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时期科举废置问题比较研究
2011-08-15张学强孙昌伟
张学强,孙昌伟
(西北师范大学 西北少数民族教育发展研究中心,甘肃 兰州 730070)
科举制度作为中国封建社会中后期所实施的一种重要的全国性人才选拔制度,自隋朝创立以来,历经唐、宋、元、明、清各个朝代的改革和发展,在中国封建社会的人才选拔史上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但科举制度的发展历史并非一帆风顺,而是争议纷起、曲折多变,甚至于在中国元、明、清这三个最后的大一统封建王朝中都曾经遭遇过废置的命运,而清对科举制度的废置甚至终结了其历史使命,使其最终退出了历史舞台。纵观元、明、清三个朝代对科举制度的废置情形,各自的社会背景并不尽相同,但其核心却是一致的,都反映了不同时代的统治者基于其合格人才的基本理念而对科举制度在人才选拔中所起作用的质疑,是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中对科举制度存在必要性的否定。
科举制度在其长达1300年的发展史上,主要有三种“存在”状态,一种为占据绝大部分时段的“实施期”,即科举的正常存在;一种为偶然出现的“空白期”,即由于战争及时局的影响而无法推行科举的时段;还有一种为“废置期”,即统治者出于某种考虑而主动选择暂时或长久的搁置或废除科举制度,而元、明、清三个朝代对科举制度的废置即属于此种情况。从目前学界对科举制度的研究来看,多为对科举“实施期”的研究,在另一些研究中虽涉及到对某个朝代(如元、清)科举“废置期”的研究,但整体上还未有对科举制度的“废置期”(主要在元、明、清三个朝代)进行整体的纵向比较研究,而这种研究却对我们进一步认识人才培养与人才选拔的关系却有独特的价值。
一、元代科举废置的背景及其影响分析
元朝是由蒙古族所建,作为擅长功伐征战的少数民族,“居马上得天下”,对科举制度了解甚少,更是不甚重视。元朝的科举制度正式建立时间较迟,直至元仁宗皇庆二年(1313年)才明令举办。在整个元朝统治时期,科举制度几经废置,是科举史上的低潮期。
蒙古民族是9~12世纪活跃在中国北部草原的游牧民族,游牧生活及恶劣的自然生存环境,使得本民族文化发展一直停留在较低的水平。早期蒙古人对待外文化的态度以掠夺为主,其重视的部分也仅限于手工业技术和少部分宗教文化。元太宗窝阔台即位之后,在耶律楚材的劝谏下采取了一些维系人心的文治措施,并于太宗九年举行了带有传统科举性质的“戊戌试选”,使得大量儒士从被掳为奴的窘迫处境中解放出来,提升了儒士的地位,为儒学的发展创造了条件。
元世祖、成宗及武宗时期,一再地议贡举“法度”,但议而不行,科举取士迟迟未能付诸实施。元世祖忽必烈即位之初,“至元初年,有旨命丞相史天泽条具当行大事,尝及科举,而未果行。”①此后一再有人进言行“选举法”,均未果。至元八年,朝中关于科举制实行与否展开了讨论,并涉及科举考试科目的问题,主张以经义取士代替诗赋取士。这一争论在至元十一年得到延续,并且取得了相对一致的结果,苏天爵曾言:“世祖至元十一年,始颁布贡举条例,是时贤才众多,治平方臻,故弗举行。”②也就是说忽必烈已经做出了贡举的决定,但由于“贤才众多”,或者战争等其他原因,还是未能举行。而后元灭南宋,统一全国之后,王恽等人有上书“设科举”,但由于蒙古贵族及忽必烈本人对科举的消极态度,不了了之。终忽必烈一世,科举始终未能成行。成宗即位之初,也曾要求“议行贡举之法”,但响应者寥寥。而武宗即位后颁布的至大改元诏书中提到:“其贡举之法,中书省续议举行”,也只是一句空话,事实上没有任何结果。
