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诗歌写作:自“朦胧诗”以来
2011-08-15荣光启
荣光启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女性诗歌写作:自“朦胧诗”以来
荣光启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当代汉语诗歌在“朦胧诗”、“第三代诗人”和“70后”等不同阶段,在女性经验的书写上,大致经历了一个崛起与深化的过程。而当下最活跃的“70后”女诗人,她们的写作在反抗既存文学秩序之外,呈现出多种姿态,更是汉语诗坛值得关注的风景。
女性诗歌;女性经验;朦胧诗;第三代;“70后”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女性诗人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女性诗人的诗歌写作以其特有的禀性,在呈现出一个独特的感觉和想象的世界的同时,也讲述着女性命运和诗歌写作本身的难题。从舒婷等“朦胧诗”诗人,到“第三代”诗人中的女性群体再到世纪之交崛起的“70后”女诗人,在女性经验、意识的言说和诗歌写作本身等方面,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一、“朦胧诗”诗人:女性经验的崛起
作为“朦胧诗”诗人的主要代表,舒婷因其诗中独特的女性经验和丰富的个人经验,有着北岛、顾城、江河、杨炼等其他“朦胧诗”诗人所无法替代的重要性。
在朦胧诗人的作品里,我们经常读到一种形象感人且悲壮的英雄主义情怀。如北岛的诗句:“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为了每当太阳升起 /让沉重的影子象道路 /穿过整个国土……”;[1](P175-177)“……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为了在审判之前,/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 ,世界 /我 ——不 ——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2](P159-160)又如江河的诗句:“在英雄倒下的地方 /我起来歌唱祖国 //我把长城庄严地放上北方的山峦/象晃动着几千年沉重的锁链 /象高举起刚刚死去的儿子 /他的躯体还在我的手中抽搐 /我的身后,有我的母亲 /民族的骄傲。苦难和抗议 /在历史无情的眼睛里 /掠过一道不安 /然后,深深地刻在我的额角上 /象一条光荣的伤痕……”[3](P207)这些既有绝妙意象、境界又激情四溢的诗句确实激动人心。确实,世界的倒塌需要个体不同方式的承担。
作为一个处在特定历史时期内的诗人,他(她)的写作必定要承当历史,或者他 (她)的写作必定要被历史强行进入。作为一名女诗人,舒婷早期的写作同样具有北岛、江河他们的英雄之气。“……从海岸到巉岩,/多么寂寞我的影;/从黄昏到夜阑,/多么骄傲我的心。/‘自由的元素’呵,/任你佯装的咆哮,/任你是虚伪的平静,/任你掳走过去的一切 /一切的过去——/这个世界 /有沉沦的痛苦 /也有苏醒的欢欣。”[4](P4-5)这首 1973年 2月所作的《致大海》是舒婷最早的诗作之一。生长在海边的诗人,借着对大海的抒情,表达着作者对历史转型时期人们复杂心态的感喟。但舒婷和其他“朦胧诗”诗人不同的却是:她以其女性特有的身份和女性特有的体验,写出了一个在人的欲望和爱被极端扭曲的时代人们对性别关系、情爱状态的正常向往。直至今天,人们仍然经常可以听到许多场合有人朗诵舒婷名作《致橡树》(1977年 3月 27日):“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5](P54)在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之前,舒婷对爱情的歌唱预先表达了人们渴望已久的心声。尽管今天看起来,《致橡树》可能只是一首普通的爱情诗,但是特定的历史时期给予了它丰厚的意义。这也足以看出诗人在历史关头的敏锐性。用诗人自己的话说,就是“最强烈的抗议最勇敢的诚实莫过于——活着,并且开口”。[6](P140)
舒婷的爱情诗一方面是新时期女性解放的美妙预言;另一方面也是新时期文学人道主义复归、人性解放话语的独特部分。从女性视角、女性经验出发,舒婷接下来写了一些反映女性生存和命运的诗作,无疑是中国当代文学后来出现的突出女性自身经验、从女性视野看问题的“女性主义写作”的先声。这些诗作,反映了舒婷这位写诗的女性对几千年受男权话语辖制的漫长历史的反思,也反映出一个当代女性诗人在这个男权话语已经历史化、文化化的社会中艰难生存的真切体验。
