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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文学与民族寓言之间的摆荡——对于卢新华小说《伤痕》的“再解读”

2011-08-15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伤痕文学

庄 莹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433)

青春文学与民族寓言之间的摆荡
——对于卢新华小说《伤痕》的“再解读”

庄 莹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433)

作为“新时期文学”起点的代表作,《伤痕》呈现了生动的历史复杂性,围绕其形成了时代情绪、主题诉求、人物塑造、政治语境的互相投射,个体的成长历程成为集体经验的表征,“离家”和“归家”的叙事循环最终完成了个人、家、国关系的重新调整。重评《伤痕》的目的,是希望以客观的立场重返文学史现场,厘清政治意识形态、文学生产机制、社会心态等因素互相合力的冲突和作用,以及文学文本和读者的审美诉求之间相互共生的良性关系。

《伤痕》;青春文学;女学生;民族寓言

1978年8月11日,《伤痕》在《文汇报》“笔会”副刊以一个整版的篇幅发表,作者署名为“复旦大学中文系一年级学生卢新华”。而后,中国当代文学经历了以“伤痕”命名的一段重要时期,并由此点燃了新时期文学批评对文学创作和文学现象命名的激情。从“伤痕”、“反思”、“改革”、“寻根”到“新写实”,短短几年间,文学命名层出不穷,体现出在时代的改革语境下,从官方意识形态到文学批评话语,试图通过命名来阐释、重整和引导文学现象与社会心态的努力。更为重要的是,命名意味着合法性的确立,于是,文学在社会主题的迅速变换中,藉此将“新时期”的社会情绪分类归纳、取舍以适应不同的话语体系,有了可以操作和临摹的范本。《伤痕》在当代文学史上之所以占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就是因为它在时代敏感期充当了一个探路者的角色,并成为那个时代和文学的标本。

但是随着文学的发展和评价体系的重建,特别是九十年代后,文学史建立起一分为二的评价模式:在文学史意义上承认《伤痕》为新时期文学开端的标志;在文学性意义上则认为其艺术手法幼稚。意识形态话语的硬性介入,口号式的宣誓明志,以及光明而天真的结尾,也为后人所诟病留下了突破口。其实,《伤痕》在艺术上的局限性是不言而喻的,但抛开“历史的同情”不讲,《伤痕》作为参照物也反映出当时的时代主潮和审美需求,并且一篇艺术上比较幼稚的大一学生习作,何以产生如此大的社会影响?重评《伤痕》,也许可以以客观的立场重返文学史现场,厘清政治意识形态、文学生产机制、社会心态等因素互相合力的冲突和作用,以及文学作品和读者的审美诉求之间相互共生的良性关系。

一、文本脉络中的时代情绪

1977年8月,十一大召开,宣布“文革”结束。但实际上,“文革”的意识形态影响了其后中国很长的一段时期。1977年11月《人民文学》刊登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在日后合法性的确立中被追认为“伤痕文学”以及新时期文学的发轫之作。1978年8月11日,《文汇报》刊登的《伤痕》在民族大事件的背景下追述了一个个人的小故事,以忧伤的笔调和主人公无法弥补的个人悲剧开启了“伤痕文学”新的维度。

伤痕文学对“四人帮”的批判和对“文革”的反思,都是在官方意识形态所划定的范围内进行。于是在《班主任》这类的知识分子启蒙式作品之后,又树立了《伤痕》这样一个描述个体身心痛楚的准悲剧性作品范式。这种对“文革”有限度和有禁区的批判,适应了当时国人情绪宣泄以及“改革派”营造社会舆论的需要。反过来说,作为范本的《伤痕》也可看作是意识形态规训的一个隐喻和象征。借助于《伤痕》可以看出一个复杂而微妙的时代主流和禁区在具体可操作层面上的收放和转向。悲剧在到达高潮时戛然而止,转而为宣誓明志,对于政治和人性的反思急转为对于“四人帮”罪魁祸首的指认。这一方面迎合了民众情绪宣泄的需要,并对“文革”后存在于民间的这种普遍现象和情绪起到了导向的作用,同时,将反思批判的对象控制在“四人帮”的层面,并且借助于光明的尾巴将这种情绪在短短七千字的小说内结束,而并不带入生活,真可谓“适可而止”。