元朝前期科举长期废置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元朝自开国以来,官员相对比较充足,通过开科举来选拔官员的需要没那么迫切。从成吉思汗南侵至忽必烈立国,通过“承制宣署”及自行辟署的两条途径授了大量的军政官员。到忽必烈更定官制时,从先朝旧人、各路府、州曾任地方官员而无大过之人及金朝旧臣之中选用了一批官员,这使得官员来源充足,作为选拔官员的科举制度推行就不紧迫了。其次,蒙汉文化冲突中统治者对科举作用的贬低使得科举制度实施备受阻碍。蒙元贵族世居漠北,生活习惯和文化风俗与汉族有着很大的不同,用武力统一了中原后,文化上并不能很快达到融合同化。蒙古贵族仍然以故俗为依据,对中原传统的文化制度不能认同,尤其对汉族儒士通过考试便可以免赋役并做官的做法十分抵制,对科举的态度十分消极。忽必烈在位期间多次议行科举,但一直议而不行,这与统治者对科举的消极态度是密不可分的。他即位之初召见许衡,“问科举何如?曰:不能。上曰:卿言务实,科举虚诞,朕所不取。”可见元统治者对科举的评价很低,对其作用持怀疑的态度。第三,科举自身的流弊。在从世祖忽必烈即位至仁宗元祐年间开科取士之前的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开设科举多次议及而终未施行,与部分蒙元贵族的轻视与抵制有关系,但也与科举自身之流弊有直接关联,即使在一些汉族官僚中甚至儒家知识分子中,呈现出重经学教育、轻科举考试的心态,如董文忠:“克汴时,以侍其轴为贤,延归教诸子。尝曰:‘射,百日事耳;《诗》、《书》非积学不通’”,③对科举考试却存排斥态度:
(至元)八年,侍讲学士徒单公履欲奏行贡举,知帝于释氏重教而轻禅,乃言儒亦有之,科举类教,道学类禅。帝怒,召姚枢、许衡与宰臣廷辨。文忠自外入,帝曰:“汝日诵 《四书》,亦道学者。”文忠对曰:“陛下每言:士不治经讲孔孟之道而为诗赋,何关修身,何益治国!由是海内之士,稍知从事实学。臣今所诵,皆孔孟之言,焉知所谓道学!而俗儒守亡国余习,欲行其说,故以是上惑圣听,恐非陛下教人修身治国之意也。”事遂止。④
甚至还有一部分儒士痛呼:“以学术误天下者,皆科举程文之士。儒亦无辞以自解矣!”。此外,元朝维护特权的重世袭重根脚的官僚体制以及吏员出仕的制度化也是阻碍科举推行的重要原因。
由于上述各种原因,科举制度在元初废置长达半世纪之久,直到崇尚儒学的元仁宗即位。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出生于中原地区,从小受儒家文化的熏陶,对其很是推崇。他一即位便宣布:“朕所愿者,安百姓以图至治,然非用儒生,何以至此!”⑤由此可见,他十分重视任用儒生治国,那么选拔儒生的科举制度也就势在必行了。皇庆二年,仁宗正式下诏曰:
惟我祖宗以神武定天下,世祖皇帝设官分职,征用儒雅,崇学校为育材之地,议科举为取士之方,规模弘远矣。朕以眇躬,获承丕祚,继志述事,祖训是式。若稽三代以来,取士各有科目,要其本末,举人以德行为首,试艺则以经术为先,词章次之。浮华过实,朕所不取,爰命中书参酌古今,定其条制。其以皇庆三年八月,天下郡县举其贤者能者,充赋有司。要求次年二月,会试京师,中选者朕将亲策焉。具合行事件于后。⑥
自此正式恢复了废置已久的科举制度。元仁宗恢复科举,在汉人中受到广泛欢迎,参与也十分踊跃,同时反对者也大有人在。顺帝即位之后,右丞相伯颜独揽大权,他代表一批守旧的蒙古贵族利益,排斥汉文化,对科举制度十分反感。据 《庚申外史》记载:
太尉伯颜升为右丞相……奏曰:陛下有太子,休教读汉儿人书。汉儿人书好生欺负人,往时我行有把马者,久不见,问之,曰:应科举未回。我不想科举都是这等人得了。”⑦
对于伯颜所言其马夫应科考一事是否属实我们无从考据,但是这番言语可以看出他对于通过科举选拔人才,从而改变人的命运地位是十分反感的。最终在1335年操作废置了元朝已实施20年的科举考试制度。之后在1341年科举才又得以复行,并明确规定:“国子监积分生员,三年一次依科举例入会试,中者取一十八名。”在恢复科举的同时,也加强了科举和学校的联系。