《惠安女子》(1981年 4月)应该是舒婷最重要的诗作之一:“野火在远方,远方 /在你琥珀色的眼睛里 //以古老部落的银饰 /约束柔软的腰肢 /幸福虽不可预期,但少女的梦 /蒲公英一般徐徐落在海面上 /呵,浪花无边无际 //天生不爱倾诉苦难 /并非苦难已经永远绝迹 /当洞箫和琵琶在晚照中/唤醒普遍的忧伤 /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 //这样优美地站在海天之间 /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 /所踩过的碱滩和礁石 /于是,在封面和插图中 /你成为风景,成为传奇”。[7](P289-290)夕阳里赤足站在海水中的惠安女子,头巾的一角轻轻地咬在嘴中,对于观看风景的人,该是一副多么优美的图画!但是,对于这个被观看者而言,她真实的梦想、她隐秘的痛苦谁人能知?天生不爱倾诉苦难,并不代表苦难已经消失。当惠安女子赤足站在海水中,确实很美,但她的身体 (“裸足”)在碱滩和礁石上的疼痛谁人能知?女性在中国历史中的地位正是如此,长期以来,她们只能处于“被观看”的位置,青春的身体被陈腐的历史话语所书写,成为男人眼中固定的风景 (因为男人需要她们这样),而她们个体的痛苦,却被历史忽略了。她们肉身的真切疼痛换来的是历史化的美学图景,这是何等大的悲剧!“惠安女子”在这个意义上成为中国女性美丽而苦难的命运的象征。
在《惠安女子》当中,舒婷完成了一次对男权话语左右下的审美眼光的深刻嘲讽,“看上去很美”的惠安女子,实际上很“苦难”。接下来的《神女峰》(1981年 6月)[5](P93),舒婷再次为中国文化中对女性的思维/审美定势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与“评价”深深愤怒,进而大声呐喊。在一次游览长江三峡的旅程中,当客轮经过著名的风景点“神女峰”,对于这块只不过被赋予了“相传一个痴情女等她的丈夫一直等到自己变成了石头”的贞节之义的石头,船上的人们一阵欢呼,但是诗人却在这欢呼声中黯然退场,“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眺望远天的杳鹤 /而错过无数次春江月明”。肉的心变成贞节的石头,这是人在贞节话语中的极端异化。诗人在这个事件当中完成了一次对中国女性命运的思索与顿悟,她由此豁然开朗,平常的风景在她的眼里有着与象征“贞节”的神女峰截然相反的意味:“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最后,诗人似乎是对中国所有在男权话语压迫中的女性呼喊:“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诗人在这里张扬的是真实的人性。对于新时期的文学,这种赤裸裸的追求真实的幸福的吁求是宝贵的。对于中国 1978年之后的女性的思想解放,舒婷的诗歌在某种意义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致橡树》里,诗人阐明的是一种男女平等的爱情观;在《惠安女子》中,诗人提醒人们反省我们对女性的审视眼光,应关注女性内在的生存之艰难;在《神女峰》,舒婷则直接煽动人们对传统评判女性的专制话语的“背叛”。从《致橡树》到《神女峰》及其后的一些诗作,舒婷的写作是一部中国女性生存状况的反思史。新的女性经验的呈现,也预示着女性诗歌写作中一种“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8]。从个人经验到女性经验到更丰富、更综合的个人经验再到现代个体生存经验,舒婷作为一个女诗人,为当代诗歌向一种逼进诗歌本体的状态的进发,提供了富有积极意义的启示。
二、“第三代”诗人:女性经验的深化
从 1984年到 1986年,中国诗坛被几个“黑色”女人所惊醒,“第三代”诗人中的几位女性,翟永明、唐亚平、伊蕾等,在诗歌里大量描绘“黑色”的意象与境界,展现了全新的女性意识图景。她们三人中,伊蕾的“黑色”是最为明亮的,主要是颂扬对既有道德的反叛、爱与性的自由,等等;翟永明则更是倡导一种“黑夜意识”,并将之视为女性诗歌的本体:“一个个人与宇宙的内在意识——我称之为黑夜意识——使我注定成为女性的思想、信念和情感承担者、并直接把这种承担注入一种被我视为意识之最的努力之中。这就是诗。”[9](P1)而唐亚平的“黑色”程度可以说处于居中的状态,兼有伊、翟二人的特征,但她在风格上显得奇诡、神秘一些,也更有语言意识、诗歌本体意识。
