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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视域下的族群悲歌
——对迟子建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解读

2011-08-15吴雪丽

关键词:额尔古纳河右岸额尔古纳河鄂温克

吴雪丽

(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女性视域下的族群悲歌
——对迟子建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解读

吴雪丽

(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以迟子建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为考察对象,从性别诗学和族群历史的视角,分析了女性写作者、女性叙述者、少数族群历史、现代语境下的人类命运等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以一种什么方式呈现;性别视野和少数族群叙事之间有怎样复杂的叙述逻辑;这种叙述又给当代文坛提供了怎样的写作经验。

性别诗学;族群历史;文明悖论;身份困境

在中国当代文坛上,迟子建一直是一个爱与美的歌者,从《北极村童话》、《亲亲土豆》、《雾月牛栏》、《日落碗窑》、《清水洗尘》到《踏着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第三地晚餐》等小说,迟子建一直执著追寻着“爱与美的强大”[1],为当代文坛建构了一种“温暖”的诗学。而自长篇小说《伪满州国》始,迟子建从小人物的日常生活进入血泪斑斑的伪满州国历史,女性的笔致冲淡了历史的累累伤痕,展示了在任何时代生活根底里的日常冷暖,一种“日常”的历史叙事渐趋确立。“温暖”和“日常”在她晚近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依然得到了延续,在小说中,迟子建以鄂温克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的叙述视野,讲述了鄂温克人近百年的历史,从鄂温克人的“日常生存”出发,以温情的抒情方式呈现了一个民族的“百年孤独”和走向没落的挽歌情调。但面对女性作家书写的边地少数族群日渐走出人类历史的背影,我更关心的问题是,女性写作者、女性叙述者、少数族群历史、现代语境下的人类命运,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以一种什么方式呈现?性别视野和少数族群叙事之间有怎样复杂的叙述逻辑?这种叙述又给当代文坛提供了怎样的写作经验?

一、讲述与倾听:性别诗学

《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叙述者是一个90岁的老人,“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这是一个和着自然的清风雨露度过了一生的女人,她也以清风明月般的眼睛见证了一个民族近百年的历史,一百年的岁月,也是鄂温克人逐渐从丛林中退出、不断走向消亡的历史。同时,这也是一个无名的叙述者,“我没有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因为我不想留下名字了”。一个不愿意留下名字的女人,抑或说一个本来就在历史中无名的女性,讲述的正是一个少数族群即将无名的历史。这是一个“女人的故事”,也是一个“边缘族群的故事”,这个鄂温克女人所经历的沧桑岁月和命运悲歌,折射出的正是一个边缘族群悄然失落于主流历史视域之外的苍凉背影。

一个无名的女性叙述者,一个随着族群历史的消亡最终将淹没于历史深处的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在一天的时间里,讲述了鄂温克民族近一百年的历史。一天和一百年在时间修辞上的巨大裂隙,使故事的讲述充满了弹性,如何在一天的时间里叙述一百年的沧桑岁月,选择哪些人、哪些事进入自我和民族的历史,对叙事者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迟子建选择了近百岁的鄂温克民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从“我”讲起,“我”的亲人、族人在娓娓的叙述中渐次呈现,在女性的时间叙事中,“一天”具有了时间序列上的永恒性,而“清晨”、“正午”、“黄昏”、“尾声”的设置,又使自然时间和女性视域下的历史时间融为一体。在鄂温克民族的“百年孤独”中,从清晨到正午、到黄昏,女性对自我生命里沧桑岁月的记忆和对民族历史变迁的叙述是同构的,也就是说女性对自然时间的感受和对自我生命、自我族群的记忆是同构的,时间在清晨、正午、黄昏的自然万物的变化中被赋予了意义。在《清晨》一章中,作为少女的“我”最初的生命记忆是尼都萨满跳神,一只灰色的驯鹿仔代替姐姐列娜到另一个黑暗的世界了,“我”攥紧母亲的手,打了个深深的寒战。但姐姐列娜在后来的迁移途中还是被老驯鹿带走了,父亲林克在换取驯鹿的途中被雷电击中。在《清晨》的结尾,日本人来了,这样的历史事件带给族群的直接灾难就是:娜杰什卡带着吉兰特和娜拉逃回了额尔古纳河左岸,把孤单的伊万推进了深渊;而时间对“我”最大的改变是: “我”嫁了一个男人,“我”的媒人是饥饿。在《正午》的结尾,日本人走了,因反抗日本人而逃跑的伊万突然出现在“我”的婚礼上,而“我”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瓦罗加。在《黄昏》的结尾,时间到了90年代,“我”的亲人和族人们一一故去,剩下的族人选择了离开世代生活的山林,而“我”也已垂垂老矣。在这样的叙事节奏中,自我、自然、时间、族群、历史这样的一些叙事的元素都奇异地吻合在一起。如果说男性叙事常常以宏大历史的进程为叙事基调的话,那么女性叙述者,作家迟子建和叙事人“我”则在女性性别的意义上,赋予了叙事时间以自然节奏,并以“我”的女性生命经验和命运遭际为叙事线索,与父亲的故事、丈夫的故事的男性叙事修辞相疏离。

