大公报》这个丑恶的名义”[13]。
就这样,天津《大公报》在中共中央的策划和领导下,由杨刚等人执行,通过“内部革命”的方式,无条件地交出资财,政治上自我清算,改换了门庭。天津《大公报》改为《进步日报》,虽然对外还叫民营报纸,但实际上成为了共产党的党报。
天津《大公报》被彻底改造,不仅是个个案,而是反映了即将取得政权的中共对民营报纸的根本定性。1949年6月20日,上海市文化界军事管制委员会副主任范长江在新闻出版界座谈会上曾指出:关于民营这一观点的问题,在国民党反动统治时期,有些私营的文化出版事业单位,是曾在不同程度上代表人民的,是应该称为民营的,或属于民间的。但在人民政权下,政权本身是代表人民的,这里只有公营和私营之分,不再是官方和民间的区别[14]。张济顺在2009年的一篇以《文汇报》为中心探讨上海报纸公私合营运动的文章中,认为“去掉民营帽子,换上私营帽子,是新领导者对民营报纸性质的重新认定。一字之差的改性,既是民营报纸在报业新格局中准确定位的需要,也为民营报纸的改造敷设前提和依据”[15]。
暂时保留几家民营报纸是建立“联合政府”的需要
据说,中共对天津《大公报》实行彻底“革命”的方式产生了一些负面效应:一方面,在当时一些准备“向左转”的私营报纸中产生了巨大震撼,徒增疑虑;一方面,引起了西方尤其是英美新闻界的一片哗然[16],其他几家大公报馆更是感到如五雷轰顶。当时,《大公报》总编辑王芸生在杨刚、李纯青等中共党员做工作后思想转变,“甘愿接收共产党的领导”,于1948年11月5日从上海启程取道台湾于11月8日到达香港。11月10日,王芸生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了《和平无望》的文章,把香港《大公报》推进左派报纸的行列。香港《大公报》虽然“向左”迈开了很大一步,但是王芸生和港馆的同人对天津《大公报》被彻底打倒的做法,还是难以接受。据《大公报》老人唐振常回忆:“当夜,新华社一条电讯,谓天津《大公报》改名《进步日报》出版,电讯中有进步日报领导人名单,除了宦乡、秋江,赫然有杨刚在。时夜班诸人都上班,王芸老、李纯公也来了,或立或坐于临窗两横一竖的三张写字台前,瞠目结舌不能语。”[17]港馆轮值编辑看到新华社电讯稿及新华社转发的《进步日报职工同人宣言》和《进步日报是如何产生》这两篇文章后,如同遭到“晴天霹雳”,“觉得眼前一片漆黑”[18]。有人说,天津《大公报》改组易名的做法在国内外所引起的震动,使得中共中央和毛泽东调整对民营报纸的态度。对此一说,现在没有看到相关佐证。不过,从1949年5月开始中共中央在处理民营报纸的态度上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5月9日,中共中央《关于大城市报纸问题复南京市委电》中称:“大城市中,除党报外视情况需再办一两家或若干家非党进步的报纸,以联系更广泛的社会阶层,根据平津经验是有利的(这些非党报纸既有党员在内工作当然更好),但报纸种数亦不宜过多。”6月3日,中共中央《关于未登记报纸施行新闻管制给华中局、华东局、西北局的指示》中,肯定了武汉市委对民营报纸没有采取“一律查封”的做法[19]。
最能说明中共中央对民营报纸态度变化的事例,当数允许上海《大公报》的“照原样出版”。半年前,《大公报》天津版被视为对国民党反动派“小骂大帮忙”的“反动报纸”,规定“不改组不能出版”;半年后,《大公报》总馆经营的上海《大公报》变成了一张可以给予帮助的“民间报纸”,被允许“不易名、不改组、不更人,原封不动出版。就连发动全馆上下对《大公报》进行一场严厉的批判也不搞,以后再说”[20]。中共对《大公报》态度的变化,甚至连王芸生自己都难以相信。
前面说到王芸生知道了天津《大公报》改造、更名的消息,心情郁闷。他打算随中国文化界一批名人从香港启程北上出席新政协到北平后为上海《大公报》存名争取一下。没想到,4月底,周恩来约见王芸生时对他说,上海《大公报》不必改名了,并要他随军南下,到上海继续主持上海《大公报》。据李纯青后来回忆:“上海解放前夕,我在北平遇见王芸生,他抖擞精神,把我拉到一边,说,周公(周恩来)告诉我,《大公报》不必改名了,你随军南下,继续主持上海《大公报》。《大公报》还是民间报纸,你们自己经营,我们不来干预,当然,有困难我们还是要帮助的。”[21]
王芸生对中共态度的变化心存疑虑是有根据的,他已经领教过杨刚的“说话不算话”——王芸生离开上海到香港时,杨刚代表中共到王府做工作承诺大公报沪、津、渝、港四馆不易名、不换人,照原样出版[22]。更知道自己和《大公报》的确得罪过共产党:1945年毛泽东赴重庆与蒋介石庆谈判之际,王芸生当面劝告毛泽东,万不可“另起炉灶”;当毛泽东《沁园春·雪》词发表时,王芸生发表文章,公然指责其中流露的的帝王思想[23];1946年4月16日《大公报》发表王芸生写的题为《可耻的长春之战》社评,被《新华日报》斥之为“法西斯的有力帮凶”、“刽子手的走狗”。