元代科举几经废置,历经波折之后,得以重立,这不仅仅是科举制度的简单搁置和复兴,而是一个调整和转变的过程。宋金科场以章句注疏、声律对偶之学取士的遗风,使得科举考试受到大量人士的批判。上文所引“侍讲学士徒单公履欲奏行贡举”事例中,忽必烈之所以发怒,在于徒单公履不了解忽必烈厌恶科举虚而不实的心思,其建议与帝意正相违背。事实上,忽必烈也想恢复科举取士制度,只不过他想恢复的科举取士制度必须是以抵制诗赋而以实学为其导向的:(至元)十二年正月二日……侍读学士徒单公履请设取士科,诏与恭懿议之。恭懿言:“明诏有谓:士不治经学孔孟之道,日为赋诗空文。斯言诚万世治安之本。今欲取士,宜敕有司,举有行检、通经史之士,使无投牒自售,试以经义、论策。夫既从事实学,则士风还淳,民俗趋厚,国家得才矣。”奏之,帝善之。⑧
元世祖忽必烈的这一思想也完全为其后继者所承袭,仁宗在开科取士的诏文中明确提出“浮华过实,朕所不取”。据 《元史·选举志》记载:“至仁宗皇庆二年十月,中书省臣奏:“科举事,世祖、裕宗累尝命行,成宗、武宗寻亦有旨,今不以闻,恐或有沮其事者。夫取士之法,经学实修己治人之道,词赋乃摛章绘句之学,自隋、唐以来,取人专尚词赋,故士习浮华。今臣等所拟将律赋省题诗小义皆不用,专立德行明经科,以此取士,庶可得人。”帝然之。⑨
尤其可见,元仁宗时期复立的科举与前朝有很大的差别,“将律赋省题诗小义皆不用”而“专立德行明经科”,取士标准发生了变化。整体上看,元代开科取士前的时期我们可将其看做是儒学教育的调整期和科举的休整期,⑩儒学教育抛弃诗赋时代而回归到经学教育的经世致用传统,科举取士的导向亦由诗赋取士转向经义取士,只不过,元代的经学教育及科举取士已受程朱理学很大的影响,理学家的经学注本成为经学教育及科举取士的标准尺规,这为明清理学的发展打下了基础。
元朝科举制度时兴时废,规模也极其狭隘,使得科举取士的人数较少。自元仁宗延祐二年(1315年)第一次开科至元惠帝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最末一次取士,其间尚有6年(1336-1342年)中断,科举制实际施行45年,共开科16次,共取士一千二百人左右。⑪从而由科举出身的官吏在元朝所占比例甚小,这就使得科举制度对元代的用人格局没有什么较大的影响。其次,科举制度是自隋唐建立以来,一直是统治者选拔人才,儒士参与政权,实现社会阶层流动的最佳途径之一。元朝科举制度的时兴时废,使得统治者必须另辟新径培养人才,也使得大量儒士必须另谋出路,客观上促进了学校的兴盛。此外,元朝对科举的不重视,以及实施科举时采取的一系列民族歧视措施,加深了民族间矛盾,阻碍了蒙汉民族的融合。
二、明初科举废置的背景及其影响分析
明代科举制度设于洪武初年,后因统治者对科举所取人才实用性不满,废置十余年,直至洪武十七年恢复确立,而后历经百年而臻完备。
明太祖朱元璋以贫寒起家,在南征北战中认识到人才的重要性,也反思了元朝轻视科举的危害,在未实现统一之前就数次行荐举,以期达到小规模人才选拔的目的。吴元年(丁未,1367年)朱元璋初次尝试考虑设文武二科取士,但由于现实因素,未能得以实施。洪武三年(1370年)天下初定,朱元璋便下诏开科取士:
汉、唐及宋,取士各有定制,然但贵词章之学,而未求六艺之全……自洪武三年八月始,特设科举,以取怀材抱德之士,务在经明行修、博古通今、文质得中、名实相称。其中选者,朕将亲策于廷,策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使中外文臣皆有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敢有游食奔竞之徒,坐以重罪,以称朕责实求贤之意。⑫
此次开科举,朱元璋强调要选拔“经明行修,博古通今,文质得中,名实相称”的实用人才,还提出“非科举者毋得与官”,把科举和国家选拔人才紧密联系在一起,使得科举地位得到提升。此次开科举从当年的八月开始,连试三年,并允许高丽、安南、占城等国士子参加。