其实,女性诗人自舒婷以来,掀起与传统道德、男权话语作斗争的序幕,她们走向这“黑色”是一种必然,这是女性长期被男性话语所遮蔽的内在体验,相对于男性话语所给定的意义的清晰,这是一种陌生的“黑”、“黑夜”。女性要凸现自己生命的本真状态,她们必然要回归自我、自我的深处,要从舒婷、伊蕾她们那种向社会、向外在呼求解放、反抗的方式中超越出来,要建立女性独立的话语体系。要从一个女性被讲述的年代过渡到由女性来讲述的年代。伊蕾《独身女人的卧室》作为当代诗歌中的名作,其价值正在于凸现了一个渴求有“一间自己的屋子”的“独身女人”形象 (这也是当代“女性主义者”的隐喻)。
如果说舒婷在《神女峰》中的感叹:“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还是早期遮遮掩掩的女性宣言的话 (女性要的是真实的生命状态,而不是男权话语对女性意义的评定:什么“望夫石 ”、“神女峰 ”、“鹿回头 ”之类的牌坊),那么伊蕾的写作则是更激进的诗学革命。在中国当代文学、至少在诗歌中,还没有这么直露的性爱想象:“……让你男性的铁沟深入些 /再深入些 /看是否死水一潭 //我从死那边来 /带来了新鲜的……你是带生殖器的男神/我是带生殖器的女神 /我喘息着,生生地看见 /世界小得只有一捧 /……灵魂在大腿间越缠越紧 /你粗暴的手指却没有血色 /在柿子成熟之前我想到了生 /在柿子成熟之后我想到了死 /它们和柿子一起烂掉 /在我的口袋中一片血红//你的叹息紧紧抓住我的叹息/前门和后门都已锁紧 /流浪者的危险是残酷的 /保护一个女人更残酷 /你太累了吧,手臂湿如水帘 /却不肯息肩……我吸干了你的液体/你吸干了我的灵魂 /我是身体透明的魔鬼 /我的死,我的死是永生”。[10](P53-55)和翟永明的“女性黑夜”的晦涩高深相比,伊蕾的诗歌中展现的是一种明白、炽热的情景,一种新的女性形象在诗歌中的诞生。伊蕾显然明白,人最重要的自由是爱的自由,而这个时代男权对女性的压制最严重的就在于爱与性,在这个私人领域,男性社会早已预备好了厚厚的道德硬壳,冲破它就意味着被伤害。伊蕾的新的女性形象就在这个最敏感的地方崛起,她惊世骇俗,歌唱“带电的肉体”,毫不掩饰对爱、性爱的渴望,因为在欲望的释放中有着自由的意味。与其说伊蕾诗歌是“性爱”主题,毋宁说是自由主题,似乎在她看来,女性自由、独立人格的获得,必得经过爱与性爱的自由。
唐亚平的《黑色沙漠》组诗从“黑夜”开始到“黑夜”结束,中间经历了一系列黑色的意象、心态,作者从自己的意识、潜意识中流出不可遏止的当下生活感受、往事回想,死亡冲动、爱的想象、对肉身的逃离、孤独、彷徨、犹疑、绝望等诸多存在主义式的感受结合着女性独有的身体体验 (“披头散发 ”、“痉挛 ”、“血 ”、“黑色洞穴 ”、“乳房 ”、“流产”……),传达出作者许多对于生命、生存的精彩描述和独特体验。“要把女性的浑圆捏成棱角/覆手为云翻手为雨……要把阳光聚于五指/在女人乳房上烙下烧焦的指纹/在女人的洞穴里浇铸钟乳石 /转手为乾扭手为坤”、“点一支香烟穿夜而行 /女人发情的步履浪荡黑夜 /只有欲望猩红……于是只有一个愿望——/想杀人放火 破门而入 /一个老朽的光棍 /扯掉女人的衣袖 /抢走半熄灭的烟蒂 /无情无义迷失于夜……”[11](P120-122)女性的精神突围、女性的压抑与孤单有力地显现出来。由于这些“黑色”诗篇,女性苦闷、压抑、内部奔突不止的生命状态获得了自己的命名。
和舒婷、傅天琳以及前期伊蕾的抒情方式相比,唐亚平、翟永明的抒情方式被称为“自白式”,它不是情感由内而外浪漫主义投射的抒情方式,而是专注于女性的精神世界,特别是女性意识的最深处的潜意识世界。她们显然是受到美国“自白派”女诗人普拉斯 (Sylvia Plath,1932-1963)、塞克斯顿 (Anne Sexton,1928-1974)等的直接影响,但中国女诗人们有着自己的发挥,她们受到启示之后有着进一步的写作策略,那就是对语言、对诗歌本体的自觉。很明显,在舒婷、伊蕾等人的大部分诗作中,诗歌的意义主要还是依赖于女性解放、呼吁社会的道德命题、时代命题,至于诗歌本身,仍是处在非自觉的状态。而唐亚平在《自白》中表明:女性仅追求“一间自己的房屋”、外在的环境,是不够的,她还必须有自己的语言,只有建立起自己的语言体系,才能真正地与男性话语体系相抗衡。对于有五千年男权专制的文化传统的汉语来说,中国女作家如果不从语言入手,建立自己的语言 (诗学意义上的)体系,难保在表情达意时不被先在的男权话语意义所强暴。自觉的语言意识和女性的生命状态的自觉意识 (如翟永明对生命的“黑夜意识”)联系在一起,使当代的女性诗歌写作回到女性的身体,向内转,深入女性、人的意识与潜意识,开掘身体的体验、展开个人的独特想象。唐亚平、翟永明等人的写作是“朦胧诗”以来的女性诗歌、女性经验呈现的深化。
三、“70后”诗人:反抗世界或体味自身