他更清楚地记得,中共已经将《大公报》判了死刑,这方面前有中共中央华东局代理宣传部长恽逸群在《蒋党内幕》一书中将《大公报》定性为反动政学会的机关报,指责《大公报》一直明里暗里地帮助国民党蒋介石,维护其反动统治,后有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对天津大公报“政治上有‘拥蒋反共’立场,而且经济上还有国民党‘官僚资本’背景”的认定。所以,王芸生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像《大公报》这样的报纸,不经过一番彻底“改造”和“清算”,是不可能被谅解的。于是,在京津期间,他多次主动进行“自我革命”和“自我反省”——刚到北平时,在进步记者会师会上,王芸生当场表示:“我来解放区是投效而来!”。4月6日,在北平召开的新闻工作者座谈会上,他发言说,一个新闻记者没有骑墙的可能,不是站在人民和革命一边,就是站在反人民反革命一边。他来到天津,对共产党员、时任《进步日报》副总编辑李纯青说:“我们就把大公报献给国家,献给人民。我想通了,不要大公报这个名称了。我到解放区,是投诚来的。”[24]他还写了一篇自我批判的文章,主动交给天津《进步日报》发表。在文章中,他表示完全接受《进步日报同人宣言》的观点,认为《大公报》是反动报纸,说该报“既有官僚资本,主持人又甚接近反动的统治阶级,其基本的属性是反动的,实际上给反动的统治阶级起了掩护作用。”作为这样一个“基本属性是反动的”报纸总编辑,王芸生说,“我这次到解放区来,不是来‘中立’的,也不是来‘独立’的,乃是向革命的无产阶级领导的中国新民主主义的人民阵营来投降”的[25]。
从“投效”,到“投诚”,再到“投降”,其措辞变化,王芸生是颇费考量的。据王芸生自己说,为要不要用“投降”两个字,他说自己曾“冥思苦想多天”,这是他“把自己前半生所走过的曲折道路作了一番认真思考,怀着痛苦的心情与过去决裂,才产生的真正回到人民队伍中来的真情实感。”[26]
其实,即使王芸生不主动进行这一系列的“自我革命”,上海《大公报》也不会重蹈天津《大公报》的覆辙。没能,也不可能领悟到中共对民营报纸态度转变的王芸生1949年5月2日和杨刚一身戎装随同解放军回到上海,6月17日,在上海《大公报》上发表了自我清算的文章《大公报新生宣言》。比起天津《进步日报职工同人宣言》,这篇上海《大公报新生宣言》对《大公报》历史清算“更到位”。《新生宣言》指出:“大公报始终维持着一种改良主义者的面貌”,始终坚持“民间”和“独立”的特色,想方设法用改良的思想去影响社会,站在民族主义的立场上来拯救国家,常常给人一种开明、进步和爱国的印象,因而也得到了中上层社会人士的欢迎。但是,“历史上所有改良主义者在实质上无不成为反动统治的帮闲甚至帮凶”。在这个大前提下,王芸生列举了大量事实来说明《大公报》历史上如何在实质上站在国民党统治者一边反共、反苏、反人民的。通过检讨,得出的结论:“《大公报》基本上属于官僚资产阶级,与过去的反动阶级政权是难以分离的,总的方向跟着反动统治走的。”《新生宣言》说,现在,国民党匪帮的反动政权彻头彻尾的灭亡了,全国获得新生,《大公报》也获得新生。《新生宣言》最后宣布说:“今后的《大公报》,已不是官僚资本的了,也不单是我们服务人员的,而确定是属于广大人民的了。”“今后《大公报》的方向是新民主主义的,是走向社会主义的;今后《大公报》的任务,是巩固新民主主义下四个革命阶级的联盟,在工农阶级领导之下,努力争取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及民族资产阶级向新民主主义靠近,努力发展生产,从事经济建设。”“今后的《大公报》,将特别着重于照顾进步知识分子及民族工商界的利益,并努力反映这两个阶级的意见,在毛泽东主席的旗帜下,大踏步走向新民民主义国家的建设!”[27]
不仅上海《大公报》保留下来了,按照中共中央关于新解放的“大中城市中,保留或创办若干家非党报纸”的要求,一批进步民营报纸或保留,或复刊,再没有遭到类似天津《大公报》那样的对待。
武汉的《大刚报》顺利通过审查,准许继续出版。《大刚报》是为适应抗战需要由毛健吾在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刘峙的支持下1937年11月9日在郑州创刊的。毛健吾原为第一战区政治部党务科科长兼河南和平通讯社社长。他给报纸取名《大刚报》,涵义为“有容乃大,无欲则刚”。1938年底,日寇又向豫南发起新的攻势,战事紧张,刘峙明确表态不再过问报社的事。毛健吾召开职工会议,与大家商量,最后共同决定,“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办自己的报”[28]。从此以后,《大刚报》就由官报变成了合作社式的民间报纸。在毛健吾的领导下,《大刚报》转战衡阳、柳州、贵阳;抗战胜利后,先于1945年11月9日出版汉口《大刚报》,后于1946年1月9日出版南京《大刚报》。不久,南京《大刚报》为国民党把持,沦为CC派的报纸,汉口《大刚报》仍由毛健吾、刘人熙等老大刚人主持,保持合作社性质的民间报纸的身份。