科举初开,的确为明王朝统治网罗了不少人才,但是连试三年之后,朱元璋又下诏停科举,谕中书省臣:
有司所取,多后生少年。观其文词若可有为,及试用之,能以所学措诸行事者甚寡。朕以实心求贤,而天下以虚文应朕,非朕责实求贤之意也。今各处科举,宜暂停罢,别令有司察举贤才,必以德行为本,而文艺次之。⑬
可见朱元璋认为此三年科举录取的多为“后生少年”,“能以所学措诸行事者甚寡”,不能满足他对实用人才需求,认为“天下以虚文应朕”,因而罢科举。事实上,朱元璋对于中第者的要求过高,要让其将纸上所谈立即变成丰富的实践经验,通过科举考试直接选拔出熟悉政事的官员,这一目的不是简单的几场考试就能达到的。罢科举之后,朱元璋重拾征战时采用过的荐举,诏曰:“山林之士德行文艺可称者,有司采举,备礼遣送至京,朕将任用之,以图至治。”⑭并且对荐举人才也做了详细要求:
是年,遂罢科举,别令有司察举贤才,以德行为本,而文艺次之。其目,曰聪明正直,曰贤良方正,曰孝弟力田,曰儒士,曰孝廉,曰秀才,曰人才,曰耆民。皆礼送京师,不次擢用。而各省贡生亦由太学以进。⑮
此次荐举朱元璋放宽了对人才选拔的限制,以德行和文艺为基本要求,广泛网罗各方面人才。于是在科举废置的十余年里,荐举成为选官的主要途径。
荐举确实选拔了一些各方面均十分突出的人才,从而避免了仅依据“虚文”选拔,“不能以所学措诸行事者”状况的出现。然而荐举之法的弊端在魏晋时期已经暴露,荐举没有一个严格的可以遵守的客观标准,在具体实践中人为操作性较大,难以保证它的公平性和规范性。久而久之诸如荐举官徇私舞弊、荐举者与被荐举者之间结党营私、被荐举者名实不符及滥竽充数等现象便愈演愈烈,出现了“时中外大小臣工皆得推举,下至仓、库、司、局诸杂流,亦令举文学才干之士。其被荐而至者,又令转荐。以故山林岩穴、草茅穷居,无不获自达于上,由布衣而登大僚者不可胜数”⑯的状况。据记载,洪武十五年赴送京师的各类人才达3700余人,荐举人数如此之多,质量就难以得到保证,官僚机构也无法全部容纳消化。
在荐举的各类弊端暴露之后,朱元璋反复权衡比较,于洪武十五年八月下诏恢复科举。洪武十七年礼部颁布科举的程式,对具体的考试程序、内容、考生资格、等级、时间、场次、录取、出身等做了明确的规定。并且“始定科举之式,命礼部颁行各省,后遂以为永制”,从而科举制度在明代正式确立,后历朝相沿,具体的规章制度也越来越周密完备,直至明王朝灭亡。⑰
明代科举废置十年而后又得以恢复确定,有着其特定的原因和意义。朱元璋行科举之初,对科举的期望值极高,希望通过科举建立一支德才兼备的官僚队伍,甚至想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勿得与官”。⑱在所选人才不能满足其需要之后,朱元璋停科举而兴荐举,而后荐举弊端再次暴露,产生“近郡县荐举多冒滥,诸司考课殿最多失实”⑲的状况,比较之后又恢复科举制度。在“非科举毋得与官”到行荐举,再恢复科举的这样一个选拔人才方式的曲折变化过程中,科举制度的优越性和生命力得以证实,科举考试在稳定人心与加强统治基础方面所具有的功能为统治者所深切认识到。朱元璋此后曾言:“吾强之而天下不得不争,吾柔之吾不使与彼争,然则争我者亦寡矣。吾有法以柔天下,则无如复举制科。天下才智无所试,久必愤盈。诸负血气者,遂凭之以起。⑳从而科举制度的地位和作用得到进一步加强。此外,明初朱太祖为了网罗人才就开始大兴学校,生员只要学有所成,都可以取得入仕资格,或以科举为晋身之阶,这使得学校附庸于科举,造成了束缚思想、扼塞知识的流弊。科举废置的十余年,学校与科举考试的联系中断,学校教授内容也就从科考经学内容中解脱出来,有利于学术多元化发展。
三、清末科举废置的背景及其影响分析
