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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史传文体的特征与撰述——以南朝三史书撰写为例

2011-08-15周唯一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史传

周唯一

(衡阳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 衡阳 421008)

试论史传文体的特征与撰述
——以南朝三史书撰写为例

周唯一

(衡阳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 衡阳 421008)

史传文体是古代,尤其是南北朝文体中一种重要文体,其渊源有自,章法可循。古人重史,源于人们对史学性质、史传体例和史传撰述的认识。其中,他们又将科学地合理地建构史传体例作为撰述的重点,进行了一系列的探讨和实践。体例确定之后,写什么,怎么写,随即进入实际撰述阶段,其成败得失,由史家的史识、史笔、史才所决定。南朝现存的范晔 《后汉书》、沈约 《宋书》、萧子显 《齐书》,便是严依这一撰述规律而被历史保存下来的典范之作。它们既是后人研究后汉、宋、齐历史的重要资料,又是探讨研究南朝史传文体的重要范本。其撰述成功,再现了南朝史传文体蓬勃兴起的历史。

史传;文体;特征;撰述

刘勰 《文心雕龙》辟 “论文叙笔”含二十篇文章专论自周汉以来所出现的各种文体,其中就有史传一体。这种古老的文体,上可追溯到 《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书》、《春秋》及其三传、《国语》、《战国策》,下可追溯到司马迁 《史记》、班固 《汉书》以及各朝国史。因其语及千载,事涉君臣,理关兴废存亡,素为读书人所喜爱。凡有史识、史笔、史才者,莫不怀有撰史之志。南朝就出现不少这样的人物,这样的作品。然这一文体特征为何?撰述方法怎样?笔者欲以南朝现存三史书撰写为例,作些粗略的探讨。

史书撰述,源于人们对史的看法与认识,它大致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

一,对史学性质的认识。历史是什么?E·H·卡尔说,历史 “由一大堆已经确定的事实构成”,“基本事实构成了历史的基本框架”①。没有事实,成就不了历史。因此,“事实是神圣的”①。详尽地占有事实,客观地认识事实,科学地分析事实,便成了史传撰写的前提与基础。刘知几 《史通·采撰》专论修史者采撰史实的得失,反对不加分析地引用杂书、野史和道听途说的事实,认为 “不练其得失”,就难以 “明其真伪”; “不别加研核”,就难以“辨其是非”,撰写不出 “传诸不朽”的信史来。同时,历史又是种含有多种领域的学科,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中至社会人事,几乎无所不包。这只要看看 《史记》的十二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和 《汉书》的十二纪、八表、十志、百传,就会深深地感受到这一点。这种多学科性,使史学显得博大精深,撰述显得神圣庄重。或许这样,南朝文人不能修史的,就作些相关的著述,如为前代史籍作注,为当代帝王作纪,为职官、仪注、刑法、地理、谱谍、薄录、天文、占卜、历数、五行作记作论等等。这些遍地开花的著述,看似漫无中心,实则显示了史学包蕴丰富,含载广泛的特点。正是这种多学科性,为文人著述的多元化多样性开辟了道路。其著述之丰富,有范晔 《后汉书》97卷,萧子显 《后汉书》100卷,何法盛《晋中兴书》78卷,谢灵运 《晋书》36卷,臧荣绪 《晋书》110卷,沈约 《晋书》111卷、 《宋书》100卷,徐爰 《宋书》65卷,孙严 《宋书》65卷,萧子显 《齐书》60卷,沈约 《晋纪》20卷,江淹 《齐史》13卷,谢吴 《梁书》49卷,许享 《梁史》53卷,陆琼 《陈书》42卷,等等。

