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 《到灯塔去》看叔本华哲学对伍尔夫创作的影响
2011-08-15郭晓春
郭晓春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衡阳师范学院 外语系,湖南 衡阳 421008)
从 《到灯塔去》看叔本华哲学对伍尔夫创作的影响
郭晓春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衡阳师范学院 外语系,湖南 衡阳 421008)
伍尔夫作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国著名的作家,思想非常敏锐。她生活的年代是一个充满动荡和战争的年代,她亲身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凄惨的战争景象,至亲的早亡都加深了她对生死的独特领悟。战争的巨大毁灭力量击碎了人们对理性世界的坚定信仰,悲观思想在当时欧洲大行其道,为叔本华、尼采的悲剧哲学提供了沃土。作为著名文学评论家女儿的伍尔夫,显然接受了当时欧洲的悲剧思想,她的很多作品都充斥着叔本华式的悲观理念,这为她的作品增添了不少魅力和深度。
伍尔夫;叔本华;悲观主义;《到灯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Virginia Woolf)是英国20世纪上叶著名的小说家。她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父亲莱斯利·史蒂芬 (Leslie Stephen,1832—1904)是英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和作家,写了不少重要著作,其中两部奠定了他在英国学界的地位,一部是 《英国18世纪思想史》 (The History of English Thought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1876),另一部是 《伦理科学》 (The Science of Ethics)(1882),这两部作品体现他对当时欧洲的哲学思想研究颇深,造诣非凡。可想而知,在这样一个家庭中长大的孩子的哲学素养必定出类拔萃。这也可以解释伍尔夫的作品为什么总是超越感性思维,而特别关注生死的主题,作品中的主人公也特别喜欢进行一种哲学沉思。
另外,伍尔夫生活的年代是个充满动荡和战争的年代,她亲身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凄惨的战争景象,至亲的早亡都加深了她对生死的独特领会。战争的巨大毁灭力量击碎了当时人们对理性世界的坚定信仰,悲观思想在当时欧洲大行其道,为叔本华、尼采的悲剧哲学提供了沃土。思想敏锐,出身书香门第的伍尔夫无疑受到当时悲剧哲学的影响。因此,她的小说都有一种悲剧色彩,这在一定程度上增添了她作品的深度和魅力。本文拟以她的代表作 《到灯塔去》为例,分析叔本华哲学思想对她创作的巨大影响。
亚瑟·叔本华 (Arthur Schopenhauer,1788年—1860年),是近代西方著名的悲观主义哲学家,他的哲学思想内涵极为丰富,但总的来说都是围绕悲剧这一主题。通过认真阅读伍尔夫作品,不难发现其中所体现的哲学思想与叔本华的哲学思想有惊人的相似,说明了叔本华哲学思想对伍尔夫的影响不仅是潜移默化,而是达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
一、人的本质是使自己的意志获得实现