清朝初年,科举制便受到人们的批评,许多有识之士都曾揭露或抨击过它的弊端。康熙也曾诏令废八股,改试策论。鸦片战争之后,清代中国进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国社会遭到了西方列强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和鲸吞,封建皇权进一步式微。西方先进科技文化也逐渐传入,“西学”的快速而广泛的传播强烈地撞击着程朱理学,使其经受着空前的外来文化的挑战,传播程朱理学的科举制度亦受到了越来越多的责难。科举制度受到严重冲击后,伴随其时代的不适应性的增强,科举的废除便提上了日程,但是科举制度在中国封建社会存在了一千多年,且和统治阶层内部有着紧密的利益联系,所以废除科举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经历了充分的酝酿和准备。
首先,科举制度改革思潮兴盛。晚清年间,随着经济文化发展,科举弊端日益暴露,科举考试出现严重危机,受到了众多有识之士的批判。冯桂芬在 《校邠庐抗议·改科举议》中曾言:“嘉道以降,渐不如前。至近二三十年来遂如探筹然,极工不必得,极拙不必失。谬种流传,非一朝夕之故,断不可复以取士。穷变变通,此其时矣。”㉑可见科举已经备受非议,已到须变通之时。龚自珍也曾批评:“今世科场之文,万喙相因,词可猎而取,貌可拟而肖,坊间刻本。如山如海。四书文禄士,五百年矣;士禄于四书文,数万辈矣;既穷既极。”㉒可见此时的科举考试内容教条严重,文体僵化,不利于人才选拔。此外还有抑文重字等现象,使得读书人无心于讲求经史、时务等实用知识。这就使得传统教育开始没落,士习败坏,从而科举走向了穷途末路,没有了支持者。这时造成科举考试危机另外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其选拔的人才不能适应社会发展需要,即实用性不强。考试内容不贴合实际,只一味钻营四书五经的死角,考试程序更是死板僵化,科举无法选拔出实用人才,只生产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官场庸才,科举制度的改革已势在必行。
其次,科举制度改革尝试。在科举改革思潮日益高涨的现实情况下,统治阶层不得已开始了初步科举改革。1887年江南监察御史陈琇莹上奏道:
“臣愚以为西法随名目繁多,要权兴于算学……可否仰肯天恩,饬下各该学政,于岁科试报习算学之卷面,试其实在通晓者,即正场文字稍逊,亦宽予录取,原卷咨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经该堂官覆勘后,作为算学生员。”㉓
清廷照准,算学科的设立,正式拉开了科举考试改革的序幕。维新人士登上历史舞台后,广开学堂,讲授西学,但是收效不大。他们总结原因发现“科举之制不改,就学乏才”,认为科举制阻碍了新式人才的培养和选拔。因此梁启超提出:“欲兴学校,养人才,以强中国,惟变科举为第一义。大变则大效,小变则小效。”㉔谭嗣同也认为:“变学校允为人心之始基,根本之根本矣。学校何以变,亦犹科举依于实事而已。”㉕在这样的舆论下,科举改革的步伐加快,关于科考具体内容改革的奏议逐年增多,清王朝先后改革武科,设立经济特科,废八股文,改试策论,取得了很大的成效。义和团运动后,清政府迫于国民和入侵者双重压力,开始了新政。在教育上开始改革科举,颁布新学制。首先从恢复经济特科,废止八股文入手,改革文科考试的内容,重新实施三年前的科举改革方案。并且先后于1902年和1904年颁布了“壬寅学制”和“癸卯学制”,这两个学制系统的引进了西方近代学校教育制度,并与中国传统的科举奖励制度结合起来,这给了新式高等教育以成长空间,也加速了科举制度的衰落。㉖
科举制度虽然进行了一定改革,但还是难以适应当时的时代要求,废科举的舆论再次兴起。在1903年,张之洞与袁世凯就提出要用十年时间由科举取士过渡到学堂取士,但是未被清廷采纳。1905年,张之洞、袁世凯以及周馥等人再次联名奏议废置科举,言词恳切而尖锐:“就目前而论,纵使科举立停,学堂遍设,亦必须十数年后人才始盛。如再迟至十年甫停科举,学堂有迁延之势,人才非急切可成,又必须二十余年后,始得多士之用。强邻环伺,岂能我待?”