《文汇报》刊登《伤痕》时在作者姓名前对其进行了定性:复旦大学中文系一年级学生。这样的策略在同期的《人民文学》、《诗刊》等刊物上也屡见不鲜,为尝试性地突入禁区找到了一个可以借助的合理身份。首先,“学生”本身就是一个流动的暂时性的身份标签,这个阶段性带有着单纯、敏感、缺乏理论深度和政治觉悟等特征,这就为作品发表后有可能引起的政治风险预留了一个缓冲的理由。同时,轻描淡写却又费尽心机的将《伤痕》定性为一篇大一学生习作,就不至于引起太多的猜测和阻力。这种阅读时的身份预设,很容易将读者的审美期待设定在一个平等对话的角度。从文学史的纵向层面上来看,《伤痕》也成为开启新文风的标志。此前刘心武的《班主任》,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宣讲姿态成全了启蒙知识分子的道德担当,而《伤痕》的出现将光明的主调转变为忧伤,成为我们关于文革精神记忆的一部分。重要的不仅仅是历史事件,同样重要并且影响深远的还有对历史事件的陈述。“伤痕文学”从不同视角进入到关于“文革”的叙述,成为反观“文革”结束后初期,人们精神结构重建的一种途径。

二、青春文学的维度

《伤痕》发表后所引起的轰动,除了“相似的经历导致的情感共鸣”这类的历史原因,以及“颠覆‘文革’模式开启人的主题”这类术语式的意识形态原因,更为重要的,在现今仍旧能够引起读者共鸣的原因是它虽然用第三人称,却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讲述了一个短小曲折又通俗的悲情故事。作品追述性地展现了女主人公王晓华16岁到25岁的生命历程,从整体上可以归为一篇关于成长、爱情和亲情的青春文学。贯穿在《伤痕》中的感情因素,成为人类得以跨越历史和时代情感互通的纽带,也体现着“文革”初期,对于个人叙事的回归。

爱情作为青春文学的精神支柱,成为《伤痕》中唯一没有留下遗憾的部分。在“十七年”文学中,爱情被公共生活挤占和压抑,对爱情表达的匮乏导致关于爱情的话语系统的泛道德化倾向。《伤痕》中描述的少男少女的爱情,清新、单纯,甚至未受政治环境动摇。小苏的形象带有理想化的色彩,他与文章开头“五彩缤纷的灯火”和结尾处“灯火通明的南京路”的作用一样,就在于保持光明的主调。从某种程度上说,爱情一出场就是成熟的。小苏对晓华爱情的表白是通过文中两处“晓华,不要难过”来完成的,这种后知后觉没有冲突的爱情,虽然在表述上略显匮乏,但毕竟宣告了青春文学中爱情的返场。

20世纪中国的青春文学,是考察一个时代的社会主题、审美需求最直观和真实的渠道,他们往往对社会政治文化将要出现的转折极为敏感,并且在艺术探索上具有超前性和引导性。大多以青年为主人公,描述他们在社会变革中的成长以及“灵与肉”的挣扎和感伤,具有鲜明的抒情色彩和个性特征,在故事编排上极具矛盾冲突,倾向于自我叙事和个人英雄主义的反抗。这类作品往往笔法细腻、文辞优美且通俗易懂,在受众层面上非常广泛且影响深远。从郁达夫的“零余者”到茅盾的《蚀》三部曲、巴金的《家》,以及“革命加恋爱小说”,再到《青春之歌》,中国式的成长故事在个人史与社会史之间相伴共生。“文革”之后,青春文学在主流层面上一度中断,直到《伤痕》的出现才续接上了传统。

《伤痕》从1978年旧历年的年初一零点一分写起,到第二天晚上结束,发生在两天的故事里用追述的视角重回历史现场。这样的叙事策略和时间意识,不对过去做过多的停留,将过去九年的青春归为前成长期的蒙昧。晓华十六岁独自踏上旅途,选择了她想象中的世界,然而“文革”时的株连政策和成分论并没有因为她与母亲断绝关系而有所改变,她甚至因此放弃了曾带给她希望的爱情。小苏在她生命里扮演了一个不离不弃的引路人和先觉者的角色,妈妈的离世则成为晓华的成长仪式。在这个仪式上她同时找回了亲情和爱情,并且情节急转直下,小说用了一个“第二天晚上”的时间概念,缓和了读者悲愤的情绪,晓华转而不忘党的恩情,在特定的时代环境下找到了自己新的定位,成为符合当时社会和政治需要的理想人物。小说意图展现主人公内心伤痕的过程,青春在回顾中经过了痛苦、反抗、决裂、服从,最终个体精神的成长成为一种完成的状态。无论是晓华的蒙昧还是成熟,她始终是一个社会的合作者,是一个无矛盾的存在。在成长中,她的人生准则并没有发生变化,她对母亲的爱的回归只是因为母亲的被平反。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理性的反观,“文革”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文革”的思维模式并没有得到根除,它仍旧控制着我们官方和民间的意识形态以及话语修辞。