那么,这个和着清风明月的“百年孤独”的自我和族群的故事讲给谁听呢?“对谁讲述”的问题不仅具有故事层面的叙述意义,而且对于“故事”在“历史”中的流传也具有了“传递”的意识形态性。在小说中,当伊莲娜带来了电视台的人,他们想让鄂温克民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讲述所经历的故事时,“我转身离开了。我为什么要把故事讲给他们听呢?” “电视台”作为一个现代社会的意识形态符号,会把“故事”本身经典化或传奇化,也就是说当鄂温克人的故事进入现代社会后,它无疑会作为“文化遗存”或“族群奇观”而参与到对社会文化的叙述和建构。而这个近百岁的鄂温克女人选择的倾听者、故事的接受者不是采风者、不是有可能把边地民族史带入正史记载的知识者,而是雨和火,是孢皮袜子、花手帕、小酒壶、鹿骨项链和鹿铃,是桦皮花瓶,是一群不能言说历史真相的无言者,正如那个无名的叙述者。当然,在主流现代文明史中,这些物化的倾听者和无名的叙述者无法进入现代象征秩序,而且充其量不过是主流历史的点缀或者是作为“他者”景观成为历史边缘的奇观,可对于鄂温克民族来说,这些倾听的“物”也是有灵魂的,它们和鄂温克民族共享天地之精华,可以在自然世界中传递它们的隐秘故事,但它们作为“无言”的倾听者铭记的最终必将是“无言”的族群历史。

如果说,在现代意义上,“讲述”和“故事”的传递、对鄂温克民族历史的重述更有可能成为一种“奇观”和“展览”,呈现一种异在的“民族风情”。那么,一个无名的女性叙述者面对一群无以言说的“物”,这样的叙述也必将淹没于没有文字的历史,成为一部“沉默的传奇”。在这样的意义上,一个无名的女人的讲述、一曲边地民族的挽歌,同样可以读作无名的女性与象征秩序、族群边缘与国家认同的人类寓言。这种女性视野下的族群悲歌,在性别和族群的意义上,依然昭示了女性和边缘族群在主流历史叙事中某种被压抑、被修改、被建构的历史真实。而如何还原这种性别视野下的族群生存真相,迟子建以文学的方式做出了积极的探索。

二、女性修辞与族群记忆

《额尔古纳河右岸》在人类学的意义上可以看作关于鄂温克民族的文化人类学记录,当作家迟子建追寻鄂温克人的足迹,走进他们的丛林世界时,汉语文字的叙事魅力和抒情视景勾勒了一个边地民族的地域风情。他们生活在寒冷的森林中,居住在晚上可以看到星星和月亮的希楞柱,崇拜山神、火神、树神等自然神灵,信仰萨满文化,崇尚风葬习俗。女性叙事的魅力在于,迟子建几乎还原了一百年来鄂温克人的生活,她温暖地注视着笔下的鄂温克人,书写着他们生命中的美丽和善良。就像她一直以来的追求,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迟子建延续了一种“温暖”的美学风格和文学诉求。如果说鄂温克人生活的环境是荒寒的,同样充满了苦难和死亡,但迟子建以她女性的温情和抒情笔调不断缓解着这个族群的生存苦痛,为当代文学贡献了一曲边地族群的凄婉歌谣。

民族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女人的身体,对鄂温克人来说就是与自然相依存的女性。在鄂温克人那里,现代文明所命名的宗教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是在和大自然时代相处的过程中产生的。列娜生病时,一只幼小的驯鹿代替她去了另一个世界,可是在搬迁的路上,老驯鹿也把列娜带走了,人的灵魂和自然万物的灵魂可以在生命中互相转换。尤其是萨满跳神时,他们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与天地融为一体,他们本身也是神灵,但他们却不是万能的,就像神秘而古老的神谕。妮浩救一个不该救的人,就会失去自己的一个孩子,但她是萨满就不能见死不救,这是一种“大爱”,是女性的无畏之爱使这个民族的精神更为荡气回肠。妮浩实际上成为了鄂温克民族的精神镜像,在她美丽的舞蹈中,世间万物的灵魂一起升腾,当这个鄂温克民族的最后一个萨满在山火蔓延时跳神祈雨时,那“向死而生”的生命极致的舞蹈不只是一个萨满与天地的共鸣,更是一个女性的生命之舞,一个民族的生命之舞。