武汉解放时,武汉文教接管部对该报做了一个基本评价,“该报为进步分子与中间分子控制,比较进步,在武汉、衡阳、信阳一带群众中尚有基础。”[29]国共对决时期,汉口《大刚报》与南京《大刚报》作了必要的斗争,态度比较鲜明。有鉴于此,1949年8月8日武汉市军管会文教接管部新闻出版处发给该报新字第七号登记证[30],成为武汉唯一一家准许继续出版的民营报纸。
上海《文汇报》顺利复刊。上海《文汇报》本来是一张在抗日救亡时期创办起来的进步报纸,大力进行抗战宣传,因英籍发行人克明被日本人收买而于1939年5月被迫停刊;抗战胜利后,《文汇报》于1945年8月8日在上海复刊了,是战后在上海复刊的第一家民营报纸。1946年4月,徐铸成从《大公报》回到《文汇报》任总主笔。由于支持学生进行反对内战、反对独裁,争取和平、争取民主的斗争,而于1947年5月被国民党政府查封。报纸被查封后,部分人员赴香港,次年9月9日创办香港《文汇报》,继续宣传民主的主张。
徐铸成应中共邀请来北平出席新政协,中共中央统战部长李维汉邀请徐铸成谈话,对他说,上海《文汇报》复刊没有问题,并希望徐多争取一些《文汇报》的老人回去,参加复刊工作。1949年6月21日,上海《文汇报》顺利复刊了。复刊后,徐铸成任管委会主任兼总主笔,严宝礼任管委会副主任兼总经理。复刊当天的报纸刊登了徐铸成写的《今后的文汇报》说:“今后我们将好好学习,抛弃旧包袱,学习新经验,真正和人民结合起来,把握住新民主主义建国的总方向向前迈步,在新闻和言论方面,将力求客观的真实,为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建设,尽其绵力。”
总之,中共对民营报纸态度的变化,一些民营报纸被保留下来了。据统计,1950年,全国共计有民营报纸55家[31]。
那么,中共对民营报纸态度变化的原因是什么?前面提到说“西方新闻界的哗然”、“左转”民营报纸的“震惊、疑虑”是导致中共对民间报纸态度变化的原因。我认为,这只是表面原因,根本原因是当时中共领导人从组建新政权大局需要的考虑。
1948年五一劳动节,中共中央就发出号召,提出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来讨论建立联合政府的主张;5月5日,在香港的中国民主同盟、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等9个党派和人民团体,联合发表拥护成立民主联合政府和赞成召开政协的宣言。在中共的安排下,各民主党派和各民主阶层的代表从1949年2月开始分批到达北平。6月15日至19日,毛泽东在北平中南海主持召开了新政协筹备会第一次会议,标志着组建政府进入实质性阶段。1949年9月21日召开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第一届全体会议通过的《共同纲领》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的国体是工人阶级领导的各民主阶级的联合专政。”[32]中央人民政府负责人集中了中国共产党和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少数民族、国外华侨及其他爱国民主分子的代表人物,及知名人士和专家学者,最充分地体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制。如中央人民政府主席副主席7人中,民主人士有3人;中央政府委员56名中,非中共人士占一半;政务院总理副总理委员正副秘书长26人中,非中共人士有14人。在这样一个民主联合政权下,当然不能仅仅只有共产党一党的机关报,允许一些民间报纸的存在是应有之义。如果对民营报纸都采取对天津《大公报》那样的做法,势必在民主党派和民主人士中产生强烈不满,影响“政治协商”的进行和联合政府的组建。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向来不屈服于外界压力,但是为了顾及大局会调整自己的策略。1949年11月31日,中共中央致电华东局宣传部说,“私营报纸以及公私合营报纸,在现阶段有其一定的必要,故应有条件予以扶持”。这就清楚表明,从“无条件交出资财,政治上自我清算,更改报名”到“有条件的扶持”出版,是中共基于“现阶段”需要而进行的一种策略改变,不是对私营报纸根本看法的改变。
对民营报纸的处理必须掌握主动权
中共中央对天津市军管会进城后命令旧有报纸一律停刊的做法进行批评说,这是一种容易“使自己陷于被动的办法”,指出,对私营报纸应采取“一面听其续出(不是用法律允许其续出),一面令其登记的办法,我们可居于主动地位,从容审慎处理”。1949年5月,周恩来在中南海同夏衍、胡愈之、萨空了等人的谈话时谈到对原有民办报纸的处理,指出,我们初步的意见是北平、上海这样的地方,还可以保留几家[33]。为掌握对民营报纸的主动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新政权对民营报纸并没有采取一律查封的办法,而是根据其政治态度区别对待,对于影响大、政治进步的,允许重新登记,继续出版,视其情况“从容”处理。