叔本华的代表作品是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在这部作品中包含了叔本华思想的精髓,即意志是人类和自然界的本质,是推动社会向前发展的根本动力。按叔本华的观点,世界是意志和表象,万事万物都存在意志,并由意志主宰着。在石头那里,意志表现为盲目的力;在人那里,意志意识到自己。磁针总是指向北方,物体总是垂直降落,实体受其他实体影响,则构成晶体;所有这些现象都证明自然界里有类似人类意志的力的作用。植物界里有无意识的奋进或冲动的痕迹。树木渴望阳光,乃努力向上;它又需要潮湿,就往土壤里扎根。意志或冲动引导动物的成长,支配它的一切活动。要吃捕获物的野兽发展爪牙和体力;意志为自己创造了适应其需要的有机体;机能先于组织而行;冲撞的愿望是生角的原因。求生的愿望是生命的基本原则[1]530-531。“在较低的存在阶段,意志没有意识,盲目的渴望,盲目的活动;在人那里,它变成有意识的……”[1]531。因此,人类是受自己本身的意志力支配的,人有实现自己意志的冲动,而自身意志的实现将使自身获得极大的快感。
在 《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这部杰出的小说中,对各种人物的刻画,体现了作者对叔本华哲学思想的接受。每个人物似乎都被本身的意志所主宰,都在尽量地使自己的意志获得实现。无论拉姆齐先生 (Mr Ramsay)、拉姆齐夫人 (Mrs Ramsay)、还是詹姆斯 (James)、坦斯利 (Tansley)、卡姆 (Cam),都是如此。
小说的开篇就是以一种意志开局,小詹姆斯有种强烈的愿望,他希望能到灯塔去,而任何对他这种意志的挫败都会激起他的极大仇恨,甚至对至亲也会毫不留情。所以,当他的父亲拉姆齐先生击破他的希望之后,詹姆斯的意志被充分地激发了出来,“如果当时手头有一把斧子,或者火钳,或者任何一件武器能把父亲的胸膛捅开一个窟窿,让他当场毙命,詹姆斯准会毫不迟疑的动手”[2]1。这种冲动的表现正是叔本华的哲学思想的体现,“在儿童和野蛮人那里,冲动支配智慧”[1]532,詹姆斯的这种冲动一直持续到了成年,当十多年后他和他父亲拉姆齐先生去灯塔途中,这种激烈的思想再次迸发了出来,“詹姆斯觉得他翻动的每一页书时那特别的动作都是冲他来的:时而武断,时而命令;时而含有让人同情他的目的;……詹姆斯想,如果他这样做,我就拿把刀刺到他心脏里去”[2]134。
在整篇小说中,意志力体现得最为充分最为彻底当是拉姆齐夫人和拉姆齐先生。拉姆齐夫人在传统评论家的眼里,是个完美的 “房子里的天使”式人物,为了丈夫和孩子操持家务,丧失了自己的个性。其实,只要认真细读作品,可以发现在她所谓完美的表象下面,难以掩盖她意志的冲撞,她的行为大多在一种无意识的意志支配下进行。当拉姆齐先生粗野地打破了詹姆斯灯塔之行的梦想时,拉姆齐夫人不顾事实的真相,极力地反复申明次日的天气也许会好转,面对丈夫的高压甚至辱骂,这个天使仍然要坚持己见,充分体现意志的强大支配力量。拉姆齐夫人的支配力还体现在她喜欢支配人,喜欢别人按她的意志行事。“爱支配人,爱干涉人,让别人按她的愿望做事——这些就是对她的指责,而她认为这极不公平”[2]39。虽然她自己不以为然,但事实就是事实,她满脑子的支配思想时有暴露。在小说中,她多次试图主宰他人的婚姻。她不仅要主宰自己亲人明塔的婚姻,“她沉思道,瞧她在这儿要让明塔和保罗·雷勒结婚……她不由自主的说人应该结婚,人应该生孩子……”[2]41对自己朋友的婚姻,她也想主宰,“……啊,那不是莉莉·克里斯柯和威廉·班克斯在一起散步吗?她把近视眼紧盯在那对往远处走去的背影上。是的,就是他们。这难道不是意味着他们会结婚吗?是的,肯定是这样。一个妙不可言的主意!他们非得结婚不可!”[2]49她甚至完全臆测别人的感受,自以为然。“……她想道:威廉一定得和莉莉结婚,他们之间有着这样多共同的东西。莉莉是多么喜欢花啊。他们俩都冷漠超脱,无所求于世。她一定要为他们安排出去长时间地散一次步”[2]72。由于意志力的支配,这个有着菩萨心肠的女性有时甚至会忘记怜悯。当她经过一个排水沟看到一个断臂工人时,顿生怜悯之情;但是,当听到了马戏团要到该市表演时,怜悯马上让位于意志。“咱们都去看!她大声说着继续往前走去,仿佛所有的那些骑手和马匹使她充满了孩童般的狂喜,忘记了她刚才感到的怜悯”[2]6。拉姆齐夫人意志表现最充分的时刻是吃晚饭时,当她准备好了晚饭,就有种想高高在上,像英国女王一样接受臣民顶礼膜拜的冲动。“因此她必须下楼去先开始晚餐,并耐心等待。像一个看到臣民聚集在大厅里的女王,她俯视着他们,然后下到他们之中,默默地对他们的赞美表示致意,接受他们对她的忠诚和膜拜,她走下楼来,穿过门厅,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在接受他们未能说出的话:对她美貌的赞美”[2]57。正是由于意志力的支配,这位慈祥恺恻的女性在女儿们到海边去玩耍迟迟未归时,虽然内心充满焦虑,但仍然说出了铁石心肠的话 “即使是英国女王也不等”。