如果说汉民族以文字记载了漫长的历史,那么,对于鄂温克民族来说,就是以“图画”的方式记载了这个民族的生命印记,而绘画的主体依然是女性。当男人们在恶劣的自然中与生存抗争时,是女性的诗意和温情抚慰着这个族群生存的粗粝,图画帮助女性“说出了心中的思念和梦想”,是绘画开启了鄂温克女人的另一扇“生命之门”。“自从拉吉达离开我后,我的心底不再洋溢着那股令人滋润的柔情,很奇怪,当我在岩石上画完画后,心底又泛滥起温暖的春水了,好像颜料已经渗入了我贫血的心脏,使它又获得了生机和力量。”画在河边岩石上的画,完成了女性与族群、与这个世界的另一种沟通,直达隐秘的自然和生命深处。女性以图画来表达自我和世界的方式,实际上传达了鄂温克民族真实地生存方式。鄂温克族群的“图绘历史”和主流叙事的“文字历史”在民族历史构建中可能会凸显全然不同的“历史真实”,鄂温克民族的消亡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还是“现代文明”理性重塑的结果,在“自我”和“他者”的重述中可能会呈现完全不同的面相。而少年西班造字的故事其实可以看作一个民族命运的隐喻,“他造的字很简捷,比如河水就是一条笔直的横线;闪电,是一道弯曲的横线。雨,是一条断断续续的竖线;风,是两条波浪形的竖线。云朵,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半圆;彩虹,是一条弯曲的斜线。”西班的文字其实依然是一种“图像文字”,他创造文字的冲动来自于对鄂温克语言的热爱,但造字的行为呈现的恰恰是鄂温克民族真实地与自然、天地为一体的生存方式,也许和现实生活基本同构的“图像”才能表达这样的族群生存经验,而男性化的“文字”历史相对于女性化的“图像”历史显示的可能正是族群历史记忆的盲点。

同时,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迟子建依然是一个面向过去写作的“逆行精灵”,依然延续了对生活中日渐流失的爱与美的书写。当一个女性的“面向过去的写作”和“温暖的诗学”面对的是一个即将消亡的边地族群历史时,这种向后寻觅人类家园的写作诉求,就在女性书写和边地族群之间架起了一座浮桥。也就是说,当迟子建选择了额尔古纳河右岸的鄂温克民族作为自己的写作对象时,它所呈现的就不仅是对日渐走出人类视野的鄂温克边地文明的伤怀,同时也是一个女性写作者对自我和人类生命深处最柔软、最温暖的部分的探寻。当男性作家们大多执著于“宏大历史”叙述时,当他们的历史写作回到的是叱咤风云的英雄叙事时,迟子建这种面向过去的,面向日常生活根底里的写作方式就具有了别样的意义。“回忆使寒冷的时间转化为温暖的岁月,留恋让荒凉的空间变换成葱郁的家园。在现实中沉睡和流逝的,在文学中被她唤醒与激活。”[2]女性的性别修辞和边地族群的挽歌情调唤醒了在当下现实中沉睡的“爱”与“温暖”,但同时,当女性修辞只有在边地少数族群历史中寻求“爱”与“美”,“温柔”与“善良”时,可能也昭示了我们面对当下写作的精神向度的缺失。或者说,在今天喧嚣的写作中,对人性的复杂、晦暗的书写在多大的程度上已淹没了对“纯净”与“优美”的诉求,这也是迟子建作为一个女性写作者对当代文坛的意义,在历史和现实的荒寒与芜杂中,是女性写作守护了人类生命中最柔软的部分。

主流历史叙事大多相信时间拯救的神话,不管是历史苦难还是现实中群体的生存苦难常常在未来的时间向度上得到拯救,但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指向过去的时间是从拉穆湖迁徙而来的祖先漂泊的历史、是从额尔古纳河左岸到右岸的倍遭杀戮和流放的历史,而指向未来的却是鄂温克民族日益减少的人口、日益恶化的自然环境和不得不被“文明”规训的未来,这是一个民族从历史深处走来却要走出人类历史的故事。虽然在鄂温克民族的百年历史中,时间的段落依然连接了整个20世纪中国历史的巨型叙事,如日本入侵中国、新中国成立、80、90年代以来社会生活的变迁,但迟子建在叙事节奏上搁置了巨型历史对一个行将消亡的族群的笼罩,而是从日常生活的细微处、从一个女性从幼年到老年的家族和族群的变迁来结构历史,女性成了族群历史的叙述中心,最后,也是女性在守护着这个民族最后的神灵和灵魂。以女性为叙述者的修辞策略,一方面使作家迟子建在某种程度上幻化为这个从幼年到老年的叙述者,娓娓道来、诗意盎然。另一方面,女性从身边细微处进入族群历史的叙述视角也还原了一个边地民族的日常经验,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巨型历史叙事所遮蔽的族群生存真相。