在《伤痕》中,阻止晓华走到最后悔恨状态的提示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中秋节的晚上,小苏在海边问她是否想家以及提醒她写信询问妈妈是否是错判,都被晓华一一否定。这是一个极具青春文学特色的场景安排,中秋节、夜晚、海边,这个封闭的时空状态下置放的本应是非常个人化和本真的内心独白,然而这个十几岁的女孩仍旧选择主动隔绝与母亲的任何联系,哪怕是想念。第二次是1977年妈妈来信告知晓华她已被平反,晓华却在怀疑中犹豫不决。最终,晓华的回归只是一种没有过程的突然转变,她的出走和回归在思想根源上都是由于党的指引,而并不是人之本性的亲情。晓华被剥夺的健康心智并未见回归的端倪,也并没有对她自己牺牲青春和亲情去追求维系的价值提出质疑。所以在文学史将《伤痕》经典化的过程中,认为它代表了人性的复苏,迈出了回归“人”自身的第一步的类似评价,是有待商榷的。在这样的逻辑的笼罩之下,如果社会政治再次出现动荡和反复,晓华的出走还是会重演,并且还会被扣上类似于“大义灭亲”之类的词语,就像晓华在火车上受到同学们热情的鼓励一样。

三、女学生的身份移位——从谢惠敏到王晓华

《伤痕》选取女性视角结构小说,在无父的家庭里,母女关系成为被突出的对象。晓华自认为隔绝了“女儿”的身份而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却不能改变被主流社会文化放逐的命运。“女儿”这一女性身份特征,本身就带着单纯、无辜,并且具有暂时性,充满了未知的可能,“新时期”文学,再次通过女性的困苦和回归,来完成对于“文革”的控诉和新时期的拨乱反正。

作为伤痕文学的代表作,从谢惠敏到王晓华,都将女学生的形象作为主人公。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女学生的形象是一组鲜明的群像,在社会政治文化转折期,成为某种文化符号。

从子君(《伤逝》)、莎菲(《莎菲女士的日记》)、林道静(《青春之歌》)到王晓华,动荡时期的女学生形象被置于现代民族国家系统的想象之中,往往从“女学生离家”写起,完成一个“革命之后”的叙述,成为被创造出来的一个有关解放和革命的象征。王晓华其实就是“文革”时期的“林道静”,为了红色理想和现行的是非标准而与家庭决裂,同“戴愉式的人物”——划清界线,从思想根源上来说,并无二致。

“五四”时期,现代教育导致了女学生这一全新形象的出现,她们先进、独立、自由、新潮,她们出现在社会变革期,被赋予了多重想象。《伤痕》中的王晓华其实是续接上了这一传统。新时期之所以选取女学生形象作为文学的开端,主要原因有以下几点:首先,女学生的形象成为社会动荡的祭品,步入歧途或者背负悔恨,被拯救者的身份很容易引起读者共鸣。其次,旧秩序的破坏和新秩序的重建施加于女学生身上的结果仍旧是对绝对权威的再确认。女学生作为“党的好女儿”,受教育的身份很容易对政治权威具有认同性,这种女性的启蒙只不过是在两个权威之间徘徊。最后,作品很轻易的用同样青春美丽的容颜模糊掉了九年的岁月痕迹。在《伤痕》中,对于晓华共有两次肖像描写,第一次是返家的火车上,晓华细致地审视自己青春美丽的容貌:“这是一张方正,白嫩,丰腴的面庞:端正的鼻梁,小巧的嘴唇,各自嵌在自己适中的部位上;下巴微微向前突起;淡黑的眉毛下,是一对深潭般的幽静的眸子,那间或的一滚,便泛起道道微波的闪光。”第二次是追述她在下乡的火车上,“那时她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瓜子型的脸,扎着两根短短的小辫。在所有上山下乡的同学中,她那带着浓烈的童年的稚气的脸蛋,与她那瘦小的杨柳般的身腰装配在一起,显得格外的年幼和脆弱”。[1]在被“文革”所耽误的时光里,晓华不过是从幼稚脆弱长成为青春美丽,失去的光阴让她在最好的年华里步入到了新时期,理想主义的浪漫情绪里看不到岁月无情的遗痕。同时这也是一个重拾自我和追溯自我的过程,这个过程替代了自我迷失时期的集体记忆,并且激活了理想的自我,在识别的行为中将迷失的过程淡化为一种“深埋”,小说有意无意地回避或者遮蔽了某种残酷的事实。