清廷照准,诏曰:
“袁世凯等奏请立停科举,推广学校一摺……朝廷以近日科举,每习空文,屡降明诏,饬令各省督抚广设学堂,将俾全国之人咸趋实学,用意为深厚。前因官学大臣等议奏,已准将乡、会试中额分三科递减。兹据该督等奏陈,科举不停,民间相率观望,欲推广学堂,必先停科举等语,所陈不为无见。著即自丙午科(光绪三十二年,西元一九零六年)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其以前举、贡、生员,分别量予出路,及其余各条,均著照所请办理。”㉗
至此,在中国封建社会存活了1300年的科举制度正式废除,完全的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于此应星先生论道:“在1895—1905年间,西方列强对中国的支配关系的确立使中国皇权元场域不复存在,科场场域被列强场域和皇权场域交叉分割了。在这两个场域的张力作用下,西式学堂作为新文化资源进入了科场场域。在这种资源与旧文化资本的竞争中,由于前者高度的生机控制性,传统科场行动赖以维系的士绅惯习发生了很大的变异。科举制在内外交困之下走到了历史的尽头。”㉘
科举制度的废除给当时的中国社会带来了很大的震动。当时的 《时报》满怀激情的赞誉:“革千年沉痼之积弊,新四海臣民之视听,驱天下之人士使其各奋其精神才力,咸出于有用之途,所以作人才而兴中国者,其在斯乎!”可见废科举对整个社会产生了很大的冲击和震撼。首先,废科举动摇了传统儒家文化的中心地位,撼动了传统的人才选拔模式,对封建社会产生的巨大的冲击,有利于新的社会形态的产生。其次,科举被废之后,作为科举附庸的学校教育获得了极大的解放,促进了新式学堂的发展,提升了学校的地位。并且使教育功能多样化,教育对象进一步大众化,具有近代意义的知识分子阶层开始形成,也改革了教育体制和培养目标,由传统的培养士大夫的教育走向了新型的资本主义教育。
四、元明清三代科举废置的比较分析
具体分析比较元明清三次科举制度的废置,我们可以发现,发生在不同历史时期和统治政权背景下的这三次废置,存在诸多的关联,这些关联既包含着一致性,也蕴藏着一定的差异性。
(一)元明清三代科举废置的一致性
1.从形式上看,三次科举废置都是统治者自上而下进行的人才选拔模式的改革。元明科举废置的权力直接掌握在统治阶层手中,都是从统治者主观意志出发,从行政上操作的大规模科举制度的废置。而晚清废科举虽然是迫于各方面压力而被动实施的,但是它同样可以被认为是自上而下的制度改革。三者都是由最高权力机构主动或者被动而做出的对自身政治制度内容之一的人才选拔制度的改革。
2.从核心上看,元、明、清三代科举废置实质上都反映了统治者对科举考试与实用人才选拔这一矛盾的深思,反映了统治者对科举考试之于实用性人才选拔作用的质疑与否定。三次废置科举虽然基于不同文化冲突背景之下,但是直接作用于科举废置的因素就是人才的实用性这一核心问题。元朝统治者之所以轻视科举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认为其实用性不足,元朝儒生胡祗对宋代经义之学也严厉抨击过“记诵章句、训诂、注疏之学也,圣经一言,而训释百言、千万言,愈博而愈不知其要,劳苦终身而心无所得,何功之有”。同样,明朝朱元璋废科举的直接原因就是连试三年的科考之后,发现所取之士皆为些无实践经验之“年轻后生”,不能满足其对“经明行修、博古通今、名实相称”实用人才的需求。而晚清废科举的原因之一也是因科举所取人才与现实社会对新型实用人才的需求相脱节。科举取士用四书五经,于是士子皆沉潜于儒学,知识面单一,不通经史、实务,由此科举所选拔出来的只是一些“读死书,死读书”的思维僵化陈旧的士子。鸦片战争后,中国社会急剧转变,陈旧的科举制度对不断变动的国际环境以及日益变化的经济状况和社会结构已经极不适应。因此,其走向消亡已成为不可避免的时代趋势。人作为具有多样性、差异性和主观能动性的独立自主的个体,是无法简单地用一种或几种制度的硬性规定来完全衡量其价值。科举制度作为一种选官制度,具有很大的功利性,为了这种功利性目的的达成,人们会把自己的发展局限在它的制度规定,而它无法检测的实用才能就会被忽视。
(二)元明清三代科举废置的差异性