接下来的“情况”是,被允许保留下来继续出版的民营报纸,很快都碰到了许多难以克服的困难。这些难以克服的困难,归纳起来主要是两点:
第一是广告萎缩。
解放之初,社会百业待兴,广告资源本来就很少。当时广告客户主要有四种:政府机关的公告、私营企业广告、社会广告、文化文艺广告等。由于当时党报的威信远远超过民营报纸,故私营企业广告一般选择党报,很少选择民营报纸;政府机关的公告从来都是刊登在党报上,基本上没有在民营报纸上刊登过。据当时西南方面的反映,那里的民营报纸从来没有刊登过这类广告。这样,民营报纸只刊登一些文艺剧目和社会求职的广告,而这些广告的收费是十分低廉的。加上新政权颁布了一批地方性的广告管理办法,对广告内容、广告经营单位、广告客户刊播广告的手续做了明确的规定,虽说规范广告管理是很必要的,但也使得一些民营报纸因刊登广告不适合新规范的要求而受到行政的或经济的处罚。民营报纸上的广告不仅少,而且呈递减趋势。
下面是从《文汇报》复刊之初的三个月中抽取11天报纸作样本,对广告版面的统计:
从左表中可以看出,在文汇报复刊近三个月内,其广告量的消减是明显的,绝对量增长率一直为负数。不仅广告版面小,而且都是些收费低廉的文娱戏目广告,因而广告收入少得可怜,广告收入在报社营业收入中所占比例不足三分之一。
《大公报》的广告收入,1952年仅“为四年前的40% ”[34]。
第二是销量锐减。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党报成为权威的信息来源,不仅是党政机关订阅党报,就连私营企业也订阅党报。前者是要学习党的政策,贯彻党的政策,提高执政能力,巩固新生政权;后者是要了解党的政策,确定自己的对策,以求得自身的生存和发展。正如时任上海《大公报》副总编辑的李纯青所说:“解放后,共产党党报的宣传享有最高的威信,每个人都需阅读党报,没有它便不能指导自己的日常言行。”相反,被定性为资产阶级的民营报纸,缺乏权威性,边缘生存,处于“被遗忘的角落”,发行量一减再减。
关于销售量的资料,《大刚报》缺,《大公报》和《文汇报》虽有,但其说不一。杨松奎的数据比较完整[35],如下表:
时间 绝对量 绝对增长率6月21日0.464 6月28日 0.312 -32.8 7月5日 0.234 -49.6 7月12日 0.227 -51.1 7月19日 0.152 -67.2 7月27日 0.151 -67.5 9月2日 0.141 -69.6 9月10日 0.185 -60.1 9月18日 0.249 -463 9月21日 0.168 -63.8 9月27日0.157 -66.2
报刊名 大公报 文汇报 备注1949.7 约0000 约20000 1949年7月发行数大公报自称8万,但外售又说只有五六万1950.6 46625 17666 1950.10 70409 24046 1952.3 45398 19985 1952.5 46774 35232因分工改为面向教育界,经政府帮助鼓励学校征订,1952年5月的发行量一度增长了76%
销量锐减的实质是报纸没有看头。报纸没有看头的原因,一是由于新闻来源匮乏,报纸上缺少重要新闻。当时,“通讯社原则上应归国有,除新华社外无须鼓励成立其他的通讯社。”[36]官方重大消息都由通讯社发布,未经新华社发布之前,任何媒介都不能提前发布。如此一来,民营报纸本身所擅长的“超党派”新闻、内幕新闻没有了。即使报道官方发布的消息,党和政府对媒介规范的制订,形成了一些固定的“套套”,民营媒介不能越雷池一步。如长沙解放之日,《文汇报》已在无线电中收到确讯,第二天刊出消息,但因新华社尚未正式公告而被指责为抢新闻,是“资产阶级的办报作风”;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发布,《文汇报》按所列问题作分题以醒眉目,也被指责为离经叛道[37]。同时,在采访新闻上,一些党政机关也对民营报纸深具戒心,很难采访到有价值的新闻。二是由于对党和国家的政策知之甚少,对形势发展估摸不清,报纸上鲜有有见地的言论。没有有用的消息和言论,报纸没有人看,销量锐减自在情理之中。
广告萎缩,销量锐减,报纸的两项经济来源严重不足,报馆年年亏损。其实,新中国建立之初,因为没有或很少广告收入,订价又低于成本,所以办报亏损是共性,不仅私营报纸亏损,公营报纸也亏损,就是中共中央的机关《人民日报》也是如此。《人民日报》的亏损可以由财政补贴,而私营报纸则没有,因而,其广告收入和发行收入均告急,便直接威胁到报纸的生存。正如《文汇报史略》所说:“报纸销路不振,广告收入又少,入不敷出,致使报社月月亏损,少则七八千,多则二三万,财政状况日益困难,债台逐步增高,陷入了难以维持的境地。”[38]《文汇报》复刊后,市政府给报社一千吨进口白报纸,由于发行量下降,配给的白报纸有剩余,在财政收入难以维持报社日常开支的情况下,总经理严宝礼只得将政府配给的部分白报纸拿到市场上抛售,每吨可以赚取六百至八百元的差价。由于这样做既有风险,所赚的差价也不多,也难以解决困难,后来他又以部分分配白报纸作抵押,向银行、钱庄等金融机构借贷。从复刊到1950年8月,报社向金融机构借贷的总额达18万6千余元,每月支付银行利息占日常开支总额的20%。最后竟到了资不抵债、借贷无门的境地。外面债台高筑,内部拖欠工资。据一些老报人回忆,“复刊初期职工工资发不出,仅给十元钱零用,以后常常脱期,还打折扣,年终双薪也无着落。编辑部夜点仅供应萝卜干、稀饭,其他就无什么福利可言。办报十四个月,报社已频临难以维持的境地。”[39]
