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鲁迷、鲁密辩证
2011-08-15马一
马 一
(暨南大学华侨华人研究院,广东 广州 510632)
明代鲁迷、鲁密辩证
马 一
(暨南大学华侨华人研究院,广东 广州 510632)
明代朝贡诸国,屡经舌人转译,名称多有混乱,尤其鲁迷、鲁密,译音相近,极易混淆,学者见仁见智,认识各异。本文拟在爬梳有明清初为数众多的汉籍异域史料的基础之上,对鲁迷、鲁密的相关情况做一辨析考证,指出鲁迷、鲁密地理位置大相径庭,始贡时间截然不同,断难将二者混为一谈;鲁迷、鲁密“使者”并非谴自与明东西并峙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朝廷,而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借朝贡之名行贸易之实所打的旗号。
明代;鲁迷;鲁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
一、明人地理知识的狭隘与史地撰述的疏谬
明朝立国之初,太祖、成祖为使国威远扬,四夷宾服,遣使四处招徕,致使大小诸国稽颡称臣,献琛恐后;四方蛮夷相望于道,通使不绝,“盖兼汉、唐之盛而有之”[1]。但洪、永之后,仁宣诸帝不勤远略,遣使海外之举渐次罢废;嘉隆以降,明廷更是闭关绝贡,严申海禁,遂使中西之间的交往日渐减少,内外之间的隔阂愈益加深。
是故,明代中后期国人的域外知识,于陆路、海道大体限于哈烈、马六甲海峡以东,之外地域天朝之使未再亲履,仅系传闻。明末来华的耶稣会士利玛窦《中国札记》载有“他们的世界仅限于他们的十五省,在它四周所绘出的海中,他们放置上几座小岛,取的是他们所曾听说的各个国家的名字。所有这些岛屿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个最小的中国省大。因为知识有限,所以他们把自己的国家夸耀成整个世界,并把它叫做天下”[2](P179)。此论虽言过其实,不尽妥当,但明人闭目塞听、虚骄自大、与世隔绝的情状由此可见一斑。
明代有关域外史地的撰述颇丰,不乏煌煌巨著。择其要者,则有郑晓《皇明四夷考》、张雨《边政考》、严从简《殊域周咨录》、陈仁锡《皇明世法录》、茅瑞征《皇明象胥录》、张天复《皇舆考》、何乔远《名山藏》、章潢《图书编》、何镗《修攘通考》、罗洪先与胡松增补《广舆图》以及《外夷朝贡考》、 《陕西四镇图说》等,均征引旁博,卷帙浩繁,蔚为大观。但考之内容,无非陈旧相因,并无多大创见。由此识之,明人域外史地著述,除明初五使西域的陈诚《西域番国志》、《西域行程记》及随使郑和七下西洋的马欢《瀛涯胜览》、费信《星槎胜览》、巩珍《西洋番国志》等典籍系明人足履目击所记见闻外,后出撰述对朝贡“四夷”的记载均不出陈、马、费、巩之窠臼,即有补充亦多道听途说,捕风捉影,不足为信。
明人对域外的认识,受嘉隆之际闭关、禁海的限制,未能与时俱进,故而,其认识不免肤浅,甚或谬误,史乘中模糊不清、张冠李戴者俯拾皆是。例如明人称葡萄牙为佛郎机,后来西班牙人东来,明人不加区别,亦称之为佛郎机。尤其有关朝贡国名号的记载,一音多译,一国多名现象严重,而明廷不予鉴别,一体接待,以满足自己“天朝上国,万邦来朝”的骄虚心理。诸如西洋琐里、琐里,忽鲁谟斯、忽鲁母恩,左法儿、祖法儿,哈烈、黑娄等国是也。对此,明人确实不知,还是自欺欺人,不得而知。