三、文明的悖论及其他

如果说,整个现代文明就是人类对自然的征服和人类不断从自然索取的过程,那么,鄂温克人的山林生活就如同远古人类的生活,万物有灵、与自然和谐相处。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自然、神灵、人类在灵魂上是相通的,因此在猎杀熊后也要唱神歌,送熊的灵魂上天。在鄂温克老人的眼中:“布苏的火不是在森林中用火镰对着石头打磨出来的,布苏的火里没有阳光和月光,那样的火又怎么能让人的心和眼睛明亮呢?” “我的身体是神灵给予的,我要在山里,把它还给神灵。”他们有人类最为本真的生存方式,如从灰鼠挂在树上的蘑菇的高低,可以判断冬天的雪大不大,他们崇敬火神、山神、玛鲁神,他们给每一座山脉、每一条河流命名,就像给自己的孩子命名。他们纯朴而善良,懂得呵护自然、呵护自己的同类,从来不砍活着的树做烧柴,只选择那些自然脱落的干枯的树枝、被雷电击中的失去了生命力的树木,还有那些被狂风吹倒的树。在瘟疫发生的时间里不再搬迁,是不愿意让瘟疫蔓延,殃及其他乌力楞的驯鹿。他们对死亡充满了敬畏,风葬的仪式更像是把一个人送往天堂。对于90岁的老人来说,“光明就在河流旁的岩石画上,在那一棵连着一棵的树木上,在花朵的露珠上,在希楞柱顶尖的星光上,在驯鹿的犄角上。如果这样的光明不是光明,什么才会是光明呢!”从叙述层面看,《额尔古纳河右岸》虽然提供了一个鄂温克民族文化人类学的田野标本,但迟子建的写作关怀显然并不只在于此,她借生态文化传递的是对自然之美、纯粹的心灵之美的倾心赞美,是对敬畏自然、万物有灵的自然生存观的体认,当然更是对人类文明进程中弱小民族的生存艰难和文化悲凉的体恤。

“文明的悖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是个悲伤的故事,讲述着鄂温克民族百年传奇的老人等来的不是竖着美丽犄角的鹿,而是裹挟着沙尘的狂风。古老的生活方式在现代性的神话面前日趋破碎,文明社会对鄂温克人生存方式的改变首先是以对自然的掠夺为序幕的,伐木工人进入了山林,运木材的汽车开进了山林,生态恶化,驯鹿减少,鄂温克民族不得不走出山林。但对于伴着星星渡过黑暗的鄂温克人来说,午夜梦醒看到的是漆黑的屋顶,会觉得要被禁锢而死,带下山来的驯鹿不习惯被圈养的生活纷纷倒地而亡,从此鄂温克人开始了在定居地和山林之间不断迁移的生活。而“现代文明”恰恰是以保护山林、绿地的生态名义让鄂温克人到山下定居,这是怎样的文明的代价和文明的悖论。实际上,对于世世代代居住在森林中、逐水草而居的鄂温克游牧民族来说,“我们和我们的驯鹿,从来都是亲吻着森林的。我们与数以万计的伐木人比起来,就是轻轻掠过水面的几只蜻蜓。如果森林之河遭受了污染,怎么可能是因为几只蜻蜓掠过的缘故呢。”迟子建以女性的视角投向了现代文明对原始之美的掠夺、对弱势文化的压抑,并启示了对文明悖论的思考。伊莲娜的命运是典型的文化悖论的隐喻,作为鄂温克人的女儿,她是从山林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可是,她的灵魂却永远地处于纯朴、温情但也单调的原始文化和热闹、丰富但也芜杂的现代文化的冲突中,“伊莲娜在山上待烦了,会背着她的画返回城市。然而要不了多久,她又会回来。”她厌倦城市的人流、房屋、车辆、房屋,喜欢在山上可以和驯鹿在一起,晚上在希楞柱里睡觉可以看到星星,听到风声,满眼看到山峦溪流、花朵飞鸟,然而过不了多久,又会嫌山上没有酒馆、没有电话、没有电影院、没有书店。她说她不会把用野兽的皮毛做成的画拿到山外,可当她完成后又抑制不住地卷着他们进城,并兴奋地带回了电视台的记者。她不断地漂泊、从身体到心灵,终于在故乡的河流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伊莲娜的命运,不仅是一个在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生存的个体的命运隐喻,同时也是一个边地族群在现代语境下的命运隐喻。迟子建通过《额尔古纳河右岸》提供了一个反思现代性的视点,和线性发展的现代历史所期许的光明未来所不同,在迟子建那里,“传统”与“现代”、“落后”与“文明”需要重新考量,这不仅是一个文学的命题,同时也是一个人类学、文化学、社会学承待严肃思考的话题。当“文明”社会或者以“他者”生活所提供的原始和边地风情而予以倾心赞美、或者以“现代文明”的标准把边地族群的生存方式指认为“落后”时,实际上都隐含了一个“自我中心”的霸权视角,如同整个男性文明史对女性的指认,或者是可以“观赏”的“爱”和“美”的象征、或者是承待被“拯救”的女性。在这样的意义上,甚至可以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其实是一部和女性相关的小说,叙述者、主要人物的命运、叙事的节奏等都指认着女性和少数族群的共同命运。当然,也很难想象一个男性作家可以写出迟子建这样的文字、讲述出“挽歌”情调的边地族群故事。