其他允许继续出版的民营报纸的财政状况与《文汇报》差不多。上海《大公报》“1950年头7个月报馆亏损达到了16.55亿元(合新币16.55万元),重庆《新民报》七个月中亏损二亿六千七百余万元[40]。《大公报》在1951年已经发不出薪水,买不进纸张,只好向人民政府借贷。第二年向政府借贷总额已超过《大公报》总资产的一半以上。”[41]
在这样严峻的生死关头,各民营报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积极开展不同方式的改革,企图走出困境。这一方面,《文汇报》进行的“救报运动”最能说明问题。
从1950年6月21日开始至1951年8月1日的一年多时间内,《文汇报》先后进行了三次改版,虽然在探索“面向实际,面向群众”方面取得了一些成绩,但是并未能使报纸摆脱困境。1951年底一个月就失去3000多份销量,仅发行一万两三千份,到了历史最低点,亏损累积到74亿元。于是,报社于1951年底展开了“救报运动”。“救报运动”包含增产和节约两个方面。首先是各部门都订增产节约的措施,人人增产,个个节约,使节约用电、用水、用纸成了大家的自觉行动。印刷厂对排字、制版、原材料消耗都有明细的指标,如规定车间的地上找不到一个丢弃的铅字;纸张印破率不超过千分之七;经理部对管理费用逐项订出指标,做好预算精打细算,后勤工人则将旧信封改制节约信封供各部门使用,节约每一个铜板。另外,报社上下还齐心协力想方设法,开辟财源,增加收入。比如经营副业,招聘了专门广告经纪人,分成图书出版、医药保健、文化体育三个小组,分头上门招揽广告;职工纷纷走出大门,宣传推广报纸,设摊零售报纸等。“救报运动”虽然在克服报社经济危机方面起到了一定作用,但是,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生存问题。
连《大公报》、《文汇报》的生存尚且如此困难,其他报纸的境况可想而知了。实在没有办法,只有自行关门。于是,大陆民营报纸纷纷停刊。1950年3月,全国共有民营报纸55家,6月就少了12家,11月再减少4家,1951年4月又减少了8家,到同年8月只剩下25家了[42]。
当时民营报纸的前景,要么自行关门,要么向政府靠拢,或者把报纸献给政府,或者请求与政府“合营”,或者请求政府收购。陈铭德和邓季惺主动提出放弃对报纸的所有权,从1949年8月到1951年,先后不下十余次带着财产证明找政府,要求政府将《新民报》收归国营或者公私合营。除了陈、邓外,下面再列举几个例子:
汉口《大刚报》:中国民营报纸中公私合营的第一家,其方法是由报社党支部领导,自我改造,由私营报纸直接改造成执政党机关报。
因为汉口《大刚报》从创刊起共产党就给予了具体指导,在被新政权允许继续出版的民营报纸中,该报的政治基础最好。早在1946年1月,中共中央长江局的邵荃麟就直接参加了该报的工作,不久中共武汉地下工委和中共武汉地下市委也先后派人参与并领导报纸工作;1948年底,汉口《大刚报》内成立了中共地下党小组,由中共武汉地下市委文化新闻工作组负责人直接领导。在地下党支部领导下,《大刚报》社聚拢了一批民主进步人士。在体制上,与其他民营报纸也不太一样,其他民营报纸多为民族资本所办,《大刚报》完全属于合作性质的同人报,所投入的不是资金,而是报社同人的苦力。武汉解放后三天,《大刚报》社即成立了职工联谊会,称为劳方组织;报社的元老们称为资方组织。武汉解放后一个月,即6月下旬,劳资双方进行多次谈判后成立了“大刚报股份有限公司”,规定全社职工都在大刚报股份有限公司享有股权。1950年6月30日成立了武汉新闻出版工会《大刚报》分会,取代报社原先自发组织的职工联谊会,代表报社向中共武汉市委和武汉市人民政府提出公私合营的要求。市委和市人民政府指示由报社党支部领导进行公私合营谈判。8月26日,由武汉市人民政府与汉口《大刚报》签订《大刚报公私合营合同》。1951年8月,中共武汉市委作出决定,《大刚报》自次年元旦改名为《新武汉报》,为中共武汉市委机关报。
汉口《大刚报》公私合营后,其他城市的私营报纸坐不住了,纷纷要求提前公私合营。
重庆《大公报》:重庆《大公报》经理王文彬说,“他们(指《大公报》总管理处——引者)对重庆《大公报》感到无暇兼顾,深恐发生政治原则性错误”;同时,重庆馆也对自己办好这张报纸缺乏信心,因而不愿再办,提出把报纸献给政府[43]。1951年10月派人到上海汇报情况,路过汉口,还专门访问了《大刚报》,请教公私合营的经验,深受启发。一到上海,就提出将重庆《大公报》献给重庆市委的建议。王芸生和总编辑李纯青不仅同意,还专门派人赴渝,找到西南局和重庆市委,商定先将重庆《大公报》改为公私合营,仍用《大公报》名称出版,待时机成熟后转为市委机关报。12月1日,重庆《大公报》实行公私合营,1952年8月4日终刊,在原报馆办起了重庆市委机关报《重庆日报》。