二,对史传撰写的认识。为何要撰史?它出于人们对史传的尊重。汉儒尊 《尚书》、《春秋》为经。孔安国云 “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至于夏商周之书,虽设教不伦,雅诰奥义,其归一揆。是故历代宝之,以为大训。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先君孔子,生于周末,睹史籍之烦文,惧览之者不一,遂乃定礼乐,明旧章,删诗为三百篇,约史籍而修春秋,……足以垂世立教”②。王通称诗为史,“昔圣人述史三焉:其述 《书》也,帝王之制备矣,故索焉而皆获;其述 《诗》也,兴衰之由显,故究焉而皆得;其述《春秋》也,邪正之迹明,故考焉而皆当。此三者,同出于史而不可杂也。故圣人分焉”③。章学诚称六经皆史,“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④。将人们对史的尊重推向了极致,对史传作用之认识引向了深入。孔子说:“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净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⑤杨雄说:“唯 《五经》为辩。说天者莫辩乎 《易》,说事者莫辩乎 《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 《诗》,说理者莫辩乎 《春秋》。”⑥贾谊说:“《书》者,著德之理于竹帛,而陈之令人观焉,以著所从事,故曰 ‘《书》者,此之著者也’。…… 《春秋》者,守往事之合德之理与不合而纪其成败,以为来事师法,故曰:‘《春秋》者,此之纪者也。’”⑦何休说:“昔者孔子有云,吾志在 《春秋》,行在 《孝经》。此二学者,圣人之极致,治世之要务也。”⑧范宁说:“成天下之事业,定天下之邪正,莫善于 《春秋》。”⑨如此以来,以 《书》、 《春秋》为代表的史籍,凭着它们的道德教化,明辨事理,治世安邦之功能日益深入人心。于是,有的学者通过对 《春秋》三传的修炼,《史记》、《汉书》的研读,由点及面,总结出一些带规律性的认识来。如荀悦说的 “先王以光演大业,肆于时夏,亦惟翼翼,以监厥后,永世作典”⑩,刘勰说的“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与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⑪,便是这种认识之反映。

这些认识,究其实质,乃属于封建帝王史观。在这种史观中,历史不是人民创造的,史传不是用来替百姓说话的。由于帝王是历史的主人,所以史传的撰写也就以歌颂他们的功德和维持他们的统治为指归。对此,王导 《请建立国史疏》说得甚为明白:“夫帝王之迹,莫不必书,著为令典,垂之无穷。宣皇帝廓定四海,武皇帝受禅于魏,至德大勋,等踪上圣,而纪传不存于王府,德音未被乎管弦。陛下圣明,当中兴之盛,宜建立国史,撰集帝纪,上敷祖宗之烈,下纪佐命之勋,务以实录,为后代之准,厌率土之望,悦人神之心,斯诚雍熙之至美,王者之弘基也。宜备史官,敕佐著作郎干宝等渐就撰集。”⑫这无疑是戴着镣铐的跳舞!尽管镣铐可畏,然 “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⑬,“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⑭,乐意跳舞者大有人在,愿意象司马迁那样“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⑮者亦不在少数。而南朝文人重史籍之研究,历史之撰述,就是在这种深远的文化背景下进行的。

三,对史传撰写体例之认识。“夫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⑯。原夫体例之确立,与 “左史记言,右史记动”相关。记言记动,初为左史右史所为,日后却成了史传撰写的依据和内容,并出现了以记言为主的 《尚书》和以记事为主的 《春秋》。这种框架,约定俗成,遂成为史书之体例而得到确立⑰。左氏作 《春秋》传,将记言记事相结合,是符合认识规律和历史辩证法的。当然,仅以此还不够。作为历史人,他离不开生活的时间与空间。因此,时间、空间是历史撰述两个重要要素。这两个要素,在以记言为主的 《尚书》中多被遗落,在以记事为主的 《春秋》中却得到了加强。孔子作 《春秋》,依年叙事,始创编年体。而左氏亦依照这种编年将记言记事相揉合。这种做法,使他笔下的历史事件头绪分明,脉络清晰,条理井然,但人物记叙却显得不够系统完整。为此,左氏常采用一些补叙、插叙来进行补救,但效果并不明显。司马迁作 《史记》,将人物记叙列为重点,始创纪传体。他按照人物不同的历史地位、作用,将他们分派到他所创立的纪、世家、列传中去,并依照他们一生的经历,从生写到死,给读者一个完整的印象。这是对 《左传》详事实略人物的有意变革与突破,但也反映了他的帝王英雄史观。这种体例,因是用来为帝王及其名臣树碑立传的,故获得了统治者的首肯,亦为世人所接受。当然,也有不足,它虽利于记人,却不利于叙事,以至常出现一事多记的现象。 《史记》另一大贡献,就是创立十志、八书以记年数,以稽谱谍,以叙典章文物,以述天文、律历、地理;设立 《游侠》、 《滑稽》、 《日者》、 《龟策》、《货殖》以记社会底层人物。这些为后人修史树立了榜样。班固受其影响最大,作 《汉书》亦以记人为主,分纪、表、志、传四体。但变化最大的是断代。他 “断自高祖,尽于王莽”,写的是有汉一代的历史。这种写法,亦为后世国史所绍述。