明代一名多译的朝贡国,大多已经学者考订、梳理,无大歧见,唯有鲁迷、鲁密 (噜密),两者译音相近,极易混淆,究竟是舌人转译致误,还是各自指代不同的国家或地区,至今众说纷纭,未有定论。清人丁谦《〈明史·西域传〉地理考证》谓“鲁迷去中国绝远,嘉靖三年遣使贡狮子、西牛,后数来贡。鲁迷不见他书,惟艾儒略、汤若望地图载之,均做鲁密,考图在阿剌伯东南波斯湾海滨,今为俄曼部地”[3](P30),认为鲁迷、鲁密实指一国。今人李之勤先生则发有“《西域土地人物略》的最后一个也是距明朝最远的一个地名鲁迷,不知与明代西洋传教士艾儒略《职方外记》卷1亚细亚图绘于今阿拉伯半岛东端的‘鲁密’国有无关系”[4]的疑问,但存之阙如,未有阐发。本来,明代朝贡诸国,多前史所未载,而“鲁迷(密)”这个词汇,几个世纪以来的不同使用,更使得其具体地域越发变得模糊不清,并导致了很大的混乱,殆至现在,还没有得到令人足够满意的解释。
本文拟依据收集到的为数众多的汉籍异域史料,试就鲁迷、鲁密的入贡时间及明人对其地望的认识条分缕析,指出鲁迷、鲁密实非一国,且其使者并非遣自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朝廷,此二称谓不过为当时往来于东西方唯利是图的商人为借朝贡之名行贸易之实所打的旗号而已。诚如费正清先生所言:“许多带‘贡物’来的人实际上是自称代表遥远有时是不存在君主的商人。《明会要》上列了三十八个通过陆路通商的天然通道——哈密来送贡品的西域国家,例如迟至1618年《明会要》还记载进贡者包括小亚细亚的鲁迷王国 (Rum,也就是很早以前灭亡的东罗马帝国)。明代看重这一少量的中亚进贡贸易的政治价值而不是财政价值,借此让那些惹麻烦的武士在边境上安定下来。”[5](P204)由于本文的撰写主要依据汉籍史料,而对与之相互印证的西文资料掌握有限,故所提观点仅供商榷,以就教于方家学者。
二、鲁迷、鲁密地望与始贡时间的差异
(一)鲁迷
鲁迷进献方物,赴京朝贡,《明实录》、《大明会典》、《明史》均留有官方记载,其他公私典籍亦多有述及,其中尤以曾任职行人司的严从简《殊域周咨录》一书的记载丰赡、翔实。下面摘引几处记录,交代一下鲁迷初次进贡的时间及明人对其地理方位的认识,同时亦能与后述鲁密的相关情况做一比较分析。
“按鲁迷不知果在何处,但夷使言十年至京,虽其夸远要赏之词,不足为据,然亦必西域遐荒之地。哈烈至肃州亦有一万余里,统谓之回夷。又产狮子,则鲁迷为其所属,或连其界,故附著其事于此。”
“嘉靖四年,鲁迷地方进狮子二、西牛一。”
—— (明)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15《哈烈·附鲁迷》
“鲁迷,或云地属哈烈,嘉靖三年,其王遣使自甘肃入贡狮子二、西牛一。”
—— (明)陈仁锡《皇明世法录》卷81《鲁迷》
“鲁迷,不详所始,或云地属哈烈,嘉靖三年,其王遣使自甘肃入贡狮子二、西牛一。”
—— (明)茅瑞征《皇明象胥录》卷 7《鲁迷》
“嘉靖三年,鲁迷始通贡……世宗以其新入贡,下礼、兵二部议纳否。”
—— (明)何乔远《名山藏》卷107《王享记五·鲁迷》
“(鲁迷)嘉靖三年,自甘肃入贡,后定五年一贡,每贡起送十余人。”
—— (明)申时行等重修《大明会典》卷107《朝贡三·西戎上》
“鲁迷,去中国绝远。嘉靖三年遣使贡狮子、西牛。给事中郑一鹏言: ‘鲁迷非尝贡之邦,狮子非可育之兽,请却之,以光圣德。’礼官席书等言:‘鲁迷不列《王会》,其真伪不可知。近土鲁番数侵甘肃,而边吏于鲁迷册内,察有土鲁番之人。其狡诈明甚,请遣之出关,治所获间谍罪。’帝竟纳之,而令边臣察治。”
—— (清)张廷玉等《明史》卷332《哈烈传·附鲁迷》