同样,拉姆齐先生在小说中的言行也体现了意志的支配。他总是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从不顾及他人的感受,连他不懂事的小儿子,他也以挫败其愿望为乐事。当他击碎小詹姆斯的梦想之后,内心有种无名的喜悦。“现在他站在那里,瘦得象把刀,窄得像条刀刃,满脸嘲笑的神气,不仅因使儿子失望和使在各方面都比他好一万倍的妻子显得可笑而高兴,而且还因自己判断的准确性而高兴”[2]2。非但如此,他还想处于生活的中心,希望整个世界都能感受他的存在,他的意志能施加于世界。“必需确信他也处身于生活的中心;人们需要他;不仅在这里,而且在世界各处都需要他”[2]25。在整部小说中,他意志的集中体现是他对同情的攫取。当他的事业不如意,生活不顺心时,意志驱使他总是试图从他人特别是他妻子身上攫取同情。当他妻子去世后,他又把这种意志力转移到了他朋友和女儿的身上,他的儿女时刻都感到他意志的无形压力。 “他常常感到,有的时候一种巨大的需要促使他去接近任何一个女人,他也并没有意识到究竟是什么需要,而现在他又感到了这种需要,要去强迫她们给予他他所需要的东西:同情。他不在乎用什么方法,他的需要太强烈了”[2]108。当别人稍微违反他的意志时,他就会暴跳如雷,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多次辱骂他的妻子,因为他的妻子竟然违背他的意志,不顾事实妄言第二天的天气会好转。他的朋友奥古斯塔斯在他的意志下显得渺小可怜,只因为在拉姆齐先生吃饱后还胆敢要碗汤,遭到他极大的敌视。“他讨厌别人在他吃完以后还在吃东西。她看见怒气像一群猎狗一样窜上他的眼睛里、额头上”[2]66。
此外,拉姆齐先生的小孩都只想凭自己的意志行事,虽然忌惮于父亲的威严和母亲的训斥,但内心却一直默默反叛,“却只敢在心里玩味一些叛逆的念头,一些酝酿已久的、要过一种与她截然不同的生活的念头;也许,是在巴黎;一种比较奔放的生活;不用总是照料这些或那些男人;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在脑海里默默怀疑那种儒雅殷勤和骑士风度、那个英国银行和印度帝国,以及那些婚纱和戴戒指的手指……”[2]3连最听话的小女儿卡姆,也有股如火山欲喷般的意志。“但是他们记起了那个盟约:至死反抗暴行。他们的不满沉重地压着他们。他们是被迫来的;他们是被命令来的。他又一次以自己的忧伤和权威来压他们,让他们按他的意志行事……”[2]121小说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彼此间的意志也因此不断碰撞和冲突。“……使人无法忍受的是他那极度的盲目和专横,它破坏了她的童年,引起了痛苦的风暴,以至于直到现在她还会在半夜惊醒过来,气得浑身发抖地记起他的某个命令或横蛮无理的态度:‘干这个’,‘干那个’;他的主宰一切:他的 ‘服从我’。”[2]124
整部小说中,惟一淡定的没有体现强烈意志的是莉莉·布里斯柯 (Lily Briscoe),她对任何事情都显得很从容,虽然她在画画时经常有迷茫,对拉姆齐夫人有种莫名复杂情愫,却没有如他人般的那种盲目的、无意识的力,只是把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她的绘画上。在莉莉眼里,“在一个充满争斗、毁灭、混乱的世界上,一枝画笔是件惟一可以信赖的东西”[2]110。其实这也正符合叔本华哲学的实质。叔本华认为:“艺术或哲学天才可以从自私的意志中解脱出来,忘却自己,醉心于艺术沉思和哲学思想;这种途径尽管使人尝到解脱的滋味,只让人得到暂时的解脱。”[1]533另外,叔本华也认为:“个人也可以通过沉思世界的邪恶、一切欲望的无益以及个人生存的虚幻,从他自私的意志中解脱出来。”[1]533