总之,体例是一种规范,一种法式。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体例不成史书。因此,如何确立体例,则是修史的关键。南朝人对此感到十分棘手。其著名的例子就是江淹、檀超修 《齐史》。《南史·江淹传》说:“建元二年,始置史官,淹与司徒左长史檀超共掌其任,所为条例,并为王俭所驳,其言不行。”《南齐书·檀超传》说:“建元二年,初置史官,以超与骠骑记室江淹掌史职。上表立条例,开元纪号,不取宋年。封爵各详本传,无假年表。立十志:《律历》、《礼乐》、《天文》、《五行》、《郊祀》、《刑法》、《艺文》依班固,《朝会》、《舆服》依蔡邕、司马彪,《州郡》依徐爰。 《百官》依范晔,合 《州郡》。班固五星载 《天文》,日蚀载 《五行》;改日蚀入 《天文志》。以建元为始。帝女体自皇宗,立传以备甥舅之重。又立 《处士》、《列女传》。”其条例亦被王俭所驳,说:“金粟之重,八政所先,食货通则国富民实,宜加编录,以崇务本。《朝会志》前史不书,蔡邕称先师胡广说 《汉旧仪》,此乃伯喈一家之意,曲碎小仪,无烦录。宜立 《食货》,省 《朝会》。《洪范》九畴,一曰五行。五行之本,先乎水火之精,是为日月五行之宗也。今宜宪章前轨,无所改革。又立 《帝女传》,亦非浅识所安。若有高德异行,自当载在 《列女》,若止于常美,则仍旧不书。”其说被朝廷所采纳。此外,袁彖亦认为《处士传》立得不当。事见于 《南齐书·袁彖传》。可见,条例所立当与不当,直关史书撰写之成与不成。作用重大,难以把握。

当然,也有体例确立得当的,如范晔作 《后汉书》。范晔 《狱中与诸甥侄书》说:“本末关史书,政恒觉其不可解耳。既造 《后汉》,转得统绪,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辨。后赞于理近无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赡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 《循吏》以下及 《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 《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诸志,前汉所有者悉令备。虽事不必多,且使见文得尽。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意复未果。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纪、传例为举其大略耳,……”⑱叙述了他立体的体会。其体例,依班固 《汉书》而立纪、志、列传、论、赞。其中也有改变,如十纪中有皇后纪上下两卷。为皇后立纪,始于班固,《汉书》就有 《高后纪》一卷。这是因吕氏直接执政之故。而范晔则将后汉皇后全部列入,是有异于班固的,故遭到了刘知几的批评:“夫纪传之不同,犹诗赋之有别。而后来继作,亦多所未详。案范晔 《汉书》,记后妃六宫,其实传也,而谓之为纪。”⑲认为混淆了纪传的区别。其所立十志,因谋反遭杀害而未撰述,现在所见到的 《后汉》八志,是梁代刘昭为 《后汉书》作注时从司马彪 《续汉书》中抽出来补进去的⑳。其所立八十列传,分专传、类传两种。专传六十五,类传十五,而最具特色的是类传。其所立论赞,亦取法 《汉书》,因立论过繁遭到了刘知几的责难,说: “夫每卷立论,其烦已多,而嗣论以赞,为黩弥甚。亦犹文士制碑,序终而续以铭曰:释氏演法,义尽而宣以偈言。苟撰史若斯,难以议夫简要者也。”㉑