《班主任》中的“谢惠敏”是一个深受“四人帮”毒害,犯了左倾幼稚病的团干部形象。我们可以轻易的读出作者的褒贬,然而对于《伤痕》中的王晓华,我们很难对其进行正确或错误的评判,居高临下的启蒙者的忧虑变成了读者自身的悔恨和忧伤。我们从两部作品发表后读者的反应中也可见端倪,《班主任》发表后刘心武收到的读者来信中,很有典型性的是一封女工来信,“信中说她妹妹就是一个谢惠敏式的人物。在‘文革’结束后期,她对现实的变化越来越不适应,青年人开始谈论衣着和食品,在厂里工作要用工资来作为激励手段——最后她自杀了”。[2]33而在《伤痕》发表后,卢新华收到了近三千封读者来信,很多都在重复着她本人与王晓华的相似性,其中还有一个读者与小说主人公同名同姓,同年出生,甚至有着相同的经历。[3]所以对于《班主任》,读者的反应是我身边有“谢惠敏”,而《伤痕》则变成了我就是“王晓华”。隔岸观望变成了切肤之痛,光明的主调变为忧伤,伤痕文学由此正式名实相符地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文学巨流。

卢新华在写作《伤痕》时,带有着明确的问题意识,“是因为受了鲁迅先生《祝福》一文的影响而写《伤痕》的,尤其许寿裳先生评《祝福》的一段话当时更令我激赏:‘人世间的惨事不惨在狼吃阿毛,而惨在封建礼教吃祥林嫂’”。[4]虽然作者在写作意图上是要展现“文革”对人的内心所造成的伤痕,但《伤痕》的主题在客观上却反映出一个时代对“人”的认识的局限性。“文革”作为20世纪中国影响深远的精神事件,最终采用“少数坏人害了多数好人”的泛道德模式盖棺定论。这种思维定式在《伤痕》中也清晰可见:“在党中央领导下,我的冤案已经昭雪了。我的‘叛徒’的罪名是‘四人帮’及其余党为了达到他们篡权的目的,强加给我的,现在已经真相大白了。”[5]政治话语的笼罩和主导,是“伤痕文学”的一种共性,与“冤案昭雪”、“四人帮篡权”类似的词汇在这一时期反复出现,已经成为意识形态规训下作者的无意识行为。但正是当时文学对“文革”的叙述中留下的局限和问题为后人提供了部分认识、了解和触摸“文革”的可能。

《伤痕》中没有反面人物,大家都在一个社会价值判断里作为正确的方向上前行,几乎是一幕无事的悲剧。晓华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女学生,因为有“叛徒”母亲,她失去了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红卫兵被撤,家也搬进了暗黑的小屋,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歧视和冷遇。于是她与母亲断绝关系,这在当时的社会价值标准里是受到肯定的,下乡的火车上同学们的鼓励是一个宏大的社会群体声音的代言。可是即便与母亲断绝关系,她仍旧不得入团,不得不断绝与小苏的爱情。她作为那个时代的弱势群体,想改变个人命运而不得,然而一步步把她推向生存之艰难的却是一种隐形的力量。与这种力量相对应的,作品用善良的知青、贫下中农以及小苏营造出了一个温暖的社会主义大家庭,甚至代表组织出现的团支部书记,他拒绝晓华入团也是出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在这部没有反面人物的小说里,人像群体性的善良,成为庇护受难者在孤独岁月里的精神母亲,同时为小说中有节制的历史控诉提供了光明与阴暗的平衡,其思想根源仍旧是官方意识形态的“少数坏人害了多数好人”的模式。作品最后用“四人帮”作为母女悲剧的根源,在很大程度上,其中的深层原因被涂饰在“文革”伤痕的主题下,并未得到很好的挖掘。《伤痕》中本身就包含了一个超越政治的文化困境,个体在道德神圣的理念下与命运、血统和社会抗争,最终却沦为历史的牺牲者和错误的承担者,作为当代文学的典型悲剧,集中反映了个人在社会和政治选择中的两难。

四、作为民族寓言的《伤痕》

在“伤痕文学”经典化的过程中,选取《班主任》和《伤痕》为代表作,他们揭露社会问题,但饱含对党的忠诚;控诉四人帮,但不涉及政治体制。于是,这两部作品就成为一个可以借鉴和参照的标尺,对照出合法化的控诉可以到达何种程度的一条刻度线。