“鲁迷,或云地属哈烈。嘉靖中一再入贡。礼部尚书席书奏:‘鲁迷不载王会,真赝莫辩,宜善遣之。’五年,复贡狮子、犀牛,留熟夷五人饲内府,定五年一贡,十余人。”
—— (清)查继佐《罪惟录》卷36《哈烈国》
“罗密,旧作鲁迷,今改正。罗密,去中国绝远。明世宗嘉靖三年,遣使入贡。”
—— (清)高宗敕撰 《续通典》卷 149《边防三·罗密》
以上诸书多主明世宗嘉靖三年 (1524)为鲁迷入贡之始。严书载嘉靖四年鲁迷入贡,其实不然,其所记亦为嘉靖三年鲁迷入贡事,只是使臣贪图厚利,邀索重赏,与明讨价还价,推延至嘉靖四年,尚未出境而已。查书所记嘉靖五年,为鲁迷使臣复贡年份,非始贡之年,是年之前所述史实均与嘉靖三年鲁迷入贡事吻合。再者,给事中郑一鹏以为鲁迷非常贡之邦,乞犒遣却之;礼部尚书席书认为鲁迷不列《王会》,真赝莫辨,奏请拒其贡献;明世宗亦以其新近入贡,前所未闻,责成礼、兵二部讨论接纳与否,据此推测鲁迷在嘉靖之前似无入贡之举。因此,嘉靖三年为鲁迷始贡年份,应无异议。除嘉靖三年鲁迷初贡外,结合《明史》、《明实录》等官方记录,嘉靖五年 (1526)、嘉靖六年 (1527)、嘉靖二十二年 (1543)、嘉靖二十七年 (1548)、嘉靖三十三年 (1554)、嘉靖三十八年 (1559)、嘉靖四十三年 (1564)乃至万历四年 (1576)、万历九年 (1581)、万历四十六年 (1618),鲁迷多次进贡,尤以嘉靖年间最为频繁。
马建春先生于《〈明实录〉等文献载录“回回”贡使辑述》一文中指出“洪武初,即有鲁迷使臣来华”[6](P105)。考之诸书,并未有类似记载,诚难为信,但亦不可否认,明与鲁迷官方接触为时稍晚,而明鲁民间的交流往来,远在明朝建立之初便已肇端。弘治五年 (1493)吴郡人王鏊所撰《敕建净角寺、礼拜寺二座于江南应天府之城南碑记》载:“洪武二十一年 (1388),有亦卜剌金、马可鲁丁等,原系西域鲁迷国人,为征金山、开元地面,遂从金山境内随宋国公归附中华。”[7](P396)
关于鲁迷具体的地理方位,明初陈诚、傅安等遍访中亚诸国,远至哈烈,或以距鲁迷尚远,未能报聘,故没有留下可信记载。而以上所引诸君的表述皆含混不清,可资利用的信息仅是鲁迷“去中国绝远”、 “地属哈烈”,且进贡路线乃“自甘肃入”。
“去中国绝远”,表明鲁迷远在万里之外,甚至可能地处极西明人所谓的“日落”之地。鲁迷使臣所言“进狮子、西牛,远走七年”,虽有夸远邀赏之意,但明鲁相距甚远实乃实情;“地属哈烈”,显然认识有误,推厥原因,在于鲁迷来使途经哈烈 (赫拉特)或常与哈烈周边邦国一同进贡,《明实录》所载鲁迷十一次入贡中,便有七次与哈烈同属帖木儿帝国境域的撒马儿罕等国结伴同来;“自甘肃入”,明代诸国进贡,要遵行特定的贡道,贡非正路,明廷不予接纳。如弘治年间撒马儿罕使臣由陆路贡狮,海道回国,进而又从海路入贡,明廷以南海非西域贡道,却之勿受。而甘肃历来就是路上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中、西亚商人、使者、游客必经此地,方可进入中国内地,鲁迷实乃西域诸国之一员,与天方、哈烈、撒马儿罕等国一样,“其贡使多从陆道入嘉峪关”[1]。
根据以上明代及清初之人对鲁迷地望的记述,我们仅可推知其地域大致位于明境以西的中亚、西亚之地,但具体所指哪一国或哪一地区,遽难下一定论。也正由于此,中外学者对鲁迷地望的认识,见仁见智,殊不相同。诸多学者如西大贝勒、海野一隆、李约瑟、张星烺、杨兆钧、李国详等认为鲁迷立国于今小亚细亚的奥斯曼土耳其之地;陈锋主编的《明清以来长江流域社会发展史论》提出鲁迷位于今中亚布哈拉附近;沈福伟《中西文化交流史》则以为鲁迷即今非洲摩洛哥等。[8](P301)诸如此类说法,均为一家之见,远非定论。