如沈约作 《宋书》。沈约 《上宋书表》说: “宋故著作郎何承天始撰 《宋书》,草立纪传,止乎武帝功臣,篇牍未广。其所撰志,唯 《天文》,《律历》,自此外,悉委奉朝请山谦之。谦之,孝建初,又被诏撰述,寻值病亡,仍使南台侍御史苏宝生续造诸传,元嘉名臣,皆其所撰。宝生被诛,大明中,又命著作郎徐爰踵成前作。爰因何、苏所述,勒为一史,起自义熙之初,讫于大明之末。至于臧质、鲁爽、王僧达诸传,又皆孝武所造。自永光以来,至于禅让,十余年内,阙而不续,一代典文,始末未举。且事属当时,多非实录,又立传之方,取舍乖衷,进由时旨,退傍世情,垂之方来,难以取信。臣今谨更创立,制成新史,始自义熙肇号,终于升明三年。桓玄、谯纵、卢循、马、鲁之徒,身为晋贼,非关后代。吴隐、谢混、郗僧施,义止前朝,不宜滥入宋典。刘毅、何无忌、魏咏之、檀凭之、孟昶、诸葛长民,志在兴复,情非造宋,今并刊除,归之晋籍。”㉒记述了 《宋书》修撰经过和自己确立体例之原由,并将重点落在宋书起止之年与立传人物之取舍上。其所立十纪、八志、六十列传,既能依傍 《史》、《汉》,又不拘泥传统。其十纪,均为帝王纪,不关皇后,这就确保立纪“疆理”不乱㉓。其八志,除 《符瑞》纯出已意外,其余同于 《史》、《汉》。《符瑞》荒诞,不足为道。《律历》七卷则前绍秦汉,渊源有自;后关当代,切合世情。 《礼志》五卷,详叙刘宋一代朝仪创革之盛况,皇上诏令,朝臣众议,多录其中。其六十列传,分专传、类传。专传多记刘宋名臣,类传多载后妃、宗室、孝义、良吏、隐逸、恩倖、四夷、二凶之事。其中别于前代者,为恩倖、孝义、二凶三传。《恩倖传》所记乃身卑位薄而又得幸于人主,且依人主之势,窃据国柄,构造同异,兴树祸隙之小人。《孝义传》所载乃以忠孝称誉于世的孝子。《二凶传》所叙乃刘劭、刘濬兄弟弑父篡位之事。三传所立,旨在惩恶劝善,淳风化俗。

如萧子显作 《齐书》。《齐书》是萧子显自表梁武帝所撰,原六十卷, “书成表奏之,诏付袐阁”。其上表已失。现存五十九卷,佚失一卷。依司马迁、班固、沈约 “自序”之惯例,后人有疑所失为 “自序”㉔。由于无 “自序”,其作史之原由经过难以确知。于是有说其纪、志、传取材于檀超、江淹等书稿的,有说其八志是本于江淹十志的。尽管说法不一,但萧子显沿袭 《后汉书》的体例作八纪、八志、四十列传,且喜欢于纪传后作论赞,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所立八纪,《高帝纪》叙高帝事犹为详尽,且多用曲笔;为豫章王萧嶷立传,且置于 《文惠太子传》后,显然是有心而为之。

史书撰述体例确立之后,写什么,怎么写,便成了关键。左氏说:“《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㉕司马迁说:“究无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荀悦说:“一曰达道义,二曰彰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勋,五曰表贤能。”㉖杜预说:“发传之体有三,而为例之情有五。”㉗干宝说:“体国经野之言则书之,用兵征伐之权则书之,忠臣烈士孝子贞妇之节则书之,文诰专对之辞则书之,才力技艺殊异则书之。”㉘刘知几说: “一曰叙沿革,二曰明罪恶,三曰旌怪异。”㉙均前后相继,意念相续地回答了这一问题,并在实践上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且不说 《左传》、《史记》,单以荀悦 《汉纪》来说,就涵盖了 “五志”所有的内容,“有法式焉,有监戒焉,有废乱焉,有持平焉,有兵略焉,有政化焉,有休详焉,有灾异焉,有华夏之事焉,有四夷之事焉,有常道焉,有权变焉,有策谋焉,有诡说焉,有术艺焉,有文章焉”, “质之事实而不诬,通之万方而不泥。可以兴,可以治;可以动,可以静;可以言,可以行。惩恶而劝善,奖成而惧败”㉚,成一家之言,不朽之作。范晔、沈约、萧子显虽不象荀悦那样张扬,但在实际写作中也有自己的特色。