1.三次科举废置的形成是基于不同的文化冲突。元朝科举废置是在蒙汉文化冲突下产生的。草原文化和汉文化产生于不同的经济基础,发展程度亦不相同,一直以来中原地区的主导文化是儒家文化,而草原文化则是一种边缘文化。蒙古族登上统治地位后,这两者异质文化碰撞,势必造成冲突和摩擦,而这种冲突表现在人才选拔制度上势必就造成科举制度的时兴时废。明代洪武年间的停科举,是儒家文化内部人才观念的冲突,是统治者对人才选拔模式不满而进行的改革尝试。科举制度自产生以来对封建社会产生了重大影响,但它作为一种客观的制度,也是难免有不足之处的,朱元璋停科举就是认识到了它的不足之处,从而尝试着进行改革。晚清的废科举则是中西文化冲突的产物。科举制度是建立在儒家文化为主导的封建社会制度上的,晚清时期西方资本主义文化、政治制度传入中国,中西方文化的激烈冲突,引发了中国社会的变革,科举制度阻碍了近代文化和教育事业的发展,也就势必要清除。
2.三次科举废置折射出了统治者人才观念的差异。元朝科举的时兴时废是蒙汉文化冲突的结果。科举制度在元朝的选官制度中并没有起到很大的影响,这与统治者的人才观念是密切相关的。元朝文官选拔主要采用的是由吏入仕的方式,大量任用具有实际办事经验和能力的吏。吏员要熟悉衙门的各种规章制度,要做到“能任繁剧,善理钱谷,明达吏事,深识治体”,还要熟悉元朝法律、精于珠算等。这些都反应了当时的文化背景下的人才观念——重实际操作能力和办事经验,轻道德思想修养。因而科举制度所取的苦读圣贤书,满腹经纶却毫无实际经验的儒士不符合元代统治者的人才要求,所以科举的推行甚是艰难。明初的行荐举,废科举则是儒家文化内部人才观念的反思。明初统治者朱元璋对科举制度选拔人才抱有很高的期望,希望可以选拔“经明行修,博古通今,名实相称”的实用人才。在科举所取儒士“能以所学措诸行事者甚寡”的情况下,他反思科举实用性不足的弊端,推行荐举的方式选拔人才。荐举选拔人才时要求“以德行为本,而文艺次之”,它反应的还是儒家文化的基本人才要求——“德行”,只是选拔方式的不同尝试。晚清科举制度的废除从根本上看则是中西文化冲突的产物,科举制度是基于传统儒家文化产生的。晚清社会急剧变革,西方科技文化迅速传入,新文化的传播下人才观念产生了变化——要求培养掌握西学的新式人才,这一人才观直接导致了科举制度的废除。
3.元明清三代科举废置对学校教育的影响不同。统治者对科举诗赋取士的标准持怀疑态度,致使元朝科举时兴时废,但是元统治者十分重视兴建学校来培养统治人才,在科举长期议而不行的同时,元朝具有民族特色的学校体系日趋完善。元朝在京师设有国子学、蒙古国子学和回回国子学,地方上也设有各级官学、蒙古字学、医学和阴阳学。此外,科举取士人数的有限,使得大量儒士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途径变得极其狭窄,这些儒士退而求其次,只能进入各级学校或者书院教授儒学以求生存,这为学校教育的发展提供了充分的师资。明太祖朱元璋重教兴学,因而明代官学十分兴盛,学校系统全面且学校教育普及程度很高。洪武三年开科举后“科举必由学校”的规定进一步推动了学校教育的发展,把学校与政府选拔官员的科举制度紧密相连,学校育才和选才职能合一。罢科举代之以荐举之后,被荐人才大多自学成才,未经学校。学校与入仕之间的桥梁——科举考试的消失,育才与选才职能分离,这样“学而优则仕”功利目的消弱,士子进入学校学习的积极性减弱,势必使得学校教育受影响。但是同时科考的废置,可以使学校育才职能独立,摆脱“非科举者毋得与官”的功利性驱动,把学校教育从科举制度附庸的位置上解脱出来,有利于学校教育内容多样化,促进学术发展。晚清科举制度的废除直接影响之一就是学校地位的上升,确立了新式学校培养和选拔人才的独立地位,导致了新式学堂的兴盛 ,洋务运动时期虽然也开设部分新式学堂,但是它的数量、规模及教授内容还是受到极大的限制。科举制度废除后,传统士大夫教育没有了出路,取而代之的是掌握西学的新式人才开始受到重视,从而培养这种新式人才的新式学堂日趋兴盛。此外清王朝在废科举后也采取了一些积极措施发展学堂、兴办教育,如建立各级兴学机构,广泛筹集学款,严定奖优罚劣规则,因而从中央到地方,从政府到民间都热心于兴学堂办教育。据资料显示,1905年以前新式学堂的数量与增长速度都是较低的,1905年废科举后,各地兴办学堂的数量和兴学速度都达到了高峰。1902年—1911年全国新式学堂几乎呈直线型发展,1902年只有7所,1906年竟发展为23862所,1909年达到59117所,1911年仍保持在52500所。㉙
[注 释]
① 宋濂.元史.卷八十一,选举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7.
② 苏天爵.滋溪文稿.卷二十九,题咸淳四年进士题名[M].北京:中华书局,1997.