上海《大公报》:上海《大公报》迫于财政困难,从1951年开始向政府借款。这年年底,借款总额已经超过《大公报》总资本一半以上。上海市委考虑到各民营报纸都在亏损,“公家亦难以无止境地贴补维持”,必须要加以调整合并,并提出了几种整合方案。王芸生考虑到《大公报》在大陆只剩下上海一家了,他不同意整合方案。1952年夏,王芸生利用到北京开会的机会,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主张将《大公报》与《进步日报》合并。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不久之后毛泽东就欣然复信,表示同意,并且指示新闻总署,合并后的《大公报》应迁入北京,择地建馆,作为中央直接管理的全国性大报之一,实行公私合营,专门分工报道财经政策和国际新闻[44]。
1953年元旦,上海《大公报》北上与天津《进步日报》合并,《进步日报》报名取消,暂时在天津出版北京《大公报》。次年10月6日,中央宣传部专门为《大公报》下发给中央单位及各省市相关部门党组的《关于大公报若干问题的通知》,指出:“现在《大公报》实际已是党领导的公私合营的报纸,但为适应国内外的政治情况,目前对外仍保持私营的面目。各有关地区和部门的党组织应根据中央这一指示的精神对待《大公报》,并予以应得的协助。”“《大公报》编辑部……由中央宣传部通过该报的党组实现党的领导。”“中央一级及各省市财经工作部门的党组和党员负责人应切实执行中央关于重视运用《大公报》进行宣传报道的通知,对《大公报》的宣传报导工作予以指导和协助。例如,吸收他们的党员干部参加有关的会议,阅读有关的文件,指导《大公报》记者进行采访工作,审阅《大公报》有关的言论等[45]。由此可见,“公私合营”后的《大公报》实际上已经成为共产党的党报了。
《文汇报》:先“私营公助”,再“公私合营”,后成为公营。《文汇报》的“私营公助”始于1950年下半年。那年9月,《文汇报》累计亏损达54万元。报社不得不寻求政府帮助。第三季度,华东新闻出版局、上海新闻出版处与《文汇报》达成协议:一、文汇报应以自力更生为主,在政府扶助下争取1951年2月底前做到自给自足;二、政府自达成协议起,一次拨给补助费8亿元;三、关于8亿元补助费的运用,文汇报应做出六个月计划与预算交政府备查;四、关于10亿元贷款的运用,文汇报应做出六个月计划与预算,分交政府于贷款银行,按现金管理办法办理,并保证两个月内全部偿还[46]。政府的辅助使《文汇报》一度解决了经济上的危机。给职工补发了拖欠的工资,并向已经停刊的《商报》购买了两架卷筒印报机,为提高报纸印刷质量创造了条件,而且鼓舞了文汇报职工克服困难、争取盈利的信心。到1951年1月份,报纸做到基本收支平衡。
然而,这只是暂时的。此后,销数再次回跌,再次出现亏损现象。从1952年开始,政府对私营资本采取的“利用、限制、改造”的方针加紧执行,全国其他私营报纸基本上已经实行了“公私合营”,《文汇报》也不能总停留在“私营公助”的阶段。于是,1953年1月,《文汇报》与上海《新闻报晚刊》、《新闻日报》一起公私合营。《文汇报》社当时的资产为35万元,其中公股32万元,私股不足3万元,占7.94%。这不足3万元的私股也不名副其实——当时文汇报欠《解放日报》纸款和政府的借款达30万元,减去盘存的材料负债15万元。合营时,私股实际上已一无所有。为使私股仍存在起见,特将政府借款中的15万元作为对文汇报的补助,这样清财清股才还有近3万元[47]。《文汇报》“公私合营”时,已经完全是一张公营报纸了。
从以上情况看,新中国成立后允许继续出版的民营报纸的退场,无外乎两种形式,一是遇到困难自动关门,一种是苦苦挣扎后向政府靠拢,或由民营报纸直接改造成党报,或经过“私营公助”、“公私合营”,进而“退私股成为公营报纸”。无论哪种形式,报馆都是“自愿”的。关门是自愿的,向政府靠拢也是“自愿”的,没有“任何人”勉强他们。党和政府采取的“愿者退场”态度,牢牢地掌握住民营报纸“退场”的主动权。
对私营报纸“集体退场”的分析
50多家私营报纸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在一个国家范围内“集体退场”,这在世界新闻史上实属罕见现象。
这就使我们想起6500万年前恐龙灭绝之事。白垩纪结束时,地球发生了地质上的造山运动,平地上长出许多高山,沼泽减少了,气候由湿润温暖变得干燥阴冷了。恐龙的呼吸器官不能适应干冷干热的空气,而且一到冬天,恐龙的食物也没有了,所以支配全球陆地生态系统超过1亿6千万年之久的恐龙就走上了灭绝之路。20世纪50年代初民营报纸在中国大陆的“集体退场”,不是中共及其领导的政府某项命令的结果,也不是经营报纸的某些同人们不努力,而是整个媒体生存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所致,就像6500万年前恐龙灭绝一样,故可以称之为“恐龙现象”。