范晔,一个长不满七尺而性精微,有思致,触类多善的史学家,“不得志,乃删众家 《后汉书》为一家之作”㉛,颇有几分慷慨之气。他自称 “耻作文士”,然其对为文之道的认识又远远高于一般文士。他说:“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虽时有能者,大较多不免此累,政可类工巧图缋,竟无得也。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㉜这一认识,深刻地揭示了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中肯地道出了史传撰写的基本特征。史传是种记言记事之作,以记载人事为主。不论撰述者述道义,彰法式,通古今,还是著功勋,表贤能,抑或是叙沿革,明罪恶,旌怪异,都离不开历史人物所言所动两个方面,离不开事与形、情与藻、义与韵的关系,离不开意的规约与支配。这个意就是作者撰述的目的、意图与思想。史传撰写总的目的,就是使古今历史一贯,千年文明一气,为时君治世,时人救世提供兴亡得失的经验教训,为后人认识历史提供一种可信的文本。因此,撰述者就不能不考虑著述的内容,历史人物的言论、行为、事件的真实性,不能不考虑它们彼此之间的内在关系。比如 “彰法式 (即典章制度)”,钱穆先生就明确指出:“制度必须与人事相配合”。“人事比较变动,制度由人创立亦由人改订,亦属人事而比较稳定,也可以规定人事;限制人事”㉝。只有将这些同人事相配合,意才不会流于疏豁空洞,内容才会充实具体,叙述才会生动形象。而范晔就是按照这一见解去撰述 《后汉书》的。在他的笔下,人是历史的主人,帝王是历史的主宰。为了记叙这些主人、主宰,他用了十纪、八十列传的篇幅。其中,《纪》除了记载这些帝王一生事迹外,就是依年月记叙发生在他手中的各种大事、要事。一事一记,一记一条文,一条文就是一个具体内容。而荀悦 “五志”、干宝释五志、刘知几所增 “三科”均可从中找到它们的存在。因此,这些都是纪中之魂,史中之纲。读者按照这些史纲再去检阅相关列传所记人事,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所蕴含的意义价值便昭然若揭。比如,它对体国经野、用兵征伐的记载,就是如此。这是后汉历史中的最大事件,其中,又以光武中兴为最。光武自地皇三年参预天下角逐,到建武十三年吴汉平公孙述凯旋京师,历时十五载。建武元年前三年,他带领众英豪打天下,建武元年后十二年,他指挥名将定天下。不论是打天下,还是定天下,光武同众臣之间都建立了一种可贵的道义,这种道义使他们义无反顾地战王莽,除王郎,驱更始,破隗嚣,灭公孙述,克服了一道道难关,获得了一个个胜利。同时,也使他变得英勇顽强,临危不惧。他既有着 “见小敌怯,见大敌勇”的智慧,又有着善于于危难中团结人,教育人,鼓舞人的领导才能。他善待人,善用人,对于那些愿意捐亲戚、弃土壤跟他于矢石间不顾生命的铁杆将领,更是情同手足,言听计从。得天下后,他并象刘邦那样杀韩信,诛彭城,戮黥布,将那些跟着他打天下而屡立功勋的大臣处死,而是让他们一个个实现了攀龙麟,附凤翼,封侯荫子的理想和愿望。史称光武名将二十八,得封侯者亦二十八。这种善待宿将名臣,不忘死生之交的道义,使大臣们心摇神动,感恩戴德,使儿孙们深受教育,感慨万分。显宗于永平中画二十八名将于南宫云台㉞,安帝于永初六年下诏为犯罪夺国的名将子孙续统㉟,便是后汉史上一段佳话。