③ 宋濂.元史.卷一百四十八,董文忠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7.
④ 宋濂.元史.卷一百四十八,董文忠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7.
⑤ 宋濂.元史.卷二十四,仁宗纪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7.
⑥ 宋濂.元史.卷八十一,选举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7.
⑦ 刘安泰.谈元朝科举制度得废与行[J].昌潍师专学报,1996,(09)
⑧ 宋濂.元史.卷一百六十四,扬恭懿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7.
⑨ 宋濂.元史.卷八十一,选举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7.
⑩ 在这里,调整期与休整期有着较明显的差异,调整是一个未中断的变化过程,而休整则是变化前的停滞状态,当然这种停滞主要指政策的废止,而思想上却并非陷于沉寂,恰恰相反,在是否恢复科举方面争议与波动从未停止。
⑪ 许凡.论元代的吏员出职制度[J].历史研究,1984,(06).
⑫ 张廷玉.明史.卷七十,选举二[M].北京:中华书局,1974.
⑬ 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八十一,科试考一[C].北京:中华书局,1985.
⑭ 张廷玉.明史.卷七十一,选举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4.
⑮ 张廷玉.明史.卷七十一,选举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4.
⑯ 张廷玉.明史.卷七十一,选举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4.
⑰ 汤纲,南炳文.明史.上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91
⑱ 郑师渠,陈梧桐.中国文化通史.明代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2009:262-263
⑲ 明太祖实录.卷一六三[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⑳ 查继佐.罪惟录.卷一十八,科举制总论[C].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
㉑ 冯桂芬.校邠庐抗议.改科举议[M].刻本.敏德堂,清光绪壬辰(1892).
㉒ 杨学为,刘芃.中国考试史文献集成.第六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548.
㉓ 郑师渠,史革新.中国文化通史.晚清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2009:422.
㉔ 梁启超.变法通议.论科举[C].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
㉕ 舒新城.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下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911-912.
㉖ 张亚群.科举革废与近代中国高等教育的转型[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05:91-105.
㉗ 杨学为,刘芃.中国考试史文献集成.第六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794.
㉘ 杨念群.空间·记忆·社会转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271.
㉙ 王笛.清末新政与近代学堂的兴起[J].近代史研究,1987,(03).