“第三代”诗人更深的女性经验的呈现主要体现为诗歌中的“黑夜意识”,这一“黑夜意识”其实是写作的起始,是一种“潜意识场景”。西方“女性写作”的主要倡导者埃莱娜·西苏 (Helene Cixous,1937~)曾写道:“写作的故事一如生活的故事,似乎总是首先始于地狱。最初是始于自我(ego)的地狱,始于我们内心的原始而悠远的混沌,始于我们年轻时曾与之搏斗过的黑暗力量,我们也正是从那里长大成人。”但仅仅呈现“潜意识场景”、“自我 (ego)的地狱”是不够的,写作还必须回到“他人的场景便是历史的场景”中来,写作应当有一种“从潜意识场景到历史场景”的变迁。[12](P221-225)唐亚平、翟永明等人的写作比舒婷更复杂,她们的作品也比舒婷诗作要丰富,在当代女性诗歌写作中,翟永明、唐亚平等人的写作是出类拔萃又难以超越的。这一点对于接下来的“70后”诗人、“80后”诗人而言,非常明显。
“70后”诗人满怀对“第三代”诗人既有地位的反抗情绪,作为其中坚力量,有一部分人在写作上倡导惊世骇俗的“下半身写作”:“所谓下半身写作,追求的是一种肉体的在场感。注意,甚至是肉体而不是身体,是下半身而不是整个身体。因为我们的身体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传统、文化、知识等外在之物异化了,污染了,已经不纯粹了……而回到肉体,追求肉体的在场感,意味着让我们的体验返回到本质的、原初的、动物性的肉体体验中去。我们是一具具在场的肉体,肉体在进行,所以诗歌在进行,肉体在场,所以诗歌在场。仅此而已。”[13](P320-321)
在这一完成于 2000年 6月的“下半身写作”的“宣言”中,“肉体”和“在场”这些词汇表达了一代年轻人对于现存文化观念和审美形式对身体感性的压抑。他们的主张虽然偏激,语言也显得粗俗,但这一话语的题旨还是值得人们重视的。迄今为止,人们对于“下半身”诗歌写作,大多持批判态度,但遗憾的是,这些批判很大程度上是针对诗歌“内容”层面的“不道德”成分。姑且不说诗歌的价值往往在于语言和形式对经验的独特处理,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经验”,也许不是评价一首诗的首要问题。其实,像朵渔、尹丽川等诗人,他们在处理一些为人诟病的性爱题材时,诗歌的语言和情境往往散发着真切而充沛的“感性”,在阅读中读者确实能感受到某种身体或心灵“在场”的触动。
以一些批评家常常批判的“70后”女诗人尹丽川的《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为例:“哎 再往上一点再往下一点再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这不是做爱这是钉钉子/噢再快一点再慢一点再松一点再紧一点/这不是做爱 这是扫黄或系鞋带/喔再深一点再浅一点再轻一点再重一点/这不是做爱这是按摩、写诗、洗头或洗脚//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呢嗯 再舒服一些嘛/再温柔一点再泼辣一点再知识分子一点再民间一点//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14](P769)也许这首诗真的以性爱记忆为出发点,在某些读者看来,确实下流、猥亵,甚至引起某些读者的愤怒:当代诗歌都写到这一步了?但从诗的具体意象和情境出发,可能你想象到的绝不仅仅是做爱的细节和情境。作者对于诗作的性爱想象也故意地亦紧亦松、若即若离,对那些热衷从精神道德角度进入诗歌的读者进行了不懈的挑逗。诗人将日常生活 (钉钉子)、政治命题 (扫黄)、身体需求 (按摩)、精神需要 (写诗),甚至将刚刚发生的诗歌界那场关于“民间立场”与“知识分子写作”不同写作立场的论争,都放在做爱的情境中一并戏谑。“再舒服一些嘛”,这种类似于呻吟的软语,指向这个时代的文化症状的力度却是尖锐的:为什么一切都这么“小资”?“文化革命”、诗歌写作、“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立场”等等,为什么不再彻底一些?借助于做爱场景的想象,诗人可能传达的是自身对这个时代某种中庸、苟且的精神状况的不满和嘲弄。但“下半身写作”中这样的“潜意识场景”和“历史场景”的纠结中来展开的诗作非常少,包括尹丽川本人,大多数诗作缺乏这一品质,许多诗作依赖的是一种大胆、直露直至颓废的性爱观。
也有姿态并不那么激烈的女诗人,和“下半身”等猛将相比,羽微微、燕窝、苏浅等更像一些诗界中的“小女子”,她们的诗并不复杂的,但读者常常会为诗作中那种以简略的口语和形式蕴藏深切的情感的方式而触动。羽微微在她的《墓志铭》一诗中写道:“这是我的最后简介。我希望更简短一些。洁白的 /大理石碑上,除了名字、性别、时间 /还应该有一句什么?/如果你没有其他的想法/我建议就写上:/她曾深深爱过及被深深爱过。//其中的“深深”/不要省略。”[15](P44)