君臣之义,是建立在彼此信任依赖之上。君重臣,臣忠君;君创大业,臣立功名,指向相同,目的一致。共同的利益将二者紧紧地捆在一起。光武二十八名将当年就是这样,忠心不贰地帮助他打天下、定天下的。比如,来歙为他出使隗嚣,劝其归降,险遭杀害。攻公孙述,被刺客刺杀于蜀中。临死之际,还不忘上表陈情。试读 “臣不敢自惜,诚恨奉职不称,以为朝廷羞。夫理国以得贤为本,太中大夫段襄,骨鲠可任,愿陛下裁察”,便觉忠勇感人。又比如,邓禹为他始则进创业之谋,继则进用贤之计,再则领所分之兵,略北州,定河东,定关中,决胜千里,肝胆涂地。再如寇恂,为他备军粮,养军马,造矢箭,保河内,献诚效忠,在所不辞。又如冯异,为他攻天井,拔上党,南下河南成皋以东十三县,攻朱鲔,破赤眉,建方面之号,立不朽之功。如此之例,不胜枚举。范晔将他们的体国经野,南征北伐,一面安排在 《光武帝纪》中,通过光武帝事迹和大事、要事来记叙,一面穿插在二十八英雄列传中,通过具体的史实来表现。二者相得益彰,将事情的经过,斗争的艰苦,写得一清二楚,不尚雕饰,而文笔遒丽;不言道义,而道义自见。这既是其纪传写作的缩影,也是其内容丰富之反映。

沈约、萧子显在 “写什么”上,虽也将帝王置于历史画卷中心,却很难见到他们叱咤风云的形象。其因是这些人所统摄的 “天下”,只是江南一隅,地方偏小,故缺乏后汉帝王那种雄心豪情。更何况他们的天下,并不象光武帝那样靠南征北战得来,而是乘人之危篡夺得到,因而更缺乏后汉帝王那种磊落胸怀。他们忌讳别人言篡夺,一旦有人说起,压根儿不愉快。比如,梁武帝一次酒酣骂张稷为“卿兄杀郡守,弟杀其君,袖是帝首,衣染天血,如卿兄弟,有何名称”,遭到张稷的还击,“臣乃无名称,至于陛下不得言无勋。东昏暴虐,义师亦来伐之,岂在臣而已”,羞得梁武帝暴跳如雷,捊着他的胡须说:“张公可畏人!”㊱梁武帝如此,宋武帝、齐高帝难道就不是这样?然这在沈约、萧子显的笔下是见不到的。他们不但不写,还蓄意在《宋武帝纪》、《齐高帝纪》中,将篡夺写成了 “晋帝禅让”、“宋帝禅让”,将禅让之因说成是 “天祚告穷,天禄永终”,天命使然。将一种丧尽君臣道义的抢夺解释成为天命支配下的 “和平演变”,这就大大地歪曲了事实的真相,犯了袁宏所批评的 “今之史书,或非古之人心”㊲的错误。史家称这种写法叫 “曲笔”,实则是对历史的误导。正由于名臣无道义,故当这些篡夺者即位后,他们也就很难见到大臣们的忠诚,亦难得到大臣们的尊重,甚至出现了 “我若不为百岁老母。当吐一言”,即欲指斥帝在东宫过失的王融,“戴面向天子”的王僧达和出言不逊的张稷,出现了一轮又一轮的篡夺。因此,纵观南朝各代国史,洋洋洒洒数百万言,却当不得一个 “忠”字。这是帝王的悲哀,亦是 《宋书》、《齐书》帝纪不如后汉帝纪厚重的原因所在。