二、人生是一场悲剧
叔本华认为,世界的本质就是意志,而人的意志是不断满足又不断产生的,因此,人的意志永远得不到满足,人生也就是个痛苦的过程。“求存的意志、求生的意志,是世界上一切斗争、悲苦和罪恶的根源。”“人生是不值得保持的,因为它充满灾难:人生意然充满痛苦和灾难,这是由人类意志的本性造成的。生活就是盲目的渴望,渴望没有得到满足以前是痛苦的,满足以后,又产生新的痛苦的欲望……”[1]532
在伍尔夫的作品 《到灯塔去》中,作者描述了一个虚无悲苦的世界,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充分显示了作者对叔本华悲剧哲学的接受。小说的所有的人物,不管是拉姆齐夫人,还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的朋友,甚至连六根清净、献身于艺术的莉莉,在作者的笔下都过着悲剧的生活。
拉姆齐夫人是作者着墨最多的人物,在作者眼里,她的生活就是个最大的悲剧。首先,她除了生活于当时社会对女性的意志之下 (当时英国社会对女性要求是 “房子里的天使”)外,还要生活于别人的意志之下,如来自于丈夫对自己的意志,也有自己的儿女甚至朋友对她的意志。她的一生也就是顺从别人意志的过程,她操持家务,她照料丈夫的书和生活,她抚养一群小孩,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别人。她无私奉献,但她从未感到真正快乐过,而是经常与恐惧相伴。“……但是也有一些时候,特别是当她的思想稍稍脱离手头正在做着的事情时,海浪的声音突然出乎意料地没有了这样的亲切含义,而是如一阵神鬼敲起的隆隆鼓声,无情地敲击起生命的节拍,使人想到这个岛的毁灭和被大海吞没,而且在警告她,岁月在她匆忙地做着一件又一件事情时悄悄消逝,一切如彩虹般稍纵即逝——这原来被其他声音掩盖而变得模糊的海浪声突然在她耳际发出沉重的轰鸣,吓得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2]11。她对生活从无幸福感,而是充满疑虑,经常感到阴霾笼罩。“她头脑中一直紧抓着这个事实,世上没有理性、秩序、公正;有的只是痛苦、死亡、穷人。无论什么样卑鄙的背信弃义行为在这个世界上都会出现;她知道这一点。没有长久的幸福。”[2]44她甚至对她自己的婚姻产生怀疑。“这时她脑子里慢慢产生了一个疑问,那么人为什么希望别人结婚呢?事物的价值、意义何在?”[2]86最后,作者还安排了一个最悲剧的镜头,就是在第二章,在一个括号内用短短的一句话告知读者拉姆齐夫人于一天夜里死了。这么一个在家庭生活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就这样被作者一笔抹去。这无非是要说明生命是无足轻重的,进一步显示了生命的渺小和虚无。
拉姆齐先生是作者着墨也比较多的另外一个悲剧人物。他是当时一个有名的哲学家,他雄心勃勃,想在学术上达到颠峰Z。但对他来说,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他自己也承认,能达到R就不错了。他的这种意志对他人生造成极大痛苦,他经常处于一种悲伤彷徨的状态,需要他妻子不断的安慰,给他勇气。在他妻子死后,他又依赖于他的儿女和朋友寻求慰籍。