综观明人遗留下来的几幅西域地图,多把鲁迷绘于今小亚细亚土耳其之境。如万历四十四年(1616)刊《陕西四镇图说》,原图以明代嘉峪关为右端,鲁迷城在横长地图的左端;明中后叶刊《蒙古山水地图》绘有嘉峪关到鲁迷的路线;更为详尽的是明世宗嘉靖年间巡按陕西监察御史张雨撰《边政考》卷八之《西域诸国》,记载了从嘉峪关经哈密、土鲁番、撒马儿罕、天方国等地,最终到达鲁迷城 (多数学者认为即今伊斯坦布尔),沿途所经地的地理、物产、山川等,勾勒出从中国到西亚直至欧洲的详细路线。①此书所载嘉峪关至鲁迷城的路线,最早见于明赵廷瑞修嘉靖《陕西通志》下之《西域土地人物略》,梁份《西陲今略》、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均有征引。
(二)鲁密
明清典籍有关鲁密的记载,有如凤毛麟角,较之鲁迷更加含糊不清。官修正史《明史》、《明实录》仅略有提及:
《明史》:“日落国,永乐中来贡。弘治元年其王亦思罕答儿、鲁密帖里牙复贡,使臣奏求纻丝、夏布、瓷器,诏皆予之。”
《明孝宗实录》弘治元年五月辛巳:“赐迤西阿黑麻曲儿干王、迤西日落国亦思刊答儿、鲁密帖里牙王纻丝、磁器、夏布等物,从其请也。”[9]
弘治元年鲁密进贡,不见它书记载,真伪难辨。此处“鲁密”,似可理解为人名,而非国名。 “鲁密帖里牙”与“亦思罕 (刊)答儿”一样,为日落国王名。
正史之外,它书记鲁密,亦语焉不详,大多只列国名而无后话。诸如:
张天复《皇舆考》卷10:“又永乐中来朝十六国……曰鲁密”;
何乔远《名山藏》卷107《王享记三·东南夷下》:“有祖法儿、鲁密、阿丹、木骨都束等国……以上海外小夷,永乐中遣使朝贡……此其载之《会典》,入我王会者尔”;
何镗《修攘通考》卷3《四夷图纪》: “鲁密、吕宋、彭加那、忽鲁思恩、古里班卒……其地莫详所在,俱洪武、永乐、宣德年间奉贡,以后鲜至,考其所贡,多系方物,意亦西南海中小国也”;
申时行等重修《大明会典》卷107《朝贡二·东南夷下》载有“拂菻国、鲁密国……以上俱永乐中遣使朝贡”;
查继佐《罪惟录》卷36《外国列传》 “鲁密……以上三十国,皆海外小夷,不详风土。永乐中,皆遣使朝贡。”
以上诸君言鲁密进贡,众口一辞,均在永乐年间。永乐以后,有无入贡,皆未言明。征之实录,永乐年间并未有鲁密进贡一事,仅有明末清初学人谈迁所撰《国榷》载有永乐二十一年(1423)二月辛酉,“鲁迷入贡”。[10](P1200)但此处鲁迷非嘉靖朝入贡的鲁迷,上述我们谈到鲁迷的始贡年份应在嘉靖三年,谈氏所述不实。谈书所谓“鲁迷”,我颇疑之为“鲁密”转译之误,鲁密初次进贡明廷,恰始于永乐年间。此外,与“鲁密”发音相近的“肉速 (迷)”屡见明前期几朝实录,如:
《明实录》永乐二十一年 (1423)载是年二月,“肉速回回哈只阿里麻来朝贡方物,命礼部宴赉之”②《明实录》,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以下均同。;
洪熙元年(1425)肉迷回回哈只阿黑麻来朝贡马及方物;
宣德二年 (1427)肉迷回回火者乞等来朝贡方物;
宣德八年 (1433)肉迷副千户哈只阿黑蛮导哈烈等处使臣来朝;
正统十年 (1445)升肉迷等处使臣指挥签事哈只阿黑蛮为指挥同知,正千户哈只为指挥佥事。
就以上肉速 (迷)而言,《明实录》言之简略,难以考证,且除实录外,未见它书有载,而明代史地撰述有关洪熙、宣德及正统年间入贡诸国中均未见鲁密踪影,故不可以发音相近,将肉速 (迷)武断视为鲁密。至于肉速 (迷)所指何国,尚需发掘史料,小心求证,这里暂且阙而不叙。