现在我们评价《伤痕》,往往会说它手法幼稚,意识形态痕迹很重,有着诸多的局限性等等。然而,新时期为何选择它为“伤痕文学”的命名之作,并且被那个时代的人认为是写得最好的小说?这两者差异的原因除了时代背景的转变,还有作品背后所代表的批评原则和美学标准的转换。正是这种历史性的更迭,才使得《伤痕》在现今仍旧值得引起足够多的重视。

《伤痕》在国家叙事和个人叙事之间游移,借个人立场的控诉,言说的既是大历史中的小人物,也是一个民族在经历过历史倒退后的踌躇、悔恨却又不失理想主义的状态,可以看作是关于家、国和个人的“民族寓言”。有学者就曾经指出:“《伤痕》也成为20世纪对于个人、家、国书写的一个重要转折和新的重写的起点。”[6]

“五四”时期个人解放的起点是对家族的抛弃,于是“离家”的故事成为一个反复出现的寓言。由于信仰、道德、民族、国家的神圣召唤,个人可以为之牺牲家庭、利益和感情,并且毫无怀疑,或者说“解放全中国”的崇高理想已经成为“个人主义”的最高实现形式。从“左翼文学”到建国后的文学,对“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做了明显的高下之分。于是,中国的社会政治出现“文革”其实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它把集体主义以崇高的名义压倒个人主义推向了极端。在革命样板戏中,“革命家庭”已经取代了传统的血亲之情,家庭成为一个被抛弃的对象。这是对“五四”时期的“离家”和“离家之后”的现代发展。例如《红灯记》中就重构了家国想象:“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祖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我姓李,你姓陈,你爹他姓张。”由此体现了一种现代的“革命伦理”:“都说骨肉的情义重,依我看,阶级的情义重于泰山。”这样的思想在《伤痕》中也是有迹可循的,农村里热情的大伯大娘和贫下中农,给了晓华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温暖。而70年代末期,伴随着清算“文化大革命”和新时期的建立,个人、家、国的关系进行了重新的调整。于是《伤痕》的后半段就出现了一个归家的主题。在20世纪初期开始的关于“离家”的寓言,在新时期文学的第一波浪潮中,终于出现了“还乡”的主题,借以完成文学主题的一场循环以及当代中国社会的深刻转型。

在将80年代命名为“启蒙年代”的同时,就将其之前的岁月归为了前启蒙,而《伤痕》就成为前启蒙后期最重要的文本。1978年正月初一零点一分开启的叙述本身就是一个时间的寓言,成为“创世纪”的叙述,最终实现了关于“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两者之间的对接。其间人民所受到的“灵与肉”的“伤痕”只是一种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而我们的党被塑造为这种公共性和共有性“伤痕”的拯救者。

但尽管如此,“伤痕文学”的“文革”背景,仍包含着潜在的威胁,长久滞留于此的书写很容易超越禁区,从过去单纯的情感宣泄和谴责变成理性的反思。80年代前期,从频繁更迭的文坛主流,可见官方在引导和转移民众关注点上的摸索和定位。于是,“伤痕文学”迅速成为被翻过去的历史一页。新时期的真正意图是在政局上建立改革派的合法性,在新的国家想象中书写“改革开放”和“四个现代化”的前途和方向,文学协助政治又一次完成了一个关于新时期开天辟地的神话。

《伤痕》运用的是现实主义的手法和革命浪漫主义的精神,小说在达到情感高潮后,迅速被推向政治高潮,这种升华了的情感将个人叙事和国家主义融为一体,“光明的尾巴”成为新时期语境中合法性的标志。

在《人民文学》主办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活动中,《伤痕》和《班主任》一起,成为1978年的优秀短篇小说。《伤痕》出现在了一个合适的历史时机,作为一部现今已经很少再用艺术性来评价的文本,它的重要性正在于它承载了一个时代的映像,无论是意识形态还是艺术风格。它叙述历史的同时也在建构着历史,作为构成新时期阅读史的重要文本,成为我们精神记忆的一部分。

[1] 卢新华.伤痕[N].上海:文汇报,1978-08-11.

[2] 刘心武.刘心武谈中国的新写实文学[M].刘心武研究专辑,.

[3] 卢新华.命运选择我执笔《伤痕》[N].文学报,2008-12-19.

[4] 卢新华.《伤痕》得以问世的几个特别的因缘[J].新华文摘,2008(22).

[5] 卢新华.伤痕[N].上海:文汇报,1978-08-11.

[6] 旷新年.个人、家族、民族国家关系的重建与现代文学的发生[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1).

I206.7

A

1671-2544(2011)05-0047-05

2011-07-11

庄 莹(1982— ),女,山东济南人,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余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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