此外,小说中的其他人物的生活无一不是场悲剧。“普鲁·拉姆齐那年夏天死于与分娩有关的某种疾病,这真是一个悲剧,人们说。他们说她比谁都更应获得幸福。”[2]96“一枚炮弹爆炸。有二三十个年轻人在法国被炸得血肉横飞,其中有安德鲁·拉姆齐,幸运的是,他没有痛苦,当下就死去了。”[2]97第一章还是活泼可爱的,对生活充满憧憬和幻想的小孩,在第二章就轻巧地描述他们悲惨的结局,这种鲜明的对比,巨大的落差,只能用悲剧来形容。莉莉·克里斯柯和威廉·班克斯生活亦给人悲凉之感,他们一直未能结婚,过着枯燥乏味的单身生活。连帮拉姆齐家守护房子的老妇人的生活也是蒙上一层悲剧色彩,家庭不幸福,儿女的无依无靠使她对生活亦充满悲叹。“……因此在她蹒跚着掸掸擦擦的时候,她似乎在述说生活整个是一个漫长的愁苦和烦恼,是起床又睡觉,把东西拿出来又放回去的反反复复的过程。活在这个她生活了近七十年的世界上可不是容易或舒适的。她已经累弯了腰。还要多久,她浑身骨头吱噶响,哼哼着跪在床下檫地板时自问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2]95
除了人物的悲剧色彩之外,小说中有大量的景物描写,烘托出一个了无生机和希望的悲惨世界。风本是无情之物,但作者偏要让它着上悲的外衣。 “最后,它们终于断了念头,一起停了下来,聚集在了一起,一起叹了口气;它们一起发出了一股无由的悲叹,厨房中的某一扇门对此作出了响应;它大敞开来,但什么也没有进来,又砰的一声关上。”[2]92树木和风均是自然之物,可以 “悲落叶”,也可以“喜柔条”,全在于人之心境。“现在,夜里充满了狂风和毁灭;树木前伏后仰,落叶四处乱飞,直到厚厚地铺满草坪、塞满边沟、堵住排水管、撒满潮湿的小径。”[2]93最具悲剧色彩的当然是那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充满着生命气息的房子,如今物是人非,人走楼空,生死茫茫,知音零落。“房子空了,门锁上了,床垫卷起来了,于是那漂泊的微风、大队伍的前锋便一拥而入,扫过光秃秃的板壁,这儿咬咬、那儿扇扇,在卧室和客厅里没有遇到完全抵抗它们的东西,只有挂在墙上啪嗒啪嗒响的帘帏,吱吱嘎嘎的木板,裸露的桌腿,已经生了水锈、失去光泽、有了裂纹的平底锅和瓷器。人们脱下丢弃的东西——一双鞋子、一顶打猎戴的帽子、衣橱里一些褪了色的裙子和上衣——只有它们在这空空的世界里还保留了人的形状,显示它们曾一度被人体填满过、充满了生命;人的手曾忙碌地摆弄过它们的挂襻和纽扣;镜子里曾映出过一张面孔;映出过一个虚幻的世界,那里一个身影在转动、一只手一闪、门开了,孩子们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又离去。”[2]93“屋子被遗弃在那里,无人居住。它像被遗弃在沙丘上的一个贝壳,当生命离开了以后,只能听任干盐粒灌入其中。漫长的黑夜似乎已经来到了;嘲弄的微风咬啮着,冷湿的空气四处摸索,似乎已经胜利了。平底锅生了锈,垫子烂了。癞蛤蟆伸头探脑地爬进了屋子。挂着的那条批巾有气无力地、无聊地摆来摆去。一根蓟草从食品储藏室的瓦缝里长了出来。燕子在客厅里筑巢;地板上到处是稻草;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下来。”[2]99-100这种凄凉,也许只有大自然才能接受。 “她以同样满足的心情去看人类的苦难,宽容他的卑劣,默许他所受到的折磨。”[2]97
总之,悲剧哲学贯穿小说始终。“我们死去,各自孤零零的死去。”这句话的反复出现,是作者刻意的安排,她试图不断地向读者灌输这一理念:人生是一场悲剧。
三、恻隐之心——痛苦的暂时解脱之途
叔本华指出:“同情或恻隐之心是道德的基础或标准,民族自私自利,则是不道德的。行为要善,必定是由纯粹同情心所促成的;如果动机是自己的福利,那么这种行为丝毫没有道德价值;如果动机是损害别人,它是不道德的。”“因为自私的意志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一切烦恼的渊源,人必须否定意志,压抑自私的欲望,以便享受幸福,或至少能够坦然平静。”[3]531叔本华试图告诉人们,人生因为意志的缘故而造成痛苦,要摆脱意志造成的痛苦,只有摆脱自私的意志,对一切事物产生同情和恻隐之心,才能获得暂时的解脱。“……他会对一切创造物表同情或恻隐之心;他会由他人推及自己,感受别人的烦恼犹如自己的烦恼。这是道德的途径,但是,仍然使人得到惟一的暂时的解脱。”[1]533-534