当然,《宋书》、《齐书》在 “写什么”的问题上并非一无可取。他们笔下士族群体形象还是颇具历史感染力的。史作者以如椽之笔,写出了士族在政治上注重门第,注重望族,“平流进取,坐致公卿”,文化上注重家学相传,注重人才培养,引领一个时代学术发展的历史。同时,也写出了他们的个性与思想,兴趣与爱好。比如,沈约笔下的《谢灵运传》,就真实地记叙了谢灵运一生成长过程,写出了他在政治上不同刘宋统治者合作的 “偏激”个性和惨遭杀害的结局。同时还为读者保留了一些很有文学、文化价值的作品,如 《撰征赋》、 《山居赋》、 《上书北伐》等等。沈约在 《宋书》所立八志中,不为文艺、食货立志,然并不意味着他不重视文艺、食货。作为南朝一代文豪,他并不是不懂得文艺的重要。正因为他太懂得,所以在 《谢灵运传》后不忘来一篇很有文学见解的传论,以示他对 《文艺志》的补偿。作为 “少时孤贫,丐于宗党”而为宗人所侮的史学家,他并非不知道 “食货”的地位与作用。正由于他太知道,故在挑选谢灵运作品时,特将其 《山居赋》并自注选进传中,以示他对 “食货”的不忘。这是一首再现当时士族庄园经济的大赋。沈约通过士族庄园主的现身说法,来告诉后人,当时的食货,就是以士族为中心的强权食货。这种独具匠心的安排,说明沈约在 “写什么”的问题上,有着独特的见解与选择。又如萧子显笔下的 《王僧虞传》,对王僧虞一生的经历,分政治、文化、家情三个方面叙述。政治上,萧子显写出了他不阿谀权贵,秉公办事的为政品质;文化上,写出了他在音乐、书法方面所作出的贡献;家情上,写出了他对侄儿王俭的喜爱之情,对儿子的督教之责。这些又多通过他的书信,上表来表现。其中,《解音律表》、《书论》是他论音乐书法的两篇重要文章,文字不长,透过它既可了解到他对音乐、书法的见解,又可见到齐时音乐书法的发展变化情况。《诫子书》是他教诫儿子读书做学问的著名家书,通过它,同样可以了解到时人治学的大致做法。萧子显将这些书信安排于传中,一可节省叙述的笔墨,二又为后人研究这段历史保留了珍贵的资料,是他运思深沉的结果。

在 “怎么写”的问题上,沈、萧二人亦有自己的特点。沈善带叙,萧长简洁。赵淡元先生说:“《宋书》则带叙法,这也是作史的一种良法。所谓带叙法,就是其人不必立传,但有事可叙,则将其附叙与其有关的某人传内,如 《刘道规传》叙其命刘遵为将,攻破徐道覆时,即带叙刘遵,说刘遵,淮西人,官至淮南太守,义熙十年卒。下文又继续叙刘道规事迹。这种带叙法,既可避免多立传,又可使读者对所牵涉的人物能详其生平。这种带叙法与 《三国志》、《后汉书》的附传不同,附传是附载在本传后面,带叙是将带叙人物简要的生平事迹插入本传的叙事中,因而文省,且结合得紧密,自然能增强读者对叙事的理解。”又说:“《南齐书》叙事,向称简洁。李延寿 《南史》,对于 《宋书》大概删十分之三四,对于 《南齐书》,除个别列传外,一般不但不删,而且还大增补,对于这一点, 《廿二史札记》有 ‘南史增齐书处’一条专门记载。”㊳这些评价,对我们了解沈、萧的写法不无启迪。

总之,史传文体是古代,尤其是南北朝文体中一种重要文体。在文、史、哲不分家的古代,文人凡有这方面的学术修养和艺术才能的,无不欲从事这一文体的写作。这一文体的发展空间极其广阔,著述极其丰富。今天能见到的作品虽然不多,但只要我们将那些被历史长河淹没的著述史实,披沙淘金,一一挖掘出来,还其真相,就会欣喜地发现,这一文体的历史地位并不亚于文坛的诗文创作,甚至更高,更为人们所喜爱所注重。

注释:

① [英]E·H·卡尔著 《历史是什么?》第40页,41页,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

② 孔安国 《尚书序》,《全汉文》卷13,《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95页,中华书局,1958年版。

③ 王通 《文中子·王道篇》, 《百子全书》,第941页,岳麓书社,1994年版。

④ 章学诚 《文史通义》《内篇一·易教上》,叶瑛校注 《文史通义校注》,第1页,中华书局,1985年版。

⑤ 《礼记·经解》,《十三经注疏》,第1609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

⑥ 扬雄 《扬子法言·寡见篇》, 《百子全书》,第717页,岳麓书社,1994年版。

⑦ 贾谊 《新书·道德说》,《百子全书》,第374-375页,岳麓书社,1994年版。

⑧ 何休 《春秋公羊经传解诂序》,《全后汉文》卷68,《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850页,中华书局,1958年版。