中国共产党取得全国政权后,完全是仿效苏联模式,中共的新闻体制更是完全按照苏联斯大林模式建立起新闻政策和新闻体制,规定党管干部,党管新闻,办报必须遵守党性原则,这就与民营报纸奉行的新闻专业主义刚好构成了三对无法解决的矛盾。
第一,绝对服从党的领导、充当“党的喉舌”与超然独立的矛盾。按照党性要求,“党报要与党的领导机关的意志呼吸相关,息息相通;要与整个党的集体呼吸相关”,要确保党对报纸的绝对领导,报纸不能闹丝毫的独立性,记者不能有丝毫的独立性。但是,无论中外,民营报纸所奉行的新闻专业主义则强调报纸的独立生存和记者的独立人格,不充当党派和政府的喉舌。美国的《纽约时报》、英国的《泰晤士报》,中国旧《大公报》、《新闻报》、《申报》,其办报方针的核心就是强调超然独立性。
第二,做“宣传者”与做“监督者”的矛盾。按照党性要求,报纸是党和政府的组织者和宣传者,“主要任务就是要宣传党的政策,贯彻党的政策,反映党的工作,反映群众生活”,民营报纸所奉行的新闻专业主义则强调报刊是针对政府的孜孜不倦的监督者,是保证社会正常运行的瞭望者。
第三,服从政治需要与客观公正报道的矛盾。按照党性要求,新闻报道要根据党和政府的政治需要,决定“报与不报”、“迟报与早报”,讲究时宜性和党性原则;民营报纸所奉行的新闻专业主义刚好强调新闻报道要迅速,要客观公正,忠于事实,讲究时间性和真实性原则。
这三对矛盾就是前面所提到的“难以解决的困难”的实质。新闻专业主义的观点和做法在1949年以前是民营报纸及其报人的看家本领和拿手好戏。1949年10月后,这些行之有效的、屡试不爽的办报法宝不仅不能用,而且被一概斥之为资产阶级的东西加以批判。1951年9月开始,中国开展一场“知识分子的学习和思想改造运动号召”,具体到新闻界,则主要是针对民营报人的思想改造,批判他们思想上的资产阶级新闻观点,号召树立无产阶级新闻观点。
如1952年上海新闻界的“思想改造学习”运动号召开始后,王芸生在学习班里,多次交代自己的历史问题、检查自己资产阶级办报思想。他在检讨了自己历史问题后说:“解放前我是人民的敌人,三年来也未曾改造。同志们,我真是惭愧,惭愧得汗颜无地;我真是沉痛,沉痛得想痛哭一场。”[48]还说,通过学习和思想改造,认识到旧《大公报》是一张比南京《中央日报》更加反动的报纸,它标榜的“四不方针”完全是骗人的鬼话;主张的“世界需要中道而行”,实质是反苏反人民;它宣扬的“自由主义”是反对共产党掌握政权[49]。在讨伐了资产阶级办报思想后,王芸生沉痛地说,三年来把《大公报》办成这个样子,并连累同人们也犯许多错误,都是我用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和不负责任的态度来办报的结果。徐铸成在运动中,也做了深刻的自我检查。
对这次思想改造运动,《文汇报》作了这样的报道:“通过学习,批判了错误的办报思想,重要的如:无立场的强调‘新闻自由’和‘有闻必录’的客观主义、标新立异、华而不实的形式主义,‘新闻记者是无冕皇帝’的无政府无组织无纪律的思想作风,以及纯经济观点的‘业务第一、广告第一’的错误经营方针。……在上海新闻工作者中,不仅树立了工人阶级的思想领导,明确了报纸为人民服务的性质与任务和各报分工的必要性,而且改变了过去长期存在于各报之间抢新闻、抢订户、抢广告等现象,各报之间的合作和各报内部的团结都加强了。”[50]
汉口《大刚报》1949年5月至1952年12月之间,在实行公私合营的基础上改造为武汉市委机关报。这个阶段,《大刚报》的主要任务就是如何向《长江日报》学习,如何才能成为一张党报。为此,中共中央中南局宣传部遇有重要会议或指示,通知《大刚报》负责人参加,《长江日报》编委会遇到重要活动,也通知《大刚报》参加。党报的负责人还来报社作报告,帮助《大刚报》工作人员提高思想和业务水平。
可见,新闻界的“学习和思想改造”运动是民营报纸公私合营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从本质上将民营报纸改造成公营报纸,改造成党报。民营报纸变成公营报纸,不仅仅只是产权的变更,更重要的是办报模式的转换,办报方针的变更,以适应新的媒体生存环境。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以共产党新闻党性理论为基础的新闻体制的建立,表明中国新闻媒体生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1957年反右斗争前夕,毛泽东说,我们无产阶级新闻学是建立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基础上的,这同资产阶级新闻学根本不同。无产阶级的新闻政策同资产阶级的自由竞争、无政府状态不同。在我们国家里,无论哪一种报纸,都纳入国家计划,都要服从无产阶级利益,都要接受共产党的领导[51]。所以,一般地讲,社会主义国家媒体生态必然会淘汰民营报纸。特殊地讲,当时全国掀起的“学习苏联新闻工作经验一边倒”运动,照搬苏联新闻体制加速了民营报纸退场的进程,民营报纸比一般资本主义工商业要早得多地完成了“公私合营”和社会主义改造的历史任务。
注释
① 戈公振《中国报学史》,第113页三联书店,1955年版.