关于鲁密的地望,张天复、何乔远、申时行、查继佐等人均视之为“海外小夷”、“海中小国”,境域狭小,国势卑弱,微不足道,故明人对其记述亦三言两语,轻描淡写。鲁密文字资料虽说残缺,但图画表示其地理方位的图籍却比较多见。诸如:
明季耶稣会传教士艾儒略《万国全图》在今阿拉伯半岛东北部绘有噜密;
万历三十八年 (1610)冬刊程百二等修《方舆胜略》中的世界地图,在今阿拉伯半岛东部绘有噜密;
张天复《皇舆考》在今阿丹附近绘有鲁密;
元朱思本撰,明罗洪先、胡松增补《广舆图》中《四夷图二》绘鲁密于西南夷之列;
陈祖绶《皇明职方地图》卷3《皇明贡夷年表》亦绘鲁密于西南夷之列;
何镗《修攘通考》卷3《四夷图纪》按方位西南向绘有鲁密;
章潢《图书编》卷51《东南海滨诸国图》中绘有鲁密。
虽说明代所绘域外地图错漏百出,不足征信,但从中考知鲁密应为一岛国,大致位于今阿拉伯半岛东端,这与身属西域诸国、西北夷之列的鲁迷的地理方位存有天壤之别,断难将二者视为同一国度或同一地区。即使明代同一域外史地撰述,如若载有鲁迷、鲁密,大多分开叙述,以示区别,如:
何乔远《名山藏》卷107《王享记三》东南夷条目载有鲁密、爪哇、三佛齐、满剌加、榜葛剌、吕宋、忽鲁谟斯、祖法儿、阿丹、木骨都束等国;《王享记五》西域诸国条目载有鲁迷、土鲁番、撒马儿罕、天方国、于阗国、黑娄等国。
《明 (万历)会典》卷106《朝贡二·东南夷下》载有鲁密;卷107《朝贡三·西戎上》载有鲁迷。
此外,《皇明象胥录》、《皇明鸿猷录》、《罪惟录》等书对鲁迷、鲁密的介绍亦是泾渭分明。尤其佚名《外夷朝贡考》一书,将鲁密视为与明王朝保持朝贡关系的“外国”,而将鲁迷同瓦剌、女真、安定、曲先、哈密等地区视为明朝间接统治下的周边“四夷”。①佚名,《外夷朝贡考》现藏上海图书馆,山东大学历史系资料室于20世纪50年代抄录该书,笔者所阅即此手抄本。其划分方法,不敢苟同,但在作者笔下,鲁迷、鲁密显然指代不同地域。
归结言之,明人多数史地撰述对永乐时入贡的鲁密、嘉靖朝始贡的鲁迷,分得很清。地理上,一般将鲁迷置于西北夷或西域诸国之列;将鲁密置于西南夷、东南夷等岛夷之列,并未混为一谈,当成一国。
三、鲁迷、鲁密“使者”并非遣自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朝廷,实乃商人诡称
(一)鲁迷、鲁密“使者”并非遣自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朝廷
明人史地撰述中“鲁迷”、“鲁密”这两个称谓的区别及所涉地域,已大体明晰,但二者究竟指代何国,尚难遽下结论。考之中西史地著作,与明代并存的东西各国并未有以“鲁迷”、“鲁密”为国号者。中世纪历史上, “鲁迷”、“鲁密”一词多为阿拉伯人指称地中海东岸希腊罗马人居留地“Rum”的音译。而距离有明时间最近、国号译音与“Rum”相近的当为塞尔柱王朝旁支在小亚细亚建立的罗姆苏丹国,但1308年末代苏丹被横扫欧亚大陆的蒙古帝国处死,罗姆苏丹国寿终正寝,并未存续至朱明王朝。是故,入明朝贡的所谓鲁迷、鲁密“使臣”,并非遣自某一特定政权,不少学人认为鲁迷、鲁密“使臣”遣自伊斯坦布尔的奥斯曼土耳其朝廷,不免牵强附会。著名学者西大贝勒早就声明他未能从奥斯曼帝国史籍中找到该国和明代中国使节交往的任何记载。[11](P307)除此之外,尚有如下理由。