伍尔夫对叔本华恻隐之心伦理学的接受充分体现在她的小说主人公拉姆齐夫人身上。在 《到灯塔去》整部小说中,拉姆齐夫人是最有恻隐之心的人物,作者对叔本华伦理思想的理解可以说都集中在这个人物上。小说一开篇,就刻画了拉姆齐夫人那颗高尚的恻隐之心。当她的小儿子提出要到灯塔去的要求后,她随声附和,全然不管现实条件是否相符合。当拉姆齐先生无情地戳破她的善意的谎言后,她仍然没有丝毫减少她的恻隐之心,“可是也许是个晴天——我希望明天是个晴天”。[2]1“说不定啊,你一觉醒来,会发现太阳升起来了,小鸟儿在唱歌。她抚摩着小男孩的头发,不无同情地说。”[2]9
拉姆齐夫人的恻隐之心可以说无处不在,体现在她对周围一切人物的态度当中。其中对她自己丈夫拉姆齐先生的态度最集中地体现了她的恻隐之心。他的丈夫在事业不如意,生活不顺心时,总是需要他妻子拉姆齐夫人的同情来弥补他精神上的空虚,而拉姆齐夫人则会毫无保留地奉献自己的一切使他丈夫得到同情。“一直搂着儿子随随便便坐着的拉姆齐夫人这时打起精神,半转过身子,似乎要用力站起来,立刻一阵活力雨点般向空中直喷而出,一根水雾之柱,同时她显得生气勃勃充满活力,仿佛她全部的精力都凝聚成了力量,在燃烧,在发光……他需要同情。”[2]25为了让自己的丈夫得到同情,恢复信心,重新振作起来,拉姆齐夫人不惜付出自己的所有精力。每次给予她丈夫同情之后,她的生命都会极度枯萎。“立刻,拉姆齐夫人似乎把自己合拢起来,花瓣一片叠着一片地合上,整个架子筋疲力尽地塌了下来,于是她听任极度疲乏的摆布,只剩下把手指在格林童话的书页上移动的力气……”[2]26而她对这种生命的过度消耗并不怨悔,而是感到一种 “创造成功的狂喜”,因为对她来说,生活的真谛就是给予同情。
拉姆齐夫人不仅对自己的丈夫和亲人充满同情和恻隐之心,就是对她的朋友甚至毫不相干的人也是如此。她家的朋友卡迈克尔先生、查尔斯·坦斯利、威廉·班克斯、莉莉都能得到她无私的同情。坦斯利是个一直备受冷落的人,然而,在拉姆齐夫人这里,却能获得无私的爱和关心。“可怜的小伙子,以及他为什么立刻说出他父亲和母亲和兄弟姐妹的一切;她以后一定要让他们别再嘲笑他;她要和普鲁谈谈。”[2]7难怪查尔斯·坦斯利在她家呆着会有如沐春风的感觉,“查尔斯·坦斯利觉得荣幸之至,他备受冷落,拉姆齐夫人居然告诉他这些事,使他极感宽慰。”[2]6叔本华认为,善的行为必定是由纯粹的同情心所促成的。拉姆齐夫人的同情心正是这样一种纯粹的同情心,她不求回报,任何情况下也不忘记要做善事。“她要到城里去办点琐碎的事情;她先有一两封信要写;也许需要十分钟;她还得戴上帽子。十分钟以后,她手里拿着篮子和遮阳伞又出现了,一副一切就绪、做好了临时出门所需之准备的样子,不过在经过草地网球场时她还得停一下,问一问卡迈克尔先生需不需要捎什么东西。”[2]5拉姆齐夫人经常感到同情带来的快感和力量。“这时,她向威廉·班克斯弯过身去,默默地对自己说——可怜的人!既无妻子又无儿女,除了今晚之外总是独自在住所吃饭;在对他的怜悯中,生活重又变得有足够的力量支持她前进,她开始尽女主人的职责,就像一个带着几分厌倦的水手看到风鼓起了他的船帆,然而并不愿意再度起航,却在想如果船沉了,他便会旋转着下降,在海底找到安息。”[2]58这也许就是叔本华认为的所谓暂时的摆脱吧。如果说朋友由于近水楼台,能得到拉姆齐夫人的同情是不足为奇的,但能一如既往地对陌路人也保持同情就不能不令人慨叹了。“如果她今夜能织完,如果他们真的要到灯塔去,她就要把这双袜子送给灯塔守护人,给他的小儿子穿;那孩子患有结核病,总是郁郁寡欢;他们还要送去一撂就杂志和一些烟草……便会拿去送给那些穷人,带给他们一些乐趣。”[2]2“让一个独臂的男人——两年前一架收割机碾去了他的左臂——站在那么高的梯子顶上,实在是一件极其危险的工作,她惊叹道。”[2]6
非常明显,伍尔夫把她对叔本华伦理思想的理解和接受通过她小说的主人公拉姆齐夫人表现出来。在小说中,每人都有自私的意志,包括堪称完美的拉姆齐夫人,但所幸的是,拉姆齐夫人似乎认识到自私的意志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因此,她极力地想通过同情帮助他人否定自己的意志,压抑自私的欲望,从而达到自我救赎的目的。