但在强调迟子建的女性身份和《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挽歌情调同构的同时,其实遮蔽了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迟子建作为一个汉族作家,一个“现代”作家,如何讲述鄂温克人的百年历史,她所讲述的鄂温克民族的历史在何种意义上是一个更为“真实”的边地族群的故事。对于迟子建个人来说,她从小成长的家乡周围的山林里就居住了许多鄂温克人和鄂伦春人,她一直以来对文学中“爱”和“温暖”的美学追求也使她倾心追溯一个行将消失的少数族群的历史。所以,她说,这部长篇倾注了她的热情,触动了她灵魂深处的东西,她被这个民族“血性的、豪迈的、蓬勃的”精神气和生命力所感动,并且对这次写作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我是一个汉族人,写的是一个少数民族故事。为此我做了实地调查,把能够找到的鄂温克文献都看了,做了大量的笔记。然后我回到故乡去写,那片土地给了我一种气场,我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生活在森林里、每天出去打猎、住在能看见星星的房子里的鄂温克老女人。这本书是我这些年写得最有激情的长篇,我完全沉浸在了一种激情的状态当中。”[3]但这种“激情”的写作在构筑自己“爱”与“温暖”的文学世界的同时,“跨语际书写”本身会不会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误读”?鄂温克民族是一个没有自己文字的民族,因此也是一个无法自我书写和自我记忆的民族,迟子建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讲述鄂温克民族百年历史的同时,汉语言在某种意义上再一次重构了少数族群的故事或寓言,鄂温克民族的历史依然必须借助汉文字的力量,以一种“挽歌”的隐喻反身建构这个民族不断边缘化的、日趋消亡的历史进程。当“额尔古纳河右岸”的“鄂温克民族”历史被隐喻为“挽歌情调”时,实际上依然是在现代文明的意义上进入了“象征秩序”的边缘。虽然,“就整个文坛风向而言,她 (迟子建)的写作仍处于热闹的文场之外,具有真正的‘边地’特色,边地是她的肉身的近邻和精神的原乡,她不是边地的旅行者造访者、也不是借宿者暂居者、必要摇铎采风或者非要把动物写成人,因为她将自己置身其中、仿佛与生俱在。”[4]但 “置身其中”并不真的等于“与生俱来”,当迟子建选择“额尔古纳河右岸”的鄂温克族群作为写作对象时,也许先在的“他者视野”和“异域情调”启示的恰恰是文学和人类学永远的悖论性话题,那就是触摸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的历史、记录一个行将消亡的族群的过去,需要作家怎样的自我警觉。

但不管怎样,《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出现,在今天“全球化”、“现代化”的语境中都提供了一种不同的声音,迟子建关于边地族群、人类命运、女性命运的思考都具有别样的意义,而且,关于《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写作行为本身也提示了关于族群身份、个人身份、作家身份的重新思考。

[1]迟子建,郭力.现代文明的伤怀者[J].南方文坛,2008,(1).

[2]施战军.独特而宽厚的人文伤怀——迟子建小说文学史意义[J]. 当代作家评论,2006,(4).

[3]迟子建.现代文明终结诗意传奇[N].信息时报,2006-04-03.

I206.7

A

2095-0292(2011)03-0093-05

2011-03-20

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民族书写与当代文学建构”的阶段成果 (项目编号:09YJC751074)。

吴雪丽,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薄 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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