这首诗的最后几行给人印象深刻,似乎你一读便再也难以忘记。“其中的‘深深’/不要省略”单独作为一节,尤有意味,就像墓碑那埋在土里的部分,其实很浅,但一旦埋下,让人便觉得深不可测。随意的口语透露着深情,简单的形式蕴藏着力量,这首诗很能体现羽微微的诗歌特色。她的《黑暗里那些泛着微光的》、《甜蜜蜜》、《走神》等诗也有这样的品质。《约等于蓝》的最后“你知道,美好的事物都是慢慢开始的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蓝”[15](P44)同样叫人过目难忘。《已经,来不及了》中的“你说要来看我。天啊,来不及了 /我来不及年轻。来不及穿花格子的短裙,来不及 /眼睛清澈。来不及了……”[15](P48)她的诗句自然地流出出一种少女的感觉与才情,将诸如“来不及了”这样如此平常的日常用语变成了黄金一般的诗句。
羽微微、燕窝、苏浅这些无意对抗既存文学秩序的诗人,她们在这个男权化的世界,显得执著于自己的感性触须,无意于与这个无趣的世界周旋,而用更多的心力来体会自身、体会女性向来更为珍视的情感。她们的写作真正是一种更彻底的个人化写作。但由于感觉、经验在语言和形式中得到了合适的呈现,这种个人化的表达也触动了无数的人心。“70后”女诗人的写作,有对既存文学秩序的反抗,更有个体经验的言说的多元化展现。
作为文学写作的主体,由于生理、心理上的差异,由于文化语境、历史语境带来的不同命运,男性作家与女性作家在写作中感觉自我与想象世界的方式也有一定的差异。女性对世界的经验、对自我的感觉、意识有自身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所带来的不仅是风格迥异的文本和女性生命图景的展现;很多时候,独特的女性经验、感觉和意识带来的文本、文学现象,也会产生男性作家无法带来的社会效应;会催生出人们对文学史的新认识。当代女诗人尤其是“70后”及之后的“80后”女诗人的写作,非常值得关注。
[1]北岛.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 [A].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五人诗选[C].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
[2]北岛.回答 [A].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五人诗选[C].
[3]江河.祖国啊,祖国 [A].阎月君,等.朦胧诗选 [C].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
[4]舒婷.舒婷的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5]阎月君,等.朦胧诗选[M].
[6]舒婷.人心的法则[M].舒婷诗文自选集,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
[7]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五人诗选 [M].
[8]孙绍振.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M].诗刊,1981,(3).
[9]翟永明.黑夜意识[A].女人[C].桂林:漓江出版社,1986.此文为组诗《女人》(20首)的序言.
[10]伊蕾.三月的永生 (组诗节选)[A].谢冕,唐晓渡.苹果上的豹——女性诗卷 [C].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
[11]谢冕,唐晓渡.苹果上的豹——女性诗卷 [M].
[12][法 ]埃莱娜·西苏.从潜意识场景到历史场景[A].孟悦译,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13]沈浩波.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 [A].心藏大恶[C].大连:大连出版社,2004.
[14]康城,黄礼孩,朱佳发,老皮.70后诗集 [M].福州:海风出版社,2004.
[15]黄礼孩.出生地——广东本土青年诗选[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张吉兵
I206.7
A
1003-8078(2011)01-083-05
2010-10-27
10.3969/j.issn.1003-8078.2011.01.21
荣光启 (1974-),男,安徽枞阳人,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文学博士。2010.7-2011.6,为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厄本那 -香槟分校费曼项目学者。
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