四、结 语
由上分析可知,伍尔夫的作品确实深受叔本华哲学思想的影响。这种影响,有家庭熏陶的因素,有个人生活经历的因素 (伍尔夫的生活极为不幸,从小就遭受同父异母兄弟的性侵犯,双亲早亡,兄妹夭亡),但更重要的是当时社会大环境的影响,和她同时代的作家如艾略特等人的作品中同样弥漫着悲凉的气氛。但相比之下,伍尔夫对当时悲剧哲学的接受更为全面和深入,从她的作品到她的生活,无不染上悲剧色彩。难怪伍尔夫最终从容赴水,深究之下,与叔本华哲学大有干系。叔本华认为:“个人可以生存和消逝,而意志却永远向前推进。因此,人类的根本部分即意志,是不死的;它借以表现的个别的和个体的形式是要死的。因此,自杀毁灭的是意志个别的表现,而不是意志本身。”[1]532既然人的本质是意志,而意志是不死的,那么,意志借以寄存的躯壳的消亡又有什么值得留恋和可怕的呢?伍尔夫,不愧是叔本华悲剧哲学的忠实信徒和践行者。
[1]梯利.西方哲学史[M].葛力,译.北京:中华书局,2005.
[2]Woolf,Virginia.To the Lighthouse[M].London: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1994.
On the Influence of Schopenhauer's Philosophy To Virginia Woolf's Works fromTo the Lighthouse
GUO Xiao-chu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Sichuan 610064;Foreign Language Department,Hengyang Normal University,Hengyang Hunan 421008,China)
Virginia Woolf was a famous English author with keen thoughts in late 19thcentury and early 20thcentury.She lived in the period with turbulence and wars,and she saw two world wars herself.The catastrophe caused by the wars,her mother and her sister's early death made her a very sensitive person,which deepened her understanding to the world.The catastrophe of the wars smashed people's firm belief about a rational world.Pessimism spread among European countries quickly,which provided fertile soil for Schopenhauer's and Nietzsche's philosophy.Woolf,as a daughter of a famous literary critic,apparently accepted their pessimistic philosophy,for many of her works show pessimistic ideas,which add a lot of charisma and depth to her works.
Woolf;Schopenhauer;pessimism;To the Lighthouse
I106
A
1673-0313(2011)05-0125-05
2011-09-04
湖南省教育厅青年项目 “秋瑾与伍尔夫女性主义思想之比较”(08B009)。
郭晓春 (1974—),男,湖南汝城人,博士生,讲师,从事英美文学和比较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