② 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2年版,第20页.
③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96页.
④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5~38页.
⑤ 王淮冰、黄邦和主编:《大刚报史》,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年5版,第116页.
⑥ 《列宁全集》,第26卷第267页.
⑦ 《列宁全集》,第28卷第236页.
⑧ 《列宁全集》,第28卷第82页.
⑨ 参见列宁《给格.米亚斯尼科夫的一封信》,《列宁全集》,第32卷第491~496页.
⑩ 《中国共产党新闻工作文件汇编》上,第189页.
[11] 《中国共产党新闻工作文件汇编》上,第268、270页.
[12] 《进步日报》是如何产生的——前天津大公报改革计划委员会报告》,1949年2月27日.
[13] 《〈进步日报〉职工同人宣言——代发刊词》,《进步日报》1949年2月27日.《人民日报》亦于3月4日公开发表消息欢呼“天津大公报抛弃臭招牌”.并进一步为《大公报》反动定性,称“大公报在北洋军阀时代依附于军阀官僚买办统治集团;蒋匪介石当政以后,即为国民党政学系之机关报.二十年来,大公报所表现出来的基本立场是反人民反民主的”.
[14] 文汇报报史研究室《文汇报史略1949.6~1066.5》文汇出版社,1997年版,第21页.
[15] 张济顺:《从民办到党管:上海私营报业体制变革中的思想改造运动——以文汇报为中心案例的考察》,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当代史研究中心编《中国当代史研究》第1辑,九州出版社2009年4月版.
[16] 王芝琛:《一代报人王芸生》,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94页.
[17] 唐振常:《文人论政说是非》,见王芝琛《百年沧桑——王芸生与大公报》序言.
[18] 《风雨平生——萧乾口述自传》,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6页.
[19] 《中国共产党新闻工作文件汇编》上,第280、281页.
[20] 王芝琛:《一代报人王芸生》,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94页.
[21] 李纯青:《战后大公报见闻》,《经济研究》,第23期第7页.
[22] 王芝琛:《一代报人王芸生》,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81页.
[23] 王芝琛:《一代报人王芸生》,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33页.
[24] 李纯青:《为评价大公报提供史实》,周雨《大公报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43页.
[25] 王芸生:《我到解放区来》,《进步日报》1949年4月10日,转见周雨:《王芸生》,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05年,第179~182页.
[26] 王芝芙:《老报人王芸生——回忆我的父亲》,《文史资料选辑》第九十七辑,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5年,第77~79页.
[27] 《大公报新生宣言》,上海《大公报》,1949年6月17日.
[28] 王淮冰:《毛健吾与大刚报》,《新闻记者》,1999年1月15日.
[29] 新闻出版处工作报告:武汉文教接管部一个月工作初步总结报告(1949.6.17)GM5-1-105 P13湖北省档案馆P13.
[30] 武汉市军管会文教接管部新闻出版处关于同意《大刚报》登记的函(1949年8月8日).
[31] 《1950年全国报纸统计表》,载《新闻年鉴》,1988年卷,第525页.
[32] 林蕴晖等:著《1949~1989年代中国——凯歌行进的时期》,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6页.
[33] 转引自《中国新闻通史》第三卷,第35页.
[34] 李纯青:《为评价大公报提供史实》,载周雨《大公报人忆旧》,中国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320页.
[35] 杨松奎:《新中国新闻报刊统制机制的形成经过——以建国前后王芸生的“投降”与〈大公报〉改造为例》.
[36] 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中国共产党新闻工作文件汇编·上册》,北京:新华出版社,1980,280页.
[37] 徐铸成:《徐铸成回忆录》,北京:三联书店,1998,190页.
[38] 《文汇报史略》,文汇出版社,1997年版,第24页.
[39] 庄人葆:《忆“救报运动”》,《在曲折中前进》,文汇出版社,1993年版,第111页.
[40] 《中国共产党新闻工作文件汇编》(中),新华出版社,第21页.
[41] 李纯青:《为评价大公报提供史实》,载周雨《大公报人忆旧》,中国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320页.
[42] 《中国新闻年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525页.
[43] 王文彬:《建国初期的重庆〈大公报〉》,新闻研究资料,1987,(40).
[44] 转引自王鹏:《建国初大公报的一段曲折》,《炎黄春秋》,2005年第8期.
[45] 《中共中央宣传部关于大公報若干问題的通知》,1954年10月6日.
[46] 参见《文汇报六十年大事记》(1938~1998).文汇新民联合报业集团新闻研究所编.2001年5月.第220页.
[47] 1953年11月文汇报社给中共上海市文委《关于公私合营的报告》,文汇报档案材料.
[48] 《新闻界思想改造情况》(十九),1952年9月30日,上檔A22/2/1551/128~131,转引自杨奎松《新中国新闻报刊统制机制的形成经过——以建国前后王芸生的“投降”与〈大公报〉改造为例》.
[49] 王芝琛《一代报人王芸生》,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205页.
[50] 《上海新闻界改革工作胜利告一段落》,1953年1月18日《文汇报》.
[51] 吴冷西《忆毛主席》,新华出版社,1995年版,第35~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