首先,明代称作“鲁迷”的地方为数甚多,所指地域各不相同。譬如,葡萄牙人多默·皮列士《东方志:从红海到中国》讲到波斯国最好的省份有四个:呼罗珊、基兰、大不里士及泄剌失。这四个省中又有四座首镇:大不里士、泄剌失、撒马尔干及呼罗珊,而叫做鲁迷的百姓就住在呼罗珊地区。[12](P16)明佚名《外夷朝贡考》记载明朝间接统治下的“四夷”包括鲁迷、哈密、哈烈、赛兰、亦力把力、沙六海牙、撒马儿罕等国家与地区,这两处“鲁迷”的具体地域应在中亚附近无疑。明李应魁《肃镇华夷志》载“西夷云,威远汉人,今在鲁迷地方,穿衣戴帽与夷不同,衣制同中国,穿则襟治于背后,网巾同汉人,戴则悬圈于额前,养食猪犬,与回夷处,多不同俗”[13](P159-160)。是书点校者高启安、邰惠莉认为此处“鲁迷”应指奥斯曼帝国。此结论值得商榷,前苏联东方学家巴托尔德曾言:“帖木儿计划使撒马儿罕成为世界上最庄严的城市,为表明这一设想,他把撒马儿罕周围村庄冠以一系列最著名的城市名字:苏丹尼亚、失剌思、巴格达、大马色和米昔儿。”由此推断,“鲁迷”作为一闻名遐迩的世界地名,似亦应在此之列,故威远城居民逃至的鲁迷,应与《东方志:从红海到中国》、《外夷朝贡考》中“鲁迷”的方位相去不远,应在中亚撒马尔罕附近,而非远在数万里之遥的奥斯曼帝国。关于鲁密,清人丁谦认为其乃阿拉伯半岛东南部阿曼地;厦门大学廖大珂教授则认为鲁密为欧洲罗马教皇国。[14]丁、廖二氏所言鲁密地域殊不相同,但与奥斯曼帝国朝廷所在地伊斯坦布尔更是大相径庭。
其次,有明四周蛮夷“地大者称国,小者止称地面”。在明人记载中,鲁迷疆域、国势甚至屈居土鲁番、哈密 (此二蕃称“国”)之下,多称“地面”;鲁密亦多称“海外小夷”、“海中小国”。在明廷眼中,鲁迷、鲁密不过为仰慕天朝声教、贪图朝贡厚利的撮尔藩属、海外小邦,这种情形与地跨欧亚非三大洲,国势如日中天、极一时之盛的奥斯曼帝国远不能相提并论。
再者,鲁迷贡品种类繁多,有珊瑚、琥珀、金刚钻、花瓷器、锁服、撒哈剌帐、羚羊角、西狗皮、舍列狲皮、铁角皮、马、驼、西马、西牛、西狗、玉石、宝珠等,此等物品多为中原所无,但大多亦非小亚细亚土产。
(二)鲁迷、鲁密“使者”实乃唯利是图商人的诡称
明代“鲁迷”、“鲁密”的称谓,实乃唯利是图的中西亚商人借进贡之名行贸易之实所打的旗号。有明一代,商人冒充国王使臣进贡的现象非常普遍,尤其是《大明会典》记载的进贡一两次就不见踪迹的国家或地区的使团,滥冒之嫌更为明显。明朝周边各国尤其是西域诸国的贡使无不夹杂有大批追逐厚利的商人,甚至有时进贡的使臣,完全由商人冒称组成,打着国王使节的旗号,以朝贡名义谋取厚利。葡萄牙籍鄂本笃修士在经中亚前往北京的途中就曾亲眼见到“商人向有权势的商队队长赠送厚礼,取得公费朝觐明朝的位置,然后时候一到,这些所谓的使臣便以据称是派遣他们来的各国国王的名义伪造文书——其中满是对中国皇帝的极度奉承,前往中国”[2](P413-414)。对这些假冒的贡使,明廷心知肚明,如宣德二年 (1424),礼科给事中黄骥上言:“西域使客多是贾胡,假进贡之名,藉有司之力,以营其私”;[15]明宣宗朱瞻基也认为:“回人善营利,虽名朝贡,实图贸易”。[1]诚如鄂氏所言“所谓贡献,不过虚名”,“支那人皆亦知此为伪,然皆任其皇帝之被欺瞒,谓举世界皆臣贡于支那帝国,而不知支那实入贡各国也”。[2]明廷为满足“万邦来朝,四夷宾服”的虚荣,故作无知而已。
明高岱《皇明鸿猷录》卷六《四夷来王》曰:“尝来朝贡者,皆给勘合文册。”有明周边相距较近的朝鲜、琉球、日本、安南、暹罗、三佛齐、满剌加、爪哇、撒马尔罕等,皆为传统朝贡国,定期进贡。明廷发有勘合文册、金叶表文,以为辨别使团真伪的凭证,避免弄虚作假。这样,手续繁杂、查检严密,商人难有可乘之机打着这些国家的旗号冒名进贡,他们只是在朝贡正使允准之下,参与进来共图贸易而已,因而这类使团基本是由官方派出的正式使团。