⑨ 范宁 《春秋榖梁传集解序》,《全晋文》卷125,《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2179页,中华书局,1958年版。

⑩㉖ 荀悦 《汉纪·高祖皇帝纪卷第一》,第1页,中华书局,2002年版。

⑪ 刘勰 《文心雕龙·史传》,范文澜 《文心雕龙注》,第28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⑫ 《晋书·干宝传》卷82,第2149—2150页,中华书局,1974年版。

⑬ 司马迁 《与挚伯陵书》,《全汉文》卷26,《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273页,中华书局,1958年版。

⑭ 曹丕 《典论·论文》,《全三国文》卷8,《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098页,中华书局,1958年版。

⑮ 司马迁 《报任少卿书》,《全汉文》卷26,《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272页,中华书局,1958年版。

⑯⑲㉑㉘㉙ 刘知几 《史通·内篇》 《序例》卷4,第4页;《列传》卷2,第10页;《论赞》卷4,第2页;《书事》卷8,第5页,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影印,1991年版。

⑰ 关于史书体例确立的问题,史学界有人说来自 《尚书》、《春秋》。然 《尚书》记言, 《春秋》记事,亦因 “左史记言,右史记动”而来。既然如此,不如径直说,史书体例得之于记言记动。在记言记动上,章学诚依据 《周官》无记载而极力否定其存在,其说不可取。

⑱㉜ 《宋书·范晔传》,第1830页,中华书局,1974年版。

⑳㉔㊳ 参见赵淡元主编 《中国历史要籍介绍及选读》,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㉒ 《宋书·自序》,第2467页,中华书局,1974年版。

㉓ 刘知几 《史通·内篇·本纪》说:“但区域不定,而疆理不分,遂令后之学者,罕详其义。”

㉕ 《左传·成公十四年》,洪亮吉 《春秋左传诂》,第471页,中华书局,1987年版。

㉗ 杜预 《春秋左传序》,《全晋文》卷43,《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702页,中华书局,1958年版。

㉚ 《汉纪序》,第2页,中华书局,2002年版。

㉛ 《南史·范晔传》,第849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

㉝ 钱穆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序》,第1页;《前言》,第4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

㉞㉟ 《后汉书》,《马武传》卷22,第789页;《冯异传》卷17,第652页,中华书局,1965年版。

㊱ 《南史·张裕传》,第818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

㊲ 袁宏 《后汉纪序》,第1页,中华书局,2002年版。

On Characteristics and Writing of Historical Biography Style——Take Three History Books Written in Southern Dynasty for Example

ZHOU Wei-yi
(Chinese Dept.Hengyang Normal University,Hengyang Hunan 421008,China)

Historical biography style is an ancient,especially an important style in the Southern Dynasty style.It has its origins and rules to follow.Ancient people paid much attention to history stems from the perception of the nature of historiography,the historical biography style and understanding of the historical biography writing.They scientifically and reasonably constructed the historical biography style as a compose key,and conducted a series of study and practice.Once the style is determined,what to write and how to write will random into the actual written stage.Its success or failure will be determined by the historians'philosophy,pens and talents of history.The existing book of Fan Ye's Later Han,Shen Yue's book of The Book of Song and Xiao Zixian's book of Qi Shu in Southern Dynasty are written strictly according to the write rule and are an outstanding example saved by history.They were both the important information for descendants to study the history of later Han,Song and Qi and the important models for studying on the history of historical biography style in Southern Dynasty.The successful write represented the surging up history of the historical biography style in Southern Dynasty.

historical biography;style;characteristics;write

I206

A

1673-0313(2011)05-0053-06

2011-07-16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 《南朝学术文化与 〈文选〉研究》(06BZW028);湖南省教育厅高校科研计划项目 “南北朝文体研究”(06A010)的阶段性成果。

周唯一 (1947—),男,湖南祁东人,教授,从事中国古代文化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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