鲁迷、鲁密则不然,二者进贡,事属首创,前朝无载,明人对其认识不足,加之不守贡期,朝贡无常,故洪武、永乐两朝颁给文册的五十九国,鲁迷、鲁密皆未与其列。贡使朝毕出境,明朝伴送人员往西仅护送至土鲁番,逾西诸国,大多茫然无知,只是听夷使之说明与通事之解释。而明朝“通事序班人等,俱系色目人,往往视彼为亲,视我为疏”,多与外夷勾结,里应外合,弄虚作假,谋取厚利,故而土鲁番迄西诸国的贡使真假莫辨。严嵩《议处甘肃贡夷》疏就曾指出:“今其人至,虽云各国名号,缘各夷面貌语言相类,真伪难辨。节年差人,止到土鲁番,以西诸国,皆为曾到,西域动静虚实,皆不能知。”[16](P2295)鲁迷、鲁密使者极言其地理辽远,长途跋涉,甚为艰辛,明廷对这些自称来自远方,虔修职贡的使者也多网开一面,对其盘查译审并不严格,反而对其入贡极为重视,厚偿其值,优渥有加。这就使得鲁迷、鲁密使者乃为商人诡称,并非遣自某一国家或地区的官方代表。张星烺先生有言:“土耳其与中国共有五次之交通,惟每次所称贡使,究真为国王所遣者,抑商人冒充者,不可得知也。嘉靖五年之使节,甚至与明廷较量价值,似尤不应为国王使节所当为者也。”[17](P468)此论至为精当。
由此可知,明代载籍中的鲁迷、鲁密,实为商人为进贡谋利之便所打的旗号,而这两个名号所指代的国家,当时可能并不存在,或为已经覆亡的罗姆苏丹国的借尸还魂。这些商人也不一定来自前节我们探讨的“鲁迷”、“鲁密”的大致地域,只要有机可乘,任何地区如西欧、东欧、小亚、中东、中亚、南亚、东南亚、北非甚至中国新疆境内的商人,都可以利用这一旗号,以子虚乌有的国王名义进贡明廷,谋取暴利。葡萄牙人曾德昭《大中国志》载有“回教徒诸王派遣使节随商队以五位国王即鲁迷、阿拉伯、哈密、撒马尔罕、吐鲁番国王的名义向明廷进贡,且前四王根本不知道有这些使节,第五位尽管知道,却没有进贡,也没有遣出使节,仅仅形式上任命使臣,贡礼由商人自己准备”[18](P21)。
综上所述,就地理方位而言,明代史载的鲁迷、鲁密并非四夷馆转译有误,两者各有所指,鲁迷位列西北夷或西域诸国之中,鲁密则厕身西南夷或东南夷岛夷之间,至于二者究竟指代何国,依据现有史料遽难下一定论。就贡使身份而言,明朝多次进京贡献方物的鲁迷、鲁密“使者”,实乃唯利是图的商人为求进贡谋利所打的旗号,并非遣自某一特定政权,更不能妄下结论认为其遣自当时与明东西并峙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朝廷。明、奥中央官方交流的存在,尚待西文资料的发现。朱明帝国陈诚三使西域,遍历西土十七国;郑和七下西洋,招谕海外三十余国,却未见明朝官方使节到达伊斯坦布尔,在明奥关系史上,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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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48
A
2095-0292(2011)04-0104-07
2011-05-15
马一,暨南大学华侨华人研究院专门史2009级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薄 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